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後宮甄嬛傳》卷五:未央舊客

  當下玄凌攜我上輦轎,不過一盞茶時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宮宇前,正門前「未央宮」三個金鑄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儀門至正殿只一條兩車寬的漢白玉道相接,兩旁鑿開池水清明如鏡,滿種白蓮,此時新荷初綻,碧綠圓葉瑩瑩的似能滴出水來,小小的蓮花嬌嫩如小巧的臉龐,層層綻開如玉盞凌波,數百朵玉白花簇開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鋪成皓潔冰雪的路途。

  玄凌輕笑耳語,「朕曉得你喜歡賞蓮,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門,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宮裡,勉強賞玩也罷。」

  此時節風動蓮香,整個未央宮沉浸在荷露清風之中,別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為柔儀殿,旁側各有東西別殿三座,樓閣數間,環繞成眾星拱月狀。李長引我與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畫雕彩,居香涂壁,錦幔珠簾,窮極紈麗。隱約聞得椒香細細,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細雨灑落,四處暈開,無所不及,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迷醉。玄凌輕聲嘆道:「昔日椒房貴寵,今又在矣。可當不沒嬛嬛了。」

  李長忙笑著道:「是呢。論誰再得寵,這些年皇上也沒再賜過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著玄凌,「皇上厚愛,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執過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寢殿,如何?」

  寢殿便在柔儀殿後,轉過通天落地的雲母神仙折花插屏,寢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范金為柱礎。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綉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著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疊著玉帶疊羅衾。殿中寶頂上懸著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覺溫潤,竟是以藍田暖玉鑿成,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堪比當年潘玉兒步步金蓮之奢靡。如此窮工極麗,饒是我自幼見慣富貴,又在宮中浸淫多年,亦不覺訝然稱驚。

  玄凌環顧許久,頗為滿意,笑道:「佛前蓮花開三朵,又尤以五莖蓮花為珍。佛母誕子而落蓮花,嬛嬛仁性佛心,蓮花最是適宜。」

  我欠身屈膝,謙卑道:「柔儀殿如此奢華,臣妾不敢擅居,還請皇上讓臣妾別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儘是柔迷光華,「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②蕭寶卷給得起潘妃步步金蓮的盛寵,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壽殿③來。你在外頭為朕受了許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過只能補償萬一罷了。」他見我雙眉微蹙,柔聲開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藴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簡素,朕把柔儀殿比著四妃正殿的規制來建,算不得奢靡。你住著喜歡就是。」他似想到些什麼,停一停道:「你無需忌憚宮中言語,未央宮種種佈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無人敢妄論。」

  我澹然一笑,「說什麼補償呢,皇上言重,皇上與臣妾之間沒有這樣生分的話。」我溫婉言畢,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順從玄凌,也只要情面上過得去便可,何須如此為我大費周章。

  我推開珊瑚長窗,窗外自有一座後園,遍種奇花異草,十分鮮艷好看,知是平時遊賞之處。更有花樹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時夏初,風動花落,千朵萬朵,鋪地數層,唯見後庭如雪初降,甚是清麗。

  有和暖的風湧過,鮫綃帳內別有甜香綿綿透出。見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錯,是鵝梨帳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讚歎之色,不覺含了一縷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國後周娥皇所調,南唐國破後,此法失傳已久,不知皇上何處得來?」

  「容兒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筆。也難為她,配了數千種香料才配得這古方,若換了旁人,必沒有她這分細心。朕有時不能安眠,聞得此香便會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極口誇讚,便知這幾年安陵容如何聖寵不衰,平步青雲。我按捺住氣性,只想著要叫溫實初看過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宮的梨香滿院。」

  玄凌微微懊喪,「正為棠梨宮梨樹奇佳卻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長雙掌一擊,有內監領著宮女魚貫而入,滿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貴身重,奴才好好選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宮。」

  卻聽一聲歡喜的哽咽,「奴才給莞妃娘娘請安。」

  聲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來吧。」

  一行數十宮女內監,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頭道:「惠貴嬪聽聞娘娘回宮,忙遣了奴才回來侍奉,怕旁人伺候著娘娘不慣。」

  玄凌聞言慨然,「論起對莞妃的貼心莫若惠貴嬪。只是她送來了小允子,不知身邊由哪個內監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貴嬪處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點頭,我撥一撥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宮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宮比之棠梨宮勝出百倍,你可喜歡?」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聲輕盈道:「臣妾喜歡皇上親修未央宮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幾分欣慰的喜色來,興緻盎然道:「朕為你建未央宮,便要你長樂未央,永無傷悲。」

  永無傷悲麼?繁華簇錦之下,誰又瞭然誰的哀苦之心,紅牆內外,只怕他終是要怨我了。

  我轉首看著他笑,「若只一人長樂未央又有什麼趣味呢?皇上可要陪著嬛嬛才好。」

  他神色動容,將我的手攏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先去母后處請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來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喚了小允子進來,直截了當道:「本宮回宮,宮中可有異動?」

  小允子微微低頭,「那起子娘娘小主說什麼,娘娘大可不必往心裡去。倒是……」他沉思片刻,「聽說為了大修未央宮,外臣們紛擾不止,上書皇上,連老相國極力反對,說……」

  我回過味來,驟然輕笑,伸手看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漫不經心道:「說本宮廢妃之身回宮已是聞所未聞,又如此張揚奢靡,是禍亂後宮的妖孽禍水,是不是?」

  小允子賠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們只會滿口酸話,拿人做筏子顯自己清廉,何苦來哉?娘娘不必聽這些話,要緊的是——」她目光微轉,只朝頤寧宮方向看去。

  我連連冷笑道:「未央宮即便大修,也不至於奢靡如此,你沒聽得方才說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麼?我正想著她如何這般好心了,原來一壁哄得皇上高興博了賢良的名兒,一壁叫外頭的人只以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這般,更落實我禍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勸道:「娘娘知道厲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後要緊呢。」我點頭,只叫槿汐去請了溫實初來。

  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鵝梨帳中香取了出來給他瞧。

  他察看良久,鬆了一口氣道:「娘娘安心,這裡頭並沒有麝香一類傷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慮,「本宮也是萬事小心為上。」

  「娘娘小心是應當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時並無大忌,只是點此香時房中斷斷不可放有依蘭花。」

  我疑惑,「依蘭無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兩者相剋麼?」

  他臉上一紅,微微躊躇,「倒不是相剋,只是兩物相遇會使身熱情動……」

  我不覺面紅耳赤,肅然道:「宮中不許妃嬪擅用媚藥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況依蘭花更是少見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撥著香爐中半透明的晶瑩香料,轉了話頭道:「這鵝梨帳中香十分難得,須以沉香一兩、檀香末一錢細銼,鵝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簽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勻,梨汁乾,才得香味純鬱。如缺了一分功夫,這香味便不純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這失傳已久的古方,不這些年擅專聖寵並非沒有道理。」

  「既然失傳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悵然撫過珊瑚欄杆,輕輕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時,本宮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一次,如今人去樓空,即便書在也被蟲蟻咬盡了。」

  溫實初溫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傷感之言,以免憂思傷身。聽臣一句,既然回來了,那麼不怕沒有來日。」

  我一時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靜下心思等玄凌回來。

  如此一夜溫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時分便起床梳妝,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禮儀辛苦,怎不多睡一會兒呢?」

  我笑而不語,只叫挽了一個宮妝最尋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並一朵苗銀蝴蝶押髮。衣裳也刻意往低調裡走,一件七成新的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衣。剪裁合身簡潔,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常見的衣領刺繡也一併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綉幾朵淺黃色的臘梅花。

  我才打扮停當,已聽見玄凌起來,他正斜靠在軟枕上,瞧著我笑道:「怎麼起的這樣早,是換了地方睡不慣麼?」

  我轉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剛剛回宮,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請安才是。」

  玄凌打個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還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對鏡扶正蝴蝶押髮,恬靜微笑,「這有什麼呢,臣妾候著皇后起來是應該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了,若還在病中,臣妾應當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頗有讚賞之意,柔聲道:「即便皇后還病著,哪裡用得著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說話間,宮女已經魚貫而入,服侍著玄凌梳洗更衣。

  我喚浣碧來,「昨日皇上賞了許多補品來,太醫院也進了不少滋補養眼的佳品,你去幫我挑出最好的來,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給皇后娘娘。」浣碧輕快應了,轉身去準備。

  玄凌一邊捂臉一邊道:「皇后那裡什麼沒有,你自己吃著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體,「皇后那裡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盡一點自己的心意罷了。皇上也不許麼?」

  他走過來扶著我的肩,撥一撥我耳上的銀嵌米珠耳墜,道:「去就去吧,怎麼打扮得這樣素淨,朕瞧著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妃子的華貴氣派都沒有。」

  我含笑把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柔聲細語,「臣妾終究只是妃嬪而已,皇后母儀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該安守本分,謹小慎微,不敢張揚。何況天下間最華貴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麼敢在皇后面前過於奢華呢。」

  玄凌半是憐惜半是嬌寵,撫這我的臉頰道:「若後宮諸位妃嬪都似你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沒有疼錯你。」

  我親自把金鑲玉束帶束在玄凌腰間,盈盈望著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遲了只怕又要聽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發低頭,幾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尷尬,外頭有些話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臣妾的確不配住未央宮……」

  他示意我噤聲,溫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話不必記在心裡,朕只是想竭力補償你這些年的苦楚。」

  我輕輕點一點頭,送走玄凌,梳洗妥當,便帶著槿汐與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陽殿。

  此時天色還早,晨光金燦明朗,照在昭陽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連著雕欄玉砌也別有光輝。昭陽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愛的牡丹盛開如繁錦,反射著清亮露光,奼紫嫣紅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輕笑道:「比起我第一次來時,昭陽殿可是華麗了不少,大有氣像一新的感覺。」

  浣碧嘴角揚一揚,露出幾分不屑與恨意,「小姐當日初來之時乃是華妃當權,皇后節節退後,如今後宮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獨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頷首,「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沒了芍藥,牡丹就開得這樣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沒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們進去罷。」

  話音剛落,卻見一個小宮女打了湘妃細簾出來,瞧著我打量了兩眼,好奇道:「這位小主是誰,從前倒也沒見過。」

  話還沒說完,剪秋已經聞聲而來,「啪」一擊拍在那小宮女後頸,喝道:「眼皮子淺的糊塗東西,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嘴裡胡咀什麼小主。」

  我冷眼看著,見她教訓完,方含笑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告訴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見禮道:「是奴婢不好,沒好好教導著這些不懂事的。」她停一停,「也難怪她們眼皮子淺,娘娘離宮時她們還沒進宮來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氣才好。」

  我滿心不悅,然而也不發作,只是和氣微笑,「本宮怎麼會和她們置氣呢,皇后可起來了麼?」

  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妝呢,娘娘來得好早,請進去先坐坐吧。」

  皇后宮中照例是從不焚香的。青金瑞獸雕漆鳳椅邊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裡頭湃著新鮮的香櫞,甜絲絲的果香沁人心脾。我進去坐了一盞茶時分,聞得香風細細,珠翠之聲玲玲微動,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妝,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覺端莊肅穆。今日家常裝束一看,果然臉色有些黃黃的。一別四年,皇后雖然保養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細紋,即便不笑也顯而易見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恭祝娘娘鳳體康健,千歲金安。」

  皇后縱然意外,卻也十分客氣,「莞妃起來吧,剪秋看茶。」見我坐下了,又道:「今兒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沒想到莞妃這樣早就過來了。」

  我恭謹道:「臣妾剛剛回宮,一心想來給皇后請安。本該昨日一回宮就來的,因而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皇后按著刺金袖口,和顏悅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勞碌從甘露寺回來,是該好好歇息。反正日後日日都要見的,請安也不急在一時。」說話間眼神深深從我隆起的小腹上掠過,很快又恢復那種雍容恬淡的姿態。

  我欠身道:「皇后關懷,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禮數。」

  皇后打量我兩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簡淨,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頭,見皇后今日穿著玫瑰紅水綢灑金五綵鳳凰紋通袖長衣,金線綉制的牡丹花在紗緞裙子上彩光絢爛,與淺金雲紋的中衣相映生輝。與我的簡約裝束相比,自然是雍容華貴的。也可見皇后即便日常裝束亦是一絲不苟,克盡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著,「多謝皇后娘娘誇獎。皇后母儀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輝,臣妾怎敢與日月爭輝呢。」

  皇后眸中儘是溫和的笑意,「數年不見,莞妃還是那麼會說話。」

  我喚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唸唸不敢忘記皇后一直以來對臣妾的關懷,因此日日祝禱,奉了佛珠在佛前開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給娘娘,保佑娘娘歲歲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貴重難得,又難雕琢,這一串卻顆顆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每顆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頭都精雕細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還墜了一塊大拇指寬的蝙蝠形水綠翠玉串墜。

  皇后對著日光細細瞧了,讚道:「果然是好東西。枷楠香木氣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細,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實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東西還在其次,要緊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聰慧,知道終有一日還能與本宮再見。」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來娘娘總有去祝禱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謙卑低首,「臣妾的一點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納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臉龐上有些緋紅的不諧,垂珠簾抹額上的赤金珠子流轉下明麗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帶了一抹光影的陰翳,道:「本宮記得莞妃出宮之時並沒帶多少東西,怎麼甘露寺中也有這樣貴重的東西麼?」

  我柔婉垂首,低聲道:「臣妾出宮時還有些私蓄,以此傾囊進奉娘娘也是應該的。」

  皇后笑得親切,「如此本宮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頭的宮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進來,色色齊全,朵朵開得正盛,一應盛在一面大荷葉式的粉彩牡丹紋瓷盤裡。綉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請娘娘簪花。」

  我曉得是簪花的時候到了,見皇后伸手揀了一朵大紅盛開的牡丹,我忙按著從前的規矩,從皇后手裡接過花朵,端正簪於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禮數倒周全,從前服侍本宮簪花的規矩倒一點都沒錯。」

  我謙卑地躬著身子道:「服侍皇后是應當的,臣妾不敢忘記了規矩。」

  皇后看著我,笑意微斂道:「一晃四年,瞧著莞妃的樣子,在甘露寺裡來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見風韻了,當真連歲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宮人老珠黃了。」

  皇后說得客氣,然而話中隱有自傷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儀天下,如這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若娘娘說自己人老珠黃,那臣妾便是連魚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首,「若是因為臣妾而讓皇后出此傷感之語,那就是臣妾罪該萬死了。」

  皇后停頓片刻,方笑道:「本宮不過隨口說說罷了,莞妃不必這樣誠惶誠恐。」說著又嗔身邊的宮女,「染冬還不快扶莞妃起來。」

  我陪笑道:「皇后說起保養容顏一道,昨日臣妾回宮,見太醫院送來珍珠養容丸和白朮增顏膏,臣妾見都是好東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來獻給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宮怎麼會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盤中供上的東西,道:「都是好東西,莞妃剛一回來太醫院就如此有心,可見是皇上預先吩咐了。」

  我神色謙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這些東西養著。其實臣妾姿容粗陋,這些東西吃得再多也無濟於事,還不如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愛,妃子恭順。彷彿我與皇后一直和睦,並無半分嫌隙。

  閒話間,各宮妃嬪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東西下首,我緊跟著端妃坐下,敬妃之後便是剛進了昭儀的胡藴蓉,依次坐下。嬪妃間互相見過禮,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宮,位份僅在本宮之下,與端妃、敬妃並列三妃。端妃與敬妃也就罷了,其餘各位妹妹這幾日裡就該去莞妃宮裡向莞妃請安見禮了。」

  我顯赫回宮,聲勢隆重,又懷著身孕,嬪妃們莫不恭謹答應,唯有胡昭儀小巧的下頜微微一揚,轉眼看向了別處。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來了,敬妃你也該多帶著朧月帝姬去莞妃宮裡走走,到底莞妃是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產之後,朧月帝姬也該送回柔儀殿去,你這個養娘再親,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不覺神色黯然了幾分,口中依舊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環顧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灧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沒來?」

  胡昭儀俏臉一揚,掩唇笑道:「灧常在身子嬌弱,不是頭疼腦熱,就是這裡疼那裡痛的,這樣嬌貴的身子難怪老不能來向皇后請安。」

  福嬪性子最惇厚和善,又與灧常在居處鄰近,便道:「回娘娘的話,聽說灧常在一早起來不舒服,是而不能來向皇后請安了。」

  胡昭儀搖一搖團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說得如何?」說罷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嬪性子最好,不僅與祥嬪相處相安無事,連最難相處的灧常在也能說話,可見真真是個好人。」

  我心中一驚,胡昭儀說話怎這樣大剌剌的,不自稱「臣妾」,反而以「我」自稱,可見是何等大膽了。而胡昭儀的話似有深意,一語話畢,福嬪微微紅了臉低頭下去,祥嬪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見慣了爭風吃醋之事,當下也不理會,只溫言向福嬪道:「既然如此,就叫太醫好好照應著,灧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說著目光溫和轉到我身上,「你們都得好好學著莞妃。莞妃已為皇上生下朧月帝姬,如今又身懷有孕,能為皇家綿延子嗣。莞妃,你有著身子要好好養著才是,少走動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宮面前,能免的禮數也就免了吧,有什麼不舒服的趕緊要叫太醫。」

  我忙起身謝過,眾人聞言,皆是默然低頭,各懷心事。

  胡昭儀媚眼一飛,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氣,是人人都學的來的麼。」

  我挽一挽髮上的流蘇,笑道:「昭儀有和睦帝姬,這福氣也是眾人難得的啊。」再說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來,眾人也就散了。

  註釋:

  ①湯沐邑:一指周代供諸侯朝見天子時住宿並沐浴齋戒的封地。二指國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賦稅的私邑。

  ②出自李商隱的《隋宮守歲》,詠隋煬帝宮中守歲的奢侈,有:「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漢成帝時趙飛燕住在昭陽殿,後來多以「昭陽」指皇后或者寵妃;金蓮花貼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③潘妃是南朝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寵妃,小名玉兒。蕭寶卷當皇帝的時候,為潘妃興建的神仙、永壽、玉壽三座宮殿,窮奢極欲,在宮中鑿金蓮花以貼地,讓潘妃在上面行走,稱為「此步步生蓮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