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鳳凰飛天

和宜熙都是內斂文戲不同,黎成朗一出現就是一場利落的打戲,立刻把戴長治從之前的絕望情緒中揪出,贊歎黎成朗的動作戲還是維持了一貫的水准。

他飾演的是個劍客,似乎還攜帶了什麼秘密,所以要應付無窮無盡的追殺。他出現在這個縣城,沉默地聽著路人議論紛紛,那些人很喜歡感歎縣長家暴斃的公子,還有那個出身書香世家,卻早早成為寡婦的少奶奶。

然後很快,觀眾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原來他叫林燕堂,是金鳳沒有血緣關系的舅舅,也是她少女時期深愛的人。

當林燕堂出現在金鳳面前,戴長治第一次在宜熙的眼睛裡看到了神采,那種這個人還活著的神采。仿佛是一團死灰裡飛出的火星,雖然微弱,可因為之前的蒼涼荒蕪太過可怕,就顯得這火星也格外珍貴。

分別多年,她從沒放棄過對他的感情,可是他要帶她走,她卻拒絕了。她已決定為丈夫守節一生,年少的執著,曾經的愛意,通通都被她鎖到內心深處。她的人生已然千瘡百孔,那個恣意任性的金鳳早就死了,如今活著的,不過是具隨波逐流的行屍走肉。

她將自己變成了生殉的祭品,卻沒料到光這樣還不夠,那些人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婆婆在酒裡下毒,歇斯底裡地讓她去死,而到最後,還是他出現救了她。

萬裡竹海、波濤起伏,死裡逃生的金鳳站在竹屋外,冷靜地看著林燕堂和人廝殺。她眼神裡有什麼在醞釀,仿佛前半生所有的苦楚隱忍一一閃過,而這一刻,終於到了爆發的時候。

有男人朝她撲來,她彎腰撿起一柄長劍,干脆利落割破了他的喉嚨。

這個畫面處理得非常美,遠景的景別裡,竹葉紛飛、鮮血四濺,一男一女相對而立,連屍體倒伏的角度都經過精心設計。而當鏡頭推近,是宜熙冷漠的側顏,還有她望向大熒幕時,蕩漾著冰涼笑意的眼眸。

戴長治感覺有什麼在他天靈蓋上點了一下。因為這個笑容,因為這個眼神,他今天第一次在電影院裡感受到了興奮!那種看到精湛表演才有的興奮!

如果說,之前的金鳳是壓抑絕望的,像一張不斷被拉開拉滿的弓,到這裡,這張弓終於承受不住不斷增加的壓力,「啪」的一聲脆響後,弦斷了。

她不再是隱忍沉默的貴婦,變成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魔女。

宜熙情緒的轉變是如此水到渠成,前面的絕望越濃烈,這裡的爆發就越真實。這是個量變引發質變的過程,而她不僅沒有讓人感覺到絲毫突兀,反而如同在盛夏喝了杯冰水般酣暢淋漓!讓人忍不住高呼,是的!就是要這樣!你早就該殺了他們了!

可是很快,這痛快又演變成不安,金鳳的弦斷得太徹底,她非但不是這五年的自己,甚至也不是少年時那個自己。她恨透了這世道,恨透了那些窮追不捨的人,無論是想要抓她回去的,還是想要殺掉林燕堂、搶奪《鳳凰飛天》劍譜的。她都要他們死。

這個時候,戴長治也發現了林燕堂和金鳳在設計上的巧妙安排,仿佛陰陽兩面,這兩人永遠沒有處在同一個面上。金鳳激進時,林燕堂保守,反之亦然。整部電影就通過他們的性格對比及互換來推動劇情,感情戲也因此有了更深刻的含義。

兩人一路逃亡,金鳳逐漸發現了林燕堂的秘密,在幾次爭執後,她得到了《鳳凰飛天》的劍譜。額濟納旗的胡楊林地裡,金黃的葉子漫天飛舞,金鳳紅衣如火,一遍又一遍地練習那傳說中不敗的劍招。

這一段的場景固然是美到了極點,宜熙的打戲卻更讓戴長治驚訝。和之前穿插著露幾招不同,這裡長達五分鍾都是她的身手展示,因為帶到臉的鏡頭太多,就算有替身,她自己也絕對下了苦功。

動作戲不同別的,一個最簡單的套招,想要在鏡頭前顯得好看,私下也至少花幾個小時練習。這五分鍾的打戲,據說劇組拍了大半個月,宜熙還差點出了事故,從威亞上摔下來。

看著大熒幕上女人執劍的側影,戴長治面無表情,心裡某個角度卻有所松動。

鏡頭忽然轉到了孫老爺那裡,原來他早就知道《鳳凰飛天》的事情,也知道金鳳和林燕堂的舊情。孫家逼她死,一方面是為了貞潔牌匾,但更重要的,卻是引林燕堂回來。這樣的亂世,誰都想渾水摸魚,孫老爺嘴裡說著宣統爺萬歲,卻也夢想著成為一方霸主的那天。他們費盡周折找到金鳳,用她的貼身婢女做誘餌,還承諾了後半輩子自在逍遙的生活。

金鳳雖然不信任孫老爺,卻也擔心婢女的安危,在一陣周旋後,婢女為了不成為金鳳的拖累,居然主動赴死。金鳳被這件事刺激,喪失最後一點理智,就用那些人夢寐以求的「鳳凰飛天」,一一割斷了他們的喉嚨。

金色的葉子,火紅的衣服,還有四下流淌的鮮血。所有的顏色都是如此極致,一如宜熙罌粟花般炫目危險的容顏。

早在電影開始十分鍾時,戴長治就猜到了它的主題,無非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作為一部武俠元素為主的電影,選擇這樣的立意,聽上去是有些不搭,但在姜炳棋的處理下,金鳳的武功恰恰成為她自我意識的象征。

當她臣服於禮教時,連阻止一個垂老婦人掐死自己都做不到,而當她拋棄全部顧慮後,可以在漫天飛葉裡連取十三人性命。

劇情進行到這裡,金鳳的「放」已經到了極致,但這種「放」是不合理的,過度的燃燒只會加速毀滅自己。所以在後面,一定會發生些什麼,讓她的狀態走向「收」。唯有這樣,整部片子的結構才能完整。

果然,金鳳的行為終於觸怒了林燕堂,兩人爆發了整部電影最大的爭吵,甚至到了拔劍相向的地步。他們有多愛對方,就有多恨對方。她恨他當年不肯再進一步,將她丟在那虎狼之地,才會造成今天的結果。而他痛心她的改變,不願相信他心中的鳳凰兒,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兩人分道揚鑣,金鳳終於過上了幻想過無數次的江湖生活,靠著高超的武藝,她不斷惹是生非,毫不避諱顯露自己的武功。這一段宜熙演得神采飛揚,像是小孩子終於得到期盼已久的寶物,她不知疲倦地享受著它,以備隨時失去。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有個女子身手不凡,很像傳說中的「鳳凰飛天」。金鳳被覬覦劍譜的高手們團團包圍,她坦然承認《鳳凰飛天》確實在她手裡,不過學會之後就被她燒掉了。如果想學,必須跪下來磕頭拜師。

她囂張的態度激怒了所有人,大家一致決定生擒她之後再威逼折磨,不信問不出劍譜。這裡又是一段精彩的打斗,在金鳳遍體鱗傷、即將倒下的時候,林燕堂再次出現。

這一場打斗,是兩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聯手,他們並肩作戰,默契無比地殺完了那些人。最後的時候,金鳳忍不住朝他微笑,卻眼睜睜看著一柄長劍飛來,貫穿他的胸膛。男人高大的身體慢慢跪倒,被金鳳一把接住。

大熒幕上,宜熙抱著黎成朗,眼眶發紅,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是那麼崩潰,仿佛馬上就要失去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命懸一線的時候也不曾這麼恐慌。

黎成朗看著她,虛弱一笑,「我讓你走,是讓你去過自己的生活,不是讓你……代替我死。」

原來他知道。知道她想把世人對《鳳凰飛天》的關注引到自己身上,知道她想用自己的性命結束這持續近百年的殺戮,知道她希望他能從此過上平靜的生活。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她聲音顫抖,「我是罪人。你說的對,我是罪人。我殺了太多人,我知道的……可我已經回不去了。所以,如果能用我的命來換你的命……」

烏黑的發髻上一枚銀簪若隱若現,那是十六歲生辰那年他送給她的,原來她一直戴在身上。他覺得恍惚,似乎一低頭,還能看到當時的她是怎樣歡喜羞澀,而自己又是怎樣的手足無措。

他說:「那些不是你的錯。鳳凰兒,答應我,忘掉這幾年,只記得最開始……最開始的自己。好好活著,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好好地活著……」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聽不見她的痛哭和吶喊。雅丹地貌的魔鬼城裡,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荒蕪,而她緊緊擁抱著他的屍身,像是洪荒覆滅前,世間最後一對伴侶。

宜熙看著熒幕上自己放大的側臉,頗受感觸。她想起以前看過一種說法:「愛情也是強加在女人身上的一種宗教。」因為大環境不斷渲染女人是怎樣的感情用事,怎樣傾盡全力地去追逐愛情,導致最後連她們自己也這麼認為。可事實上,男人為了愛情犯傻的也不少,而女人裡也有許多專注事業,將感情擺在之後的。

宜熙當時看到這種說法,覺得它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沒有想得太多。不過她沒料到,姜炳棋導演作為一個男人,居然是這種看法的推崇者。

所以他在電影裡,設計金鳳對丈夫孫世清動了真心,困住她的不僅是家族禮教,還有她對孫世清的感情。然而在姜炳棋看來,無論是愛情還是別的,都不該成為女性追求自我和更好人生的障礙。

所以不但孫世清死了,連林燕堂都必須死,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代價,教會金鳳應該怎樣面對自己的人生。

電影的最後,是金鳳獨自一人回到了縣城,孫家已經敗落,房屋傾塌、無人問津,那個苦命的孫少夫人也被徹底遺忘。她站在深夜的宅邸中,默默點燃了《鳳凰飛天》的劍譜,回憶為了得到它,到底死了多少人,自己又付出了些什麼。

做完這些,她轉身離開,身後是跳躍的火光,她知道那禍根已經化為灰燼。舉目四望,這裡曾是她揮之不去的噩夢,如今也只剩下斷壁殘垣,那些被困於此、無法離去的日子,久遠得像在前世。

宜熙抬起頭,望著天邊皎皎新月,仿佛想起了什麼往事。兩秒之後,她牽動唇角,很輕很淡、如釋重負地笑了。

天地這樣大,終於再沒有什麼能困住她了。

背景音樂響起,片尾字幕開始播放,播放廳內的燈也亮了起來。沒有人說話,宜熙渾身僵硬地坐在原地,緊張得甚至不敢看黎成朗,直到——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

她猛地轉過頭,大家都在拍手,臉上是觀看了一部佳作後的意猶未盡。被請來的幸運粉絲裡有人在哭,但影評人和更多人都是若有所思,仿佛還在思考電影裡探討的問題。

宜熙看到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朝她走來,她認識那張臉,他就是那位名聲赫赫的影評人戴長治。宜熙有種學生見老師的忐忑感,主動朝他伸出手,「戴老師,您好。」

戴長治握住她的手,他用的力氣很大,似乎要以此克制心中的激動。宜熙與他四目相對,他嚴肅地看她許久,終於沉聲道:「宜小姐,我要收回之前的話。你是個非常優秀的演員,有著不輸給任何人的巨大潛力。我很抱歉質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