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芝就在酒店附近,黎成朗親自去接了她,等進到宴會大廳,才說:「沒想到也在北京。」
胡正芝說:「我才是沒想到,你居然還記得她。這些年她很少來香港,一璐身邊的朋友都快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就連我一年到頭也難得和她碰上一面。」
黎成朗笑笑,「用我陪你去找她嗎?」
「不了。我這麼突然過來,得先去和明達的周董打個招呼,然後再去找她。」
胡正芝踩著高跟鞋離開,留下黎成朗站在原地,陷入了思索。
時間臨近中午11點,大廳內的客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開始有人注意到黎影帝居然在現場,竊竊私語的同時不住打量他。終於,有個女孩子鼓起勇氣想上來搭話,還沒走近他卻突然轉身,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宴會大廳。
耳邊的喧囂聲越來越遠,這感覺就是像回到了13年前,他離開吵鬧的生日宴會,獨自走到沈一璐家的花園。
又想起剛才胡正芝的驚訝,她會這樣只是因為他從沒跟人提起,他和還有這麼一段淵源。大家也不會想到,一個23歲男人,居然會跟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相談甚歡。
聽起來或許有些不可思議,但對當時的他來說,是真的把她當成了朋友。
黎成朗18歲出道,第一部作品就是大導演徐華的電影,和巔峰時期的沈一璐搭戲。因為有這樣高的起點,在許多人印象裡,他的從影之路一開始就是順風順水的。也許真的是年代隔了太久,他們都忘記了,在最初的嶄露頭角之後,黎成朗曾經在娛樂圈消失了整整兩年。
與經紀公司的合約糾紛讓他陷入人生第一個低谷,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最後連住的地方都不能維持,只能借住在朋友家。那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演戲,做這份夢寐以求的工作。
沈一璐邀請他去參加女兒的生日party時,他其實很驚訝,因為這樣無疑會得罪很多人。但沈一璐當時在圈內的地位已經足夠高,又向來我行我素,根本不懼怕那些威脅。她親自打電話讓他過來,還調侃說也許能在宴會上碰到伯樂,幫他度過這個難關。
他於是去了,沒有遇到伯樂,卻遇到了天使。
直到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記憶是條河流,沖走無關緊要的砂礫,只留下值得珍藏的一切。
他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遇到小,當時他正在抽煙,而她抱著小狗坐在秋千上,好奇地看著他。她長得那樣漂亮,以至於第一眼,他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小臉粉雕玉琢,眼眸清澈,仿佛最純淨的寶石。他那時候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小孩子,卻被她的眼神給打動,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
後面的事情如今想來還覺得有趣。她是當天的小壽星,卻皺著眉頭長吁短歎,小姑娘一本正經的樣子竟意外的老成,逗得他想笑。
於是她生氣了,「明明你也不高興,為什麼要笑我?」
他驚訝,「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
她舉起小狗朝他嗷嗚了一聲,臉鼓成了小包子,「不止我知道,哈密也知道啊。你剛才那個嚇唬人的樣子,和爸爸媽媽平時賭氣時一模一樣。」
說完這句話,她的情緒忽然低落,一把將狗狗摟到懷裡。也許是力氣太大了,小狗嗷嗷叫了兩聲,被她拍拍腦袋又安靜了。
黎成朗之前也隱約聽說過,沈一璐和丈夫感情不睦,這半年來都很少見面。此刻看著小姑娘垂頭喪氣的樣子,忽然就生出無限憐愛。
正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她卻又抬起了頭,眨巴著眼睛說:「我不想過生日,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不過這個生日嗎?」
他愣住,「為什麼不想過?」
她悶了好一會兒,「她從來沒有這樣給我慶祝過生日,我不喜歡。外婆說過,小孩子每天都只能吃一顆糖,如果我不想晚上嘴巴苦苦的,就要把糖留著,放到最後吃……」
童言稚語,他卻也聽明白了。小姑娘只是擔心這次之後,就再不會有下一次,爸爸媽媽為她大肆慶祝之後,就是長久的分離。
他心軟成一片,柔聲道:「可是,大家已經來了,party已經開始了呀……」
「那我不切蛋糕可以嗎?不切蛋糕的話,這個生日就不算數了,對不對?」
她急切地看著他,他為難道:「你要怎麼不切蛋糕?」
小姑娘抿唇笑起來,「我有辦法,你跟我來。」
女孩的小手牽住了他的,那樣柔軟,帶著甜蜜的芬芳,讓他一點力氣都不敢使。她帶著他從側門溜進去,在廚房外面鬼頭鬼腦觀察了半天,等看清沒人後,連忙拉著他進去了。
廚房裡擺放了一個八層的生日蛋糕,象征著她今年八歲,最上面是一個奶油做的小姑娘,裙子和她身上這件一模一樣。
她給他解釋,「要等到五點過後,他們才會把蛋糕推出去,現在都忙著跳舞啦。」
「所以?」
「所以,我們只要在那之前把它弄壞掉,就可以不用切蛋糕啦!」
他目瞪口呆,而她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眼睛亮得不像話。見他猶豫,她捏緊了小拳頭,像牛皮糖一樣扭來扭去,「黎叔叔,好不好嘛黎叔叔!你幫幫我嘛!」
他覺得這太荒唐了,沈老師是好心才邀請他過來,他卻要破壞她精修籌備的宴會,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小孩子鬧脾氣,他要做的是勸說安慰,而不是推波助瀾。
輕咳一聲,他換上微笑的表情,可沒等說出那些拒絕的話,小姑娘的眼睛就陡然暗淡。
肩膀耷拉著,她垂著小腦袋,看起來失落極了。他沒想到她居然這麼敏銳,自己還沒開口,就明白了一切。然而轉念一想,這麼敏感的個性,是在怎樣的環境下養出來的。而有著這種觀察力,父母之間任何的問題恐怕都瞞不過她,也難怪會過得這麼不開心。
她經過他身邊往外走,頭上的水晶王冠有點歪掉了,小手用力地攥著蓬蓬裙,仿佛在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他看著那孤孤單單的背影,忽然覺得心裡某處被揪了一下,還沒思考清楚就開了口,「好,我幫你。」
小姑娘驚喜回頭,漂亮的臉蛋像寶石般綻放著光芒。
即使過了十幾年,這依然是黎成朗做過的為數不多瘋狂的事情。因為小姑娘堅持自己動手,所以他把她抱了起來,她兩只小手都撐到了蛋糕第四層的托盤上,而他的左手也按了上去。
她氣沉丹田,緩緩發號施令,「一,二,三——」
半層樓高的蛋糕失去平衡,像電影的慢鏡頭那般,緩緩朝後倒去。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小女孩的模型摔成了幾段,漂亮的裱花糊成一團,奶油滿地都是,原本干淨的廚房狼藉不堪。
兩人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不遠處有混亂的腳步聲傳來,他才率先反應過來,把她扛肩膀上就往外跑去。她興奮得不行,被頭朝下扛著還不安分,咯咯咯笑個不停,嘴裡不住喊著:「成功啦!勝利啦!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把它推倒的!」
他一邊跑一邊說:「你剛才是裝的嗎?你故意裝可憐?」
「沒有啊,我是真的很可憐!真的真的特別可憐!」
他一個沒忍住,在她屁股上打了下,「安靜!」
……
黎成朗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到現在,沈一璐都不知道那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也懷疑過,可想到她一個小孩子,怎麼也不可能推得動八層的大蛋糕,最後還是讓她脫罪成功。
這大概也是他不敢坦白從寬的原因,只好和拉鉤約定,把這件事當成他們共同的秘密,誰也不告訴。
抬眼一看,前方是酒店後面的花園。雖然在冬天,花草也開得熱鬧,枝葉翠綠,噴泉中心有個小天使塑像,他盯著看了片刻才想起來,遇到的那個花園裡,也是這樣的噴泉。
她現在也在這裡嗎?這麼多年不見,她應該也長成大姑娘了,不知道還不記得他。不過她那時候還那麼小,也許早就忘了吧……
心中有淡淡的悵然,他目光一轉,忽然看到噴泉附近的長椅上坐著個女孩子。
長發披肩、容貌清麗,明明片刻前在大廳裡才看到她笑容燦爛,可是轉眼間,卻是神情茫然、眼神暗淡,呆呆地望著遠方。
她又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了嗎?
黎成朗雙手插兜,默默凝視宜熙片刻,終是沒有上去打招呼。就在他准備轉身離開之時,卻又聽到女孩子驚喜的聲音,「小狗狗?快,到姐姐這裡來……」
他順著看過去,只見宜熙正坐在長椅上,彎腰逗弄面前的小狗。那是只漂亮的泰迪,身上的毛像毛線般卷起來,被她一哄就親暱地舔起了她的手心。
宜熙笑了起來,「哈哈哈好癢,別舔了!來,到姐姐的懷裡……嗷嗚,你看起來好像我一個朋友哦,你們是什麼關系啊?你不會是它轉世過來的吧?」
她笑靨如花,抱著小泰迪逗弄個不停,他看得有趣之余,又生出絲無奈。果然是年輕女孩子,情緒來也快去也快,有時候讓他也難以理解。
難道這就是她選擇沈灃的原因?
本來只是默默看她和狗狗玩兒,可當視線在她臉上停了五秒後,卻忽然覺得這一幕很熟悉。
好像不久以前,他才在哪裡見過,就連那張面龐,也似曾相識……
瞳孔陡然放大,他表情僵住,整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仿佛在一瞬間化身石像。
記憶中抱著哈密的樣子和此刻宜熙逗弄小狗的畫面重合,竟渾然天成。他忽然反應過來,胡正芝說她來找,而宜熙曾經說過,她的英文名……就叫。
宜熙和小狗玩了會兒才發現自己太忘我了,也怪它長得太像哈密,讓她一不小心就沒忍住。在小狗背上撫摸了一下,她忽然間察覺似乎有人在偷看,詫異地望過來,正好對上了花園邊緣的黎成朗。
她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黎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
黎成朗沒有回答。他的表情很奇怪,眉頭緊蹙,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仿佛想要將她看穿。
她被他的眼神鬧得心頭一跳,試探地問道:「黎老師,怎……怎麼了?」
他終於回過神來,但表情還是那麼復雜。目光依然落在她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