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蔡州府挺身為證 監牢內心思清明

金虔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一日淪落至此,只不過想到關帝廟借個宿,卻無端遭來一身橫禍。

抬眼看去,這蔡州府衙公堂,莊嚴肅穆。正中乃一幅紅日出海圖,藍底紅日,甚是精細。圖前有一石質高臺,臺上安放一長型公案,案桌烏黑,上擺印包、籤筒、筆架、硯臺、驚堂木等物,案桌兩旁豎立「回避」、「肅立」兩塊虎頭牌面,更顯堂威。公案桌後一把靠背木椅,上鋪錦緞椅面。

蔡州知府徐大人坐于案後,頭頂「明鏡高懸」鍍金橫匾,神色微凝。三班衙役手執堂棍,肅立左右。

驚堂木一響,三班衙役口呼:威武——

金虔只感膝下一軟,頓時撲地。嘖嘖,這大堂上的青石磚地果然好貨色,堅硬無比,跪得自己膝蓋骨直「吱吱」作響。

「堂下何人,竟敢於本州內行殺人重罪,還不速速招來!」知府大人喝道。

堂下兩人跪身低頭,其中一人為年輕婦人,乃是秦香蓮;另一人衣衫卻如街邊要飯花子,正是心中大呼倒楣的金虔。

「大人,民婦秦香蓮,民婦冤枉!民婦從未殺人啊!」堂下所跪婦人呼道。

啪!驚堂木頓時響徹大堂。

「大膽刁民,你手持鋼刀,渾身濺血,半夜三更,行為詭異,那關帝廟的男子不是你殺,又是何人所殺?」

「回大人,那韓琪乃是自殺身亡,這鋼刀也是他親自交於民婦手中。因他死前,民婦在他身側,這身血跡就是那時所濺。」 秦香蓮微微抬頭,正色說道。

金虔一旁驚訝:這秦香蓮果然是上過開封府衙、見過大場面的人,在這種不利情況之下,說起話來居然還有板有眼。哪像自己,一聽見那驚堂木,就渾身發軟,毫無現代未來人的偉岸形象可言。

堂上知府大人卻是不信,繼續問道:「依你所言,那關帝廟身亡之人可叫韓琪?」

「回大人,正是。」 秦香蓮答道。

「他為何自殺?」

秦香蓮神色一暗:「回大人,乃是因為韓義士不願做那殺人滅口的勾當,放了我母子三人,卻又因無法向主人交待,內疚而死。」

知府大人一愣:「殺人滅口?為何殺人滅口?又是何人唆使?」

秦香蓮一聽,腰板一下挺得筆直,下顎高抬,雙手緊緊握住胸前襟口,高聲道:「大人,民婦冤枉!民婦乃是當朝駙馬陳世美的髮妻,那陳世美貪圖富貴,竟唆使韓琪殺妻滅子,請大人為民婦做主啊!」說罷,低頭就磕。

此言一出,堂上眾人皆驚。

衙役、師爺震驚無法言語,自是不用細表。單看那蔡州知府徐天麟,雙目崩裂,口鼻大開,一隻手緊握驚堂木,停於半空,想必是剛才聽到堂下婦人直呼當朝駙馬的名諱,正想制止,卻被其後言辭驚呆所致。

而金虔此時卻是暗暗叫苦,直想運用輕功一逃了之,卻無奈腿腳已被鐵鍊捆綁,無計可施。

這個秦香蓮果然是個大大的蠢才。那陳世美是何等人物,那可是當朝的駙馬!當朝皇帝老兒的妹夫,太后老佛爺的女婿!想那歷史名人老包都想要庭外和解,這小小的一個知府哪敢動陳世美的一根汗毛?秦香蓮跑到這裡來告狀,還帶著謀殺案的嫌疑——嘖嘖,難道我一個堂堂未來人就要命喪此處?!天哪!真是人倒楣,喝涼水都塞牙縫……

半晌,堂上的知府大人終於回過神,將手中的驚堂木拍於桌上,喝到:「大膽民婦,竟然口出狂言,誣陷當朝駙馬,來人哪,將這婦人拉下去先打五十大板再說!」

秦香蓮一聽,立刻高聲疾呼:「大人,民婦絕無誣陷駙馬之意,民婦有憑有據!」

金虔突感脊背發冷,一陣哆嗦。

喂喂,大嬸,你可別拖咱下水啊!咱一個未來人,要是被扣上干擾歷史進程帽子,那可就罪過大了!

「你有何憑據?!」知府大人喝問道。

「回大人,那鋼刀上有駙馬府的印記,乃是物證,民婦身旁這位小兄弟親眼目睹韓琪自殺,乃是人證!」 秦香蓮磕頭答道。

金虔頓感一陣虛脫,心道:罷了……天要亡我也!

知府大人神色一變,立刻叫人將兇器鋼刀呈上,仔細查驗後,神色更是難看。再抬頭一看快縮成一團的少年,突然拍下驚堂木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金虔不禁身子一抖,心知這句話必然是問自己,心裡開始飛速思量:怎麼辦,答是不答?除了那個臉黑的老包和一個叫八賢王的傢伙之外,自覺對這個朝代的大小官員沒有任何印象,萬一這個——也不用萬一了——看這個知府大人一臉橫肉的德行,再依照電視劇的俗套來推測,這個知府大人必然是個趨炎附勢、欺硬怕軟之輩,自己還是留條後路比較保險。

想到這,金虔心裡打定主意,出聲道:「回大人,小人名叫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知府大人一愣。

慢說知府大人奇怪,這堂上的三班衙役也覺著怪異。眾人當差多年,大小官司也見了不少,哪裡曾聽過如此怪名,倒更像鄉野俗號。秦香蓮更是納悶,原本自己早已將這少年當作恩人,卻不料這恩人竟是如此庸俗之名,不免有些心悶。

那邊覺著怪異,金虔這裡也覺著難受。雖然想用別名,但這一時半刻間又無「百家姓」之流,哪裡能想出個萬全之名?一時心急,脫口就說出這個名字。後來一想,比起「張三」、「李四」之流,此名至少還算有幾分文學素養,也不算丟了未來人的臉面,心裡也就坦然了幾分。

「是,小人王二麻子。」低頭望地,金虔生怕堂上的眾人見到自己一副臉孔扭曲的表情。

知府大人乾咳一聲,又問:「王二麻子,本府問你,那秦香蓮說的可是實情?」

「是——」金虔特意拖長聲音,略抬眼皮,觀察著眾人的面色,心裡盤算著脫身之法。可目光卻無意與秦香蓮相遇,心裡猛然一動。

秦香蓮雙目含悲,面色絕然,一臉血污尚不及擦拭,此時已變黑色,斑斑點點,如同血淚佈滿雙頰。

那是韓琪之血……

「回大人,秦香蓮所說——」金虔雙眼一閉,猛一橫心道,「是實情!那韓琪的確是駙馬派來的殺手,也的確是自盡身亡。」。

咱一個堂堂現代人,做偽證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屑為之。

大堂之上眾人,聽聞此言,無一不變色。

知府大人手舉驚堂木,目光與身側師爺來回幾次,終於狠狠落下。

「此案押後再審,退堂!」

——

「喂喂……餓死啦……想不到古代的監獄居然有虐待俘虜這一項惡習,我要投訴……」

盤腿坐在監牢之內,金虔雙手搭在比自己胳膊還要粗的木質監欄上,神情慘澹,雙目無神,就差沒口吐白沫了。

也難怪金虔如此德行,看這府衙監牢,青磚一砌到頂,密不透風,苔蘚遍牆,潮氣入身。何況那些獄卒看金虔和秦香蓮母子的眼神,怎麼都讓金虔覺得不自在。

「安靜點,吵什麼吵!」一個獄卒走過來,氣勢洶洶地敲了敲木欄。

「王恩公……」身後一個女聲幽幽道。

金虔回身望去,見秦香蓮母子三人六目齊發,直勾勾地瞪著自己,不由滿頭黑線。

「什、什麼事?」這眼神,實在是讓人發寒。

「恩公救香蓮母子三人,又在公堂之上挺身作證,香蓮感激不盡,無以為報,請恩公受我母子三人一拜。」說罷,攜一雙兒女,就朝金虔屈身相跪,兩個孩童更是低頭就叩。

金虔一看大驚,不覺向後一跳,整個脊背都緊緊靠於監欄之上。

「不、不不用客氣,此、此乃、乃那個小意思……」一時受驚,金虔是白話文、文言文一起上陣,古今合一,不知所云。剛說半句,突覺不妥,又急忙上前,伸手攙起三人,「我可受不起,趕緊起來。」

想想這秦香蓮也算是幾百年之前的名人,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說,也算和自己的老祖宗是平輩,這一跪,也不知跪去了自己多少年陽壽。

秦香蓮聽言,才款款起身,帶一對子女坐在地上,金虔一看,也坐在一旁。

隨手整了整兒女的衣裳,秦香蓮輕歎,卻許久不見言語。

金虔頓覺無奈。

這古人麻煩事就是多,有什麼話非不直接說,偏要先歎口氣,醞釀醞釀氣氛,等別人三催四請才能開口——算了,入鄉隨俗。

「你可是有心事?」 金虔問道。

秦香蓮輕闔雙目,低聲道:「香蓮只是擔心,這監牢之內,潮氣甚重,不知這甯兒、馨兒可受得了?」

金虔一聽,了然於心,可道是:天下父母心。想到自己現代的家人,金虔心中一軟,開口輕聲問道:「他們多大了?」

秦香蓮剛想回答,那個男孩卻搶先回道:「神仙哥哥,我叫甯兒,今年七歲。」

另一個女娃一聽,也急忙開口:「我叫馨兒,今年十歲。」

秦香蓮面色有驚:自己這對兒女自從在駙馬府受了委屈,從此鬱鬱不言,今日為何如此開朗。

秦香蓮自然不知,這一對孩童,從未見過江湖人物,自然也不知曉輕功為何,而金虔打一出現,就現出一身絕頂輕功,在這對孩童眼裡,自然是以為遇見了故事中的仙人。

金虔一旁好笑,看這對小鬼,兩眼放光,滿臉崇拜,就差沒在自己面前插上三柱香,燒紙錢了,莫不是自己還有幾分裝神弄鬼的本事。

「哦——原來是甯兒和馨兒,請多指教。」 金虔笑道。

兩個小鬼立刻點頭如搗蒜,雙雙回答:「是,神仙哥哥。」

秦香蓮此時才明白,感情自己的兒女是把恩人當成神仙了。雙頰一紅,趕忙說道:「甯兒、馨兒,莫要胡說,恩人……」

金虔卻一揮手,打斷秦香蓮餘下之語,使了個眼色,笑道:「沒錯,我就是天上派下來的神仙,專門來幫甯兒和馨兒的,你們兩個有什麼願望,儘管說說。」

香蓮會意,知道恩人是想為孩子留下一線希望,於是不再言語。

兩個孩童一聽,面露喜色,同時異口同聲道:「我們想要爹爹。」

金虔頓時一驚,頭腦中如同清鐘作響,回聲不絕,剛才一身不自在,頓時清明於心。

再看那秦香蓮,又是雙眼潤濕,幾欲落淚。

心思回轉幾番,金虔最終還是開口說道:「香蓮大姐,剛才你實在是不應該在大堂上狀告陳世美。」

秦香蓮一聽,立即面顯怒色,沉聲道:「恩公何出此言?那陳世美罪惡滔天,香蓮將他告上大堂,何錯之有?」

望著秦香蓮一臉怒容,金虔心中驀然一歎,又開口問道:「香蓮大姐,你可知為何我會與你母子三人同關一牢?」

秦香蓮顯然沒料到如此問題,搖了搖頭。

「你們古代——咳,我是說,這裡可有男女同關一牢的習慣?」 金虔不自在問道。雖然不甘心,但從目前見到的眾多古代人反映來看,自己八成是被當成了一個年輕且雄性的丐幫成員——可歎自己一屆成熟職業女性,一到古代就迅速變性外加返老還童。

「香蓮只是聽過,凡監牢,應有女牢男牢之分。」 秦香蓮回道。

看來自己的歷史知識還沒過時。金虔堆了堆眉毛,又道:「那可就不妙了。」

秦香蓮一驚,急忙問道:「恩公何出此言?」

金虔手指輕揉太陽穴,感覺頭痛異常。

要不是剛才那兩個小鬼左一聲「神仙哥哥」右一聲「神仙哥哥」的叫,自己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表面性別問題;若不是小鬼的一聲「爹爹」,自己也不會突然如醍醐灌頂,頭腦一片清明。再加上三流編劇的俗套定律,這種情況顯然只有一種解釋:此時恐怕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你我男女有別,此時卻同處一牢,恐怕是那個蔡州知府,為了滅口方便才有此舉。」為了說得清楚明白,金虔特意將自己的推測加工成了文言文。

不出所料,秦香蓮一聽此言,頓時臉色慘白,茫然失措道:「恩公,你此言當真?」

「當真,當真!」 金虔急忙點頭:比地球是圓的還要真!

「為何會如此?」 秦香蓮不覺提高聲音。

「哎呀,你真是死腦筋。」 金虔一拍腦門,搖頭道:「難道你就沒聽說過官官相護?何況你告得那位可是駙馬,說是各級官員的總頭也不誇張!如今你一狀告上府衙,知府怎麼可能放過這個邀功請賞的大好機會,如今我們早死晚死,恐怕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

秦香蓮雙目圓瞪,直直看著金虔,雙臂緊擁子女,口中不知所言何物,似自語,又似相問。

看到秦香蓮如此,金虔不覺心軟,又放輕了語氣:「其實也還有補救的辦法。如今那個知府還沒動手,恐怕是想方設法和陳世美去互通消息。如今你有命案在身,那陳世美也不敢太過放肆,恐怕我們還要過堂再審。到時候,你只要認定韓琪是自殺,再決口不提陳世美的事,沒准我們還有救。」

聽到此言,秦香蓮卻像突然決定了什麼,挺直脊背道:「不,香蓮決不姑息陳世美那殺妻滅子之徒。」

「等等,我還沒說完,正所謂:留得清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以……」 金虔急忙補言道。

「香蓮主意已定,恩公莫要多言!」 秦香蓮毅然轉身,不再看金虔,許久又沉聲道:「恩公所言只是推測,香蓮不信。香蓮相信天存公理!」

金虔心中大呼「要命」,這秦香蓮的腦子,比鐵鎳合金還要頑固。此時自己敢打賭,如果自己推斷錯誤,從此就跟改姓「梅」,叫「梅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