第 70 章
《後宮甄嬛傳》卷三:燕雙飛

  我沒有立即回宮,而是到了眉莊的存菊堂。

  其時天氣寒冷,已近十二月,菊花早已凋落殆盡。眉莊在采月的陪同下坐在檐下曬太陽。

  空氣雖然清冷,但是正午的日光如輕紗覆蓋在身上,亦有暖暖的感覺。我挨著她身邊坐下,笑道:「你倒會享福。」

  眉莊懶懶抬眼,示意采月下去,道:「你可來了。」

  我「嗯」了一聲,輕輕道:「姐姐還在怨我麼?」

  她看一看我,道:「怨你就該讓你在無樑殿受凍,巴巴兒地給你送什麼絲綿包袱,現下悔的我腸子都青了。」

  我「噗哧」一笑,翻開披風道:「這下悔也來不及了,我已讓人做成了小襖貼身穿著。」

  眉莊笑吟吟地,忽而握了我的手,冷寂了神情道:「當日是我不好,不該疑你的。」

  我靜一靜,道:「當日我也有無法言說之由,事關朝政實在是不能說,才叫姐姐誤會了。」

  眉莊唇角揚起一抹淒微的笑容,恍惚道:「我也不曉得那一日是怎麼了,對你說那樣的話。」

  我忙按住她的手,笑道:「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啊,我還不曉得麼?」她舉眸,眼中儘是清澈的誠懇之色,我與她相對一笑,所有不快的記憶,盡數泯去了。

  眉莊拉了我進寢殿,又命人暖了炭盆擱置,見無人了方道:「如今華妃已無所依靠,猶如飄萍,聽說喬選侍也不敢和她一同居住,早早避了嫌疑搬了。」

  我曉得眉莊言下所指,輕聲道:「我們自然是不能出首的,總要避嫌。且不是她親近的人,知道的底細畢竟不多。」我抿嘴一笑,「該是用人的時候了。」

  次日,婕妤曹琴默至鳳儀宮向皇后告發華妃慕容世蘭曾於太平行宮在溫儀帝姬的馬蹄羹中下木薯粉毒害帝姬意圖嫁禍莞貴嬪,嫁禍不成後又指使御膳房小唐頂罪。

  皇后道:「既然你知情,為何不早說,非要捱到此時呢?」

  曹婕妤道:「臣妾本不知情,也受了華妃矇蔽,只一心以為是莞貴嬪所為。直到後來一日臣妾聽見華妃指使小唐頂罪這才知曉。可惜臣妾不小心被華妃娘娘發現,她便要挾臣妾不許說出去,否則就要把帝姬奪去撫養。」

  她的哭訴讓聞者泫然欲泣:「可憐溫儀帝姬小小年紀,就要遭這番罪過,差點連性命也沒了,臣妾生為人母實在是痛心疾首,更怕不能親自撫養帝姬。」

  當日之事溫儀帝姬中毒之事人人都有疑竇,只奈何玄凌不追查下去。皇后嘆道:「若真如此,華妃當真是歹毒。她雖不是溫儀帝姬的生母,但也是庶母啊,怎能對小小嬰孩下此毒手呢?」

  敬妃在一旁無奈道:「只是小唐已被杖斃,是死無對證了的。」

  曹婕妤不慌不忙,拭了淚道:「華妃當日指使兩個宮女說曾見莞貴嬪經過所居住的煙雨齋,後經端妃娘娘澄清,已知是誣陷。可見華妃司馬昭之心。只是可憐溫儀在襁褓之中這樣遭人利用。」

  皇后看向我道:「莞貴嬪,這件事牽涉到你,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起身深深行了一禮,一字一字清晰道:「當日之事,臣妾的確是冤枉的。」

  皇后點頭,道:「你且坐吧,找人去請華妃來。」

  我深深看了曹婕妤一眼,溫儀帝姬的事本已瞭然,雖無確實證據,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疑惑。再度提起,不過是讓後面的事更易讓人相信了。

  果然我剛坐穩,曹婕妤抬起一直低垂的雙眸,看著皇后道:「臣妾有罪,有件事一直不敢說出來。」

  皇后面色沉靜,道:「你放心大膽地說。」

  曹婕妤遲疑片刻,重重磕了個頭道:「淳嬪之死——」

  此語一出,在座的幾位嬪妃皆是受了一驚,欣貴嬪急道:「淳嬪不是淹死的麼?」

  我坐於欣貴嬪身側,幽幽道:「據臣妾所知,淳嬪是熟識水性的。」

  氣氛頓時如膠凝住,皇后正聲道:「曹婕妤,你說。」

  曹婕妤似有驚恐之狀,惶惶道:「那一日淳嬪去湖邊撿風箏,臣妾正好抱了帝姬在假山後頭玩。誰知竟見到華妃娘娘命手下的內監周寧海按著淳嬪入水,淳嬪掙扎了沒多久就死了,他們便作勢把淳嬪拋入水中,做成溺水之像。」曹婕妤說到此,兩眼惶恐,死死地咬住手中的絹子不敢再說。

  敬妃等人如同眼見,個個嚇得面色蒼白,我的手指狠狠摳住座椅的扶柄,淳兒死的那樣慘!

  皇后冷靜道:「然後呢?」

  「然後……」曹婕妤嗚嚥著哭出來,「臣妾嚇得魂飛魄散,只想快點跑開,誰知帝姬正在這時候哭了,驚動了華妃。」曹婕妤絮絮道:「臣妾嚇得手腳都軟了,華妃說若是臣妾敢說出去,定要殺了臣妾和帝姬。臣妾害怕得不得了,她竟然敢在宮中殺人……可是臣妾夜夜難眠,總是夢見淳嬪的死狀……臣妾受不了了。」

  我在袖中籠著小小的平金手爐,那樣熱,散發出溫暖的氣息,唇角卻是漸漸凝起了一個冰冷的微笑。這本不是真相,可從曹琴默口中說出就如同真相一般,將自己在華妃所做的惡事中撇得乾乾淨淨,頂多是一個受寵妃脅迫的無助的母親,值得原諒和同情。

  華妃本不笨,只是從前被玄凌的寵愛矇蔽了雙眼,磨鈍了她的智慧。而曹琴默,才是真正可怕的。沒有了曹琴默的華妃是失了翅膀的老鷹,莽撞而沒有方向,一味只會用強;而被曹琴默反咬一口的華妃呢,她會怎樣?我不覺微笑。

  皇后極力屏下怒氣,道:「那她為何要殺淳嬪?是嫉妒淳嬪得寵麼?」

  曹婕妤惶然搖頭,道:「臣妾後來留心打聽,才曉得是淳嬪無意撞見了華妃與汝南王……不,是庶人玄濟在宮中安排的小內監說話,知曉華妃私交大臣,才被滅口的。」

  眾人又驚有怒,敬妃望向皇后,道:「華妃她竟敢……」

  皇后的怒氣積聚在眉心湧動,正要說話,抬頭見華妃站立在殿門外,遂道:「好!你來了。」

  我聞聲回頭,見華妃頭上仍包紮著白布,臉色鐵青,想必方才曹婕妤所說的話盡數落在了她耳中,不由冷笑。

  華妃哪裡按捺得住性子,甩開宮女的手一個箭步衝了進來,對著曹婕妤的臉就是響亮一個耳光。皇后怒喝道:「華妃你這是做什麼!在本宮面前不得放肆!」

  華妃理也不理皇后,揪著曹婕妤還要再打,忙被一眾宮女內監死命拉開,口中猶自大罵:「好賤貨!竟敢出賣本宮、血口噴人,枉費本宮多年來厚待於你!」曹婕妤只是躲在敬妃身後,如老鼠避貓一般嗚嗚咽咽不止。

  華妃被力氣大的內監死死扭住按在座椅上,雙目有血紅的凶光,死命盯住曹婕妤大罵:「賤人!你忘了當年是誰提攜你到這個地位,是誰拼了命的討好本宮?枉費本宮這麼信任你?」

  皇后站起身,冷冷對左右道:「記下,華妃自己說的,與曹婕妤過從親密。因此曹婕妤所說可信。」皇后微笑:「本來只是曹婕妤一面之詞本宮未必相信,可華妃你自己說了信任曹婕妤可見關係親密,那麼曹婕妤所說必然是真。」說罷語氣肅然:「去回皇上,著慎刑司急審周寧海。」

  華妃愣在當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間的心虛,很快回過神來,目光靜靜掃過在座嬪妃的面頰,目光之凌厲,讓人不覺為之一震。她的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厲聲喝道:「是你?還是皇后?還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指使她這樣老誣陷本宮!」

  我平靜回視她,淡淡道:「沒有誰要誣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華妃悲憤指著眾人道:「你們——一個個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啊!本宮已經失了父兄……」

  皇后的唇划起一道平緩的弧度,打斷華妃道:「他們是咎由自取。看你這個樣子本宮也不能問什麼了。先回宮去吧。」她頓一頓,又道:「別像個市井潑婦似的,怎麼說你還是華妃呢。」

  皇后的裙裾華麗如彩雲拂過地面,華妃的宮女扶著頽然失色的她上了轎輦。欣貴嬪在我身邊不無快意地笑:「受她的氣這麼多年了,終有這一天,當真是痛快!」

  終有這一天,我的唇角微微牽動。

  周寧海曾經是華妃手下最得力的總管內監,昔日亦是無比風光的。可是落到了慎刑司手裡,無論什麼人都是一樣的。慎刑司是宮中懲處犯錯的宮女、內監的地方,亦是刑審之地。當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親自吩咐,更加著力,不到天亮,周寧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得到供狀的玄凌即刻召正三品以上嬪妃和出首揭發的曹婕妤聚於皇后宮中。供狀上的陳述令玄凌勃然大怒,不僅有曹婕妤所訴的木薯粉事件、淳嬪之死、交結大臣,更指使余更衣在我藥中下毒、推眉莊入水、眉莊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嬪之事。

  送供狀來的慎刑司總管內監小心翼翼道:「周寧海暈過去了兩次,他說他只知道這些,別的也不清楚了。」

  「別的?」玄凌憤然道:「還有別的麼?她作的孽還不夠?」

  皇后取過供狀細看,蹙眉道:「當真是罄竹難書。」於是問玄凌:「皇上打算怎麼處置華妃?」

  我靜靜看著玄凌,晨光熹微,他負手立於窗前,神色在矇矓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靜默良久,方一字一字道:「去查!和華妃有來往的內監凡形跡可疑的一律杖斃!華妃慕容氏,久在宮闈,德行有虧,著廢除封號,降為從七品選侍,遷出宓秀宮居於永巷。」

  我心中一沉,玄凌,他到底還是放不下。

  皇后已經溫言道:「皇上有仁德之心,寬待後宮,料想慕容選侍一定能改過自新。臣妾替慕容選侍謝過皇上。」皇后輕聲道:「慕容選侍一直想面見皇上,大約一是想有所申訴,二是求皇上寬恕其家人。」

  玄凌雙唇緊閉,搖頭道:「朕與她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

  他忽然轉身問曹婕妤:「你既然知道她的所作所為,為何到現在才說?」

  曹婕妤只是垂首,道:「臣妾是不敢。昔日華妃如日中天,十分跋扈,所害嬪妃不少,臣妾在其威勢之下只能三緘其口,保全自身和帝姬。如今帝姬逐漸長大,臣妾不想讓帝姬和臣妾一樣受人挾制。」她叩首:「臣妾之命尚不足惜,但帝姬是皇上的骨血啊。而皇上又在此刻平靖前朝,臣妾才有勇氣向皇后告發此事。」她是語氣不卑不亢,卻說得十分動容。

  我暗讚她此時的鎮靜,若有一絲慌亂,玄凌必定疑心有人指使。而經她如此一說,更顯得是天時地利人和,又加之她身為母親對女兒的眷眷之心,更令人信服。

  果然玄凌道:「起來吧。」

  我低聲嘆息:「護犢之情,眷眷牽動人心腸啊。」

  敬妃亦道:「曹婕妤為護其女而受此脅迫,也實在是委屈的。」

  玄凌向皇后道:「功臣之女選了哪幾個?何時入宮?」

  皇后翻出一卷書頁,慢慢念道:「臣妾按皇上所說選了北門提督之女黎氏、羽林軍副都統之妹管氏、都察院御史之女倪氏和京城令尹之女洛氏,奉皇上口諭皆封為正六品貴人。」皇后澹然微笑:「內務府擬定了幾個封號待選,皇上說事忙,就由臣妾擇定。臣妾擇了『福祺祥瑞』四字,黎氏為福貴人、管氏為祺貴人、倪氏為祥貴人、洛氏為瑞貴人。十二月十二入宮。」

  我仔細聽著,雖說是功臣之女,然而新貴人們的父兄官位品級皆不高,大抵是玄凌不想再有像華妃這樣有手握重兵的家族的妃子入宮了吧。

  玄凌草草看了一眼,道:「甚好,叫起來口采吉利。」

  皇后笑得自然而平和:「皇上滿意就好。」

  欣貴嬪在一邊道:「那麼和慕容選侍一起的喬選侍呢,皇上要怎麼處置?」

  玄凌不言,皇后道:「隨她去吧,讓敬事房撤了她的綠頭牌不再侍寢吧,皇上以為如何?」

  玄凌道:「你是皇后,這些事你決定吧。」

  我故意道:「那麼曹婕妤也曾和慕容選侍親近……」

  曹婕妤連連叩首道:「臣妾有罪,不該受慕容選侍脅迫。」她淚眼汪汪仰望著玄凌:「臣妾願受任何懲罰,但求皇上不要怪則帝姬。」

  敬妃不忍,道:「曹婕妤也是不得已的吧,何況帝姬還那樣小。」

  玄凌的目光久久落在曹婕妤身上,想一想道:「再下道旨,婕妤曹氏揭露慕容氏罪行有功,冊封為正三品貴嬪,封號『襄』,也是十二月十二行冊封禮。」

  曹琴默宿願得償,淚痕未乾又添喜色,忙叩首謝恩不已。

  眉莊早已等在我宮中,翹首以盼,見我來了,忙問:「如何?」

  我搖頭:「沒有賜死。」

  眉莊神色一變,又問:「那麼被打入冷宮?」

  我亦失望,冷然道:「只是廢除封號,降為選侍,居於永巷而已。」

  眉莊猝然站起,雙手緊握成拳,臉色一時青一時白,驚愕且憤怒,半晌方道:「只是這樣!」

  我點頭:「她的罪行皇上都知道。可是皇上對她心有愧疚。」眉莊愕然望著我,我嘆息,將「歡宜香」一事細細說與她知道:「她當日小產,後來一直不曾有身孕,皆是皇上的緣故。加之她父兄已被處死,皇上難免心下憐憫。」

  眉莊起先怔怔聽得入神,待我講完,神色又復清冷,「她父兄被處死,但其餘族人得以保命。皇上當日能狠心除去她腹中禍患,今日怎麼倒婦人之仁了。」

  我微微冷笑:「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得寵,皇上難免有舊情。」

  眉莊咬一咬牙,冷笑道:「好在她如今已不是華妃了,我自然有辦法。」

  我怕她性急,忙道:「她雖然貶黜,畢竟還是宮嬪,你別衝動。」

  眉莊的笑嫣然而森冷,道:「這個自然,我不會以身涉險。」

  我默默片刻,雪亮的仇恨如刻在心上,決絶道:「我的孩子和淳兒都死在她手上,你和我也幾番險些喪命。你不能忘的我自然也不會忘。」

  縱有餘波,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了。懲處了汝南王一黨後,對於有功之臣的封賞也陸續而來。爹爹晉為正二品吏部尚書,加封太子太保;哥哥晉兵部侍郎,羽林軍都統兼翰林院侍講學士。

  玄凌向我笑言:「向來文臣武將甚少能和睦,朕讓你哥哥甄珩身兼文武之職,也是我朝第一例呢。」

  我盈盈而笑,依偎在身邊:「皇上用心良苦,只是怕臣妾的哥哥還年輕,無法擔當此重任呢。」

  玄凌心情甚好,笑呵呵道:「當日你沒有瞧見,你哥哥橫刀立馬、浴血圍攻汝南王府的情形,一人力戰十數死士,當真英雄少年呵!」

  我亦是高興,口中謙道:「還請皇上讓臣妾的哥哥多加歷練罷,玉不琢不成器。」

  他欣然應允,道:「你嫂嫂此次也出力不少,朕打算封她為正六品命婦新平縣君,如此你哥哥可再不敢休朕親封的夫人了。」

  我輕輕啐了一口,「那場戲做得真是辛苦,害臣妾流了許多眼淚。若非皇后娘娘幫襯,只怕還圓不過去。」

  他親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再不讓你流這許多眼淚便是。」

  自我從無樑殿回宮,玄凌對我的寵愛一如以往。而陵容,因著在我幽禁無樑殿時自請與我相伴,玄凌對她更是另眼相看,十分寵愛。以至於陵容雖然只是一個沒有封號的嬪,但是待遇隆寵卻遠在有封號的嬪位之上了。

  待得第一場雪落時,已是十二月初七。這一日,正是嫂嫂被封為正六品命婦新平縣君後進宮謝恩的日子。

  待見過皇后,皇后笑容滿面道:「如今夫妻和睦,又有了孩子,可大好了。」

  嫂嫂面上一紅,忙與哥哥一起謝恩,皇后道:「你們難得來一趟,自然有好多體己話兒要和莞貴嬪說,本宮就不虛留你們了。去貴嬪宮裡吧。」

  下雪的天氣路上風大,轎輦坐了好一會兒才到了棠梨宮,流朱和浣碧早帶著人候在宮門外,遠遠迎上來喜滋滋道:「給公子、少夫人賀喜。」

  如今我在宮裡,哥哥嫂嫂對流朱和浣碧更加客氣,忙扶起來道:「兩位姑娘好。」

  如此簇擁著進去了,厚重的棉帘子一掀,暖風兜頭兜腦撲上臉來,嫂嫂不由笑道:「原來在轎輦裡只是不覺得冷,現在才是暖洋如春了。」

  我和他們一同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才仔細端詳兄嫂。嫂嫂產後略豐腴了些,臉色紅潤氣色甚佳,哥哥也是神清氣爽,雄姿英發,眉宇間勃然生威。

  我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顧盼間又問:「怎不見我的侄兒呢?」

  嫂嫂忙道:「小兒啼哭怕吵擾了娘娘呢。既然娘娘想見,我讓乳母抱進來吧。」於是喚過乳母,道:「把小公子抱過來。」

  我不待乳母請安,抱過了孩子在手中。

  嫂嫂道:「娘娘抱孩子的手勢很嫻熟呢。」

  我一怔,蓄了笑容道:「是啊,我在宮中也常常抱兩位帝姬呢。」

  小小孩子尚未滿月,身體還有些紅紅的,胎髮濃密,想是剛吃飽了奶水,睡得正香,睡夢中亦帶了笑容,尚渾然不知世間愁苦滋味。我心下歡喜,亦觸動了哀愁。我的孩子若能出世,又會長成什麼樣子呢?

  我的孩子。我情不自禁親吻他幼嫩的臉頰,將他細小的手握在手中,頭也不回對浣碧道:「把我匣子裡那個長命百歲金鎖片拿來,還有,再抓一把金錁子裝在香囊裡。」浣碧剛走兩步,我又道:「再去取一把玉如意來。」

  哥哥忙道:「娘娘,孩子還小,用不了那麼多。」

  我滿懷憐惜親吻孩子的小手,心疼道:「現在用不了,還怕以後不能用麼。是我當姑姑的一點心意。」

  嫂嫂笑道:「娘娘心疼這孩子是孩子的福氣,只是太多些。」

  我心下酸楚,道:「嫂嫂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沒能落地,這個孩子我是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的,自然加倍疼愛些。」正說話間,浣碧已經捧了東西過來,笑吟吟道:「翠玉如意可使小公子將來事事如意,金錁荷包可使小公子福壽綿長,金鎖片自然是要小公子長命百歲了。」一番話說得眾人笑得合不攏嘴。

  我問:「孩子取名了沒有。」

  嫂嫂見我如此疼愛這孩子,歡悅道:「還沒有呢。」說著依依望了哥哥一眼,「夫君的意思是請娘娘賜名。」

  我自然高興,道:「這是哥哥和嫂嫂的長子,定要取個好名字才行。」我思量片刻,道:「就叫『致寧』吧。諸葛孔明先生教導子孫『寧靜以致遠,澹泊以明志』,才是長遠之道呵。」

  哥哥若有所思,道:「寧靜以致遠。娘娘所言頗有深意。」

  我頷首道:「這是我對孩子的期望,也是對哥哥和爹爹所言。如今慕容一族銷聲匿跡,我甄家卻是備沐皇恩,聲勢日益顯赫。望戒驕戒躁,謹言慎行。」我見左右皆是親信之人,方輕聲而鄭重道:「慕容一族是我們的前車之鑒啊,戒之慎之。」

  哥哥神色肅穆,望了嫂嫂一眼,道:「是,臣謹記。」

  我稍微釋然。側首見浣碧盈盈望著我懷中的孩子,心中一動,向她道:「你也抱一抱吧。」

  浣碧幾乎不可置信,遲疑道:「奴婢可以抱麼?」

  我點頭道:「是。」她小心翼翼接過孩子,牢牢摟在懷中像是抱著一件希世珍寶。

  哥哥是明白其中緣故的,我向嫂嫂道:「浣碧是我自幼的貼身侍女,我一向待她和待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正想有件事要叮囑哥哥呢。」

  哥哥忙起身道:「娘娘請說。」

  我笑容歡欣,拉了浣碧的手道:「浣碧已到嫁齡,請哥哥在朝中擇一位品行端方、儀容頗正之人,我要收浣碧為義妹,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

  哥哥臉上頗有喜色,深深看了浣碧一眼,道:「臣必當儘力。」

  浣碧含羞,卻側身趁人不注意時擦去眼中淚水,我心中亦是唏噓。此時是甄家得勢的時候,我便全力為她尋一個好歸宿吧。於是微笑道:「也請為流朱留心。」

  哥哥道:「臣此來還有一件喜事要告訴娘娘。」

  我「哦」了一聲,好奇道:「是什麼?」

  嫂嫂卻先說了:「公公為二妹玉姚定下了婚事,準備明年重陽成婚。」

  我十分高興,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哥哥也是笑:「是臣的同僚羽林軍副都統管路的弟弟管溪,也就是將要入宮的祺貴人之兄,他在平汝南王一事中也是頗有些功勞的。」

  嫂嫂笑一笑道:「只不過他們家兄弟要和我們家姚妹妹,是有些高攀了呢。不過好在管溪還年輕,也是有所可為的。」

  我微笑點頭道:「既是哥哥同僚,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這是好事。」我略微沉吟,道:「為我浣碧妹妹尋的夫婿可不能比我這位未來妹婿差太多啊。」

  浣碧再聽不下去,忙把致寧交到乳母懷中,一轉身跑了。

  我留兄嫂吃過了點心,留心他們神色果然是琴瑟和諧,相敬如賓,方開口道:「那位叫佳儀的女子怎麼處置了?」

  哥哥從容道:「已為她贖了身,置了一所房子。若將來要嫁人,再由我們出錢為她聘一副好嫁妝。」

  我用茶盞的蓋子慢慢撇去了浮沫,輕啜一口,半開玩笑道:「哥哥總沒打算把佳儀姑娘聘來做妾室吧。」

  哥哥深情望了嫂嫂一眼,神色堅定而柔和,顯然是一個丈夫對妻子深切的關懷,「茜桃對臣情深意重,又為臣付出良多,臣此生絶不願辜負她。」

  嫂嫂雙頰泛起紅暈,純粹是一個沉醉在幸福裡的小婦人,道:「我也曾想佳儀姑娘仗義相助,雖在污濁之地,卻是難得的義妓,若夫君有意,不如納為妾室。但是夫君執意不肯。」說著含情看向哥哥。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若真如嫂嫂的侍女所說,佳儀有幾分像陵容,那麼哥哥此舉,應當也是對陵容無意了。

  我為兄嫂情分所感動,患難夫妻自然是情情意更深的。那麼我與玄凌,也算是共同經歷過患難的吧。只是,我們卻不是夫妻了。

  我摒開自己的遐想,笑著對兄嫂道:「當日為哥哥選嫂嫂,純粹是我仰慕嫂嫂在閨中的名聲,哥哥卻是沒有見過嫂嫂的,因而我總是擔心因為這個緣故而使兄嫂之間情意不諧,更怕上次的事會弄假成真。今日才是真正放心了。」我的話是對他們說,更像是安慰自己的心,「可見夫婦之間若有心,便是婚前無所熟識的也可彼此和諧。」

  哥哥朗聲而笑:「好險!好險!當日娘娘可不知臣是多害怕娶回一個河東獅①來。」

  嫂嫂亦笑:「好險!好險!當日我也怕嫁與一個鹵莽武夫啊。」

  我失笑:「如今可是如願了嗎?其實河東獅配鹵莽武夫也是不錯的啊。」

  我與兄嫂絮絮說了許多,又問了爹娘的起居安好,待得向晚時分,才依依不捨地送至儀門外告別。

  罡風四起,飛雪如鵝毛飄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滿天皆是昏暗的黃與灰交錯,低垂鉛雲。哥哥正要扶了嫂嫂進轎,見她被風吹亂了頭髮,順手為她拂好,方才自己坐進後面轎子。

  我見哥哥如此細心體貼,心中亦是溫暖。如此恩愛夫婦應當是能白首偕老的。

  待見他們走得遠了,正要回身進去,卻見一人獨自撐傘遠遠立在我宮門之外,銀裝素裹之中,更顯身影孤清。

  我留神細看,彷彿是陵容。我適才心思全在兄嫂身上,也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剛才那一幕落入她眼中,自然是要傷心的吧。正待要人去請,她卻自己過來了,果然是陵容。她著一身香色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披風,衣飾華貴,珠翠琳瑯,端正是一位後宮寵妃的姿容,只是面色雪白,與其妝飾不太相襯。

  我腦中一涼,知道不對,忙拉了她的手道:「下著大雪呢,怎麼一個人就跑出來了?」

  陵容緩緩轉頭,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卻是如冰雪一般,「剛從李修容處過來,想來看看姐姐,不想卻見良辰美景如斯。」

  我握緊她的手,道:「外頭冷,有什麼話進去說吧。」

  陵容只是搖頭,我忙對身後的人道:「你們進去吧,我和安嬪賞會兒雪景。」

  見眾人皆去了,陵容只盯著雪地出神,半晌笑了笑:「姐姐瞞得我好苦呢,叫我白白為公子擔心。」

  我不免心疼,道:「茲事體大,皇上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況你關心則亂,終究還是不知道的好。」

  陵容鬢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絲珠釵泛起清冷的光澤,「是啊。我要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呢?不如不知道罷。」她的神情歡喜中有些悲涼:「公子和少夫人好就是了。」

  我不禁失神,輕輕喚她,「陵容——」

  她嫣然迴首,神色已經好轉,輕笑道:「姐姐錯了,皇上都是叫我容兒的。」

  「容兒?」我仔細回味,忽然笑了,「你記得就好。」

  她喃喃,「我自然記得的。」說罷,道:「天色晚了,我回宮添件衣裳,姐姐也請進去吧。」

  我穿的披風領上鑲有一圈軟軟的風毛皮草,呼吸間氣息湧出,那銀灰色的風毛漸漸也模糊了我的眼。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惟見一行足跡依稀留於地。簌簌雪花飛舞如謫仙,晶瑩剔透的五瓣,宛如淚花。不消多時,便把陵容的足跡覆蓋了。

  一切如舊。彷彿她從來沒有來過。彷彿,她從來沒有愛過。

  註釋:

  ①河東獅:宋朝文人陳季常,自稱龍丘先生,其妻子柳氏非常凶妒,所以,蘇東坡給陳季常寫了首打油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柳氏是河東人,河東獅子即指柳氏,後來使用「河東獅吼」四字來形容妻子凶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