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洛小時候體弱多病,又不愛運動,媽媽想方設法趕她出門跑步,爸爸差一點把她扔到廣場練太極,對她而言都是酷刑,直到他倆人一起,替她報了一個游泳培訓班。
她是一群孩子裡面,最晚學會在水下睜眼的,只因為不相信泳鏡可以防水。
當她睜開眼睛的瞬間,掉落進藍色的墨水瓶中,看到得都是藍色的,即便決定顏色的泳池瓷磚。這個奇妙的空間隔絕聲音,聽上面的人說話是咕嚕嚕的,此刻她是一個外星人,不懂人類的語言。
陸嘉洛最喜歡露天的游泳池,尤其是夜裡的,很多人帶著可以下水的小燈泡玩具。
彷彿沉在宇宙中,她完全掌握了自己的軌跡,而那些發光的,就是一顆顆小行星。
在大叔叔家的第一個暑假,她知道別墅主人的夫妻倆都不熱衷於水下運動,地下室的游泳池閒置已久。
問題是,地下室的鑰匙他們給了兒子艾德聞保管。
陸嘉洛帶上一盒糖果,每天只捨得吃一顆的糖果,自認態度好得不能再好了,問他借鑰匙。
艾德聞瞥她一眼,一聲不吭就走了。
她眨眨眼,追到樓梯前,衝他喊,「喂,我說,跟你借一下……」
那個時候,他的聲音還是稚嫩且冷漠的,「不借。」
不借,他們的戰爭就打響了。
陸嘉洛爸媽沒有艾米這麼開明,他們教育她作為姐姐,哪怕只是年長他一歲,都應該稍微讓著弟弟一點兒。但是……
要論折騰人,陸嘉洛還從來沒輸過。
某年某月某一天,記得差不多是她十三歲的時候。
艾德聞不知道哪根筋搭錯,還是被她故意投很多飼料撐死他養在玻璃罐裡的金魚刺激到了,竟然對她說著,「這裡是我家,你吃的、用的,都是我家的。」
陸嘉洛發愣的睜大眼睛看著他,在眼淚要掉下來的前一秒鐘,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抱著枕頭忍住不哭,女孩子難免想得多,認為他在罵她是乞丐。
爸爸媽媽把她放在這裡是很放心的,偶爾週末他們也過來,晚上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烤雞和海鮮燴飯,啤酒和冰可樂,還有大叔叔的冷笑話。
如果陸嘉洛不來,他們不會走得這麼近,所以她是一根維繫親情的紐帶。
哪有人管紐帶要錢的?
她正生著氣,小胖子陸正勻來了。
未成年人的情緒即使匆匆來去,記仇是一定的。
陸嘉洛從冰箱裡帶了一根棒棒冰出來,青蘋果味的,她換上室外的拖鞋,走到大陽傘底下的矮胖墩面前。
她掰開棒棒冰,短的一根遞給他,卻被一下推開。小胖子嚷嚷,「我!我想要長長的那一半!」
陸嘉洛比他更凶,「不給,就這個,你愛要不要。」
天空是接近湖水般綠藍的,真奇怪。
她咬著棒棒冰,躺在吊床裡,一條腿落在草坪上,搖搖蕩蕩。
小胖子在那兒像個鄉巴佬進城一樣瞎叫喚,哇,奧特曼在天上飛。哇,水管開花了。
「灑水器,傻。」
夏日煦風一陣陣吹過,樹葉颯颯,空氣裡有一種酸溜溜的味道,還有一點點苦澀的清新。
找到這氣味的源頭,在鄰居家的花園裡,一棵檸檬樹,上面結著鮮黃色的檸檬。
陸嘉洛踩上木條板釘成的箱子,踮起腳,挑衣桿伸過圍牆,下面的小胖子幫她扶著箱子。
發現挑衣桿搆不著,他們就卸了一根晾衣桿,掛上塑料袋,接連打落了好幾顆檸檬,卻沒有一顆掉進袋子裡,這是什麼鬼運氣。
這時,有東西從他們身後飛來,砸到離不遠的牆上,將倆人嚇一跳。
可樂瓶滾到草地上,緊接著,鄰居家男主人氣勢洶洶的出現了。
陸嘉洛扔下晾衣桿,推著小胖子慌裡慌張地躲進家裡。
好一會兒,鄰居敲門來了。他跟艾米說,沒能看清是哪個頑皮的孩子,順便送了一袋檸檬給他們。
艾米挽著胳膊站在沙發前,三個嫌疑人坐一排,小胖子夾在中間。
陸嘉洛的眼睛很大,長在如同果仁的小臉蛋上,嘴巴一扁,特別委屈,「我不知道……」
艾米瞧著自己兒子。
艾德聞極其冷靜的指向她,「不是我,是她。」
兩人各執一詞,艾米表情愈發疑惑,視線投往第三位在場人士——小胖子。
七歲的陸正勻都不太明白狀況,但是他和陸嘉洛拉過勾,於是開啟了自己的栽贓嫁禍之路,確定的說,「艾德聞。」
艾德聞分不清是絕望,還是無語的閉下眼睛。
當天晚餐之前,艾米領著兒子去鄰居家道歉了。
回到家的艾德聞,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
晚上有人敲門,他開門,門外的地上擺著一顆檸檬。
艾德聞撿起來,轉了一面,看見檸檬皮上用簽字筆寫著『Sorry』。
第二天早晨,陸嘉洛發現玻璃罐裡沒有了死金魚,而是泡著檸檬水,還貼著便利簽,她不熟悉的筆跡,寫著『陸嘉洛』不是『嘉洛』,簡直可以腦補出他的語氣了。
她有那麼一點開心,卻又擰起眉頭,不太敢喝。
這個罐子到底洗乾淨沒有?
與這裡多變的天空顏色一樣奇怪,他們有一個秘密的約定俗成,檸檬,就是對不起的意思。
衛生間裡點著迷迭香精油,驅蚊用的,聞起來像生薑、像松樹。這是每年夏天的味道,從她的十歲到十九歲。
陸嘉洛起得有點早,打著哈欠擰開水龍頭,洗臉池裡沾著一片樹葉,水流將它推到下水口,卡在那兒接受洗禮。
她轉過頭,馬桶旁邊的窗戶又敞得老大,清晨的樹蔭在晃動。
刷牙洗臉抹完護膚品,陸嘉洛隨便抓個馬尾就下樓了。
她打開冰箱取出兩顆檸檬,切成幾片,塞進玻璃罐子裡,扔了幾顆冰糖,灌滿涼開水。
阿姨準備了早餐,烤吐司、荷包蛋、煎培根和紅茶。陸嘉洛端著盤子轉身,等不及先嘗一口紅茶,放下餐盤,面對著花園坐。
昨天夜裡下過一場大雨,天色洗滌般的透亮,艾德聞正在拾起吹進草坪裡的垃圾。
他低頭,眯著眼睛,穿著人字拖行走在日光照射的草地上,過長的雜草拂過他的腳踝,他的小腿很長,及膝蓋的棕色短褲,微風輕輕刮著他米色的襯衫。
陸嘉洛把最後一口吐司塞嘴裡,盤子擱進洗碗機,他也剛好從陽台進屋。
離他們房間最近的樓梯道不寬,她錯失先機,艾德聞走在前面。
「……拜託你有點創意。」他突然這麼說。
明顯是指昨晚她放那首《Lemon Tree》的事兒,陸嘉洛扯著謊,「不懂你說什麼。」
可能心虛使人分神,她踢到最後一階樓梯,咯噔一聲,整個人撲到地上。
陸嘉洛聽到頭頂傳來他的笑聲,又良心未泯的握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他的觸碰讓她很不舒服,想要避開,因為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掌心,比她皮膚溫度高,包括他的指尖、他的力氣。
艾德聞止不住的笑著,甚至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沒事吧?」
沒想到她起身就不動了,緊緊閉著眼,也抿著嘴,像是在憋住什麼。
他問,「你在幹什麼?」
「不能笑……」
陸嘉洛有一個怪毛病,一旦自己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情,就想笑。
他瞬間又笑出來,得了上帝眷顧的孩子,才能笑得那麼好看。
「笑點這麼低你有病啊!讓開!」陸嘉洛衝他喊完,飛快跑進房間,火速關上門。
她坐在床上發呆,聽見布面拖鞋底的腳步聲從門外離開,她閉起眼睛,仰倒下去,就像小時候常在泳池邊玩的遊戲。
沒有沁涼的水接住她,只有曬在床上的,讓她無處藏身的,赤/裸的陽光。
趕上今天是週六,午餐的時候,大叔叔眉飛色舞的計畫如何度過這個週末,小胖子把他的不感興趣都擺在一張圓臉上,還是逃不掉組團去釣魚的命運。
在散發著食人氣息的炎炎午後,徒步出發前往釣魚場,艾米止步在門前的屋簷下,優雅的送別他們。
這個小胖子,在家裡叫著不想出門,出了門跑得比誰都快。
陸嘉洛落在隊伍最尾巴,頭頂的漁夫帽曬得發燙,還要一路拖著釣箱,裡面的漁具噹啷響。
她正想換一隻手,前頭的艾德聞轉臉瞧她一眼,停下了。
陸嘉洛也跟著莫名其妙的站住,他走過來,蹲下,把她的釣箱下面四個輪子收了,搬到他的釣箱上,一起拖著往前走。
艾德聞和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他不喜歡酸味,尤其是檸檬的酸、有一些海鮮會讓他過敏、喜歡各種極限運動,聽說攀岩很厲害。
還有,不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