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
《後宮甄嬛傳》卷六:遲遲鐘鼓初長夜(下)

  不消一盞茶時分工夫,一名緇衣女子已在我眼前,她合十行禮,垂著眼簾道:「許久不見,淑妃還記得故人麼?」她抬頭,我一怔,已含了一抹冷笑,「靜白師父,能勞動大駕進宮,想必是挨的板子已經好了,能走動了,口舌也靈活了。」

  「阿彌陀佛。淑妃賞的一頓板子,教會了貧尼說實話了。」

  我凝眸片刻,「但願如此。」

  祺嬪道:「淑妃還要敘舊麼?」說罷看靜白,「師父有什麼話趕緊回了,也不耽誤師父清修。」

  靜白向玄凌與皇后行過禮,道:「娘娘初來甘露寺時才生產完,加之心緒不佳,總是日夜含悲,也不與寺中其他姑子來往。寺中眾尼想著娘娘是宮裡出來的貴人,又見她素不理睬眾人,只得敬而遠之。那時宮中常有一位年長的姑姑前來探望,偶爾送些吃用。除此之外只有位姓溫的太醫隔三差五常來看望娘娘,噓寒問暖,倒也慇勤。甘露寺是群尼所住之地,太醫終究是男子,時日一長,甘露寺中流言不少。貧尼總想著娘娘是貴人,雖然出宮修行,想來這太醫也是皇上牽掛娘娘才托來照看的,且日常也只安排娘娘和隨身侍女獨居一院。誰知後來有幾次貧尼經過,見白日裡娘娘房門有時也掩著,兩個侍女守在外頭洗衣操持,那太醫有幾回是笑著出來的,有幾回竟紅著眼睛。貧尼當時看著深覺不妥,想要勸幾句反被娘娘和她身邊的浣碧姑娘奚落了幾回,只得忍了。後來為避言語,淑妃娘娘稱病搬離甘露寺,獨自攜了侍女住在凌雲峰,從此是否還往來,貧尼也不得而知了。」

  靜白說完,玄凌臉上已隱有怒色,胡藴蓉軟語低低勸了兩句。祺嬪將玄凌神色盡收眼底,含笑向靜白道:「我還有幾處不明白,想細問師父,還請師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靜白合十道:「小主儘管問就是。」

  「在甘露寺時淑妃獨住一個院落,並不與你們同住是麼?那麼也就是說有人什麼時候來來往往你們也不清楚了。」

  「是。」

  「那麼凌雲峰的住所是怎樣一處地方?」

  靜白與祺嬪對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瞼,連眉毛也耷拉了下來,「遠離甘露寺,杳無人煙,只有娘娘帶了侍女同住。」

  「哦——」祺嬪拉長了語調,「如師父所說,那是一處比甘露寺更得天獨厚的所在了。」她停一停,環顧四周,「那麼師父所說的溫太醫,此刻可在殿中?」

  靜白念了一句佛,指著溫實初道:「便是眼前這一位了。」

  祺嬪逼近一步,「師父不會認錯人吧?」

  靜白搖頭道:「甘露寺少有男子來往,溫太醫頻頻出入,貧尼也撞見過幾回,斷不會認錯。」

  葉瀾依聽得靜白說了一大篇話,嘴角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笑意,拈了絹子按一按額頭,不勝厭煩道:「皇上,臣妾聽得乏了,想先回宮歇息。」

  此刻殿中波雲詭譎,誰還顧及她是否肯在此中。何況,她從來不被認為是要緊之人,也無人理會。玄凌點一點頭,她依禮告退,行至靜白身邊時緩緩停住腳步,「師父在甘露寺修行?」

  靜白一怔,道:「有勞貴人垂問。是。」

  葉瀾依眸中訝異之色轉瞬即逝,「修行之人須得清淨,從甘露寺進宮一趟不易吧。我正有一事要麻煩師父,皇上垂愛要進我位份,我想麻煩師父在甘露寺供一盞還願的海燈,不知供奉幾斤為好?」

  靜白笑一笑道:「阿彌陀佛,修行之人怎可輕易進紅塵之中,貧尼只兩年前為通明殿送過一本手抄的《金剛經》,除此再無踏足。小主得皇上厚愛晉封原該供個大海燈,只是小主還年輕,又只進位一列,每日供個二三斤就可以了。」

  葉瀾依待要再問,眾人臉上已浮起嫌惡之色,祥嬪道:「貴人最會察言觀色,怎麼今日倒沒眼色起來。皇上要問靜白師父要緊話兒,你倒痴纏著問什麼海燈香油的話,豈不聒噪!」

  「瀾依多舌了!」她盈盈屈身,眼波兒悠悠蕩蕩一轉,嫵媚已極,「那麼有勞師父費心了,香油錢我會遣人送到師父手中,一切還請師父安排。」

  葉瀾依從不是這樣饒舌的人,我心念一動,細細琢磨片刻,心中一寬,不覺含笑。

  祺嬪望著玄凌道:「臣妾請問皇上一句,溫太醫頻頻探訪甘露寺是否皇上授意?若是皇上授意,那麼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眼中有灼灼的熱光,對映著我心底明知不可能的灰涼。皇后追問道:「皇上,是有這樣的事麼?」

  玄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不願置信的焦痛與失望,輕輕搖了搖頭。我的目光落在一臉死灰的溫實初身上,他急道:「淑妃所居之地的確偏僻,但有浣碧與槿汐兩位姑姑為微臣作證,微臣與娘娘絶無苟且之事。」

  祺嬪不以為然地一笑,祥嬪笑著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絹子,「溫太醫當咱們都是傻子麼?誰不知崔槿汐是淑妃貼身侍女,浣碧是她陪嫁丫頭,都是淑妃的心腹臂膀,她們的證詞怎可作數!也虧太醫你想得出來!」

  祺嬪拍一拍手,眉梢眼角皆是得意,「事情已經清楚得很了。溫實初與甄氏自幼青梅竹馬,若非甄氏得選進宮,恐怕現在早是溫夫人了。入宮之後溫實初處處留意照拂,二人眉目傳情,情根深種。待到甄氏出宮,幽居甘露寺時,溫實初私下探訪,二人舊情復燃,暗通款曲,甄氏再設計搬去凌雲峰獨居,私相往來,如做了夫妻一般,多少快活。以至甄氏回宮後,二人在大內也罔顧人倫,暗中苟且。」

  槿汐極力克制著憤怒,道:「小主這樣好本事怎不寫戲文去,愛編排誰都無妨。娘娘是否有罪還未可知,即便有罪也是有人蓄意誣陷。怎麼小主倒認定了淑妃娘娘一定與人私通一般,一口一個『甄氏』起來!」

  祺嬪冷冷掃她兩眼,「賤人身邊的賤婢,甄氏若真有罪,你便是第一個為虎作倀的,豈能容得下你!」

  槿汐毫不示弱,口角含了一絲凜然之氣,「容不容得下自有皇上定奪,小主何必出口傷人!奴婢在小主面前不敢辯駁,的確是賤婢不錯。只是若較真起貴賤來,小主是正五品嬪,奴婢雖然不才,卻是皇上親口所賜的正一品內宮尚儀。小主是否應該自矜身份。」

  祺嬪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才要爭辯,皇后已遞了個眼色,帶了責備之意,「好了,和宮女吵吵鬧鬧的成什麼樣子,你也太不重身份。」

  祺嬪只得忍氣吞聲道了聲「是」。

  槿汐深深拜倒,向玄凌道:「奴婢在宮中服侍近三十年,淑妃娘娘並非奴婢服侍的第一個主子,也並非服侍得最長的主子,實在無需偏私。奴婢平心靜氣說一句公道話,娘娘與溫大人確無私情。」

  玄凌的步子有難以察覺的沉重和遲疑,他緩緩走到我身前,炯炯目光直欲探視我心底。須臾,他輕輕道:「你有沒有……」他遲疑片刻,終究沒有問出口。

  然而,沒有問出口的,是他難以自解的心魔。

  我壓抑住心頭澎湃的怒潮與酸楚,平靜地看著玄凌,靜靜道:「臣妾沒有。」

  玄凌點一點頭,任憑眼中陰霾的惑色不曾減去半分,他依舊揮了揮手,向皇后道:「罷了。朕相信淑妃。」

  他的手勢疲倦而蒼涼,胡藴蓉見勢,睨一眼皇后輕笑道:「表姐也是的,這件事能有多難斷,祺嬪素怨淑妃,找了人來串供鬧些文章罷了。溫實初往淑妃殿跑得勤些原是他醫家的本分,若這樣子都要被人說閒話了,豈非咱們請溫太醫醫治過的嬪妃都要人人自危了。」

  皇后輕輕欠身,金鏨花鑲碧玉玉翠珠花鈿閃爍著月影般耀耀光華。她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閃,也不理會胡藴蓉,只和緩道:「皇上若真要還淑妃一個清白,就該徹查此事,以免日後再有閒話。」玄凌「唔」了一聲,轉頭去看皇后,皇后道,「此事已經宣揚開來,諸妃在座都聽得明白。若不明不白了結了,皇上與臣妾自然都是相信淑妃的,可是外頭的人沒個準信聽在耳朵裡,人言可畏,反而有損淑妃聲譽。」

  胡藴蓉嘟一嘟嘴,閒閒道:「人證不少了,一人一篇話聽得人腦仁疼,表姐若再無主意,夜深了咱們也就散了。」說罷冷笑,「今日也夠熱鬧了,一早扯上我,再是淑妃,三堂會審。知道的人呢說宮裡的人會找樂子,不知道的以為宮裡儘是雞鳴狗盜、欺上瞞下之事,更連累了皇上英名。」

  皇后微微一笑,「藴蓉既有這許多不放心,不若去請了太后來做主便是。」

  玄凌聞言蹙眉,「糊塗!太后年紀大了,拿這些事告訴她豈非叫她不安心,愈加合宮不寧。」

  陵容盈盈而出,一襲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麗水仙,哀哀眼波在燭光明媚的搖曳下似有淚水輕湧,她怯怯道:「姐姐為皇上生有皇嗣,又操持後宮大小事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姐姐對皇上一片深情,皇上萬萬不可輕信人言。」說罷長跪於地,以額觸地,連連叩首,「還請皇上細細查清此事,不要讓姐姐為人言所困。」

  呂昭容不屑轉頭,按著琵琶扣上金累絲托鑲茄形藍寶石墜角兒向貞貴嬪撇嘴道:「這會子她倒惦記著姐妹情深了,從前淑妃廢入甘露寺那會兒就不見她想著遣人去問候一聲,倒勞煩了人家溫太醫。若是她去了,眼下也沒那麼多男女私情的閒話了。」

  貞貴嬪望了陵容一眼,怏怏地別過頭,不願去看。

  余容娘子的裙襬上綉著大朵含苞欲放的緋紅芍藥,那鮮艷欲滴的紅色一路開到她的眼中,她向溫太醫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問太醫。」

  她彬彬有禮的神情使溫實初一度灰敗的神情稍稍鎮靜,他的聲音有些乾澀,「小主請說。」

  她一字一字道:「淑妃是有孕回宮,既在外頭有孕的,皇上不便時時去看望淑妃,按靜白師傅所說倒是溫太醫來往頻繁。那麼淑妃這胎……」

  她的語句似雪亮的鋼針一針一針刺向溫實初,他原本蒼白的面色泛起急切而激憤的潮紅,「小主言下之意是以為娘娘的皇子與帝姬並非帝裔?事關社稷,小主怎可胡亂揣測!」他撩衣跪下,眼中有急潰的光芒,「皇上萬萬不可聽信小主揣測。」

  祺嬪搶在溫實初身前道:「淑妃宮外得子而回本就叫人有疑慮,余容娘子這話倒也不是憑空揣測,當時跟在淑妃身邊的只有槿汐和浣碧兩個,依臣妾之見,嚴刑拷問之下必有收穫。」

  我心頭一震,不由喝道:「大膽!重刑之下必多冤獄,豈有濫用重刑以得證供的。祺嬪的心腸不像是宮裡養尊處優的小主,倒大有周興、來俊臣這幫酷吏之風了。」

  祺嬪與我怒目相對,座下嬪妃震驚之下私語竊竊,皇后正色斂容,肅然道:「余容娘子揣測之事尚無確鑿依據,你們素日就愛人云亦云。本宮今日有命,不許你們再亂嚼舌根!」

  「人云亦云?」聽到這句話後,玄凌眼底陰陰欲雨的陰霾更重,凝成鐵鏽般的灰色,「赤芍揣測之事難道宮中早有議論了麼?」

  皇后神色恭謹,陪笑道:「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往往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玄凌的神色捉摸不定,疑雲更重,「以訛傳訛?那你告訴朕,是什麼訛傳?若真是唯恐後宮不亂的厥詞,你與朕也好平息謡言,安定宮闈。」

  皇后似有難言之隱,微一咬唇,目光憐憫地在我身上滑過,「此謡言從槿汐與李長對食之事起,淑妃有孕入宮,繼而早產,宮中人云……人云淑妃雙生子來路不明,並非皇上血脈。」說完她面有急色,「這等謡傳污人清聽,皇上不可輕信。」

  玄凌稍有霽色,「淑妃早產乃是宮中夜貓衝撞,誰可預料?再說淑妃身子虛弱,朧月也是八月而生,可見傳言不真!」

  皇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似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撫著心口道:「臣妾也是如此以為。」

  陵容聞得此言,喜不自勝,含泣拜倒,「多謝皇上皇后相信姐姐清白。當日姐姐意外早產,寬厚大量已不追究旁人責任,誰知背後還生出許多是非,實在可惡!」

  陵容不語便罷,一語畢之,座中一人的聲音雖小,卻清晰入耳,「淑妃早產實屬意外,可是貓為何無緣無故會去撲人,又不偏不倚撲在淑妃的肚子上?如是旁人有意要害淑妃,為何淑妃事後並不追究,更不置一詞?除非……這根本便是淑妃妊娠之期已到,為掩真相所尋的藉口!」所言之人著一身藤青曳羅靡子長裙,正是素來與安陵容不睦的穆貴人。聽陵容這般維護我,忍不住出言質問。

  我暗暗搖頭,只顧意氣之爭,卻絲毫不知已落人圈套。

  玄凌脫口道:「怎會?連孫姑姑都說涵兒與朕小時面容相仿。」

  祺嬪道:「其實孩子還小,定要說相貌似誰也未必一定。」

  斐雯忙接口道:「奴婢也正奇怪呢,娘娘生產那日,溫太醫趁著娘娘還未痛暈過去的時候問什麼保大還是保小的問題,奴婢就納悶這事本該問皇上和太后拿主意才是,怎麼倒問起娘娘來。先前奴婢嫂子生孩子的時候,倒是哥哥上去問過這樣的話。然後人多了忙進忙出,奴婢也無暇細聽,只聽見說什麼『數十年的情分』,『死心不死心』的話。」

  此語一出,眾人嘩然。祺嬪揚著臉道:「皇后乃六宮之主,敢問皇后,妃嬪私通,罪當如何?」

  皇后滿臉灰心神色,擺手道:「本朝少有此事。從前太祖的如妃入宮後與南朝廢帝闕賢公私會,雖然只有一次,然而太祖震怒,當即絞殺,以正六宮。」她及時捕捉到玄凌眼中的不忍與遲疑,「皇上,請體念淑妃是予涵生母,還請從寬處治。」

  祺嬪一笑,「皇后寬仁,淑妃是三殿下生母不錯,可生父是誰還未可知。」她停一停,笑意更濃,作勢在自己臉上輕拍一掌,「真是嘴快,既不知生父是誰,哪裡還能稱殿下,真抬舉他了。」她轉臉看著槿汐,「為今之計,唯有重刑拷打槿汐與浣碧兩個奴才。再不然,只得也委屈淑妃與溫太醫了。」

  祥嬪擊掌道:「是了是了。人是賤皮賤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還不改口,那就有幾分可信了!」

  我的目光觸上李長急痛而無可奈何的目光,轉臉看著祥嬪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殘廢,即便還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祥嬪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來說話!」

  槿汐鼻翼微微張闔,端然行了一禮道:「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願承受任何刑罰。只是娘娘千金貴體不能無人照拂,還請皇上不要用刑於浣碧姑娘。」

  祺嬪伸手戳著槿汐額頭,「崔尚儀心智堅毅非尋常人能比,即便你能熬過種種酷刑又如何?浣碧是甄氏陪嫁,在未央宮跟半個主子似的嬌貴,若用起刑來,只怕還是她會吐露真相。」

  「姐姐,姐姐!」我正欲開口,陵容急急拉住我道,「陵容知道姐姐心疼浣碧與槿汐,只是她們若不受刑,姐姐更為難。縱使心疼,也只能忍一忍了。」說罷目光一轉,問道,「浣碧日日跟著姐姐的,怎麼今日倒不見了?」

  李長忙道:「六王病了好些日子,浣碧姑娘自請去清河王府照顧了,是以不在宮中。」他低一低身子,「若此刻強行喚回,只怕驚動了王爺與各位宗親。此事尚未定論,不宜外揚啊!」

  「不宜外揚麼?臣弟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