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宜「賢惠」,蕭霆卻不想她太放低身段,一邊轉身一邊結結巴巴地道:「不用,你,你是金枝玉葉,平時見到他們敷衍一下便可,千萬別勉強自己去孝敬她們……特別是我娘,她常常罵我,萬一哪天她對你出言不遜,你就當耳旁風,別跟她計較。」
說到這裡,蕭霆又轉了回來。
「夫人對我很好,三公子多慮了。」回想柳氏對她的照顧,早上用飯見她吃得少,給她夾了好幾次包子,景宜神色不禁溫和了幾分。
蕭霆聽了,既為她鬆了口氣,又替自己委屈。母親最喜歡乖兒子,四公主這麼好,母親高興還來不及,哪會想到他人都在宮裡了?
想到母親,蕭霆忽然記起一事,低頭將腰間玉珮解下來,看眼左右,再迅速遞給景宜,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莊重,「聽明心說,這是莊妃娘娘留給你的,放在我這裡沒用,還是你收著罷。」
景宜看看那熟悉的玉珮,伸手接了過來,「多謝。」
她眉眼淡漠,蕭霆卻猜到她心裡肯很定滿意他的體貼,唇角不由翹了起來。正要問問她昨晚在自家的情況,忽見走廊那頭轉過來幾道人影,為首的正是皇后,後面跟著一位布衣婦人。
「皇后來了。」蕭霆低聲提醒道。
景宜回頭,看到皇后一行人,馬上對蕭霆道:「咱們同去見禮,若皇后問起,就說我丟了玉珮,問你有沒有揀到。」他們一男一女單獨在這裡站著,肯定得找個合適的理由。
蕭霆沒想那麼多,但他知道景宜這麼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點頭應了。
景宜側身,讓他先行,畢竟此時蕭霆才是公主。
蕭霆忍不住斜了她一眼,男人裝得那麼像,置他於何地?
但他還是乖乖走在了前面,並且在身後景宜低聲提醒時,刻意放慢了腳步。
「景宜見過母后。」
離得近了,蕭霆努力回憶幾位公主見到皇后行禮的動作,生澀地屈膝福禮,幸虧他常常進宮見得多,勉勉強強也能糊弄過去。皇后呢,自然看得出四公主這一禮的毛病,不過想到身後的人,皇后也就理解四公主的「緊張」了。
待景宜也行過禮,皇后沒問兩人怎麼會湊到一塊兒,側身給兩個孩子介紹那布衣婦人:「景宜,霆生,這是護國公夫人。」
景宜渾身一震,強忍著才沒有露出任何失態之色,隨即上前,如普通晚輩那般朝護國公夫人高氏,也是她的親外祖母,淺淺行了一禮,「晚輩蕭霆,給國公夫人請安了。」
高氏卻一眼都沒看「他」,只盯著公主身的蕭霆看,對上那張酷似女兒的臉龐,對上小姑娘眼裡的茫然與疑惑,高氏再難壓抑心中的想念與酸楚,上前就抱住了蕭霆,抱得緊緊的,「景宜,我是你外祖母啊……」
蕭霆傻了。
景宜垂眼看著外祖母身上的細布衣裳,面上平靜,心裡翻江倒海。
「霆生……」皇后輕聲喚她。
景宜抬眼,皇后朝上房揚揚下巴,再對被高氏抱著的、看起來還算鎮定的蕭霆道:「國公夫人久不進宮,肯定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景宜安心陪著,等你們敘完舊再來拜見太后也不遲。」
說完先朝上房走去。
蕭霆雙手抗拒地扶著高氏,歪頭向景宜求助。
景宜沒辦法,歉疚看他一眼,目光隱晦地掃過高氏,這才轉身隨皇后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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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夫人來了?」太后在榻上逗淳哥兒呢,聽說高氏來了,她震驚不已。
皇后點點頭,柔聲解釋道:「母后,國公夫人見到景宜就落淚了,兒臣斗膽做主,讓景宜先陪她在走廊敘敘舊,一會兒再讓她們來給您請安。」
「應該的,應該的。」太后並不計較那些虛禮,偏首看看琉璃窗,心中一片唏噓。
大周開國三百餘年了,到了先帝與兒子這兩代,國力大不如從前,太后雖然身為妻子、母親,卻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先帝與兒子在治國上都沒什麼建樹,兒子還好點,先帝玩物喪志,致使邊疆連年戰亂,全靠老護國公徐英、與現護國公徐廣能徵善戰帶兵有道,才屢次救大周於危難。
徐英病故後,徐廣成了大周第一勇將,可惜徐家子嗣不昌,徐廣與高氏成親這麼多年,只生了一兒一女。皇上糊塗,痴戀徐家女的美色,用手段逼迫人家進宮,封為莊妃,想方設法地哄莊妃高興,討她歡心。過了三四年,皇上大概覺得莊妃給他生了女兒,多半真心待他了,竟趁徐家父子、展揚抵禦匈奴時,派人放暗箭除了展揚。
結果呢,莊妃非但沒有忘掉故人,反而傷心之下跟著去了。
就在莊妃輕生時,戰場上因為少了展揚這員猛將,徐廣唯一的兒子也戰死了。皇上連忙派她娘家侄子蕭伯嚴去增援,同時下令不許任何人將莊妃「病逝」之事告知徐廣。徐廣忍著喪子之痛與匈奴交戰,三個月後凱旋,回京路上終於得知他唯一的女兒也沒了。
展揚前腳剛死,莊妃就跟著走了,「病逝」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徐廣夫妻。回到京城,徐廣一身鎧甲進宮面聖,沒等皇上論功行賞,徐廣先提出辭官去爵,再也不想為皇上效力。皇上不允,徐廣便命人拆了護國公府門前的匾額,從此不再上朝,自己做了布衣。
徐廣不來上朝,皇上又不能押著他來,只得免去徐廣的官職,但爵位依然留著,便是徐家門前不掛匾額,也要人人稱那是護國公府。
這十來年,徐廣夫妻從未踏進皇宮一步,太后憐惜四公主,以四公主的名義請高氏進宮陪陪親外孫女,請了好幾次,高氏一次都沒來,據說是徐廣攔著,不許妻子認他們皇家的孩子。
這次應該是聽說四公主落水了,高氏才坐不住的吧?
太后輕輕嘆了口氣,徐廣是大周的功臣,如果可以,她是真的希望能通過四公主,讓徐廣重返朝廷。邊疆隱患太多,大周文臣一堆,能拿得出手的將才卻寥寥無幾,要不是侄子他們爺仨爭氣,恐怕……
思緒紛雜,太后摸摸淳哥兒腦袋,又看向了地上的少年郎。
景宜默默站在榻前,眼簾低垂,靜寂如深山老林中的一根青竹。
「霆生要用功讀書,切不可再頑皮了。」太后再次囑咐道。戰場危險,她由衷希望三侄孫一心從文,別再學上面兩個兄長,憑著一腔熱血去沙場上拚命。
景宜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院子裡,最初的無奈過後,蕭霆很快冷靜了下來。他家裡有祖母有母親,宮裡有榮妃姑母也有太后,這麼多年下來,如何應付長輩的各種喜怒哀樂,蕭霆早已駕輕就熟。
高氏若是普通的老夫人,蕭霆絕對懶得搭理,但高氏是四公主的外祖母啊……
既然四公主喜歡他,他也看了四公主的身子,將來身體換回來,蕭霆肯定會對四公主負責,到了那時候,四公主的外祖母,便也是他的外祖母了。早晚都是一家人,他當然得哄哄。
「外祖母,我扶您去那邊坐坐吧?」高氏哭得淚流不止,蕭霆摸出帕子幫她擦淚,順便輕聲提議道。他現在是姑娘身,柔聲細語地說話,聲音好聽極了,又是誠心孝順,聽起來特別讓人熨帖。
高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止住眼淚,抬頭看外孫女。
丈夫恨皇上,連帶著也不肯認有皇家血脈的外孫女。女兒剛走時,高氏對外孫女的感情也十分複雜,但一年一年下來,高氏雖然聽丈夫的話沒有進過宮,卻總是忍不住派丫鬟打聽四公主的一切。
外面都說四公主性子冷,高氏用絕食的方式逼迫老頭子放她進宮探望落水的外孫女,路上卻擔心四公主不肯認她,哪想到……
「景宜,我冷落了你這麼多年,你不怪我嗎?」高氏淚眼模糊地問。
蕭霆聞言,臉上的笑容立即淡了下來。
看在四公主的面子上,他願意把高氏當長輩,但想到甘露宮冷冷清清的陳設,想到四公主一個大美人卻養成了冷若冰霜的性子,裡面多少都有徐廣夫妻的「功勞」,蕭霆就不太高興了。
扶高氏坐好,蕭霆沉著臉站在一旁,望著遠處道:「您找我何事?」
外孫女生氣了,高氏哪還坐得住,連忙又站了起來,扶著蕭霆手臂道:「景宜,我聽說你落水了,怎麼樣,都養好了嗎?有沒有傷到哪兒?」
蕭霆嗤笑,推開她手道:「還好,我命大,沒死。」
他與四公主前天晚上落的水,昨日整整一天高氏都沒出現,現在才來,可見也不是太上心。
高氏聽出了外孫女的怨氣,可她有苦說不出。她昨天得信兒後就想來的,老頭子死活不準,她若如實告訴外孫女,至親的外公不疼她,外孫女得多寒心?不對,十幾年不聞不問,外孫女肯定早就寒心了,哪還用等到今天?
「景宜,外祖母對不起你……」話沒說完,高氏眼淚又落了下來。
蕭霆見她哭得自責,應該是真心悔過了,便有些不忍,重新扶高氏坐下,嘆道:「您別哭了,這裡風大,別吹乾了臉。」
高氏連連點頭,擦完眼淚,眼巴巴地望著蕭霆,好像要把過去的十來年補回來似的。
蕭霆坐在一旁,閉著眼睛給她看。
「長得跟你娘一模一樣,怪不得他不喜歡你。」終於看夠了,高氏苦澀道。延慶帝,當今皇上,強要了她的寶貝女兒,卻又害她紅顏薄命,外孫女容貌酷似母親,皇上看一次恐怕就會想起一次他造的孽,當然不待見。
莊妃的閒話蕭霆聽了不少,他是男人,能理解皇上,寵愛的女子心裡裝著別人,換成誰都不會舒服,更何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九五之尊。但那是以前,他只是看熱鬧的外人,現在變成了「四公主」,蕭霆就有點埋怨皇上了。
再怎麼說,四公主都是他親生女兒,四公主落水皇上都不來看看,心也太狠。
他的四公主……明明那麼招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