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後宮甄嬛傳》卷五:浮雲蔽白日

  我的神志並沒有暈去,我的身體被奪門奔入的槿汐慌亂抱在了懷裡,忙同溫實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溫實初滿面痛悔,一張臉渾無人色,牢牢抓著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突然告訴你的,我……」

  我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嘎得連自己也不相信,只問:「他為什麼會死?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翻船連屍身也找不到?」

  溫實初的聲音有些低迷的潮濕,「已經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殘骸,那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並沒有分別,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經行駛,生膠繩索斷開,船便沉沒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邊送他離開,河浪滔滔,船隻無恙而行。我淚眼迷離,「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並沒有事啊!」

  「不錯。去時坐的那艘船並沒有問題。據造船的工匠說,船身雖然與他們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卻不是了。可見是船停在騰沙江岸邊時被人調了包。」

  我越聽越是心驚,「誰要害他?是誰要害他!」

  溫實初摁住我不讓我掙扎,急痛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是誰做的也不可知。現在宮裡已著人去知會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屍首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發喪。」

  我的情緒激動到無法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隱隱作痛,我幾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屍首都沒有找到,他是不會死的!」

  溫實初死死摁住我的身體,「嬛兒,你要鎮定一點。騰沙江的水那麼急,泥沙滾滾之下,屍體就算找到也認不出來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覺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溫實初,「溫大人也太不曉得輕重了,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娘子懷著身孕,這樣的事情即便要說也得挪到娘子生產完了再說。溫大人一向體貼娘子如同父兄,怎麼這個時候倒犯了糊塗呢?」

  溫實初用力一頓足,道:「我不忍心瞧她為了等那個人等不回來的人等得這樣吃力。」他握著我手臂的力氣很大,聲音卻愈加溫柔,那樣溫柔,幾乎讓人想依靠下去,「你雖然傷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來。若你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七日失魂散我會照舊讓你服下去,由槿汐她們報你病故。然後帶你離開這裡咱們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他的眼裡隱約有淚光簌簌,溫然閃爍,「嬛妹妹,我會待你好,把你的孩子當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淚流滿面,全身的氣力在得知玄清死訊的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徬徨。他的話,我充耳不聞,只痴痴地流淚不已。

  槿汐愁容滿面道:「溫大人現在和娘子說這個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聽不進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說吧。」

  浣碧哭泣著爬到我的床頭,一把奪過溫實初握著的我的手臂,摟在自己懷裡。浣碧悲痛不已,痛哭著向溫實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爺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說罷不再理會面紅耳赤的溫實初,抱著我的手哀哀慟哭,仿若一隻受傷的小獸,「長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著他笑——不!不用每天,偶爾就好,哪怕他不是對著我笑,我也心滿意足。」她的哭聲字字尖鋭紮在我心上,扎進又拔出,那種抽離的痛楚激得我說不出話來。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後、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聲幾乎要撕裂我的心肺。這一輩子,兩情繾綣,知我、愛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這個與我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傾幾乎又要嘔出血來。槿汐慌忙摀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說了叫我傷心,轉頭向溫實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藥灑在身上了,溫大人給看看有沒有燙傷吧。」

  溫實初忙著掀起浣碧的褲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燙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溫實初如何為她上藥,只一味哀哀哭泣。

  溫實初忙得滿頭大汗,一壁幫浣碧上藥抱扎,一壁與槿汐強行灌了我安神藥讓我休息。

  醒來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我昏昏沉沉醒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小衣全濕透了,冰涼地貼在背心裡,好似一個陰惻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夢半醒的一個瞬間,我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只是夢到溫實初向我說起玄清的死訊罷了。然而浣碧的哭聲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傳到我的耳朵裡,她嗚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嘆,幽幽不絶如縷。叫我記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睜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淚水乾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著我的失去和傷心。

  槿汐見我醒來,忙端了一碗湯藥來道:「溫大人說娘子方才太激動已經動了胎氣,斷斷不能再傷心。娘子先把安胎藥喝了吧,溫大人明日會再來看娘子。」我茫然地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藥汁,喝完,只倚著牆默默出神。

  秋日的謹身殿裡,我因思念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後扶起我,聲音溫和如暖陽,漫天漫地揮落了蓬勃陽光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說,「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他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掌紋的觸覺,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愁緒和堅定,「我會等你,等你心裡的風再度吹向我。只要你願意,我總是在你身後,只要你轉頭,就能看見。」

  蕭閒館裡推窗看去,滿眼皆是怒放的他為我精心培植的綠梅。

  夜雨驚雷,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懷抱著我,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兒……是你麼?」

  他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他說,「我總以為,這一輩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即便前途未卜,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只要你。」

  他用力點點頭,語氣堅如磐石:「等我回來,我便和你再也不分開了。」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划在那紅箋上寫:

  玄清 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我提筆續在玄清的字後,「願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合婚庚帖還沒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來……他卻永遠回不來了。騰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屍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來了。

  他睡覺時微蹙的眉頭,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夾著我的鼻子說話時的俏皮,他微笑時那種溫潤如玉的光彩,他說那些深情的話時認真執著的表情。

  我再也見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依稀還在耳邊,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你也不會回來了。

  轉眼瞥見案几上的「長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內大慟。「長相思」還在,「長相守」卻是永遠也奢望不到的一個綺夢了!

  這樣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過了多久,浣碧的哭泣彷彿已經停止了,溫實初來了幾次我也恍然不覺。

  這一次,卻是槿汐來推我的手,她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那氣味微微有些刺鼻,並不是我常吃的那幾味安胎藥。

  槿汐的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這藥是奴婢求了溫大人特意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靈脂、天仙藤、半枝蓮、穿山龍、鱉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藥。更有一味紅花,娘子一喝下去,這腹內的煩惱就什麼都沒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樣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條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讓腹內的孽障早走一步,別隨娘子吃苦了。」

  我聽她平靜地講著,彷彿那只是一碗尋常的湯藥,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藥。藥湯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槿汐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這藥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無疑。不過不會很痛的,溫大人的醫術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藥遞到我唇邊,「娘子請喝吧。」

  我死命地別過頭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小腹。我怎麼能喝?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讓他被紅花灌出我的身體……我的孩子。

  我驚懼地一掌推開槿汐手中的藥汁,以母獸保護小獸的姿態,厲聲道:「我不喝!」

  藥汁傾地時有凌厲的碎響。浣碧幾乎是衝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雙腿淒厲呼道:「長姊!你不能不要這孩子!」她伏地大哭,「這是王爺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輕輕撫摸過浣碧因傷心而蠟黃削瘦的臉頰。腹中微微抽搐,我閉上了眼睛。寂靜得可怕的禪房中,「嗑噠」一聲輕響,我下意識地低頭,原來一隻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斷在了掌心。

  我沉緩了氣息,靜靜道:「槿汐,這碗落胎藥我不會喝。我要這個孩子!」微冷的空氣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僅這個孩子,還有我的兄長家人,我都要保住他們。」再沒有淚意,所有的眼淚在得知他死訊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清死了。再沒有人保護我,我就得保護自己,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聲道:「這才是奴婢認識的甄嬛。」

  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我依舊要活下去。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為了死得無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尋短見了。才想到出此下策來激一激娘子。」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經不是曾經會因為傷心而頽廢自棄的甄嬛了。

  我安靜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換過來的安胎藥,我仰頭一氣喝下,眸光似死灰裡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靜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聽見溫大人這幾日的深情勸說?若要和溫大人在一起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我搖頭,「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來試我?我是不會和溫實初在一起的。」我的心頭淒厲地分明:「我的哥哥神志不清被困在嶺南,我甄氏一族沒有人來照顧,從前清會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來。」我輕輕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溫實初幫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輩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發明澈,「娘子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隨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麼做?」

  我斷了的指甲狠狠摳進手掌頭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蹺,我不能不理會。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說過,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週一半糧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視眈眈,常有細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亂民所致還是赫赫所為都不得而知,更或許還和宮裡有關。但無論是哪一種,憑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無法為他報仇。」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我肚子裡這個孩子注定了是遺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脈不能因我而終止。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名分好好長大。還有我的父兄,從前我步步隱忍只為能保他們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瘋了……佳儀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我切齒,沒有再說下去。槿汐已經明白,低低驚呼,「娘子要做到這些,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幫娘子……」

  「不錯。」我的目光在瞬間凌厲如刀鋒,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我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我默然無語。玄凌,這個記載著我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絶望的名字,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重對的名字,重又喚起我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我生命裡最好的華年。

  大周后宮中婉轉承歡的寵妃,一朝也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如今重因這個名字而在內心籌謀時,我才驟然驚覺,我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裡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清告訴我,他曾在夢裡喚我的名字。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會儘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權來報仇、來保護我要保護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娘子可想清楚了麼?」

  我輕輕一嗤,冷道:「你以為我還有路可以退麼?」我抑制不住心頭的悲切,「他已經死了,我這一己之身還有什麼可以顧忌的?」

  浣碧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舊好麼?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會,縱有幾夕歡愉可以瞞天過海,但若驚動宮裡,有人動了殺機,咱們只能坐以待斃。」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我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回宮!」

  浣碧語氣微涼,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宮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麼做?誠如小姐過去所說,大周的廢妃都是老死宮外,無一倖免。」她的語氣心疼而不忍,「皇帝這樣對小姐,小姐還能在他身邊麼?況且小姐一旦回宮,是非爭鬥必定更勝從前,其中的種種難捱小姐不是沒受過。」

  我低首,輕輕冷笑出聲,「要鬥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麼還會害怕這樣的鬥。即便要鬥死在宮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麼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舊好不過是個盤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跡、做得讓他唸唸不忘才是最要緊的事。」

  浣碧臉色雪白,淚痕中微見凌厲,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裡我便跟去哪裡。」

  我沉默著不再做聲,一口一口吞下槿汐為我拿來的食物。滾燙的粥入口時燙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然而,我不會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劑安神藥,輕聲道:「娘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要籌謀的事多呢。」

  我閉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此覺醒來,恐怕再也不會有好睡了。

  溫實初來時,我也不對他細說,彼時我正對鏡自照,輕聲道:「我很難看,是不是?」

  他微微驚愕,不明白我為何在此時還有心情關注自己的容顏是否姣好,然而他依舊道:「你很好看,只是這兩天氣血不足臉色才這樣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著身孕,氣血不足對孩子不好,勞煩你開些益氣補血的藥給我。還有,從前的神仙玉女粉還在麼?」

  他更吃驚,「好好的怎麼想起神仙玉女粉來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決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小姐現在這樣憔悴支離,生下來的孩子怎麼會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氣補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內外兼養。」

  溫實初靜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氣補血尤以藥膳為佳,我會每日配了來給槿汐。」他的聲音沉沉而溫暖,「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調養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氣補血的藥膳要見效的快才好,我最討厭見著自己病怏怏的樣子了。」見溫實初離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兩人低低應了一聲「是」。浣碧輕聲道:「若溫大人要知道小姐有這個打算,只怕要跳起來攔著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聲,「何必叫他自尋煩惱。」

  因著槿汐說「桃花可以悅澤人面,令人好顏色」,彼時又是春上,百花盛開,庭院裡一株老桃樹開得燦若雲霞,於是槿汐與浣碧日日為我搗碎了桃花敷面。溫實初讓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來熬粥,又日日滾了嫩嫩的烏雞讓我吃下。

  玄凌一向愛美色,這也是我賴以謀劃的資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餘日後,哪怕心的底處已經殘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復過來了。

  我黯然想道,原來人的心和臉到底是不一樣的,哪怕容顏可以修復,傷了的心卻是怎麼也補不回來了,任由它年年歲歲,在那裡傷痛、潰爛、無藥可救。

  浣碧有時陪我一起,會有片刻的怔怔,輕輕道:「小姐那麼快就不傷心了麼?」

  我惻然轉首,「浣碧,我是沒有功夫去傷心的。」我低頭撫摸著小腹,「在這個孩子還沒又顯山露水的時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妥。」

  浣碧嘆息一聲道,繼而軟軟道:「我明白的。」

  夜間槿汐服侍我梳洗,柔聲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話娘子別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難過並不比我少。」

  槿汐輕輕嘆了一聲,道:「娘子的傷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時候,說不出來的傷心比說得出來的更難受。」

  我黯然垂眸,「或許浣碧覺得,我的傷心並不如她,我對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妝台上,軟弱道:「槿汐,有的時候甚至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槿汐攏一攏我的鬢髮,語氣和婉貼心,「浣碧姑娘的傷心是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爺,而娘子,卻是傷心得連自身都可以捨棄了。」

  夜色似冰涼的清水湃在臉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傷心了。」我屏息定神,「這不是我能傷心的時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這宮裡有沒有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閃耀過明亮的一點精光。她的聲音執著而堅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說的上話的只有李長,他從小陪伴皇上長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設法回宮,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機會。」

  我神志清明如閃電照耀過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宮,必定得要人穿針引線。我本來是思量著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慮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邊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邊行走,一則傳遞消息不方便,二則不能時時體察皇上的心意,萬一提起的時候不對便容易壞事。」

  我的容色在燭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長。我在宮中時雖給了李長不少好處,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宮的機會微乎其微,李長為人這樣精明,怎會願意出手幫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長不肯幫,咱們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幫。不僅安排娘子與皇上見面需要他,以後種種直至回宮都需要他。」我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槿汐了,我甚至覺得,這樣在宮中時就事事為我謀劃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懷著身孕回宮是一定要想盡辦法阻攔的,或許還會把娘娘懷孕的消息瞞了下來。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麼對娘子回宮的態度也就會模棱兩可。即便太后知道了,關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宮去,皇后若使出什麼法子要耽擱下來也不是不能。而宮中的美人繁花似錦,皇上若一時被誰迷住了忘記了娘子,奴婢說是一時,只要有一時皇上對娘子的關心放鬆了,那麼皇后就有無數個機會能讓娘子『無緣無故』沒了這個孩子。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娘子是經歷過的,皇上有多麼重視子嗣,沒了肚子裡這個孩子,娘子真是連葬身之地也沒有了。」她的喉頭閃出一絲決絶的狠意,「所以,娘子現在在宮外,要讓皇上想起來要見娘子,將來要讓皇上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把娘子接回宮去,時時刻刻惦記著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有一個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隨時提醒皇上。那個人——就是李長。而收買李長最好的辦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心下不禁漫起一點惶恐,原本是一點,但是隨著槿汐臉上那種淒清而無奈的笑意越來越深,我的惶恐也一點一點擴散地大了,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麼……」

  槿汐的手那樣涼,我的手是溫暖的,卻溫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記起從前在太后宮,太后抄佛經常用的那支毛筆是剛玉做成的筆桿,堅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樣一點一點沁出來。冬日裡握著寫上片刻,就要取手爐來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點心酸的笑意,「內監是身子殘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輩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錢財也填埋不了。所以他們常常和宮女相好,叫做『對食』①,就當聊勝於無,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個激靈,幾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來,我大聲道:「槿汐,我不許你去為我做這樣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樣單薄,她淡淡道:「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長垂老之輩不喜年輕宮女,亦要個能幹的互為援引。何況奴婢與李長是同鄉,剛進宮時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識,他也未必無意,奴婢願意儘力一試。」

  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絶,「槿汐,你跟著我已是受盡了旁人沒受過的辛苦,現下還要為了我……」我說不下去,更覺難以啟齒,只得道:「『對食』是宮中常見的事,內監宮女私下相互照顧。只是他終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緩緩撥開我的手,神色已經如常般鎮定了,她道:「這條路奴婢已經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勸也是無用。槿汐身為奴婢,本是卑賤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當求娘子給奴婢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吧。至於以後……不賭如何知道。萬一幸運,李長就是奴婢終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過薄薄的窗紙映在槿汐臉上,她的容色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緩緩站起身子,輕輕拂一拂裙上的灰塵,轉身向外走去。

  我驚呼道:「槿汐,你去哪裡……」

  槿汐轉身微微一笑:「李長在宮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裡,也有把握能見到他。」

  我清楚她這一去意味著什麼,苦勸道:「槿汐,你實在不必這樣為我。咱們總還有別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淺淺的笑,「娘子回宮本就對李長無害,若得寵,更是對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撥開我拉著她的手,輕輕道:「娘子說自己是一己之身,沒有什麼不可拋棄。那麼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沒有什麼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會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慘白的一張圓臉,幽幽四散著幽暗慘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無數鬼魅怪異地聳著的肩,讓人心下悽惶不已。

  我第一次發現,槿汐平和溫順的面容下有那麼深刻的憂傷與哀戚。她緩緩離去,一步步走得極穩當,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那麼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註釋:

  ①對食:原義是搭伙共食。指宮女與宮女之間,或太監與宮女之間結為「夫婦」,搭伙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