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
走出聖榆校園的凌波門,是一條寬闊的道路。道路兩旁的路燈都已經點亮,道路南邊有許多商店,霓虹燈招牌在夜幕裡七彩閃爍。
道路的北邊是東湖。
月光靜靜照在漣漪的湖面,無數路燈灑進湖面裡,就像無數明亮的星星。
夜風輕柔地吹過湖面。
戚果果象被強大的魔法定住般。
她眼睛眨也不能眨地呆呆站在東湖邊足足有十幾分鐘。直到成媛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啊」地猛然清醒。
戚果果想過許多許多個版本關於尹堂曜如何為小米慶祝生日,可是,她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場景——
燭光。
輕輕搖曳的燭光。
無數的燭光。
夏日的時候為了方便聖榆的同學們游泳和乘涼,東湖上原本搭有石板。一塊十幾平米的方形大石板,從它周圍延伸出去的環繞在湖面的小橋般曲曲折折的石板。這些石板上此刻全都點燃了蠟燭,柔和的燭光,璀璨在夜晚,璀璨在湖面。
夜風輕輕柔柔。
燭光閃閃盈盈。
湖面的點點燭光和夜幕的點點星輝交映成一片,再加上路邊的燈光,無數淡淡的、皎潔的、昏黃的、搖曳的光芒從水面璀璨到地面璀璨到夜空。
石台上有一張石桌。
石桌上放著一隻新鮮的水果蛋糕。
石台上有幾個石凳。
在無數燭光的閃耀包圍中,成媛陪著仍舊有些呆呆的戚果果走了過來。
尹堂曜已經到了。
夜色裡,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頭髮不知什麼時候染回了黑色,因為小米還沒有來,他顯得有些孤獨和沉默,面容五官卻出奇的俊美。
戚果果總覺得除了頭髮以外,尹堂曜還有些地方跟平日裡很不一樣了,可是又具體說不出來,只好疑惑地一直盯著他看。
成阿姨也來了。
她穿著很厚的衣服坐在輪椅裡,神態慈祥安靜,裴優陪在輪椅邊照顧她,低聲跟她說話,問她一些身體的情況。成媛只是在旁邊聽著。
夜色漸深。
小米還是沒有來。
燭光搖曳的石台上。
戚果果感到有些侷促不安了,真是的,小米在幹什麼嘛。她擔心地望向尹堂曜,害怕他會生小米的氣。
然而目光處。
尹堂曜只是靜靜地站在湖面上的石台邊,夜色裡,他身上的白襯衣彷彿脆弱的光。沒有生氣,沒有發怒,他靜靜等著小米。
馬路對面的一個店子裡飄出音樂聲。
那首歌好像是店的主人特別喜歡的,一遍一遍重複地唱著,在寂靜的夜裡,歌聲清晰得彷彿就在耳邊。
「……
忘了有多久
再沒聽到你
對我說你最愛的故事
我想了很久
我開始慌了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
……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
尹堂曜靜靜地站著,背對著眾人,他靜靜地站著。月光照在他挺直寂寞的背脊,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因為早已經等了很久,所以不在乎再等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
尹堂曜的背脊好似被什麼觸動了,月光淡淡灑下,燭光璀璨地閃爍,他向凌波門的方向轉過身去,望著那裡,一抹星光般明亮的笑容在他唇邊勾起。
裴優也望過去。
凌波門,一個女孩子穿著白色的長裙,夜風裡裙角輕輕飛揚。
道路上有車輛馳過。
女孩子站在路邊,細絨絨的短髮被路燈照出溫柔的光澤,薄薄的肌膚,薄薄的嘴唇。她望向東湖,那璀璨明亮的燭光將她的眼睛映得明亮如星。飛舞的純白裙角,她就像夜色裡的白色精靈。
音樂從路邊店裡飄來。
「……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
「小米——!」
戚果果興奮地跳起來在東湖的滿天星光滿天燭光中向她揮手。
美麗的夜色。
湖面掠過輕柔的風,夜幕中皎潔的月亮,曲曲折折的石板上點亮無數的蠟燭。
燭光輕輕搖曳。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戚果果、成媛和裴優拍手唱著。
尹堂曜捧起點滿生日蠟燭的蛋糕,舉在小米面前,他沒有唱,只是深深凝望著她,蠟燭的光芒閃耀在他眼底。
成阿姨坐在輪椅裡微笑。
小米吹熄了蠟燭。
眾人歡呼,戚果果更是迫不及待地催她趕快切蛋糕。小米將蛋糕切成一塊塊分到每個人手裡,戚果果嘗了以後大呼好吃,接著又吃了兩塊才坐下來滿足地嘆息。
「小米,你怎麼來這麼晚呢?」戚果果好奇地說,「我們等了你足足有大半個鐘頭呢!」
正在繼續切蛋糕,聽到她的話,小米的背脊忽然有些僵硬。
裴優望向小米。燭光裡看不大清楚,但隱約可以看到她的眼角仍有還沒有完全掩飾掉的淚痕。他心中一痛,忽然想起,這應該是小翌離開以後,她獨自渡過的第一個生日吧。
「我告訴她的就是這個時間,」尹堂曜走過去,摟住小米的肩膀,對眾人說,「所以其實她很準時的。」
小米微怔。
尹堂曜摟緊她的肩膀,然後鬆開她,接過她手中的刀子替她切蛋糕。
「為什麼呢?」戚果果睜大眼睛,「為什麼要讓小米晚到那麼長時間呢?」
「……」
切蛋糕的刀子僵在半空。
「因為這樣曜才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準備啊,」裴優打趣地笑,「你們不知道,曜非常緊張這次的生日會呢。雖然準備了很久,可是他還是會擔心來不及親手一一把蠟燭點亮,所以才讓小米來得晚些,免得出糗。」
成媛看向裴優。
裴優摸摸鼻子,笑容十分自然。
「哎呀!」戚果果驚呼,「尹堂曜真的對小米很好很好啊!」
「你才知道嗎?」裴優微笑。
「我當然早就知道啦!」戚果果不服氣地說,「只不過……啊,對了!天哪!那尹堂曜為小米準備的生日禮物也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了!對不對?!」
在急性子戚果果的推動下,生日派對的進程很快就到了送禮物的環節。最先送生日禮物的當然就是戚果果了,她送給小米一條漂亮的白色絲巾。
成媛送給小米一隻鋼筆。
而成阿姨……
成阿姨竟然拿出了一個陶罐,裡面有新釀好的米酒,淡淡的甜香,濃郁的酒氣。
小米望著米酒呆怔住。
成阿姨還在住院啊,身體那麼虛弱,今晚出現在這裡就已經讓她心裡很不安了,而成阿姨竟然還親手為了她釀了米酒嗎?!
「喜歡嗎?」成阿姨微笑著摸摸蹲在輪椅前的小米的短髮。
「喜歡。」小米點頭。
成阿姨的手有些虛弱顫抖,但是笑容慈愛得就像母親:「肚子餓的時候,你打一個雞蛋到碗裡,把它打散,然後放進些米酒,再把熱水倒進去,就是你喜歡吃的蛋花米酒了。」
小米咬住嘴唇,眼眶有些熱熱的。
「吃完以後,記得跟阿姨說,阿姨再做一罐新的給你,好不好?」成阿姨的聲音有些低,眼睛望著小米,夜色的湖面上,她輕柔地撫弄輪椅前小米細絨絨的短髮。
「好。」
小米吸口氣,綻開快樂的笑容。嗯,她要大家今晚都開開心心。
燭光在東湖的水面上閃閃盈盈。
夜風吹來。
裴優摸摸鼻子,笑容有些尷尬,他抱歉地對小米說:「對不起,我忘記給你買禮物了……」
戚果果瞪大眼睛看他:「什麼?!」
小米也怔了怔,然後笑起來,想不到一貫細心的他也會有忘記事情的時候。見他一臉尷尬的模樣,她急忙笑著搖頭說:
「沒關係啦。」
「喂!這不像你的作風啊!」戚果果困惑地喊,「以前無論多麼小的瑣碎事情,就連小米吃辣椒不吃花椒你都不會記錯,怎麼可能……」
裴優又連說幾聲抱歉,他凝視著燭光裡白色長裙的小米,她在笑,眼睛彎彎得就像月亮。他淡笑著低下頭,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眼底的神情。
成媛也沒有看見。
所以她感到更好奇,盯著他看了好久。
夜幕中繁星點點。
湖面被夜風吹起柔和的漣漪,燭光搖曳在水波上,點點燭光,點點星光,路燈的光芒也倒映進水中,明亮璀璨得恍若無數閃耀的寶石。
「尹堂曜!」
「尹堂曜!」
點滿燭光的石台上,戚果果興奮地拍手喊著,終於到了最感人的男主角隆重上場的時刻了,哇,會有什麼驚喜呢?!
淡淡的月光。
月光裡,尹堂曜白色的襯衣彷彿有寂寞的光芒。聽到戚果果的喊聲,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小米。
小米這時也正好轉頭看他。
於是——
他和她的目光在深秋湖面的夜風中碰觸。
白襯衣的尹堂曜,白裙子的小米,他望著她,她望著他,燭光閃爍的東湖水,如此唯美的畫面,好像夜空中所有的星光都閃閃在兩人身旁。
而尹堂曜的掌心也有一顆星星。
小小的星星,小小的,明亮的,光芒閃耀在他的掌心。
他深深地凝視小米。
將那顆小小的星星放在她的眼睛前面。
夜幕中有無數的星星。
星星一閃一閃。
他掌心的星星閃出動人的光芒,一閃一閃,明亮映入她的眼睛。她怔怔地抬頭,他鼻翼的鑽石沒有了,只留下一個細細的印痕。小小的鑽石在他掌心,鑲在小小的指環上。
裴優認得那顆鑽石。
曜很喜歡它,覺得它很漂亮,所以才將它做成鼻釘。用他的話說,這樣只要眼睛一垂下就可以看到了。
曜告訴過他關於鑽石的故事。
那是幾年前,他偶然發現了一枚小小的鑽石戒指。母親告訴他,那是戀愛時父親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後來結婚的時候父親用更大的鑽石替換下了它。母親把那枚鑽戒送給了他,尺寸太小戴不上,他就把上面的鑽石取下做成了鼻釘。
很多人嘲笑他在鼻子戴著鑽石太過囂張不羈。
沒有人知道,曜是真的很喜歡那顆鑽石。
鑽石在小小的指環上閃光,映著燭光,映著星辰,那小小的光芒亮得小米的心緊緊縮成一團。
尹堂曜凝視她。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隨著輕柔的夜風,飄進了燭光石台上每個人的耳朵——
「嫁給我,好嗎?」
他對她說。
寧靜的夜,世界那麼明亮,夜幕中無數的星星,湖面點亮無數的燭光,道路上有車輛飛駛而過,霓虹燈七彩變幻。
戚果果驚得掩住嘴。
裴優淡淡微笑著,他側過頭,望著湖面中層層蕩漾的水波。
成媛的目光看過尹堂曜,看過怔怔而立的小米,看過唇邊有淡淡微笑的裴優,她垂下眼睛。
成阿姨坐在輪椅裡,天邊的星光將她的身子映得彷彿透明。
東湖裡層層蕩漾著星芒和燭光。
靜靜的波瀾。
一層一層地蕩漾開來。
小米怔怔地望著站在她面前的尹堂曜,嘴唇薄薄的,白色裙子輕輕飛揚,恍若被細雨打落的白色花瓣。
鑽石指環在她和他之間閃耀。
「嫁給我,好嗎?」
尹堂曜凝視著她,又問了一次。
她呆呆地怔住,喉嚨裡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夜色沉靜。
東湖的水輕輕漣漪。
尹堂曜的眼底有熾熱的火焰,他緊緊凝視她。而她許久許久的沒有回答,讓他的手指慢慢變得冰涼。
心口傳來一陣痛。
他嘴唇的血色褪去。
只是想要留住她,哪怕她心裡沒有他,可是只要她在他的身邊,就已經很好。
寂靜的夜。
她眼中閃過無助和慌亂:「……為什麼?」
尹堂曜淡淡勾出微笑,雙唇有些蒼白:「因為——那樣我會覺得很開心。」她曾經說過,只要他開心,只要他覺得幸福,她什麼都會去做。如今,她還會記得這句話嗎?
小米望著他。
她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好像在看某個不存在的人,眼神裡有種恍惚,這目光讓尹堂曜的心劇烈絞痛起來。
半晌。
「你……會開心嗎?」
她輕輕地問。
尹堂曜的嘴唇淡紫色,而背脊卻挺得極直:「會,我會很開心很開心。」
道路對面的那首歌一直一直重複著唱……
「……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
我願變成童話裡
你愛的那個天使
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你要相信
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裡
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
小米望著他,一抹靜靜的笑容染上她的唇邊,眸底暈開星輝般柔和的光芒,她輕聲說——
「好。」
旁邊響起戚果果震驚的抽氣聲!
成媛也怔住了。
湖面石台上的燭光在夜風中搖擺。
尹堂曜緊緊抱住她,滾燙的呼吸在她耳邊,他抱得她那樣緊,雙臂彷彿透過她的骨頭抱進她的血液。
他緊緊抱住她。
腦中一片空白,狂喜讓他喘不過氣,忽略掉心臟處一陣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緊緊抱住她,靠在她的耳邊,他的聲音滾燙而灼熱:
「你知道你答應了什麼嗎?」
她在他懷裡,閉上眼睛:
「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尹堂曜雙臂緊緊抱住她,嘴唇紫白紫白,劇痛讓他的身子有些顫抖,然而面容卻俊美得令人窒息。
「是。」
「叫我的名字……」
「尹堂曜……」
「再叫一次……」
「尹堂曜……」
淚水在小米面頰緩緩流淌而下。是的,是尹堂曜,她願意讓他開心,願意讓他高興,願意做一切可以讓他幸福的事情。
心臟翻絞撕裂般的劇痛!
尹堂曜輕輕吸氣。
他放開她,凝視她。滿天星光裡,他輕輕拉起她的手,輕輕將指環戴在她的手指上,小小的鑽石,在她纖細的指間閃出動人璀璨的光芒。
夜風柔和地掠過湖面。
燭光搖曳的石台上。
戚果果看得痴住了,心中被面前的兩個人感動得一陣酸一陣甜。成阿姨在輪椅裡慈愛地微笑。成媛沉靜地望著身邊淡淡笑得有點寂寞的裴優。
小米忽然又怔住。
她怔怔望著尹堂曜的掌心,在那裡,又魔法般變出一隻小小精緻的東西,她屏息,眼底湧起一股濕潤。
「幫我戴上。」
尹堂曜嘴唇深紫,凝視她說。
小米的睫毛顫了顫,輕輕從他的掌心拿起它,輕輕地舉起手,戴在他的鼻翼,於是,那原本戴著一顆鑽石的地方,換上了它。
月光靜靜灑下。
小小的天使在他的鼻翼。
天使的翅膀閃出銀色柔和的光,飛翔在尹堂曜的鼻翼,映著他的眼睛也有亮亮的光芒,穿著白襯衣的他,恍惚間,他的背後彷彿也慢慢飛出了一雙翅膀。
她的手指怔怔在他臉龐。
她指間鑽石的光芒,他鼻翼天使的光芒,閃耀在一起。夜幕無盡的星光,湖面搖曳的燭光。那一夜,光芒點亮了人間。
那一夜。
裴優抬頭望著夜幕中的星星,星光也灑照在他的白襯衣上,他沒有再去看曜和小米,唇邊的微笑彷彿變得越來越寂寞。
可是——
因為沒有再去看——
他沒有發現曜的嘴唇漸漸紫得駭人,也沒有發現曜的面容漸漸蒼白得像天使的翅膀一樣透明,更加沒有發現曜擁抱小米的雙手,指甲也紫白紫白得彷彿可以滴出血來。
當戚果果的尖叫驚恐地響起的時候。
裴優回頭——
尹堂曜蒼白著面孔昏倒在石台上,四周的燭光被帶起的風聲熄滅了一大片,小米撲過去抱住他的身子。
而當裴優趕到他的身邊時。
尹堂曜躺在小米懷裡,他的心跳已經停住了,靜靜的,一絲心跳都沒有了,只有天使仍在他的鼻翼閃出柔和的光芒。
道路邊的店子裡,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一遍又一遍,仍舊在重複唱著那首歌——
「……
忘了有多久
再沒聽到你
對我說你最愛的故事
我想了很久
我開始慌了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
我願變成童話裡
你愛的那個天使
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你要相信
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裡
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
……
深夜的仁愛醫院。
急救車尖銳地呼嘯著開進來,警示燈急速刺眼地閃動,醫生和護士們從大門口衝過來,救護車後門打開,擔架送出來!
慌亂的夜色。
「閃開——!」
擔架床的輪子在地面飛快地滾動,醫生們邊查看病人蒼白髮紫的面容邊焦急地推著床跑,護士高高舉著吊瓶,凌亂慌張的腳步,凌亂慌張的人影,醫院走廊裡白花花眩暈的照明燈,凌亂的呼吸,驚恐的心跳。
尹堂曜靜靜地躺著。
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一隻蒼白髮紫的右手,從床架上跌落……
醫生們緊張地邊跑邊喊——
「閃開——!」
「快閃開——!」
走廊上的人們紛紛閃躲。
急救室的門早已大開。
醫生、護士和擔架床衝了進去!
「砰——」
門又重重地關上!
戚果果呆立在急救室外,她徹底地驚呆了,從沒有想過原來生命可以這麼脆弱。彷彿就在一刻鐘前,尹堂曜和小米的畫面還浪漫得讓她心裡酸甜甜的,然而轉眼間,尹堂曜竟然心臟停止跳動被送進了醫院。
在救護車開往醫院的路上。裴優和急救醫生努力地對尹堂曜進行心臟按壓,為他人工呼吸,為他注射針劑。而尹堂曜靜靜地躺著,就像已經死了。
沒有了心跳。
不就是……
已經死去了嗎?
戚果果驚慌地發抖,她顫慄著看向小米。
急救室門口上方的紅燈亮著。
幽暗的紅光照在小米蒼白的臉上。她也在發抖,似乎想要衝進去急救室,又似乎不敢,只是雙臂抱住自己的肩膀,一陣一陣地發抖。在急救室的紅燈下,她的臉孔映得更加蒼白如紙,好像比病床上的尹堂曜還要蒼白,嘴唇慘白而顫抖。慢慢地,她雙腿顫抖得彷彿站不住了,倚著急救室的門,她慢慢地滑下,雙臂抱住肩膀瑟縮著滑下,不停地抖著,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小米……」
戚果果遲疑地喊她,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走廊裡靜悄悄。
一片死寂。
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透過急救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心電圖監護器「嘀——嘀——」地叫著,屏幕裡畫出一條沒有變化的直線。
裴優蒼白著臉俯身看去。
病床裡,尹堂曜雙眼緊閉,嘴唇紫得嚇人,他雙手鬆鬆地垂著,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只有鼻翼的天使閃出柔和的光芒。
醫生拿起電擊板。
「砰——!」
尹堂曜的身子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堂曜的身子又高高彈起,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象鬆軟的布偶,尹堂曜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的儀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急救室外。
戚果果用力掩住嘴,驚恐讓她無法說出話,她沒有辦法去安慰小米,她一句話也無法說出來。
小米瑟縮著,她緊緊抱住自己,彷彿忽然間墜入了一個空洞的世界,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蒼白眩暈的世界,死去永遠不再醒來的世界。不停地發抖,她的面容呆滯,嘴唇慘白慘白,就好像在尹堂曜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她也一同死去了。
醫院的走廊盡頭忽然響起凌亂的腳步聲。
那腳步奔來,刺眼的燈光下,一個女人踉蹌著奔過來,她的頭髮亂了,眼睛慌亂地大睜著,眼角有紅彤彤哭泣的淚痕。然而雖然恐懼控制了她,她看起來卻依然美麗得彷彿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輕煙。
望著急救室亮起的紅燈。
淚水從那女人的眼眶流淌而下,她克制著不讓自己失去分寸,握緊雙手,她的身子輕輕顫抖。
那女人身後還有一個高高的男人,男人的鬢角有絲華發。他將手放在她顫抖的肩頭,用力握住她,沉聲說:
「放心,曜沒事的。」
急救室的門開了。
裴優面色蒼白地走出來。
戚果果、那女人和男人望著他,氣氛詭異的死寂,三個人驚恐地望著他,誰也不敢說話。有種恐懼,彷彿輕輕一碰,世界就會徹底崩潰掉。
「心跳恢復了。」
裴優沙啞地說,即使竭力鎮定,他也還陷在方才的恐懼中無法完全平靜。
女人的身子晃了晃。
裴優趕忙扶住她:「尹阿姨……」
尹趙曼深呼吸,身子鬆了下來,顫抖得卻更加厲害,額角忽然冒出細密的汗珠。裴振華輕輕擁住她的肩膀,將她扶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然後。
裴優轉身。
他望向蜷縮在角落裡的小米。
她就像走失的孩子,沉浸在空洞的世界裡,臉色蒼白,抱著自己的肩膀,無意識地顫抖著,無法再感受身邊的一切。她四周的空氣也恍若都是蒼白而顫抖的。當裴優走近她時,她忽然抬頭,瞪著他,眼睛中有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就像某種瀕死的動物會撲向他的喉嚨。
裴優蹲下來。
他輕輕抱住她。
她驚恐地掙扎,彷彿他的擁抱傳遞出來了一種危險的氣息。裴優輕柔地擁抱住她,讓她不用害怕,一切都好好的,曜沒有死,他還活著。
重症加護病房裡只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尹堂曜蒼白地躺在床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動一動。漆黑的夜色透過窗簾瀰漫進來,心電監護屏裡畫出曲曲折折的線,「嘀、嘀、嘀」地有節奏地響。
小米呆呆地望著他。
她想再走近些看他,可是,就像剛從噩夢中醒來,全身的力氣都已經用盡了,連小手指都無法抬起。
任院長調整一下吊瓶的輸液速度,低聲說:「給他注射了針劑,要到明天中午才能醒過來。而且我們有特護來照顧他,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尹趙曼坐在病床邊。
她望著昏迷中的兒子,良久,輕輕為他整了整棉被,沒有回頭地說:「你們走吧,我留下來。」
「我陪你。」
裴振華關切地說。
「不,」尹趙曼的聲音很平靜,「他是我的兒子,請你們都離開,我想單獨跟他在一起。」
裴振華眼中閃過黯然的神色,他看著尹趙曼的背影,過了一會兒,默默地走了。接著,任院長和戚果果也離開了。裴優拍拍小米的肩膀,小米怔怔地又望了眼病床上的尹堂曜,終於轉身同他走出了病房。
安靜的走廊。
白花花的白熾燈照在雪白的牆壁上。
走廊邊的長椅。
小米沉默地坐著,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就像一個僵硬的木偶。裴優坐到她的身邊,將一杯溫熱的豆漿放入她的手心。她的手指顫了顫,雙手無意識地將豆漿抱緊,可是並沒有喝,只是抱著。豆漿淡淡的香氣透過吸管散發在空氣中,她指間小小的鑽石一閃一閃。
她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說話。
兩人靜靜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
許久之後。
豆漿已經涼透了。
裴優又買來一杯新的溫熱豆漿放入她的手中。
兩人依然沒有說話。
刺眼的白熾燈將他和她的影子靜靜拉長在大理石的地面。
夜,很深很深。
加護病房的地面門縫透出微弱的燈光。
走廊的長椅上,裴優和小米沉默地坐著,直到有腳步聲走到他和她面前停下。
「怎麼?還沒有回去嗎?」
任院長望著這兩人吃驚地說。
裴優抬頭,站起身來,淡笑著解釋說:「已經這麼晚,回去也睡不著了,倒不如留在這裡心裡還舒服些。」
任院長知道裴優和尹堂曜從小到大的情誼,於是嘆息著點點頭,沒有再勸說他離開。
「院長……」
「嗯?」
「我有個疑問……」裴優皺眉,猶豫地說。
「你說。」
裴優望瞭望長椅上的小米,她沉默地坐著,就像失去了靈魂的布娃娃。他不禁又猶豫了一下,然而這個可怕的念頭已經困擾在心頭有一段時間了,就像一團烏雲始終讓他無法釋懷。
終於,他還是問了出來——
「曜的換心手術……」
彷彿什麼被觸動了,小米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抬起眼睛,眼底一片茫然地望向裴優。
任院長的臉上卻飛快閃過一絲奇特的表情。
裴優注意到了,他心中大驚,正要繼續問下去,而這時,加護病房的門開了。
尹趙曼走出來。
她端秀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身黑色的裙裝使她看起來冷靜而鎮定,眼角下輕微的淚痕好像只是一種幻覺。她盯著長椅上的小米,她的瞳孔裡好像只有小米,其他人都是完全不存在的。
直直地。
她向小米走過來。
小米站起身。
尹趙曼站到小米面前,凝視她,目光裡滲出一股恨意,冰冷的恨意。
「你走吧。」
她的聲音平靜沒有波瀾。
「以後,不要再在曜的面前出現。」
小米怔住,呆呆地望著她。
「否則,你一定要讓曜死在你的面前,你才甘心嗎?」尹趙曼深呼吸,但聲音裡已經滲入一絲不穩定。
「我……」小米的嘴唇顫抖。
「他這幾次發病,都是因為你,是不是?」尹趙曼用力握緊自己的雙手,想要控制住不穩定的聲音,卻不知道她自己的雙唇也正在如小米般不受控制的顫抖。
小米渾身僵硬。
心底烏溜溜的黑洞淌出劇痛的血,尖叫著,撕扯著,要將她吞噬到無盡的深淵。
「……是……」
她輕輕地這樣回答。
「小米……」
裴優心痛地低喊。
任院長搖搖頭,深嘆口氣。
尹趙曼瞳孔收緊,美麗的面龐中透出的恨意越來越強:「既然如此……」
「只要我離開,他就不再會生病嗎?」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小米望著她,眼神幽黑幽黑,睫毛輕輕顫抖,她輕輕地說。
「如果我離開,他再不會生病,會活得好好的……那麼……我就離開,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我會離開聖榆,離開這個城市,我會走得遠遠的,甚至要我去死都可以……」
她臉上那種絕望而狂熱的表情忽然讓尹趙曼驚怔了。
裴優輕輕側過頭不能看她。
「可以嗎?」
小米怔怔望向任院長。
「只要我走,他就可以好好的嗎?」
她就像一個在絕望中拚命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孩子,面容蒼白,雙眼卻亮得驚人地盯緊任院長。
「是這樣嗎?」
白熾燈蒼白地照在醫院的走廊裡。
長長的走廊。
空蕩蕩的沒有其他的人。
任院長眉頭緊緊鎖著,他慢慢地搖頭,一種無能為力的挫折感讓他看起來頓時老了很多。
小米驚懼地望著他,恐懼奪走她的呼吸:「為什麼不行?你為什麼搖頭?如果我離開,他不再傷心也不再開心,這樣也不行嗎?!」
裴優也驚怔地看著任院長。
尹趙曼臉色慘白,雙手變得冰涼。
任院長又搖搖頭,無奈的聲音裡充滿深深的惋惜和遺憾:「很抱歉……」
「不是做了換心手術嗎?」小米驚聲問,身子一陣一陣顫抖,「翌的心臟是健康的啊,他的心臟沒有一點問題,是健康的啊!」
任院長看了看尹趙曼,沒有回答。
「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是嗎?」
裴優緊緊看著任院長說。
寂靜的走廊裡彷彿響起一道寂靜的炸雷。
「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做過換心手術?」
深深的夜。
任院長忽然嘆口氣,望向尹趙曼。尹趙曼臉色「刷」地雪白,彷彿有什麼重重地擊倒了她,一種悲傷和痛苦從她的體內滲出。
裴優驚慄:
「難道是真的嗎?……曜根本就沒有做過什麼換心手術,所以關於手術只有最簡單的描述,病歷、資料和手術過程的具體記錄卻無法找到,所有『參與』過手術的大夫們也一個個諱莫如深……因為從來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所以曜也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排斥反應……」
他早就應該起疑了。
哪裡會有人做完了心臟移植那麼大的手術,卻一點排斥反應都沒有,適應良好得就像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心臟。自從那天曜拜託他去查心臟的捐獻者是不是小翌,這種懷疑就越來越深,他居然無法找到任何關於那次手術的記錄和資料!
可是,一年前的換心手術之後,曜的病情確實好轉了,很少再發病,而當時本科即將畢業的他居然就從沒有想過這手術裡面會有什麼問題。他只是一直樂觀地認為,既然沒有排斥反應,那顆心臟又是健康的,所以曜已經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
尹趙曼閉上眼睛,面孔雪白雪白,無法承受的痛苦讓她輕輕發抖。她卻努力克制著,美麗的唇角漸漸染上一抹淡笑,鎮靜得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任院長……瞞不下去了……對嗎……」
裴優扶住尹趙曼的肩膀,感覺一陣濕寒的冰冷顫動著從她的體內傳了過來,那陣寒冷讓他也微微顫抖起來。
仁愛醫院的走廊。
重症加護病房的地縫透出隱隱的光,靜靜的長椅,照明燈白花花地刺眼。
亮如白晝啊……
小米呆呆地站著,照明燈蒼白的燈光下,她夢遊般呆呆地站著,耳膜輕輕地轟轟作響,脊柱象被無數根針輕輕地扎,麻麻的,刺痛著。
她忽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只能看到他們臉上或驚恐或痛苦或悲傷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白霧,一切都像是假的,就像在演木偶戲,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亮如白晝的寂靜啊……
什麼聲音都沒有,就像那一天,金燦燦的陽光金燦燦的樹葉金燦燦的碎玻璃金燦燦遍地流淌的鮮血,他天使般躺在她的懷裡寧靜地睡著了……
深夜。
院長室裡寬大的桌子堆滿高高的病歷,黑白膠片夾在明亮的燈板上,全是同一顆心臟一張張不同角度的X光片。尹趙曼端坐在沙發上,美麗的面容沒有脆弱的表情,只是嘴唇略微蒼白。
裴優站著,怔怔盯著燈板上的心臟膠片,手指不由得漸漸握緊:
「這是曜的?」
任院長疲憊地坐在桌子後面的皮椅裡,揉揉眉心,低聲說:
「是。」
「為什麼會這樣?」裴優失聲問。
任院長嘆息:「小曜是先天遺傳性的心臟病,曾經試圖給他安裝心臟起搏器,但是他病情的複雜和棘手超過我們的想像,當時即使國外最好的起搏器也無法在他的體內安裝。幾乎全國所有的心外科專家全都會診過他的病情,但是,都沒有辦法。」
「那為什麼要騙曜說做了心臟移植?」
「其實,他當時身體情況極差,並不適合做心臟移植,成功性幾乎為零,而且就算這樣,我們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心臟移植給他。」任院長站起來,走到牆壁的燈板前,手中的筆指向那顆心臟,「但是你看,這裡已經嚴重病變,從醫理上講,他能存活的時間已經很短。」
裴優驚怔住。
小米呆呆地站在門邊,就像一抹空蕩蕩的遊魂。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耳膜無休止地轟轟作響,體內的血液極緩極緩地流淌,彷彿不知該流向何處。
尹趙曼面無表情地望著燈板上的心臟X光片。
「可是,當時最嚴重的卻反而並不是小曜的病情,而是他自己竟然已完全放棄了希望。」任院長看一眼尹趙曼,忍不住又皺眉嘆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於是什麼都不在乎,極端的自暴自棄。他不斷地在學校裡生事、打架鬥毆、放蕩不羈,病情也隨之急劇加重……」
尹趙曼的嘴唇蒼白失血。
「最後我們只能想出這個辦法。」任院長苦笑,搖搖頭,「給他做了手術,沒有辦法做根本性的手術,但還是有一些可以讓狀況好轉些的辦法。值得慶幸的是,那次手術非常成功。於是,我們告訴小曜,那是一次換心手術,換上的是十分健康的心臟,而且適應的很好,沒有任何排斥現象,所以他的病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健康的活著。」
「不,這是我堅持要你撒的謊。」沉靜的聲音,尹趙曼挺直背脊,「我說過,這是我的堅持,跟你無關。」
「可是,」裴優沉痛地說,「這樣做會誤導……」
「他還可以活多久呢?」尹趙曼淡淡地笑一笑,「從還是小孩子開始,他就生活在先天性心臟病的陰影下。什麼都不能玩,什麼都不能做,別的小孩子可以到遊樂園玩過山車,可他只能在醫院的草坪上曬太陽。就算欺騙他好了,我要他相信自己已經康復,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和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去戀愛去跟他喜歡的女孩子交往,可以覺得自己有很多未來可以好好去打算……」
「如果小曜恢復了求生的意志,不再自暴自棄,現在醫學發展如此之快,或許可以等到有希望的那一天。」任院長說。這也是他會答應尹趙曼演這齣戲的理由。
百葉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燈板上的心臟黑白膠片透出冷冷的光。
裴優再也說不出話。
他修長的身子無力地站著,優雅的雙唇漸漸蒼白,眼神也漸漸黯淡。原來,他所以為的曜的完全康復只是一個謊言,一個令他錯愕但是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的謊言。
心中一痛。
他忽然望向門邊的小米。
她呆呆的,如同一個對發生的一切看不懂也聽不懂的布娃娃,姿勢和表情跟剛才在走廊裡時一模一樣地空洞。白色的長裙,細絨絨的短髮,她就像抽走了靈魂的布娃娃,目光空洞而呆滯,呆呆地站著,卻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順著裴優的目光,尹趙曼也看到了小米,看到她的那一刻,恨意頓時在眼底冷凝:
「你還沒走?!」
小米呆呆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恍若什麼也沒有聽到。
任院長說:「趙曼,冷靜一點。小曜的手術效果可以維持這麼時間或許跟她的出現也是有關係的,即使沒有她,小曜的心臟也還是會……」
「不。」尹趙曼打斷他,深呼吸說,「如果沒有她,曜不會那麼痛苦,這幾次發病也都是由於她的原因!」
靜靜地。
小米空洞的眼珠動了動。
然後,又靜止住。
尹趙曼站起身,走到她的前面,冷冷凝視她,美麗的脖頸倨傲得就像一個女王:
「請你離開。」再不要出現在曜的生命裡。
即使曜會死去,她也要他最後的日子平靜而安寧。為了曜,她嘗試過接受這個女孩子。可是從那以後,她發現曜更多的是痛苦,一種彷彿脆弱得會死掉的痛苦。她要保護曜,哪怕必須要用到指甲和牙齒,哪怕要變成潑婦,她也要保護他遠離痛苦。
小米呆呆地望著她。
她魂不守舍的模樣讓裴優的心絞成一團。他走過來,輕輕扶住小米的肩膀,低聲說:「我們先出去……」
小米沒有動。
呆呆地,她的目光離開尹趙曼,呆呆地,目光空洞地落在任院長臉上。她的喉嚨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麼,但是聲音出奇得沙啞輕忽,只有離她最近的裴優聽到了。
「……哪裡?」
任院長沒有聽見,疑惑地問:「什麼?」
小米臉色蒼白,嘴唇輕輕顫抖:「……在哪裡?……」
「什麼在哪裡?」任院長皺眉。
「……心臟……在哪裡?」她恍惚地問,眼睛裡有可怕的光芒,直直地望著任院長,聲音輕得就像耳語,「……那麼……你把翌的心臟……放到了哪裡……」
任院長怔住。
尹趙曼也怔住,她瞪著小米,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小米直直地看著任院長,聲音低如呢喃,顫抖地說:「……那麼……你把翌的心臟放到了哪裡……是不是……因為沒有用了……所以……你把它扔掉了……」
「小米!」
裴優握緊她的肩膀,想要把她搖醒。
「……你把翌的心臟……扔到哪裡了……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淚水怔怔地流下小米的臉頰,她抓住任院長的衣服,怔怔地問,「……你把翌的心臟扔了嗎……如果不用它……為什麼不把它再放回去……身體裡有一個洞……空蕩蕩的……會很冷……你知道嗎……」
任院長被她問得怔住了。
「你關心的只是那顆心臟嗎?!」
尹趙曼急怒攻心,揮起右手就要向小米的臉上甩去!
「尹阿姨!」
裴優低喊,握住尹趙曼的手。
「你在做什麼?!」尹趙曼心痛得難以收拾,眼見擋住她的竟然是兒子最好的朋友,不禁怒聲道,「曜的病那麼嚴重,她口口聲聲卻只是在意那顆心臟!你居然還護著她嗎?!」
「對不起……」
裴優歉疚地低下頭。
尹趙曼望著他,又望望她,唇邊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終於慢慢收回手,轉身離開了院長室。
小米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淚水靜靜地在她的臉頰漫延,她望著任院長,體內空蕩蕩的,彷彿什麼都沒有了,空蕩蕩的,那麼寒冷。如果只是流淚就會空蕩蕩的如此寒冷,那麼,她見到翌的時候,他躺在冰櫃裡,白白的寒煙,胸口一個黑黑的洞。他就那樣地睡著,是不是更冷,更冷。
裴優擁住她的肩膀。
於是她的淚水流淌進他的胸口。
她哭著,哭著,哭得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她開始痛哭失聲,大聲地哭著,彷彿只要用力地哭就可以不去相信,就可以死去,就可以再不用醒來。
她哭著抬頭望他。
淚水星芒般閃耀在她的面頰。
她哭泣中望著他……
忽然,她怔住,痴痴地看著他,輕輕舉起手,輕輕碰觸他的臉,就像碰觸一個易碎的夢。她忽然笑了,抱住他,她緊緊地抱住他又哭又笑,哭笑著喊:
「天啊——!只是一個夢啊!原來你還好好的!還好好的!你不會離開我,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我知道你不會騙我!是不是?!天啊,原來你還好好的……」
裴優心痛地抱緊她。
星芒般的淚水。
她撫摸他面頰的手指上也有小小的星星。
捧著他的臉,她又哭又笑:
「我錯了,翌,我發誓我往後再也不對你說話大聲,再也不對你凶,再也不吃果凍,我給你做長壽麵,我好好學習,我好好鍛鍊身體,我再也不睡懶覺再也不生爸爸的氣,我會乖乖的做個好女孩,你說什麼我都聽!……好不好?……求求你,可不可以再也不要讓我做可怕的夢……」
「好。」
裴優抱緊她,心痛如絞。這一刻,他忽然恨不能變成翌,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不哭,只要她可以開心。
原來真的只是一場夢啊……
小米開心地笑了。
她對著他笑著,淚芒中燦爛無比的笑顏,笑得就像天使,純白完美的天使。
然後——
她軟軟地後仰,倒在他的臂彎裡,暈了過去。
院長室的百葉窗透出漆黑的夜色。
裴優靜靜抱緊懷中的她。就這樣睡吧,什麼都不要去想,安靜地就這樣好好地睡吧。他靜靜撫摸她毛絨絨的短髮,心中陣陣抽痛,將她打橫抱起來,準備離開。
轉身間,他看到了已經完全怔住的任院長。
「院長……」
「嗯?」
「那顆心臟在什麼地方?」他的眼神黯然。一般來說,醫院遇到生前答應捐贈遺體器官的志願者遇車禍的情況是很難得的,如果罹難者心臟情況良好,不大會棄而不用。
任院長望住他。
裴優靜靜地說:「請您告訴我,因為那個捐獻者——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