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成阿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候可以靠在枕頭上說很長時間的話,有時候卻持續昏睡一整天。小米每天守在醫院裡陪伴成阿姨,不知不覺中,暑假就快要結束了。
裴優幾乎每天都會來到病房看望成阿姨的病情,他溫柔體貼、認真細心,很快就和成阿姨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當成阿姨病情加重的時候,他也會整夜地守在病房裡,讓成媛和小米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深夜在醫院。
有時小米會忽然從噩夢中驚醒。
她滿額虛汗,低喘著睜開眼睛。裴優靜靜坐在成阿姨病床邊,月光灑進病房,將他的背影映照得皎潔聖華。他似乎總能察覺到她的動靜,靜靜回頭給她一個柔和的微笑。
那微笑的模樣……
從神態、舉止、嗓音到那些細微的動作,都和翌是那麼的相似……
怔怔望著他出神,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小米經常會分辨不清楚他究竟是誰。長久地望著他發怔,然後,慢慢地,她的目光開始黯淡。不是他,就算相似到了骨子裡也不是他。她已經弄錯了一次,殘忍地傷害到了無辜的人。她沒有任何藉口再犯下同樣的錯。
她開始有意識地迴避裴優。
只要裴優出現在成阿姨的病房,她都會胡亂找個藉口躲出去。她知道自己在情緒低落時,意志力會脆弱到很輕易就會崩潰的地步。不看到那熟悉的面容,不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她才不會再度被臆想所誘惑。
可是——
裴優卻總會奇異地「捉」到她。
醫院幽靜的走廊裡,他修長的身子常常擋在欲逃開的她面前,笑容溫和而無奈:「為什麼要躲著我呢?我很可怕嗎?」
小米失神地說不出話。
「多告訴我一些關於翌的事情,好嗎?」裴優凝視她,「拜託了。」
裴振華很少在家。
而幾乎每次到裴家,小米都能看見尹堂曜擁著一個個女孩子進進出出。他開著鮮紅色跑車,在花園前的山路上呼嘯而過,車內依偎著不同的美麗女孩,熱烈的音樂聲在空氣裡喧囂,子彈般飛駛而過的速度,凌厲的剎車聲驚飛林鳥。
遠遠地望去——
尹堂曜的身影卻冰冷孤煞得彷彿冷漠的冰雕。
每當看到他,小米總會頓時手足無措,身子僵硬,心底抽痛絞成一團。然而裴優雖然微笑但是堅持,讓她坐在花園裡跟他講翌的往事。
午後的陽光灑進花園,花香輕輕迷漫在夏末的微風裡。綠樹下,白色藤製的小圓桌,白色細花的瓷壺,裊裊茶香,精緻的茶點。白色籐椅中,裴優凝神低頭品茶,小米怔怔望著對面的他。
此刻。
靜謐的空間彷彿只是屬於他和她的。
望著裴優,她恍惚中有種時間凝固的錯覺,心跳放得很慢,慢到可以感覺到血液在體內靜靜地流淌。
「翌的功課很好,是嗎?」裴優笑著問。
「是的。」
「每次考試都是前幾名嗎?」
「不是。」她搖搖頭。
「……?」
她的目光輕輕落在裴優俊雅的面容,笑一笑:「不是前幾名,他永遠都是第一名,你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那麼優秀的人。就算考入清遠以後,他也依然是系裡最出色的學生。甚至有一次,一個全國法語演講大賽,原本準備參賽的外語系同學突然生病沒有辦法去,他臨時頂替參加都獲得了第一名。」
「他的法語很好?」裴優驚奇地問。
「翌會很多種語言呢,他說每一國語言都有不同的優美和韻味,法語他尤其喜歡,當初也曾經下過一些功夫。」
裴優眼底閃出驚奇的光芒:「那就怪不得了。」
「怎麼?」
「以前為了查閱一些法文資料,我開始自學法語,呵呵,學習的時候覺得特別輕鬆和容易。當時我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那些法語的東西早就存在我的腦子裡一樣,是有人給我的,而不是我去學會的。」
小米怔了怔:「……聽說雙胞胎之間有很神奇的聯繫。」
「而且,我也踢足球啊。」裴優摸摸鼻子,笑,「上次聽你說起翌足球踢得非常好。」
「你踢什麼位置?」
「中鋒。」
她眼睛頓時閃亮:「哈,跟翌一樣呢!」
「不過,我基本是踢替補,」裴優不好意思地笑,「可能是身體有些單薄,在球場上很容易被對方的防守隊員絆倒。有一次我被人狠狠鏟倒在地上,傷到了膝蓋,後來就不怎麼踢球了。」
她身子一顫,驚聲說:「膝蓋?!」
「嗯?」
「是兩年前嗎?」
「對啊。」
「是秋天嗎?!」她屏住呼吸,緊緊盯著他,「左膝嗎?!傷得很嚴重嗎?!」
裴優微微吃驚:「是啊,你怎麼知道?」如今他的膝蓋上還有那道傷疤。
小米驚得無法呼吸。
她記得在那場比賽中,在沒有人防守的情況下,翌忽然摔倒。他重重摔倒在球場上,左膝血流如注受傷嚴重,無法再繼續比賽。後來,清遠輸掉了那場大學聯賽的決賽,只拿到亞軍。
裴優也驚呆了。
半晌,他輕輕將手中的茶杯放到圓桌上,垂下眼睛,睫毛在他俊雅的面容映下淡淡的陰影。他扯動唇角,淡淡苦笑:
「可惜我們球隊早早預賽就被淘汰了,如果能夠進入複賽圈,說不定……」
夏末的風帶著清爽之意。
花香淺淡。
花園外是寧靜的山路。
茂密綠樹下。
小米寧靜地坐著,凝望著身邊穿著白襯衣的裴優,忽然間有種宿命的感覺。樹葉沙沙響,陽光在樹葉的縫隙間閃耀,血液流淌得如此之緩慢,她靜靜凝望著他,心跳緩慢得可以聽到每一次脈動。
裴優抬頭。
只見斑駁的樹蔭裡,她的短髮細細絨絨,薄薄的嘴唇,一雙月牙般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目光清澈,靜靜地凝望著他,目光裡有一種心痛和憂傷,像是怕被人發現,她努力克制著將之深深掩藏在眼底。
「你——就是這樣望著翌嗎?」裴優心中一動,忽然問。
小米趕忙低下頭。
「對不起。」
她咬住嘴唇,知道自己又失態了。雖然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他是裴優是翌的哥哥,可是……
「小米,謝謝你。」裴優唇邊有柔和的笑意,他的目光也很柔和,「雖然我好像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可是,真的很謝謝你對翌的好。」
「不!」她慢慢搖頭,「你錯了,我不是這樣望著翌的!我……」她咬緊嘴唇,「……我對翌也一點都不好。我總是凶巴巴地瞪他,很大聲地跟他說話……我對他糟糕極了,我又任性又自私又小氣……」
裴優怔住。
她深吸口氣,微笑著望向他:「你看,所以我很後悔。」
「小米……」
「翌是世上最善良最容易滿足的人,他只要一碗麵一個溫柔的笑容就會覺得很開心的。可是,我偏偏又懶又凶巴巴……」她笑容很靜,「如果換做是別的女孩子,他一定會很有福氣吧,別的女孩子一定都會很珍惜很珍惜他。」
裴優心中驚痛,此刻的她靜靜坐在白色籐椅裡,然而卻有種彷彿靈魂被抽走般,輕輕飄蕩在空中的透明感覺。
「如今,我什麼都學會了,」她靜靜的笑容也近乎透明,「可是,什麼都沒有用了。……我知道,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裴優知道,這也是對自己的懲罰。如果他早些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他從沒有照顧過這個弟弟……
他溫和地握住她的手背。
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安慰她,他可以體會到她所有的感情,那深刻的痛苦與懊悔,在這一瞬間,他和她是共通的。
夏末的陽光燦爛而不刺眼。
白雲靜靜飄在蔚藍的天空,澄澈的藍色,從天地之初到遙遠的未來都會是如此寧靜的蔚藍。
風吹來。
花園裡有芬芳的香氣。
裴優和小米靜靜地坐著,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靜靜地想唸著同一個永不能忘記的人。
突然——
鮮紅的跑車呼嘯著從花園前的山路飛駛而來!
尖銳的剎車聲!
法拉利停在對面那座白色花園別墅前。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孩子從車裡下來,他孤獨的背影沁出攝人的冷漠,亞麻色的頭髮卻被午後陽光炫目出一絲邪氣的光芒。
「曜——」
車裡清純的女孩子發現自己好像被遺忘了,只得怏怏地喊一聲,然後自己推開車門出來,滿臉笑容地跑過去重新偎到他身邊。
花園裡。
綠樹下。
小米低下了頭。
尹堂曜背對著裴家花園,太陽的光芒將他的背影投在地上,冷漠而斜長的背影,隔著寂靜的山路,逼得人透不過氣。
他走了幾步。
忽然。
他站住。
尹堂曜突兀地站住,一動不動。
身邊的女孩子用手遮住陽光抱怨著什麼,鬧哄哄的聲音,世界裡一片蒼蠅般嗡嗡的噪聲。他知道她在那裡,跟優在一起,在裴家的花園裡。她肆無忌憚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肆無忌憚地戲耍他,然後,又肆無忌憚地跟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想要證明她對於自己是無所謂的存在。可是,重新浪蕩在無數女孩子當中,只是證明了他是一個可笑的白痴。
慢慢地,尹堂曜轉身——
冰冷而憎惡的目光直直落在裴家花園裡那個鴕鳥般將腦袋埋得很低的女孩子身上,而裴優的手正覆蓋著她的手背。
花香依然芬芳。
空氣中卻染上幾分詭異的氣息。
裴家花園。
尹堂曜背脊僵硬地坐在白色籐椅裡,他陰冷地盯著面色蒼白呼吸有些紊亂的小米,一言不發,眼底透出殘酷的恨意。裴優笑著為他斟杯綠茶,搖頭道:
「怎麼讓那個女孩子就那樣走了呢?這裡很難打到車的。」
茶香裊裊在杯中。
沒人說話。
尹堂曜瞳孔緊縮,他抿緊嘴唇,死死盯住她。她彷彿瘦了點,肩膀更加單薄,孱弱得彷彿若是他目光再冰冷些,她隨時就會失去呼吸。
小米窒息地抓緊籐椅的扶手。
她能感覺到尹堂曜的目光帶著刻骨的涼意,一直從她的面部,涼入她的骨髓。她冷得渾身顫抖,只覺得下一刻就會死在他厭惡的眼神中。
裴優摸摸鼻子,笑:
「你們都不說話嗎?」
真是傷腦筋,這兩個人就像孩子。彼此用仇恨和逃避來互相傷害,卻不知道單純的恨意和迴避不但不能使得問題解決,反而會將兩人都傷害得鮮血淋漓。
「我回去了。」
半晌,小米終於擠出一句話,慌亂地從籐椅中站起身,看也不敢看尹堂曜。
「這麼心虛嗎?」
尹堂曜冷笑,也站起身,居高臨下地逼視她,高高的身子將她完全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裡。
她打個抖。
是,她心虛。原以為時間的流逝可以使得她忘記自己犯下的罪行,可是,這種罪惡感卻一天比一天更加加深,就像一條毒蛇日夜咬噬她的心。
尹堂曜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
他打量她。
「告訴我,優長得很像那個什麼裴翌嗎?」尹堂曜勾勾唇角,眼神憎惡,「所以,你不再希罕我胸膛裡的那顆心,轉而喜歡上了優的臉?」
她驚得睜大眼睛:「什麼?!」
「你真的很有膽量,」尹堂曜吸氣,手指揉捏她的下巴,「戲弄了我以後,竟然又跑來戲弄優。在你的眼裡,全天下的男人都可以被你玩弄在指掌之間,對不對?」
「我沒有!」她驚慄地喊。不,他怎麼能夠給她這麼嚴重的指控!
「沒有——?!」尹堂曜收緊手指,狠狠捏緊她,聲音從牙齒間磨出,「那你為什麼每天都和優在一起?!」
這些日子來,經常見到她和優在裴家花園靜靜坐著。
她有時喝茶。
她有時輕輕說話。
她沒有像以前同他在一起時那樣笑得開心可愛,在優的身邊,她神態寧靜得好像透明。這種寧靜是他不熟悉的,彷彿只是她特意為優而綻放的。
每當從裴家花園經過。
他不讓自己去看她。
她就像一場噩夢,每一個細微的回憶都會使他的心抽緊絞痛。然而,即使永遠用背影面對她,他全身的細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感覺著她。有她在,空氣窒息得難以忍受;她走了,空氣又空洞得難以忍受。
「我……」小米大驚,張口欲辨。她沒有招惹裴優,她怎麼敢去招惹裴優,她又怎麼會去招惹裴優呢?可是,尹堂曜冰寒入骨的眸光凍得她什麼都沒有再繼續說,他不會再聽她的解釋,她所有的解釋對他來說都是無力蒼白的。
尹堂曜冷冷凝視她:「你果然是全天下最無恥的女人。」
她心痛如裂。
閉上眼睛,細黑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輕顫。是,她是無恥可惡的女人,她沒有任何藉口求得他的原諒。
等不到她的回應。
在他的面前,她一夜之間彷彿沉默得就像一個木偶,無論怎樣羞辱和嘲弄她,她都無動於衷。他所有的恨意,就彷彿面對的是黑漆漆的死寂的夜色,沒有聲音,沒有一點點的聲音。
尹堂曜用力捏痛她的下巴!
她痛得面色蒼白,可是,仍舊靜默,不作爭辯不作解釋,她靜默得好像永遠也不會再開口說話。
「我恨你。」
尹堂曜抽氣說,聲音壓得很低。
她身子巨震。
「我恨不得殺了你!」
她的沉默徹底惹怒了尹堂曜!他的手指冰涼,微微有些顫抖,想要克制它,卻偏偏顫動得更加厲害……突然,他手指用力!他捏得她嘴唇撅起,下巴的骨骼咯咯作響!他要她痛!他要她痛!他要她痛得出聲!而不是這樣地無動於衷!
「夠了!」
裴優再也看不下去,走過去握住尹堂曜的手腕,皺眉說:
「曜,孩子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小米痛得腦中空白,她能感受到尹堂曜的手指帶著多麼強烈的仇恨,這種恨意強烈到令她恨不得昏死過去。
「怎麼解決?!那你說要怎麼解決?!」
尹堂曜狂亂地喊,他扭頭看向裴優,又猛地回頭看向小米。她那麼那麼安靜,「轟」一聲,他的心劇痛!
他怒吼: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準備永遠不說話嗎?!讓我可笑得像個白痴,然後你在心裡笑我,對不對?!你憑什麼不說話?!你根本不在乎,對不對?!就算我死掉,就算我是因為你而死掉,你也不在乎對不對?!不說話,你就可以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嗎——?!」
尹堂曜的吼聲彷彿滴血的匕首,直直戳進小米心底,她痛得渾身驚慄,就好像埋藏在沙土裡的腦袋被硬生生扯了出來。
她慌亂地睜開眼睛,心底一片混亂的疼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她只知道逃。可是,逃也錯了嗎?是不是?尹堂曜的嘴唇紫白,眼底是赤裸裸被傷害到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那晚還要鋒利而尖銳!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尹堂曜痛吼!
心臟處炸裂般陣陣劇痛,他緊緊箍住她的腦袋,嘴唇煞紫,對著她痛聲大吼: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你知道了嗎?
我恨你。
我恨你欺騙了我,我恨你在欺騙我之後卻又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可是,你竟然也沒有嘗試取得我的原諒。我恨你,恨你出現在我的面前;可是,當你試圖不再出現在我的面前,除了更加恨你,我也開始恨我自己。
裴家花園。
陽光閃耀在茂密的綠葉間。
夏風裡有淡淡花香。
「曜——」
裴優驚呼著撲過去。
尹堂曜緩緩緩緩昏倒在泥土的地上,他嘴唇紫青,面容蒼白,眼角似乎有些晶瑩的光芒。當他倒下去時,雙手還箍著驚痛的小米,重重摔倒在地面,就算劇痛如絞中,倒下去時,他依然下意識地將她護在了胸前。
夜幕低垂。
星光透過窗戶照進臥室。
尹堂曜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地昏睡在床上,他的呼吸很輕,嘴唇仍是淡淡的紫色。夜風吹來,窗紗飛揚,在皎潔的星光中,小米怔怔站在床邊凝望著他。腦中一片混亂,她呆怔地站著,血液在耳邊轟轟作響,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
一切是她做下的。
一切必須由她來解決。
裴優將聽診器收起來,曜的心跳雖然依舊虛弱,但是終於又恢復了平穩的節奏,沒有太多需要擔心的了。他輕輕皺眉,心中有些疑惑,既然曜做了換心手術,為什麼最近反而發作得更加頻繁了呢?記得聽說曜的換心手術是非常成功的,基本已經可以同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啊。
他望向站在床邊的小米。
她的白裙子被夜風吹得輕揚,肌膚蒼白透明,眼底滿是強烈的歉疚,嘴唇咬得緊緊的,單薄的肩膀輕輕顫抖。
是她的關係嗎?
裴優嘆息,或許自己不應該試圖令得曜與她和好。他以為曜如此深愛她,只有在她身邊才會快樂幸福。但是,他怎麼忘了,也只有深刻的愛才會讓曜陷入如此深邃的痛苦之中。
於是。
裴優微笑著對小米說:「你先回去吧,我照顧曜就好。」
她卻輕輕搖頭:
「不。」
她不想再逃了,她逃不到任何地方,只要尹堂曜心中還有恨意和痛苦,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忘記自己做過的事情。
深夜。
當尹堂曜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
小米趴在他的床邊,腦袋埋在床單裡。星光灑進來,細細絨絨的短髮彷彿也閃耀著點點星芒。她似乎睡著了,肩膀靜靜地起伏,白裙子單薄得近乎透明。下意識地,尹堂曜伸出手,手指觸到她細細的短髮,象柔軟的刺蝟,她的頭髮在他的手指間有微微的涼意和溫柔。
悄悄地……
她的脖頸變得僵硬。
尹堂曜察覺到了,身子頓時也僵硬起來,握緊手指,他將手從她的發間收回來,眼神變得冰冷淡漠。
她從床邊抬起頭,對他綻開一個輕輕的微笑:
「醒了嗎?」
這是從那晚以後,她給他的第一個微笑。微笑裡有些脆弱,有些歉疚,眼睛也濕濕的帶著霧氣,但那畢竟還是一個笑容。她望著他,神態中沒有迴避,也沒有躲閃。
小米將尹堂曜扶著坐起來,將枕頭墊在他的腰後,把被子拉高蓋好他的身子,然後,她又靜靜對他微笑:
「要喝點水嗎?」
尹堂曜沉默地盯著她,神情冰冷而倔強。
倒來一杯溫熱的水,她小心翼翼地將玻璃杯放入他的手裡,輕聲說:「應該正好可以喝。」
手指在玻璃杯上收緊,尹堂曜緊緊盯著她,眼底有警惕的暗光,他喉嚨乾啞:
「你想做什麼?」
小米不解抬頭:「呃?」
「為什麼,你又變得這麼假惺惺?!」他的聲音冰冷殘酷,手指僵硬得幾乎可以將玻璃杯捏成碎片。
「……」
「不是避我如蛇蠍嗎?不是連話都不想跟我說嗎?又這麼假惺惺,你究竟想玩什麼花樣?!」鼻翼的鑽石閃出冰冷譏諷的光芒。
望著他,她目光漸漸黯淡,很輕很輕地說:
「我沒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她苦澀地笑一笑:
「如果可以再次選擇,我會靜靜地守在你的身邊,不去打擾你,不讓你發現我。只要能每天看到你,偷偷地為你做點事情,我想,應該就會很開心了吧。」
尹堂曜抿緊嘴唇。
她繼續低聲說:「是我太過貪心和自私,所以才闖下了這些不可寬恕的禍。你很討厭我吧……我……也很討厭我自己……是我做錯了,已經做錯了,不可原諒地已經做錯了,那麼,該怎麼辦呢?」
她輕輕吸氣,凝視他,眼睛裡有不顧一切的光芒:
「請你告訴我,無論是什麼,我都會去做!」
半晌。
尹堂曜的目光依舊冰冷:「我恨你,恨不得將你的骨頭一寸寸揉碎,恨不得你從沒有在世間出生過,我想用同樣的方法來報復你,讓你嘗一嘗我所感覺到的痛苦。」
小米咬緊嘴唇:
「好。」
其實,她早已嘗過那種痛苦,正是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才讓她來到尹堂曜的身邊。也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她明白自己對別人做下的是同樣深刻的傷害時,她才會如此不能原諒自己。
「可是,我無法做到。」尹堂曜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是我心軟,而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愛我……」
她怔住。
尹堂曜面容中的痛苦強烈得令人窒息,睜開眼睛,他的眼底有烙印般深深的脆弱:「你不愛我,所以你無法嘗到同樣的痛苦,所以我的報復就像小孩子無聊的遊戲,屈辱的最終還是我自己。」
小米的心緊縮成一團。
如果可以,她願意使他快意,如果她的痛苦可以使他感到快慰,可以使他忘記發生的一切。然而,她心底的黑洞被越扯越大,烏溜溜流著腥黑的血。她知道,她犯下的錯永遠無法被寬恕了,不是因為他的恨,而是因為他的愛。
良久以後。
她掙紮著說——
「如果,我離開這裡呢?」
即使她不捨得,可是永遠地離開這裡,永不在他面前出現,讓時間來抹平所有的記憶,會不會好一些?
「你不要胸膛裡的這顆心了嗎?」尹堂曜冰冷地說,「或者,因為不願意見到我,所以你寧可連你喜歡的心臟也不要了嗎?」
「不是!」
小米痛聲低呼。
「那是什麼?!」他冰冷地逼視她,「為了這顆心,你處心積慮地來到我身邊,怎麼,這麼輕易地就放棄了嗎?你不是很喜歡它嗎?不是喜歡到可以把我當成玩具的地步了嗎?如今,卻這麼輕易地就要離開,你不怕因為我恨你,所以我會狠狠地折磨你所珍愛的這顆心嗎?」
她開始顫抖:「不……不會的……」
「是嗎?」
尹堂曜唇角勾出淡漠的笑意。
手中的玻璃杯突然「砰」一聲大力砸向他自己的胸口,水花大片地灑出來,巨大的撞擊聲,他的身子顫了顫,嘴唇又開始出現淺淺的紫色。
「不要啊!」她驚駭地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驚慌失措地喊,「你在幹什麼!」
尹堂曜嘲弄地笑:「果然,你在意的還是這顆心啊。」水濕透了他的胸口,冰涼冰涼的感覺,他卻彷彿已經麻木,心臟處的任何痛楚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小米哭了。
怎麼可以這樣,就算她做錯了所有的事情,錯的是她,跟那顆心臟有什麼關係呢?她很笨,很自私,很貪心,可是,翌的心臟沒有一點點的過錯啊!怎樣對她都可以,但是,為什麼要這樣的傷害翌和他自己呢?
「如果你離開,我發誓,你會後悔的。」
尹堂曜冰冷地告訴她。
「你不是恨我嗎?不是討厭我嗎?」她驚痛地哭,「那麼,看不到我,不是會好一點嗎?」
「我是恨你。」
尹堂曜的嘴唇紫白得驚心動魄。
「可是,你不能就這麼離開,你必須把欠我的統統補償給我。你不可能在把我的心撕裂之後,還輕輕鬆鬆地一走了之。如果你覺得對不起我,那麼你就用你所有的力氣來愛我。當你愛上我,愛得不能夠離開我,那時候,我或許會將你趕走,作為對你的懲罰。」
他的聲音冰冷冰冷。
夏末的夜風,有淡淡花香,有沁骨的涼意,星芒點點閃耀,窗紗無聲地飛揚。
恨她是一種痛苦。
然而永遠再也見不到她卻是一種比痛苦更加可怕的恐懼,就像墜入永不醒來的噩夢。
小米已經望著窗外發呆了將近一個小時,她的眼神怔怔的,嘴唇亦怔怔地抿著,好像在思考一個永遠也無法找出答案的問題。成媛調整輸液點滴的速度,拉好成阿姨的被子,低聲同她說了幾句話,起身重新看向小米時,發現她仍舊在怔怔出神。
「有什麼事情嗎?」
小米常常很開心地笑,彷彿沒有任何煩惱,然而有時她又似乎有許多心事。快樂單純的小米,憂傷悲痛的小米,成媛以前總是搞不清楚哪個小米才是真實的,她不喜歡過度的隱藏和偽裝,所以總是同小米保持一段距離。而這段時日整天在醫院裡相處,成媛卻漸漸喜歡上了小米。或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吧,是不希望被別人碰觸的,只要她是善良好心的女孩子,又何必非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將她辛苦裝扮的快樂撕扯掉呢?
小米怔怔回頭。
她看到了成媛寧靜關切的眼睛,眼睛裡有種默默而不打擾的關心,這種關心就像一層柔暖的棉衣輕輕蓋在她的心底。
小米鼻子微酸,她忽然有種衝動,想要把所有發生的事情統統告訴成媛。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已經深深地懊悔卻不知該如何彌補。繼續留在尹堂曜的身邊嗎?其實,她喜歡留在他的身邊,可以看到他,聽到他,可以靜靜地悄悄地感受翌的心跳。可是,如果仍舊留在尹堂曜的身邊,她該如何掩飾自己的感情呢,自己的感情會不會再一次殘忍地傷害到他呢?
正這時——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成媛和小米轉頭看向門口處。
裴優微笑柔和,他一身雪白的醫生制服,手裡拿著病例記錄夾,修長的身影站在門邊,寧靜的氣質有令人心安的感覺。而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那人的鼻翼閃動冷冷鑽石的光芒,又高又帥的身材,目光有些冰冷,嘴唇倨傲地抿著。
小米驚怔。
尹堂曜居然會來到成阿姨的病房!
他望著她。
目光冰冷孤獨,眼底隱隱有脆弱的固執,他的目光穿透空氣,直直穿透她的心底,令她的心驟然抽痛緊縮!
成阿姨微微坐起身,慈愛地對尹堂曜說:
「謝謝你來看我。」
尹堂曜慢慢把目光從小米身上收回,望向成阿姨,沉聲說:「您……好些了嗎?」
成媛微驚,跟尹堂曜同班三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如此客氣禮貌。呵,太陽莫非從西邊升起來了。
然而,這只是令人吃驚的開始。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尹堂曜都守候在病房,他沉默地聽成阿姨說話,有時會點頭表示他在聽,有時他也會幫忙出去叫來護士換藥。他好像只是為了生病的成阿姨而來的,雖然這個理由讓人覺得莫名其妙。而且除了剛進病房的時候尹堂曜的目光曾經停留在小米身上,其餘時間他再沒有看過她一眼,彷彿她只是一個透明的人。
傍晚時分,夕陽斜斜照進病房。
成阿姨沉沉地睡著了。
小米收拾好東西,靜靜地準備離開,她忍不住扭頭又望瞭望尹堂曜。他背對著她,斜灑的霞光中,挺直的背脊依然透出股冰冷的味道。
她默嘆一聲。
低頭輕輕向病房門口走去。
小米腦中滿是混亂,整個下午同他在一個病房,所有的思緒都變得緊張而慌亂。原來,他可以這樣強烈地影響到自己嗎?她咬住嘴唇,突然有種莫名的惶恐,耳膜轟轟作響,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
伸出手,她握住門把手。
門拉不開。
再用力。
還是拉不開。
門似乎被一股力量用力按住了。
小米錯愕地抬頭,一個冰冷的陰影從她的頭頂籠罩而下,尹堂曜的右手壓住房門,冷冷地凝視她:「要走了嗎?」
她怔怔的:「……是。」
「好。」
他放下手。
病房門應聲開了。
尹堂曜冷漠地勾起唇角,冰冷地握住她的手。小米驚怔,他卻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徑直牽起她的手,走出了病房。
病房裡。
成媛微笑。
裴優似乎也在微笑,只是他輕輕側過了頭,晚霞中,臉上的神情看不大清楚。
晚霞映滿天際。
傍晚的風輕柔地吹來。
尹堂曜牽著小米的手走出了醫院,街上人來人往,車輛穿梭如織,他握著她的手,沉默地走著。
他的手很冷。
他的嘴唇抿得很冷。
小米的手指也冷得有些僵硬了,但是,她不敢從他的手掌裡掙脫開,因為他握住的方式是那麼固執,彷彿那是他生命中最執拗的堅持。
走了很久很久。
從傍晚走到了天黑。
從天黑走到了深夜。
沉默著,尹堂曜握住她的手,一直一直地走,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從另一條街走到下一條街,月光如水,路燈如星,紛紛的路人,紛紛的車輛。
終於——
「我們……要去哪裡?」
小米發現自己早已迷了路,茫然四顧,身處陌生的環境,她和他恍若來到了奇異的空間。
「不知道。」
「……不知道?」
「是。我想去一個可以忘記一切的地方,但是,我找不到。」尹堂曜淡淡地說。
「如果……」
「忘記一切,但是你仍然在我身邊的地方。如果必定要你離開才能忘記一切,那麼……」尹堂曜面容冷漠,然而冰冷的手指卻微微收緊,將她更深地握在自己手心,「……那麼,我情願就讓一切保持原狀。」
夜色深沉美麗。
柔和的路燈。
淡淡的星光。
尹堂曜俯身吻住了小米,他的唇微微有些涼意,帶些顫抖,然而輕柔。夜風裡,他吻著她,聲音很輕很輕:
「讓我們回到那一晚之前吧,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就只當那是一場噩夢好了……
夢醒了。
一切都美好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