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不關窗

  她和艾德聞的房間,只相隔著浴廁合一的衛生間,在藍與白的牆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戶,馬桶挨著它。

  陸嘉洛上十次廁所,八次遇上窗戶是敞開的。

  雖然窗外面樹蔭遮蔽,但是感覺不自在,而且,不關窗,再濃的迷迭香精油也攔不住,野外的蚊子前赴後繼撲向新鮮好吃的人類。

  不管她衝進來的時候有多著急,都要先關上窗,再拉上窗簾,經常撞掉置物架上的書本。

  陸嘉洛可以肯定窗戶是誰開的,這間浴廁基本就是他們兩個人共用。只是這種事情,她不太好意思提,跟他抬槓的時候,又沒想起這一茬。

  從釣魚場回來的中暑病人,才喝了藥,頭正暈著,抬胳膊都嫌累,洗澡前還要先關窗戶,心酸。

  於是,陸嘉洛洗完澡,還沒將頭髮吹乾就下樓,髮尾的水滴,甩在自己的白色T恤背上。

  她眼睛盯著茶几上的一扎橙汁和玻璃杯,往沙發裡一坐,明顯是對坐在沙發另一邊的人說著,「你在上廁所的時候幹嘛?思考人生?」

  艾德聞從iPad上抬頭看她一眼,不知道是沒懂她的意思,還是不想和她搭腔,放下iPad就起身走了。

  不過,iPad上是暫停的視頻畫面。

  陸嘉洛偷瞄著他的背影,按住沙發悄悄湊過去,想知道他都看些什麼。

  聽見趿著綿底拖鞋腳步聲,她馬上彎腰去茶几,裝模作樣地給自己倒起橙汁,他又回來了,而且遞到她面前一隻冰袋,包著一層乾淨的紗布。

  見她發愣沒接,艾德聞催促說,「拿著,冰到我了。」

  陸嘉洛下意識接過來,然後就清醒了,接得這麼快做什麼,冰死他好了。

  至於,手裡的冰袋,她皺起眉頭,「這是幹嘛?」

  艾德聞已經重新坐下,懶得解釋,握住她的手腕,折過去,冰袋貼上她自己的脖子。

  冰冷的刺激讓陸嘉洛縮了一下肩膀,他鬆開了,她還保持這個姿勢,看著他捧起iPad,身體倚向一邊,肘靠著沙發扶手。

  方形吊燈亮了,在棕紅磚牆上,猶如老街上的舊路燈。小胖子陸正勻在樓梯那兒跑來跑去,阿姨到樓上的冰箱取東西,險些和他撞上。

  電視裡播放著綜藝節目,陸嘉洛把冰袋覆上額頭敷了會兒,化一半的冰塊在裡頭相碰,咔噠響,她小聲的冒出一句,「謝謝你……」

  艾德聞沒聽清,轉向她,「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了?該不是你耳朵出毛病了吧?」陸嘉洛欲蓋彌彰的起身要走,不忘語重心長的說,「記得上醫院瞧瞧,早發現早治療。」

  在電視機傳出笑哈哈的音效之中,艾德聞視線低回iPad上,無語的輕吐一句,「神經病。」

  回到房間裡,陸嘉洛將冰袋扔在書桌上,手機解開鎖就是微信界面,還是洗澡之前給莫燃發的:中暑,頭暈眼花。配上一張喪貓的表情包。

  這麼久沒回,她正準備再發一個消息過去,剛剛好收到莫燃的回覆:剛剛在上課。

  接著是對方正在輸入,他又發來:你現在還難受嗎?

  陸嘉洛好奇地點著屏幕:上什麼課?

  ——跆拳道。

  ——哦哦。

  ——問你呢,現在還難受嗎?

  陸嘉洛稍稍一頓,回他:好多了,沒事了。

  然後,她出神的盯著,桌上徹底化成一袋液體的東西,摸了摸頸後,還剩一點冰涼的觸感。

  大叔叔敲門叫她下樓吃晚飯,順便神神秘秘的說,「不要忘記我們的計畫!」

  陸嘉洛表情示意他安心,對他打著OK的手勢。

  晚餐比較簡單,白天的潑水大戰,為這一趟釣魚之行,畫上令釣魚場老闆無語的句點,他們一無所獲,好在阿姨和艾米有別出心裁的烹飪手藝。

  陸嘉洛吃飽了捏著吸管,想要喝光她的檸檬蘇打水,不由自主的,觀察視線範圍內、對面坐的人。

  其實,艾德聞也不算白,只是皮膚特別好,吃什麼保養的。

  這時,他對餐桌另一邊的人開口,「爸,我房裡的電路,和家裡的總電路接在一起嗎?」

  艾德聞從很小就和大叔叔住在一起,對於認爹這件事兒,沒什麼心理障礙。

  大叔叔眼珠斜向上思考著,「好像是,怎麼了?」

  他起身說著,「有點問題,我想去看看。」

  有一個人離開,就意味著晚餐接近尾聲。

  陸嘉洛留下幫忙收拾碗筷,突然間,家裡的燈全滅了。

  在黑咕隆咚的環境裡,他們聽見大叔叔的聲音說,「可能是Edwin沒弄清楚搞跳閘了,你們在這兒,我過去……」

  艾米提醒著嘉洛把碗筷放一邊,自己正打算摸著椅子坐下,霎時,餐桌頂上亮起一盞燈光。

  一束酒紅的玫瑰慢慢走進光下,然後是小胖子一張笑嘻嘻的大臉盤。

  艾米驚喜地捂上嘴巴,蹲下一些抱過花束,「Thank you……」

  躲到櫥櫃前的陸嘉洛已經偷偷接上小音箱,她坐在地上,點開MacBook裡的音樂軟件。

  一首老歌,卡朋特樂隊的《Back In My Life Again》,艾米喜歡的歌。

  男主人翁笑呵呵的出現,他邀請艾米跳一支舞,就像他們曾經在伍倫貢的酒吧裡一樣。

  艾米很不好意思的責怪他嚇人一跳,卻將玫瑰放在椅子上。

  今晚的『燈光師』艾德聞就站在拱形門下,陸嘉洛注意到了他,他平且寬的肩膀倚著門框,環臂看著他們,臉上有很淺的笑意。

  大叔叔比艾米要矮一點,當他的胳膊繞過她的頭頂,還要踮起腳。

  他的動作那麼滑稽,艾米笑得又那麼甜蜜。

  大叔叔可以把他和艾米的感情經歷,改編成讓人連續打上五十個哈欠的童話,完全摒棄現實的一面。

  在他的故事裡,艾米是值得被珍惜的人,而他是最幸運的人,沒有什麼長處和出眾的優點,竟然能得到她的信任,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艾德聞轉過頭,與她對上目光,陸嘉洛扭開臉,有一點慌張,她放下MacBook,從地上爬起來,上樓去了。

  今天傍晚回家的路上,大叔叔說,最近他忙著工作,忽略了艾米,沒能空出時間多陪陪她,晚上想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喜。

  跟組團去釣魚一樣,沒人逃得掉,都是強制性參與的。

  差一階就走完樓梯的時候,陸嘉洛沒有再抬腳,而是望著工具室的門,裡頭的畫架、椅子、所有收納箱都罩著防塵的白布,就像死人之後的房間。

  十七歲暑假的一天晚上,陸嘉洛和媽媽在電話裡起了爭執,如今再回想爭執的起因,簡直微不足道,當時她就是心裡氣鼓鼓的,又委屈。

  時間很晚了,她一個人在工具室裡呆著,掀起靠在角落裡的一層布,下面是缺一角的鏡子,髒兮兮的鏡中,她是及胸的直髮,薄薄的劉海。

  半夜照鏡子挺可怕的,她趕緊蓋上,轉身又去掀起一層布,下面是個畫架,有一幅畫,半成品,有點抽象,大概是一條紅色的金魚。

  隨便選中一部日本電影,名字叫《情書》,她把燈關上,讓畫面投影在白色的牆體上,她躺在地板上,沒有心思留意電影在演些什麼內容。

  直到有人開門進來,陸嘉洛坐起來,她知道電影放出來的聲音,打擾到他休息了。

  艾德聞冷著面孔,拔了投影儀和音箱相連的線,整個空間乍然安靜。

  牆上投映著少年時期的藤井樹,對白無聲。

  他說,「陸嘉洛,我忍你很久了。」

  她很快的頂上一句,「繼續忍著吧。」

  陸嘉洛從他手裡搶來音箱的線,低頭的瞬間,眼淚從臉頰掉下來。

  艾德聞看見她哭,忽然不出聲了。

  她不需要他的可憐,用力吸一下鼻子,抬眼瞪著他,發現他們離得很近很近,因為他又往前一步。

  艾德聞斂著眼睛注視她,睫毛乾淨得根根分明,直直下垂,他的上唇很薄,笑起來就好像消失一樣,但是他此刻不笑,他在想著什麼。

  或者,什麼也沒有想。

  當他漸漸低下頭,他們的呼吸只有一釐米。

  陸嘉洛驚醒了推開他,跑出工具室。

  在她自己的房間裡,卻茫然的、找不到能坐下的地方,心慌得像一口氣喝了整桶的咖啡,又像舉了幾百下啞鈴,手會發抖。

  艾德聞剛才是……想要親她?

  陸嘉洛沒察覺自己是什麼時候分神的,所以沒有聽到他從工具室出來、關門的聲音,也沒有等到他敲門,等到他不屑的說,只是嚇嚇她而已,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陸嘉洛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