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深邃幽遠;
冷月,清華逼人;
大內禁宮,紫雲殿,燦金殿脊之上,一紅一白兩道修長身影,對峙而立,劍拔弩張。
東側那人,一身白衣勝雪,一柄雪劍寒光,劍眉微挑,便有銳利殺氣奔騰而出。
西側那人,絳衣似霞,身直若松,手中古劍尚未出鞘,卻有劍氣動驚四方之魄。
雲湧、風起,吹裂陣陣衣袂。
突然,白影倏然騰起,雪白身影仿若飄渺仙子一般旋入夜空,曼妙至極,可純白之中夾雜的那一抹雪劍寒光,卻是殺氣逼人,冰冷迫人,仿若一隻千年冰箭,直朝紅衣身影射去。
紅衣微動,巨闕粲然出鞘,逆迎而上。
鏘!
劍刃相碰,擊起一串耀眼火花。
兩道身影猝然分開,落身回立,對視、凝眉。
「哼!」
白衣人桃花眼一挑,足尖一點,身形驟然懸空,再次向紅影襲去,殺氣更勝之前。
紅衣人不敢怠慢,凝神、飛身,手中寒劍破空擊出,劍影畫虹。
白影若電,紅衣驚鴻。
雪劍華彩盡現,如激流擊石、瀑水湍急,茫茫劍影絢爛繚亂。
巨闕古器沉斂,若沉寂深海、併吞萬滔,寒光道道驚破長空。
獵風四起,鏘擊若雨,劍刃急擊激起炫眼火花,閃耀夜空,仿若節日煙火,耀眼奪目。
正是:使山色為之黯然,使天地為之低昂;使雷霆為之驚震,使觀者為之沮喪。
沮喪……
是的,沮喪!
如此精彩絕倫世間難得一見的貓鼠之鬥,卻僅有一名滿面沮喪表情的觀賞人員,且此人不但不懂得佔據最佳觀賞角度,更不遵守觀賞決鬥場景的規矩。
屋脊之上兩人甫一對峙,此人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溜下貴賓席位屋頂位置,反而躲至視野欠佳的屋簷之下探頭探腦;欣賞如此高難度係數的打鬥場景,不但不靜心觀賞,卻在一旁言語詭異,頗有大煞風景之兆。
只見此人蹲在屋簷圓柱之側,探出一個腦袋,瞪著一雙細眼,口中嘀嘀咕咕:「錦毛鼠白玉堂以一招『蒼龍出海』獲得一個有效攻擊,率先佔據優勢;但禦貓展昭也絕非泛泛之輩,臨危不懼,沉著應戰,以一招『猛虎下山』取得一個有效分,奮起直追……」
「好!白玉堂以一招『猛虎掏心』直線攻擊,展昭用一招『白鶴亮翅」輕鬆避過,兩人功力不相上下,戰事陷入僵局;白玉堂及時調整心理狀態,改變戰術,以一記「飄渺回身劍」扳回一回合,展昭暫居略勢;但南俠畢竟成名已久,江湖經驗豐富,關鍵時刻頂住壓力,又施一招「中流砥柱」,化解白玉堂澎湃攻勢……嘖,如此精彩的解說,可惜卻沒人鼓掌捧場……」
「喂……金校尉……」
金虔正在不忿,突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傳來,瞪眼四下觀望,只見在紫雲殿角落陰暗處,探出一個人影,正朝自己招呼揮手。
「袁指揮使?!」金虔詫異,「你躲在那裡做什麼?」
那袁指揮使卻不回話,只是作了一個噤聲手勢,又向金虔招了招手。
金虔眯眼,四下望瞭望,貓腰蹭蹭兩步來到袁指揮使身側,低聲道:「袁大人,還不速速調派人手……「說了半句,金虔卻是一愣,此時自己這才看清,在袁指揮使身後隨有一隊禁軍,與自己同一姿勢,貓著腰、仰著頭,齊齊同望屋脊之上一紅一白兩道交戰身影。
「袁大人,既然禁軍兵隊已到,為何還不協助展大人捉拿刺客?」金虔有些惱怒,微微提聲問道。
「刺客?!」袁指揮使驚異道,「那白影不是鬼嗎?!」
金虔只覺頭頂青筋微凸:「自然不是!」
「可……你看那白影……飄飄忽忽……」
「袁大人!你可看仔細了,展大人的身影也是一般飄忽!那人不過是與展大人一樣,身懷絕世輕功罷了!」
「啊,原來如此!」
袁指揮使頓時雙眉一豎,猛然挺起身,向身後一眾禁軍高聲命令道:「速速協展大人擒拿刺客!」
「遵命!」
一眾禁軍頓時士氣高漲,疾跑而出,抽刀拔劍,搭弓拉弦,將紫雲殿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屋頂刺客,還不速速束手就擒?!」袁指揮使揮刀高喝道。
可屋頂交戰兩道身影,卻如耳聾一般,毫無所動。
皎皎清輝之下,一紅一白兩道人影,糾錯交戰,劍刃相擊,戰得是難解難分。
袁指揮使雙眉緊蹙,定定盯著上空兩道纏鬥身影,卻是遲遲不敢發令。
「袁大人,展大人與那刺客纏鬥太近,此時發箭,恐會誤傷展大人……」
袁指揮使身側一名禁軍副使模樣的人低聲道。
袁指揮使點了點頭,雙眉更緊。
金虔聽得清楚,也看得明白,此二人,身手乃在伯仲之間,莫說一時半刻,怕就算鬥上三天三夜也難以分出勝負。
嘖……
難道就任憑這一貓一鼠鬥得兩敗俱傷、我等觀眾看得審美疲勞才能甘休?
唉,早知道,剛剛去膳房之時就應順手取些茶水瓜子以消磨時間,如今渾身上下只有一條大蒜辮子傍身,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實在是失策。
想到此處,金虔愈發無奈,伸手將掛在脖子上的蒜辮取了下來。
「金校尉,難道你有妙法?」
袁指揮使見到金虔舉動,突然雙目一亮呼道。
嗯?
金虔抬起細眼莫名望向袁指揮使,只見這禁軍指揮竟雙目發光直直瞪著自己和……自己手中的一條大蒜辮子。
妙法,啥妙法?
咱只是覺著這大蒜掛在脖子上有些異味……
等等,異味!
金虔猛一抬頭,直直盯著白玉堂那身白衣,雪緞飄舞,無瑕勝雪,與皎潔月色交相輝映。
嘖嘖,那個詞叫什麼來著?
應該是「潔癖」……
金虔細眸一閃,一舉手中大蒜道:「袁大人,咱們換換武器如何?」
「……啊?」
於是,在皇宮大內禁宮之中,就出現了這一幕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景。
屋脊之上,紅白身影錯影交戰,險象環生;
屋簷之下,一隊禁軍專心扒蒜,抱怨連連。
「蒜要搗碎,和成團!」袁指揮使黑著臉命令道
「……遵命……」一眾禁軍黑著臉回道。
「好,聽我口令,扔!」
一聲令下,經過精心搗製成團的「蒜丸」數彈齊發,朝夜空中交戰兩道身影直直飛去。
那空中二人,果然身手不同凡響,激戰之時,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是同時出手撈住破口而來的「暗器」。
「啪噠」、「啪噠」兩聲同時響起。
手接「暗器」兩人,同時一愣。
就在這一愣之瞬,又有數發暗器呼嘯而至。
紅白身影同時舞動,劍光飛繞,光華璀璨,暗器應擊而落,詭異氣味四散。
「這是什麼?!」白衣人高聲驚呼道。
「……」紅衣人雖無聲無息,只是身形微滯,但屋簷下的眾人敢發誓,他們的確在同一時間感受到了一股寒氣。
「好你個臭貓,竟敢來陰的!」白衣人暴跳如雷,怒聲滾滾,「今日這筆帳你白爺爺記下了,改日定要你百倍奉還——」
話音未落,白影已如青煙一般,飄竄而去,只留蘊含怒氣的朗朗嗓音環繞空中。
「鏘!」巨闕回鞘,大紅身影飄下屋脊,無聲落地。
星眸緩緩掃過,眾人不禁同時牙關打顫。
「袁大人!」
「展、展大人有何吩咐?」
「那刺客身手不凡,用意不明,恐會再次來犯,還望袁指揮使加派人手,加強禁宮守備!」
「是、是!」
星眸再轉:「金校尉!」
「屬、屬下在!」
「……隨展某回府!」
「是……」
大紅身影直身離去,細瘦校尉緊隨其後。
禁軍一眾定定望著兩人背影,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
「啊呀,展大人那雙眼睛一瞪,可真夠嚇人的!」
「用大蒜做暗器,熏死人……嘿,那個姓金的校尉,可真夠絕的……」
眾人互相望瞭望,皆是同一心聲:
開封府的人,真是惹不起啊!
——
開封府衙往東兩條街,有一小巷,其間各店皆買賣甜品小吃,甚為出名,所以汴城百姓又稱此巷為甜水巷。
就說這巷東一家小店,名為曹記糖水鋪,以家傳糖水為名,價格公道,味道不凡,又在開封府衙役巡街必經之路,所以這開封府巡街衙役每日巡街至此,都會在此店歇歇腳,嘮嘮家常。若是想聽些開封府內不為人知的事兒,不妨就在此店坐上一坐,包你不枉此行。
今日,這糖水鋪內尤為熱鬧,除了最靠牆角的那一桌之外,其餘幾桌,都被開封府出門巡街的衙役擠坐滿滿,且這些衙役都是同一姿勢,同一表情,個個伸長脖子,直勾勾盯著最中央一張桌上的一個瘦小衙役。
別看這名衙役,身材消瘦,甚不起眼,但那一身黑紅相間裝扮,卻是開封府的從六品校尉裝扮。
而與此人同桌的二人,更是不同反響,正是開封府的兩位六品校尉:張龍、趙虎兩位大人。
只見那名消瘦校尉,細眼微眯,挑著一雙眉毛,一副悠閒表情。
可周圍那些差役就沒有如此悠閒,盯著這小衙役半晌,卻不見他有任何回應,不禁有些著急,便見張龍張校尉叫了起來。
「哎,我說金虔,你怎麼說了一半就不說了?!」
「那個突然從天下飄下來的白影到底是人是鬼?你倒是往下說啊!」趙虎校尉也追問道。
金虔抬眼瞅了瞅,乾咳了兩嗓子,故作神氣的扇了兩下巴掌,挑眉道:「咳咳,說了半天,怎麼覺著有些口幹啊……」
同桌二人立即拍案高呼:「掌櫃的,來一碗糖水!」
待糖水上桌,金虔才微抬眼皮,手臂向瓷碗伸去,可那手臂卻是哆哆嗦嗦,好似得了癲癇病一般,根本無法將滿盛糖水的瓷碗端起。
一鋪子人都直直瞪著那只顫抖手臂,還有幾個不識相的傢伙悶笑出聲。
「金校尉,你這是……」旁坐的趙虎壓著笑意道。
金虔好似突然想到什麼,猛得收回手臂,肅色道:「沒什麼,昨夜……咳,只是這幾日練功有些過了……無妨、無妨……」
說罷,就見金虔從腰間抽出一根麥稈,將麥稈一端插入糖水,一端含在口中,「吸溜」、「吸溜」吸了起來。
一鋪子人頓時一愣。
「金校尉,你這法子……還真是不錯啊……」張龍贊道。
金虔抽著臉皮點了點頭,算是謝過,繼續悶頭吸糖水。
一碗糖水見底,卻仍是不見金虔有繼續開口之意,張龍終是忍不住,嚷嚷起來。
「喂,金虔,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啊呀,這糖水也太少了吧……」金虔卻突然不滿道叫喚一聲,伸著顫悠悠的胳膊把空碗推到了一旁。
張龍雙眉一皺,頓了頓,只得又扭頭提聲呼道:「掌櫃的,再來一碗糖水!」
於是,「吸溜」、「吸溜」的聲音又充斥在糖水鋪中。
「金校尉,那……」這回開口的是趙虎。
「嗯……腹中似乎饑餓,好些事兒都記不清了……」金虔垂眼嘀咕道。
「……掌櫃的,上一盤點心……」趙虎無奈道。
「吧噠」、「吧噠」的嚼點心聲又充斥於整個鋪中。
「金虔!」就聽張龍咬牙切齒道,「糖水也喝了,點心也吃了,你到底還說不說?」
金虔這才抹抹嘴皮,將麥稈擦淨收回懷裡,清了清嗓子道,「那白影並非冤魂鬼怪,而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一名俠客,名為錦毛鼠白玉堂!」
「噗——」
剛說到此處,就聽糖水鋪角落裡傳來一聲噴水聲音。
眾人不約而同順聲而望,只見鋪子角落裡唯一一張沒有被開封府衙役佔據的桌旁,圍坐三人,兩矮一壯,正在手忙腳亂的擦拭身上的水漬。
只是那三人位處角落,光線陰暗,所以看不清確切面貌。
「失禮、失禮……」就見那桌旁一個小個子男子站起身,抱拳向眾人施禮道。
眾衙役又回過頭望著金虔與張龍、趙虎三人。
只見趙虎思索片刻,慎重道:「錦毛鼠白玉堂……難道是陷空島的五鼠之一?」
「沒錯、沒錯!」金虔點頭,「就說那個白玉堂。啊呀,說起那個白玉堂,真是:一身白衣堪比皎月,相貌俊美勝過潘安,絕對是一等一的大帥哥!」
「大摔歌?!」眾人疑惑。
「咳咳,就是說此人是難得的英雄才俊。」金虔趕忙解釋道。
「哦……」張龍點點頭,道:「我倒也聽過此人的名號,聽說此人輕功卓絕,武藝超群,但從未打過交道,也不知道這江湖傳言能信幾分。」
旁側一名衙役聽言,卻是介面道:「張大人說笑了,那人既然號稱錦毛鼠,頂多也就是個江湖鼠輩,咱們展大人乃是聖上親封的『禦貓』,本事自然要比那老鼠高上許多!」
此言一出,屋內便是一片哄笑。
「哐當!」一聲巨響。
只見角落那桌三人中那名壯漢撞開桌子跳了起來,但轉瞬又被剛剛致歉的小個子男子摁了回去。
「可是……」趙虎撓著腦袋道,「江湖盛傳那陷空島五鼠:老大鑽天鼠盧方,老二徹地鼠韓彰,老三穿山鼠徐慶,老四翻江鼠蔣平,老五錦毛鼠白玉堂,個個身懷絕跡,深藏不露,絕非一般江湖肖小可比。」
張龍也一旁介面道,「而且聽說那錦毛鼠白玉堂雖然在五鼠中年紀最小,但功夫卻是最高,傳聞已到江湖前五之列……」說到這,張龍臉色不由一沉,目光移向金虔道,「這五鼠與官府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為何回無端端跑到禁宮去鬧事兒?」
「依我看,八成是沖展大人去的!」金虔一本正經道。
眾人一聽,皆是有些驚異。
只見趙虎趕忙壓低腦袋,湊到金虔身側道:「金虔,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金虔挑了挑眉尖道,「你們是沒看見,那白玉堂一見到展大人就雙眼發紅,兩句話不到就拔劍朝著展大人狂砍,好似和展大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世仇一般,若是說他不是沖展大人來的,咱這『金』字就倒著寫!」
糖水鋪內頓時一片寂靜。
就聽金虔繼續滔滔不絕道:「那錦毛鼠的本事還真不是蓋得,和咱們展大人絕對是旗鼓相當!就說他們二人這一戰,是百年難遇,千年難求,打的是昏天暗地、風雲變色、天塌地陷、電閃雷鳴,猶如滔滔江水……」
「金校尉……」趙虎急忙打斷金虔話語道,「最後到底是誰勝了?」
「誰贏?」金虔聽到此言,卻猛得停住話音,挑起眉毛,環視眾衙役一周,緩緩沉聲道,「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位更勝一籌?」
眾人皆是一臉期盼,盯著金虔一個勁兒點頭。
卻見金虔咧嘴一樂,伸手在桌面上一拍,氣沉丹田,提聲道:「若想知貓鼠大戰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張大人、趙大人,金虔還有公務在身,恕難久留,就此告辭。」
說罷,便站起身形,拱手抱拳,腳尖點地,好似一股煙一般,不見了蹤影,只有空中傳來幾句話語:「明個兒除了糖水點心,若是再來一碟子花生米就更不錯了……」
「……」眾人頓時呆愣當場。
半晌,就見張龍一拍桌子跳起身,指著金虔離去方向氣呼呼喝道:「好你個金虔,喝了兩大碗糖水,吃了一大盤點心,結果才說了這麼幾句就跑了?!」
趙虎緩緩站起身拍了拍張龍肩膀,搖頭道:「張大哥,咱們就知足吧。今個兒早上王朝、馬漢兩位大哥請金校尉吃了三籠包子,喝了兩壺上等好茶,結果什麼都沒套出來,只是聽說有刺客入了禁宮而已。咱們聽了這麼多,也不算虧了。」
一眾衙役聽言,不由同時對望,又同時無奈垂頭。
而在糖水鋪角落那桌的三人,卻是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
再說金虔,別看剛剛占了便宜,吃到水足飯飽,可臉面上卻是沒有半點得意,反倒有些晦氣之色。
只見金虔晃晃蕩蕩走在甜水巷內,口裡嘀嘀咕咕,抱怨不停:「臭貓、爛貓,小心眼!咱用大蒜泥做暗器,不也是權宜之計,犯得著這麼睚眥必報嗎?胳膊上掛五斤大蒜蹲半晚上馬步……練功?練什麼功?臭功、還是熏人功?!練得咱今天滿鼻子大蒜味兒,吃啥都沒胃口……嘖嘖,早上喝了兩壺好茶,現在又喝了兩大碗曹記的糖水,咋還是覺得嘴裡有股怪味兒……」
「這位小兄弟請留步。」
突然,從金虔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聲線略為尖細,聽起來竟是有種滑溜溜的感覺。
金虔回頭一望,只見一位只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矮小男子立於身後,正向自己抱拳施禮。
只見此人,身著暗紫長衫,外罩暗灰短襟,腰系長腰帶,腳踏薄底快靴,手搖一把鵝羽扇;頭髮稀少,梳的卻是油光鋥亮,在頭頂抓了個咎,用一根木簪定住。再看此人臉面,窄天靈蓋窄腦門,尖下巴,鷹鉤鼻,一雙小眼睛,黑溜溜、滴溜溜甚是有神,兩撇八字油鬍子,整整齊齊貼在嘴皮上方。整個人一眼望過去,只有一詞可表:又油又亮。
金虔猛一看此人尊容,險些沒樂出聲來,只覺此人甚有做曲藝工作者的潛力。
「不知這位兄台有何指教?」
只見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兄弟三人,初到汴京,向來喜好結交朋友,見小兄弟談吐不凡,所以想請小兄弟到樓上一聚,交個朋友……」說到這,目光移轉,瞥了旁側一座酒樓一眼,又轉目瞅向金虔,道,「不知小兄弟可否賞臉?」
此人不笑也就罷了,他這一笑,頓讓金虔心中一顫,立即直覺聯想到開封府內那根腹黑竹子。
金虔頓時細眼一眯,神色一凜,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搭訕?就現在咱這身開封府工作服形象,不可能!
找茬?在汴梁城裡向向開封府的權威挑釁,除非瘋了……
那……
金虔不由又細細打量面前之人。
此人看起來怎麼好像有些眼熟……
對了,這身打扮,不就是剛剛坐在糖水鋪角落三人其中的一個……
嘖嘖,這人怕是剛剛聽了咱在糖水鋪那段精彩講演,所以特來探消息的傢伙吧……
只是……
金虔抬眼瞅了瞅此時身旁那座汴京數一數二的酒樓排場,又看了看此人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嘴角一撇:居然用四大金剛的同一招式,毫無創新意識。
更可恨的是,瞧此人表情,好像可以十拿九穩一般,定是把咱當成一個貪小便宜的主兒。
哼哼,小子,你也太小瞧咱這有節操、有追求、有堅持、有立場的堂堂「四有」現代未來人了!
咱今個兒就給你玩一把高節操、高基調!
想到這,金虔打定主意,神色一正,恭敬抱拳道:「這位兄台,金某在開封府當值,自當兢兢業業,謹守本分,以職為本。開封府衙內訓誡:無功不受祿。小弟與兄台素不相識,更談不上什麼交情,怕是也幫不上兄台什麼忙,兄台之請,金某實在無緣接受,還望兄台見諒。」
言下之意:小樣兒,想賄賂咱,你還不夠斤兩!
那人顯然沒料到金虔如此反應,不禁一愣,但轉瞬又變作一張笑臉,抱拳道:「在下失慮了,還望小兄弟見諒。」
金虔也是微微一笑道:「金某公務在身,就此告辭。」
說罷,毅然轉身離去。
只是在走過兩條街之後,金虔仍隱隱感覺身後有兩道探究目光緊繞自己不放。
且好似聽到一個大嗓門遠遠傳來嚷吵之聲:「四弟……」,「那開封府算什麼東西……」如此云云。
導致金虔一直對這三人話耿耿於懷,直到吃完晚膳,得知御前四品護衛展昭夜間奉命入宮當值,今夜無人督促練功的消息後,仍是無半分雀躍之心。
——
夜半時分,金虔躺在床鋪之上,翻來覆去、醞釀一個時辰之久,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心入睡,白日所見那名男子模樣總是在腦海中打轉。
突然,金虔腦中靈光一現,騰得一下坐起身,呼道:「難道那人是翻江鼠蔣平?!」
回想之前張龍、趙虎對陷空島五鼠的形容,金虔越想越覺大有可能。
「嘖嘖,想那人油頭油臉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隻水老鼠……壞了,那其餘二人定是五鼠的另外二人,大個子大嗓門的那個,定是穿山鼠徐慶,剩下那一個,也不知是鑽天鼠盧方還是徹地鼠韓彰……啊呀呀,僅是一隻白老鼠都險些掀翻了天,如今又多了三隻老鼠,可是大事不妙啊……」
想到這裡,金虔頓時有些心急,趕忙跳下床,隨便套了件外衣就往門外走,邊走邊道:「還是速速告知貓兒為妙……」可走到門口,身形又是一滯,猛一拍腦門道,「哎呀,居然給忘了,貓兒今個兒入宮當值,此時不在府裡……」消瘦身形在地上團團轉了兩圈,又走回床邊,想了想,臥倒蓋被,道,「反正都是貓兒惹的禍,咱瞎操什麼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睡覺、睡覺……」
屋內又恢復一片寧靜。
「呵……有意思……」
一個微帶笑意的嗓音突然響起,打破寂靜。
金虔立時渾身汗毛豎炸,急忙竄起身,緊抱被子,蹲縮在床,細眼圓瞪四下張望,呼喝道:「誰?是人是鬼?!竟敢來開封府撒野?」
「連大內禁宮五爺都不放在眼裡,難道還懼你一個區區開封府?」
窗扇無聲開啟,一抹白影一推窗跳了進來,翹腳坐在窗欄之上,好似坐在自家太師椅上一般悠閒自得,就差沒斟茶自斟自飲了。
一襲雪衣,華美俊顏,薄唇上勾,桃花眼含笑,如此經典POSE頓讓金虔嗓音頓時扯出一個高八度:「白、白白白白玉堂?!」
被月光映得幾乎透明的冠玉臉上漫上一抹輕描笑意:
「小子,你叫得再大聲也沒用,三班院內所有的衙役捕快,都被五爺點了穴,一時半會是醒不過來了。」
「什麼?!」金虔頓時一驚,急忙豎起耳朵細聽,果然,寂靜異常。若是平時,自己半夜三更如此大聲呼喝,莫說同屋的鄭小柳早已呼喝抱怨,隔壁的一眾衙役也應已叫駡出聲。
金虔暗自定了定神,扯了扯臉皮,堆出一個笑臉道:「不知白五爺貴臨有何指教?!」
白玉堂望著金虔那張隱隱抽動的笑臉,桃花眼彎成了兩道月牙:「本來五爺是來找那只臭貓比武的,可沒想到臭貓不在,讓五爺撲了個空……」
「白五爺,展大人今夜入宮當值!」金虔急忙提聲大獻殷勤提醒道。
貓兒不在,白耗子你趕緊走吧,莫要在此浪費時間了!
不料那白玉堂聽了金虔所言,卻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眯著桃花眼靜靜打量起金虔來,直看得金虔渾身發冷,卻又不敢鬆懈半分,只得直直回瞪。
突然,白玉堂挑眉倜儻一笑,霎時間,桃花朵朵綻放,嫩紅花瓣飄飛,頓讓金虔看傻了眼。
「小子,你叫什麼?」
「小、小人金虔……」金虔舌根發硬,直覺回應道。
俊美面上笑意更濃:「金虔?這名兒倒挺有意思……那叫你小金子可好?」
「好……」金虔繼續恍神。
「那展小貓今夜可是去了禁宮?」
「是……」
「禁宮之內可有埋伏?」
「沒有,只是守備比昨日增了三倍……」
「三倍啊……」桃花眼眯了眯,眸中顯出一絲微惱,「又是一堆礙事的傢伙!唉,好像四哥他們也來了,真是……如此一來,五爺和那只臭貓何年何月才能分出高下?!」
「這個……五爺你可以約展大人去個沒人礙事的地方……」金虔好心建議道,心中卻道:最好是約到什麼荒山野嶺、懸崖峭壁、海角天涯之流的地方,反正離東京汴梁越遠越好,別再給咱添麻煩,讓咱能安安分分混月拿工資就好。
「沒人礙事啊……」白玉堂突然雙眸一亮,劍眉一挑道,「小金子,好法子啊!」
話音未落,金虔就覺眼前白影一閃,白玉堂嗖的一下就不見了蹤影,只留面前窗扇微微晃動。
金虔呆在原地,眨了一下眼皮,頓了頓,又眨了一下眼皮,頓時心頭湧上一陣欣喜:想不到咱不過區區數言,居然就勸得這白耗子速速離去,妙哉、妙哉!
心裡一放鬆,睡意便洶湧而來。
金虔打了個哈欠,撓撓頭皮想了想,嘀咕道:「白玉堂說這三班院內的一眾衙役都被點了穴……誒,可惜貓兒沒教咱解穴的功夫,只好等明早貓兒回來再說了……「想到這,金虔便安心不少,把被子展了展,臥床便睡,可腦袋剛剛沾枕,就聽身後傳來呼聲:「如此一來,必定萬無一失!」
金虔呼啦一掀被子,從床鋪上一躍而起,蹦到地上,指著對面之人驚呼道:「白、白白白玉堂,你怎麼又回來了?!」
白玉堂依然悠悠然靠在窗櫺旁側,桃花眼悠悠然飄出笑意,將手中之物緩緩舉起,道:「只要有此物在手,不怕那展小貓不追來陷空島。只要那臭貓來到陷空島,便再無人阻礙。憑我五爺的身手,不過三五下就可生擒『禦貓』,震我五鼠威名!」
金虔此時只覺臉皮抽搐的厲害,幾乎無法控制其走向,另有胸悶氣短、手腳冰涼等十余種併發症一同發作。
白玉堂手中之物,精緻華美,做工精細,一看便是價格不菲之物。
更重要的是,此物乃是當今聖上所賜,號稱可以先斬後奏,為天子恩寵之實物體現,更有一個甚為響亮的名號:尚方寶劍!
「白、白五爺,你可知你手中這柄寶劍乃是……」金虔臉皮開始變色。
「尚方寶劍!」白玉堂答得倒是甚為乾脆。
「白五爺,三思而後行……」金虔咬牙擠出幾個字。
你這只死耗子,從咱眼皮子底下偷走尚方寶劍,這不是存心砸咱的飯碗嗎?!
白玉堂定定望著金虔鐵青臉色,劍眉輕輕上挑,笑道:「莫不是小金子想要阻攔五爺不成?!」
金虔細眼猛然繃大,可不過瞬間,又垂下眼瞼,細眼一眯,堆起笑臉道:「白五爺說笑了,咱哪裡有這個本事。」
開玩笑,這白耗子的功夫咱可是見識過,就算再多十個金虔,恐怕也沒有勝算。咱還是安分守己,恭送這尊大神早早離去,至於之後的燙手山芋,還是推給那只貓兒好了。
不料那白玉堂聽到金虔此言,卻是俊顏笑意更甚:「小金子才是說笑,小金子的本事,五爺昨夜已經領教過,的確不凡啊!」
金虔突感一股寒流從脊背逆爬而上。
「昨夜想出用大蒜做暗器的人就是小金子吧……」
俊顏上依然是滿滿笑意,可卻有一種森森寒意流出。
雪影輕動,一閃神之間,白影竟已來到金虔身側,冰冷聲音悠悠道:「小金子,五爺今天可是在客棧泡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消去那身怪味兒啊……此等恩惠,真不知該如何答謝才好……」
「這個……那個……咳咳……」金虔此時除了乾笑,實在是不知該擺如何表情。
喂喂,這白耗子的記性也太好了吧?!
白玉堂繞著渾身僵硬的金虔轉了一圈,故作沉思了半晌,突然擺出一副豁然開朗模樣,呼道:「不如請小金子去陷空島做客幾日可好?」
「哈?!」金虔頓時大驚失色,驚呼道,「白五爺,小人賠罪……」
一根修長手指以精妙點穴手法消去了金虔後半句話。
在暈倒之前,金虔只有一句話感想:
娘的你個死耗子,又不是牙膏廣告代言人,沒事露那麼多顆白牙做什麼,真是刺眼!
——
「什麼,昨夜尚方寶劍被盜?!」
一清早就被包大人急召回府的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的臉上,顯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包大人沉黑著臉,公孫先生慘白著臉,同時點了點頭。
四大校尉的滿面愧色,幾乎將腦袋埋到胸腔裡。
展昭緊蹙劍眉,沉聲道:「何人所為?」
只見公孫先生長歎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張信紙遞給展昭道:「展護衛看過便知。」
展昭接過一看,頓時星眸冒火,臉色泛青。
只見紙上寫有一段打油詩:
開封府衙名聲大,奈何其內太窮酸,
翻遍內外與上下,尚方寶劍尚可看;
若想寶劍現天日,小貓陷空來相見,
老鼠怕貓是謠傳,氣死臭貓才好看。
落款:錦毛鼠白玉堂。
最下方還有一句:小金子暫借幾日。
字體龍飛鳳舞,鐵劃銀勾,令人讚歎,可這詩的內容,卻讓人哭笑不得。
「是錦毛鼠白玉堂。」展昭放下信紙,歎了一口氣道。
「錦毛鼠白玉堂?是何人?」包大人問道。
展昭又歎了一口氣,將陷空島五鼠的傳聞以及前夜在禁宮所見一一細說一遍。
包大人聽完,不由皺眉道:「如此說來,這白玉堂乃是江湖人物,與官府並無瓜葛,為何會無端前來開封府盜取尚方寶劍?」
展昭望了包大人一眼,垂首抱拳道:「怕是因屬下而起。」
「此話怎講?」
「陷空島五鼠向來以『鼠』自稱,而屬下卻被聖上禦封『禦貓』稱號……恐怕白玉堂就是為這『貓』、『鼠』稱號而來。」
包大人聽言,不由微微搖頭道:「此乃名號之爭,不過虛名,何必如此?!」
展昭垂頭不語。
公孫先生望了展昭一眼,開口圓場道:「大人,江湖人士向來以名聲為重,甚至看得比性命還重,白玉堂此舉也不無道理。」頓了頓,又道,「看白玉堂留詩之意,展護衛怕是要辛苦一遭,去一趟陷空島了。」
展昭趕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屬下自當竭盡全力!」
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一聽,也剛忙上前抱拳請命道:「屬下願隨展大人一同前去。」
「不妥,」公孫先生搖頭道,「那白玉堂指名道姓要展護衛前去,你等隨行,怕只會壞事。況且展護衛外出之時,大人安危更需你四人來保護,不可不慎。」
四大校尉頓時像蔫了的茄子一般,垂頭退後。
展昭望了四人一眼,微微點頭道:「幾位兄弟不必擔心,展某自當將尚方寶劍完璧尋回。」又轉頭向包大人一抱拳道,「大人,屬下即刻啟程。」
「展護衛且慢!」公孫先生突然開口道,「不知展護衛對白玉堂所留最後一行字有何見解?」
「最後一行?」展昭皺眉,「先生是指『小金子暫借幾日』那句……這……展某不明……」
公孫先生也是面色疑惑道:「金子?府衙庫房只有些白銀和銅板,並無金條、金錠……白玉堂這句話實在令人費解……」
另外幾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臉莫名。
就在此時,突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小差役跌跌撞撞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呼喝道:「不、不不不好了,金、金金金校尉被人擄走了!!」
「什麼?!」廳內眾人同時臉色大變,驚呼道。
「擄走?被何人擄走?何時的事?!」公孫先生急聲問道。
「今、今今早、剛剛鄭、鄭小柳發現……桌、桌上有個紙條……」
一邊說,小差役一邊將紙條遞了上去。
公孫先生剛一伸手,卻連紙條的邊都沒碰到,就被展昭一把搶了過去。
眾人一愣,直直望著展昭一張俊臉愈來愈黑,愈來愈沉,最後竟是變作與包大人一般顏色。
突然,花廳內一股勁風吹過,再一抬眼,那抹大紅身影早已不見,只留剛才那張紙條緩緩飄落地面。
眾人定眼一看,只見紙條上張狂寫著幾個大字:
陷空島五鼠勝邀開封府小金子做客。
「原來此『金』非彼『金』,『金子』指的是金校尉啊……」公孫先生恍然大悟道。
「喂喂,你們覺不覺得展大人的輕功更精進了?」趙虎望著展昭消失方向喃喃道。
其餘三大校尉也是望著同一方向,同一表情,同時點頭。
包大人一隻手扶住漆黑額頭,不禁長歎一聲:「展護衛,萬事小心……」
而在距離東京汴梁二十裡之外的羊腸小徑之上,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白衣俊美男子正朝著一旁以異常不雅姿勢趴在另一匹馬背的消瘦身影厲聲呼喝道:「太離譜了,一個堂堂開封府校尉居然不會騎馬?」
「五爺……其實你可以考慮讓咱回開封府……」
「……」
「要不,給咱換頭驢……咱騎驢的技術還可以……」
「閉嘴!讓五爺和一頭驢同行,若是傳了出去,以後五爺還有何面目行走江湖?!」
「其實馬車也行……」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