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後宮甄嬛傳》卷二:嫁娶不須啼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個宮苑中幾乎都響著鞭炮的聲音。或許對於長久寂寞的宮妃和生活無聊的宮女內監而言,這一天真正是喜慶而歡快的。

  早起梳妝,換上新歲朝見時的大紅錦服,四枝頂花珠釵。錦服衣領上的風毛出的極好,油光水滑,輕輕拂在臉頰上茸茸的癢,似小兒呵癢時輕撓的手。

  起身出門,佩兒滿臉喜色捧了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來要與我披上。鶴氅是用鶴羽捻線織成面料裁成的廣袖寬身外衣,顏色純白,柔軟飄逸,是年前內務府特意送來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兒,淡淡道:「你覺得合適麼?」她被我的神情鎮住,不知所措地望著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色風毛斗篷與我披上,又把一個小小的平金手爐放於我懷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闔宮朝見的日子,我實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見在讓我心懷敬畏的太后面前,謙卑是最好的姿態。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頤寧宮的琉璃磚瓦,白玉雕欄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輝煌,使人生出一種敬慕之感,只覺不敢逼視。

  隨班站立在花團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覺得緊張。這是我入宮年餘以來第一次這樣正式地拜見太后,近距離地觀望她。

  內監特有的尖細嗓音已經喚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氣,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口中道:「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聽說皇上很喜歡你,抬起頭來我瞧瞧。」

  我依言抬頭,目光恭順。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滯,身邊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性情也和順。」

  太后聞言只是略微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見太后,請太后再受臣妾大禮,臣妾喜不自勝。」說著再拜。

  「哦……」太后沉吟著又著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寧和自若,我卻覺得那眼神猶如無往不在,沒來由地覺得不安,紅著臉低垂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頭太后已經滿面含笑:「很好,這孩子的確很懂事。」

  我低頭,柔順道:「臣妾年幼不熟悉宮中規矩,幸好有太后恩澤庇佑,皇上寬厚,皇后與諸位姐姐又肯教導臣妾,才不致失儀。」

  太后頷首,「不怪皇上喜歡你,哀家也很喜歡。」說著命宮女取衣帛飾物賞賜與我。

  我叩首謝恩,太后忽然問:「你會不會寫字?」

  微微愕然,才要說話,皇后已經替我回答,「婕妤才情甚好,想來也通書寫。」

  太后微微側目視皇后,皇后噤聲不再說下去。

  我道:「臣妾略通書寫,只是字跡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太后和藹微笑:「會寫就好,有空常來頤寧宮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寫經文吧。」

  我心中喜悅,道:「只要太后不嫌棄臣妾粗笨,臣妾願意盡心侍奉太后。」

  太后笑容愈盛,跪在太后身前,她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當盛年的太后不知是沒有保養得宜還是別的緣故,正當盛年的她原來比差不多年紀的女子憔悴許多,眼角皺紋如魚尾密密掃開。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竟覺得那被珠玉錦繡環繞的笑容裡竟有一絲莫名的哀傷與倦怠。

  從正月十四起,我的心情就一直被期待和盼望所包裹,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就醒了再睡不著,槿汐被我驚動,笑道:「小主這樣早就醒了,天還早呢,甄公子總得要先拜見過皇上,晌午才能過來和小主說話呢。」

  我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確實還早呢。只是想著自進宮以來就再未見過哥哥,邊疆苦寒,心裡總是掛念的很。」

  槿汐道:「小主再睡會兒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我答應了「好」,然而心有牽掛,翻覆幾次終究不能睡的香沉。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聽見外頭流朱歡喜的聲音:「公子來了。」

  我剛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來,這於禮不合。」我只好復又端正坐下。於是三四個宮女內監爭著打起簾籠,口中說著「小主大喜。」哥哥大步跨了進來,行過君臣之禮,我方敢起身,強忍著淚意,喚「哥哥——」

  經年不見,哥哥臉上平添了不少風霜之色,眉眼神態也變得剛毅許多,英氣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舊是我在閨中時的溺愛與縱容。

  我與哥哥坐下,才要命人上午膳,哥哥道:「方才皇上已留我在介壽堂一同用過了。」

  我微微詫異,「皇上與哥哥一起用的麼?」

  「是。皇上對我很是客氣,多半是因為你得寵的緣故吧。」

  我思索須臾,已經明白過來,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節,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宮中的元宵做工細巧,摻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餡,水磨粉皮,湯中點了金黃的桂花蕊。我親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邊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沒有什麼精緻的吃食,今日讓妹妹多盡些心意吧。」

  哥哥笑道:「我也沒什麼,只是一直擔心你不習慣宮中的生活,如今看來,皇上對你極好,我也放心了。」

  我抿嘴低頭,「什麼好不好的,不過是皇上的恩典罷了。」

  閒聊片刻,哥哥忽然遲疑,我心下好生奇怪,他終於道:「進宮前父親囑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卻不再說下去。

  我略想一想,掩嘴笑道:「是要給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個府裡的小姐呢?」

  哥哥拿出一張紙箋,上面寫著三五女子的姓名,後面是出身門第與年齡,「父親已經擇定了幾個人選,還得請你拿主意。」

  我微微吃驚,「我並不認識這幾家小姐呀,怎麼好拿主意呢。」

  「父親說妹妹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嬪妃了,總得要你擇定了才好。」

  我想一想道:「也對。如是我來擇定,這也是我們甄家的光彩。」說著吃吃的調皮笑:「哥哥心中屬意與誰,妹妹就選誰吧。」

  哥哥搖一搖頭,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錦帕上,「我並無屬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聲音反而有些飄忽,我疑惑著仔細一看,手中的錦帕是日前陵容新綉了贈與我的,綉的是疏疏的一樹夾竹桃,淺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淺金的四合如意雲紋綴邊,針腳也是她一貫的細密輕巧。

  我心中一驚,驀地勾起些許前塵,淡淡笑道:「哥哥好像很喜歡夾竹桃花呢?」我指著名單上一個叫薛茜桃的女子道:「這位薛小姐出身世家、知書達禮,我在閨中時也有耳聞,哥哥意下如何?」

  哥哥的笑容有些疏離,「父親要你來選,我還有什麼異議?」

  我定一定神道:「哥哥自己的妻子,怎麼能自己沒有主意?」

  哥哥手中握著的銀調羹敲在瓷碗上「叮」一聲輕響,漫聲道:「有主意又怎樣?我記得你曾經不願意入宮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沒有主意都已是定局,說實話這名單上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是誰都好。」

  我倒吸一口涼氣,正堂暖洋如春,幾乎耐不住哥哥這句話中的寒意。我目光一轉,槿汐立即笑道:「小主好久沒和公子見面了,怕是有許多體己話要說,咱們就先出去罷。」說著帶人請安告退了出去。

  我這才微微變色,將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撂,復笑道:「陵容繡花的手藝越發好了。避暑時綉了一副連理桃花圖給皇上,很得皇上歡心呢。」

  哥哥淡淡「哦」了一聲,彷彿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只說:「陵容小主是縣丞之女,門第並不高,能有今日想來也十分不易。」

  我瞧著他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來,道:「哥哥剛才這樣說,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兒去和爹爹說,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略靜了片刻,哥哥道:「沒有。」他頓一頓道:「薛家小姐很好。」他的聲音略微低沉,「茜桃,是個好名字,宜室宜家。」

  正說著話,忽然見一抹清秀身影駐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時過來的。我幾乎疑心是浣碧,口中語氣不覺加重了三分,道:「誰在外頭?」

  忽然錦簾一挑,卻是盈盈一個身影進來,笑道:「本要進來的,誰曉得槿汐說甄公子也在,想囑咐人把水仙給放下就走的,誰知姐姐瞧見我了。」說著道:「經久不見,甄公子無恙吧?」

  哥哥忙起身見禮,方才敢坐下。

  我見是陵容,心裡幾乎是一驚,想著剛才的話若讓她聽見,免不了又要傷心,不由臉上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眼中卻只留意著他們倆的神色是否異常。

  陵容卻是如常的樣子,只是有男子在,微微拘謹些而已,哥哥也守著見嬪妃的禮節,不敢隨便抬頭說話,兩人並看不出有異。

  只是這樣拘謹坐著,反而有些約束,一時間悶悶的。錦羅簾帳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煙霧在鎏金博山爐花枝交纏的空隙中裊裊糾纏升起,聚了散了,誰知道是融為一體了,還是消失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看的並不真切。

  我只好開口尋了個話頭道:「哥哥要不要再來一碗湯圓,只怕吃了不飽呢。」

  哥哥道:「不用了。今日牙總是有些疼痛,還是少吃甜食罷。」

  「那哥哥現吃著什麼藥,總是牙疼也不好。」

  哥哥溫和一笑,「你不是不曉得,我雖然是個男人,卻最怕吃苦藥,還是寧可讓它疼著吧。」

  陵容忽然閉目輕輕一嗅,輕聲道:「配製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製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僅不苦而且餘香滿口,公子不妨一試。」

  哥哥的目光似無意從她面上掃過,道:「多謝小主。」

  陵容身子輕輕一顫,自己也笑了起來,「才從外頭進來,還是覺得有些冷颼颼的。」說著問候了哥哥幾句,就告辭道:「陵容宮裡還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我見她走了。方坐下輕輕舀動手中的銀勺,堅硬的質地觸到軟軟的湯糰,幾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我只是微笑:「哥哥喜歡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禮要何時辦,嬛兒可要好好為哥哥賀一賀。」

  哥哥臉上是類似於歡喜的笑,可是我並不瞧得出歡喜的神情。他說:「應該不會很快吧。三日後我就要回邊地去,皇上準我每三月回來述職一次。」冬日淺淺的陽光落在哥哥英健的身姿上,不過是淡淡的一圈金黃光暈。

  我無法繼續關於哥哥婚事的談話,只好說:「皇上都已經和你說了麼?」

  他聽得此話,目光已不復剛才是散淡,神色肅峻道:「臣遵皇上旨意,萬死不辭。」

  我點頭,「有哥哥這句話,我和皇上也放心了。汝南王與慕容氏都不是善與之輩,你千萬要小心應對。」我的語中微有哽咽,「不要再說什麼萬死不辭的話,大正月裡的,你存心是要讓我難過是不是?」

  哥哥寵溺地伸手撫一撫我的額髮,「這樣撒嬌,還像是以前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長大。好啦,我答應你,一定不讓自己有事。」

  我「噗哧」笑出聲來,「哥哥要娶嫂子了,嬛兒還能沒長大麼。」我微微收斂笑容,拿出一捲紙片遞與哥哥,「如有意外,立刻飛鴿傳此書出去,就會有人接應。」

  哥哥沉聲道:「好。」

  雖是親眷,終究有礙於宮規不能久留。親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門外,忍不住紅了眼圈,只掙扎著不敢哭。哥哥溫言道:「再過三個月說不定咱們又能見面了。」他覷著周圍的宮女內監,小聲道:「這麼多人,別失了儀態。」

  我用力點點頭,「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歡,還請哥哥多多慰問爹娘,囑咐玉姚、玉嬈要聽話。」我喉頭哽嚥著說不下去,轉身不看哥哥離去的背影。

  折回宮時忽然看見堂前階下放著兩盆水仙,隨口問道:「是陵容小主剛才送來的麼?」

  晶清恭謹道:「是。」

  我微一沉吟,問道:「陵容小主來時在外頭待了多久?」

  晶清道:「並沒有多久,小主您就問是誰在外頭了。」

  我這才放心,還是怒道:「越發出息了,這樣的事也不早早通報來。」

  晶清不由委屈,「陵容小主說不妨礙小主和少爺團聚了,所以才不讓奴婢們通傳的。」見我雙眉微蹙,終究不敢再說。

  然而我再小心留意,陵容也只是如常的樣子,陪伴玄凌,與我說話,叫我疑心是自己太多心了。

  日子過得順意,哥哥回去後就向薛府提親,婚事也就逐漸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