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著字,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靜靜做著筆記。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打瞌睡,教室裡非常安靜,只是窗外飄落一片一片的落葉,有沙沙的聲音。
小米坐在第一排。
她不時看向黑板,不時輕輕翻動書頁,手中的筆不停地寫著,好像要將老師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
戚果果怔怔地看著她。
這段日子小米瘦了好多好多啊,她蒼白得像一縷輕飄飄的魂魄,彷彿只要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得無影無蹤。如今,小米每天都來上課,白天在教室裡看書、做筆記,晚上到圖書館接著學習,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到宿舍,就算回到宿舍也依然是看書溫習功課。她常常半夜醒來時,見到桌上的檯燈仍是亮著的,小米瘦弱的剪影投在牆壁上,呆呆的,長時間地,一動不動。
戚果果怔怔地又轉頭向教室後面看去。
教室的最後一排,靠窗戶的座位上沒有人,桌面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灰塵裡有幾隻手指印,可能是誰想要打開窗戶時無意中落下的。深秋陽光裡輕輕飄蕩的灰塵,淡淡的手指印,空落落的座位,忽然間有種黯然神傷的感覺。
戚果果長久地發起怔來。
所以。
她沒有注意到望著黑板的小米也同樣在發怔。
手指怔怔地握住筆,面容蒼白透明,望著黑板,望著黑板上老師飛快地寫出的字,小米怔怔地坐著,眼睛空洞而沒有焦距。
樹葉在窗外輕輕地飄。
陽光斜斜照在呆呆坐著的小米身上,影子拉長在地上,世界寧靜無聲,只有輕輕的風,只有輕輕的落葉。
所有的課結束了。
老師走了。
同學們走了。
戚果果喊小米吃飯回宿舍。
她笑著搖頭,說前一段時間拉下了很多功課必須補上。於是戚果果把自己的筆記本全部給了她,然後無奈地走了。
空蕩蕩的教室裡。
只有小米獨自一個人在看書。
她低頭看書。
陽光漸漸從明亮轉為金黃。
漸漸的,金黃的陽光,暈紅的晚霞,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她怔怔地看著書,金黃暈紅的光芒將她周身包圍住,短髮細細絨絨地彷彿閃著無數柔和的星星。
光線越來越暗。
校園廣播的音樂聲開始在空蕩蕩的教室裡迴蕩。
書頁上的字漸漸有些模糊。
她怔了怔,終於慢慢將書合上,收拾起筆和本子進書包裡。站起身子,漫天霞光中,她不由自主地怔怔向教室的最後一排看去。
窗櫺上。
一隻鳥兒啾啾拍打著翅膀。
空蕩蕩的桌子。
灰塵的顆粒在絢爛的晚霞中飛旋。
靜靜的。
空蕩蕩一排排的座位,教室裡一個人也沒有了。
門輕輕關上。
走廊裡也充滿了美麗的霞光,溫柔如醉,和著夕陽的金輝,廣播裡的音樂輕柔地響著。
小米低頭默默地走。
忽然——
一雙修長的腿出現在前面。
她抬頭。
修長的雙腿,修長的身材,白色的襯衣,唇邊柔和的微笑。絢爛霞光裡,裴優微笑著摸摸鼻子,對她說——
「嗨。」
林蔭大道上聖榆的學生們來來往往。道路的左邊是籃球場,每個球架下都有男生們在打籃球,女生們聚在一起高聲吶喊加油。道路的右邊是一個小小的樹林,樹木挺拔高直。有的樹是四季常青的,枝葉郁綠豐茂,有的樹上葉子早已全部金黃了,風一吹,沙沙地一陣一陣飄落。樹林中,有些長長的木椅,一些學生遠遠看著對面籃球場裡的比賽,一些學生在低聲談笑,幾對情侶在喃喃細語。
地面上落滿了金黃的樹葉。
靜靜的長椅。
校園廣播的喇叭在籃球場邊,跟熱血沸騰的運動的場面很不搭調,竟然輕輕唱著一首淡淡憂傷的歌。一片金黃的葉子在小米手裡怔怔轉動,她的嘴唇單薄而透明,裴優靜靜凝視著她,不想去打擾她,彷彿只要輕輕的一句話,就會使她重回到成阿姨剛離開那段日子的悲傷裡。
霞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篩落。
安靜柔和地灑在長椅中他和她的身上。
過了好久好久。
她的手指怔怔捏緊落葉金黃的葉柄。
「他……還好嗎?」
「還好。」裴優輕聲說,「凡是護士拿來的藥,他都會吃掉,不再拒絕醫生的治療,也不再發脾氣。」
「那很好。」她低下頭。
「可是,他變得很沉默。」裴優頓一頓,聲音裡有輕輕的嘆息,「有時候,我倒寧願他像以前一樣發脾氣,任性不配合治療,雖然很棘手,但是你可以感覺到他。而曜現在……沉默得好像一切都無所謂,沉默得好像他已不存在……」
她的手指僵住。
靜靜地。
校園廣播裡在飛舞的落葉中沙沙低唱著憂傷緩慢的歌曲。
裴優的眼底有淡淡的沉痛:
「為什麼不去看他?」
她的身子也僵住。
裴優輕輕地說:
「你應該知道曜想見你。」
她的臉色蒼白了,怔怔望著遠處籃球架下奔跑著的男孩子們,金黃的落葉在她的手指間輕輕顫抖。
他望著天空中飛舞的落葉,笑容很淡很淡:「你真的喜歡上曜了,是嗎?所以你接受曜的訂婚,並不完全是為了小翌的心臟,所以當曜的心臟停止跳動時,你會那麼害怕和恐懼。」
心底的酸澀令她的胸口堵得有些窒息,手指僵硬,「啪」地輕響,落葉的葉柄斷了,顫抖著飄落到長椅的下面。
裴優靜靜地說:
「小米,有些人已經走了,可是,有些人就在你的身邊……知道嗎,我很感謝你,真的很感謝你如此喜歡著懷念著小翌……只是,小翌會難過吧,如果他在天國能看到你……」
校園廣播的音樂從籃球場靜靜飄過來。
他和她靜靜坐著。
滿天的霞光,暈紅的天空飛舞金黃色的落葉,沙沙地響,地面和長椅上都落滿了金黃金黃的樹葉。
「走了,就可以遺忘嗎?」
晚霞的餘暉映入她的眼底,有靜靜的憂傷。
「那樣的喜歡過一個人,可是,當世界裡再沒有他,就可以將他遺忘嗎?就可以快樂地生活在別人的身邊,將他遺忘,或者只是偶爾想一想……天國的他就會很開心嗎?他真的不會傷心嗎?……」
嘴唇蒼白透明,她眼珠空洞地看著裴優。
「都是騙人的啊……」
「小米,愛是什麼?」
晚霞裡的長椅上,他靜靜望著燦爛美麗的天空。
「……」
他笑一笑:
「愛是幸福啊。因為愛著一個人,所以只要她開心,什麼都可以為她去做。想要她幸福,想看到她的笑容,當她覺得幸福的時候,也是愛她的人最幸福的時候……被她忘記了,不在她的眼睛裡了,是會失落啊。可是,如果她從此不再快樂,那已經走了的人又如何會快樂……」
她的手指怔怔地收緊。
「珍惜你的愛,更珍惜你的幸福。看著你幸福地活著,能夠有人像他一樣地愛你,縱使失落,也會微笑,也會感到幸福啊。」他輕輕地說,「小翌就是這樣的吧。」
傍晚的風輕輕吹過,他望著晚霞的天空,天空中的雲朵染著金燦燦的暈紅,透出絢爛的光芒,正如天使美麗的翅膀。
落葉沙沙地飛舞。
他的體內緩緩流淌著與小翌同樣的血。
夕陽西下,晚霞漸漸散去,那天空中最後一抹淒豔,美麗得令人無法呼吸。她沉默地坐在長椅裡。又一片金黃的落葉輕輕飄下,靜靜落在她單薄的肩上。
望著她蒼白顫抖的側影。
他淡淡微笑,為她取下飄在肩頭的落葉,輕聲說:「珍惜身邊的人,心裡永遠記著那些愛你的人,然後,讓自己幸福地活著。」
落葉翻飛。
金黃燦爛的傍晚。
他無聲地走了。
長椅裡。
只有她靜靜地坐著。
靜靜地坐著。
淚水緩緩緩緩地流淌下來。
當太陽在東方升起時,又是新的一天。灑水車在林蔭大道上緩緩開過,透明的水珠被曙光照耀出晶瑩的光芒,地面濕潤清新,空氣裡有落葉和泥土的味道。樹林裡漸漸傳來聖榆的學生們讀英語的琅琅聲,打籃球的聲音又開始響起,林蔭道上不時跑過晨運的學生,已經有學生邊吃早餐邊向教學樓走去了。
金黃色的大樹下。
長椅中。
小米怔怔抬頭望著天際的曙光,然後,她拿起書包,臉色驚人得蒼白,就像一縷遊魂,慢慢地走上林蔭大道,在千萬縷金色的陽光中慢慢地走著。
林蔭道上學生們來來往往。
小米慢慢地走著,她有些恍惚,腦中彷彿白茫茫一片鈍鈍的,什麼都想不太清楚,一切都是紛亂的,是不知所措的,是心痛的。
灑水車輕輕灑出嘩嘩的水聲,路邊的噴泉裡濺出高高的水花,曙光中清澈透明,深秋的清晨有些寒意,樹葉仍舊金黃黃地飛墜飄舞在空中。
忽然。
她怔怔地停下腳步。
遠處茂密金黃的銀杏樹下,有一個女人正站在那裡。優美的身材,黑色的套裙,頸上一串柔和的珍珠項鏈映得她肌膚晶瑩透明,滿樹金黃的樹葉,她美麗的臉上卻沒有表情,冷冷的雙唇竟隱隱透出一股煞氣。
小米身子怔住,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是整夜無眠使她產生的幻覺。
這時,尹趙曼也看到了她。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
尹趙曼冷冷望著小米,向她走來。林蔭道上的學生們紛紛行注目禮,很少親眼見到如此高貴美麗的女人,雖然似乎有點冷豔,但高傲不可逼視的氣勢更加令得眾人驚嘆。
小米怔怔地望著她。
身子已經僵硬不會動彈,她臉色蒼白地望著尹趙曼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腦中一片空白,胸口被慌亂堵得滿滿的。落葉輕輕飄下。尹趙曼冷冷站在她的面前盯著她。
人來人往的林蔭道。
尹趙曼冷冷地盯著她。
小米的嘴唇顫了顫,她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地望著尹趙曼,蒼白虛弱得就像一抹遊魂。
尹趙曼冷冷地高高舉起手——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摔在小米臉頰上,她頓時耳膜轟轟巨響,半邊身子痛得麻掉,腦袋被重重打得側過去,她顫抖著險些跌倒在地上!
「啊——」
驚呼從林蔭道上響起。
女生們吃驚地摀住嘴巴,想不到居然在校園裡看到這樣暴力的場面。有些男生想衝過去,但是,當他們看到被打之人只是怔怔的受著沒有反應時,禁不住也停下腳步,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灑水車輕輕地從林蔭道開走。
小米被打得側過臉去,臉頰上通紅的掌印,火辣辣地迅速就腫了起來。她站著,顫抖著垂下睫毛,最初的劇痛過去,她竟再也感覺不到痛,只是心底的黑洞被撕扯著,烏溜溜地淌出血來。
尹趙曼握緊手指。
她面無表情,目光冰冷而倨傲。
「到醫院去。」
她對小米說。
不,那不是說,而是命令。
小米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她腦中混沌的空白,顫抖著,眼底滿是驚慌和茫然。
「今天、現在、就到醫院去!」
尹趙曼冰冷地說,聲音裡透出一絲恨意。她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子竟然真的沒有去看過曜,曜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等這個女孩子,而她竟然真的再沒有踏進過曜的病房。
曜越來越沉默。
雖然他吃藥,不再拒絕治療,可是,沉默的他彷彿已經死了,呼吸只是他的身體。病情越來越嚴重,任院長說除非到國外接受治療,否則很難再拖多久。
她恨這個女孩子。
她永遠不會原諒這個女孩子。
可是——
她不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就這樣在沉默和孤獨裡死去……
林蔭道的樹木沙沙地響。
風比昨天大。
漫天狂亂地飛舞起落葉和灰塵。
金黃的銀杏葉。
凌亂地旋舞著飄飛。
小米慌亂地搖頭,她不知所措,腦袋劇痛著讓她無法想清楚任何問題,她微微後退,慌亂地搖著頭,她後退,白裙子被風吹得凌亂地飛揚,她顫抖著一步一步向後退。
尹趙曼瞳孔收緊,聲音更加冰冷。
「你不想去嗎?」
小米顫抖著慌亂地搖頭,她顫抖著後退,彷彿她只是一抹遊魂,而風可以穿透她的身體。
「如果因為我以前說過的話,」尹趙曼冰冷傲慢地說,「我可以收回來。」
「不……」
淚水緩緩流下小米的面頰,嘴唇蒼白而顫抖,她驚慌不知所措,多給她一點時間,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她的腦袋太痛無法去想任何東西。
尹趙曼看著她。
滿天飛舞金黃黃的落葉,輕快地,沒有煩惱地,無憂無慮地,飛舞著。
尹趙曼冷漠地看著她。
然後。
她彎曲雙膝。
跪了下去。
跪在小米的身前。
那天,聖榆的林蔭大道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遍地金黃的落葉。
尹趙曼跪在地毯般的金黃落葉上,她美麗的面容有淡淡的悲傷,跪在小米的身前。樹葉靜悄悄地落下。她靜靜跪在小米身前。
從曜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個孩子將會如他的父親一般死去。於是,她沒有給他很多的愛,也很少陪在他的身邊。只要不愛他,那麼當他死的時候,應該就不會那麼心痛吧。她一直這麼認為。
可是,她錯了。
同樣的心痛,甚至是加倍的心痛。因為她虧欠了他,她虧欠了自己的兒子那麼多的愛……
落葉紛飛。
小米驚恐地蒼白著面孔撲過來。
她顫抖著驚慌地跪下。
跪在尹趙曼的身前。
她拚命想將尹趙曼扶起來,可是顫抖的雙臂讓她使不出力氣。她驚慌地哭著跪倒在尹趙曼身前,連聲哭喊著:
「對不起,我去……我去……」
金黃色的曙光。
驚呆的人們。
林蔭道兩旁金黃的銀杏樹。
紛紛的落葉。
深秋了啊。
清晨,醫院的草坪上沒有人,草尖閃著一點露珠,閃閃亮亮的。曙光照在露珠上,七彩的小小光芒閃啊閃,一直閃進那間病房的玻璃窗。護士為難地看著窗邊的尹堂曜,醫生要求他必須絕對的靜養,可是他卻每天都站在窗前,好像在等什麼,又好像不在等什麼。她想去勸阻他,但他身上那種寒冷的沉默令她總是心生畏懼。
護士無奈地離開了病房。
屋裡就只留下沉默地站在窗邊的他。
他沉默地望著樓下的草坪,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有些虛弱的淡紫,但鼻翼的銀色天使卻映得他的面容奇異得有種柔和的俊美。
蒼白的手指握著窗邊的欄杆。
他沉默而安靜。
靜靜望著樓下空空蕩蕩的草坪,他長久地沉默著,高高的身子站在窗邊,似乎什麼也沒有在想,什麼也沒有在聽。他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去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也不再會去聽病房的門是不是在輕輕地被推開。他只是沉默著,彷彿世間的一切都不再與他有任何聯繫。
所以,當病房門被推開的時候。
他沒有聽見。
陽光從窗戶強烈地射進來,站在病房門口的小米有些眩暈,她眯上眼睛,腦中彷彿有無數金星飛閃而過。不知怎麼,她的腿忽然也有些顫抖,就好像來到了一個原本她不該闖入的地方,而一切都是因為她莽撞的闖入而改變了模樣。
尹堂曜站在窗邊。
他背對著她。
陽光金燦燦地閃耀在他周身,明亮得令人睜不開眼,明亮但冰冷,一種沉默的冰冷,彷彿他和她已經不在一個世界的冰冷。她的心驟然緊縮,他身上那金燦燦的陽光跟翌離開的時候如此相似,相似得讓她忍不住陣陣寒噤。
她呆呆地望著他。
忽然發現,他的頭髮已經從亞麻色染回了黑色,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種桀驁不馴任性囂張的氣焰也已經消失了,他的背影只是沉默而冰冷,只是孤獨而寂寞。
於是,她的心忽然又痛極了。
當尹堂曜慢慢轉過身來時,一陣風輕輕從門口吹來,他看到她站在那裡,不知站了多久。她呆呆地望著他,好像已不認識他,眼神輕輕的,似乎哭過,有些淚水的痕跡,那眼眶的紅腫讓他的手指在身側收緊。
他默默望著她。
就像千百次同樣的夢境而每一次都只不過是夢。
風輕輕吹動病房的門。
他的手指僵硬地收緊在掌心,輕輕的刺痛,這刺痛和她眼底漸漸流露的脆弱使他終於相信了,於是,他的身子開始僵硬而顫抖。
「你……」
他的喉嚨微微沙啞,眼底閃過一陣驚心動魄的火花,然後,慢慢地,卻又有些寂寞。
窗外飄舞著落葉,清晨的陽光從落葉的曼妙舞姿間灑照進來,空氣中有深秋的味道,涼涼的,清爽的。
尹堂曜半躺在病床上。
他望著她,眼底有一絲痛苦,輕輕地,他伸出手指撫上她的面頰,指腹輕輕撫摸那紅腫的掌印,心痛地說:
「有人打你了嗎?」
小米頓時驚慌,她摀住臉,用力搖頭努力微笑:
「沒……沒有……」
他凝視著她,突然想起垂淚守了他一夜的母親在黎明時分衝出了病房再沒有回來。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她才會來,所以她並不是終於想起了他。他的眼神漸漸黯淡,有些沉默。
過了很久。
他靜靜望著她說: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才發現,其實我對你很糟。」
手指揉上她的額頭。
「我總是敲你,不管高興還是不高興,都喜歡敲你。看著你哀哀叫痛,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覺得很開心。」他淡淡地笑,「是不是經常把你敲得很痛,但是你又不敢說呢?」
他的手指那麼輕柔地揉著她的額角,她的心輕輕地開始顫抖,黑白分明的眼珠染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我說自己不計較,但是卻計較得要命,只要你微微出神,就會恨不得拚命將你抓回來,讓你只看我、只想我,所以總是把好好的氣氛搞得很糟。」
尹堂曜苦笑著說,輕輕地,手指從她的額頭滑落。
「所以……」
他凝視她。
「……你不再想見我,是嗎?」
太陽已完全升起。
陽光淡淡地灑照進病房,雪白的牆,雪白的天花板,淡淡的兩個人影在地面上拉長。
小米抬頭望著他。
她的眼珠靜靜的,薄薄的霧,濕亮濕亮地望著他:
「對不起……」
一滴淚水從她的睫毛滑落。
尹堂曜被觸動了,他前傾身子,又想伸手為她拭去淚水,可是,手指停在半空,良久,他又怔怔地收了回來。
「為什麼,你總是說對不起?」
「我……」
「……」
「很想很想你……但是……」睫毛被淚水染得濕潤黑亮,她輕輕顫抖,「……不敢見你……」
一陣沉默。
他的眼睛也有些濕潤:
「那麼,你那天說的是真的嗎?」
更多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顫抖著,她輕輕點頭。
他微笑了。
他對她微笑,微笑得就像一個稚氣的孩子。只要她真的喜歡過他,那樣,就足夠了。跟她的相遇,就像天使賜予的禮物,如果沒有遇到她,或許也不會有這麼多的快樂、幸福和悲傷吧。
「謝謝你。」
他對她說,唇角染出淺紫色的微笑。
然後他不再說話了,只是靜靜望著她,好像以後再也不會見到她似的望著她。
時間慢慢溜走。
病房裡寂靜得只能聽到他和她的呼吸。
小米努力將所有的淚水收回去,深呼吸,露出笑容對他說:「聽說國外醫學有了最新的發展,你的病應該可以治好,是不是?」
「有什麼關係呢?」他靜靜地說。
她怔住。
「就算治好也最多只能維持一兩年的時間,隨時都會死去,在世上的時間長一些或是短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的母親很愛你。」
他淡淡勾起唇角:「我知道……但是,她還那麼美麗……如果我離開,她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她驚愕地僵住,然後,一陣沉痛讓她的聲音也開始顫抖:「你在說什麼……你知道那種痛苦嗎?你知道那種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卻無能為力的那種痛苦嗎?……就好像整個心被挖走了,就好像整個世界坍塌掉了……那種痛苦和傷害,是以後再多的幸福也無法彌補的……」
尹堂曜沉默地望著她。
「所以,你永遠不會忘記他。」
他的語氣很淡,淡淡的彷彿那句話與他無關,已經沒有什麼可在意的了,那種寂寞和淡然就像一把冰冷的錘重重砸在小米的心上!
她害怕了。
她真的害怕了。
她忽然明白了裴優和尹媽媽的恐懼,同樣的恐懼讓她周身發抖,這一刻,她寧可他像以前發怒和咆哮,那至少證明他還活著。如今這個淡淡的他卻彷彿距離她很遠很遠。
陽光淡淡從窗外照來。
她顫抖著彷彿深陷在巨大的恐懼中,問他:
「該怎麼做?」
他很安靜,似乎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抓住他的胳膊,仰起臉,淚水撲簌簌掉下來:「該怎麼做,你才會好好地活著?」
「你在意嗎?」他輕聲問。
她拚命點頭。
淚水滑過她的面頰滴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不要哭……」他終於還是輕輕伸出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你不用內疚,就算沒有遇到你,這種病也會讓我早早地就離開。」
唇角勾出淡淡的微笑,他仔細地拭著她臉上的淚水:
「真的很開心能夠遇到你,這樣,即使到另外一個世界,也有很多可以反覆想起的回憶。」
「不是內疚!」她哭了,心裡翻絞著陣陣疼痛,「如果只是內疚,我可以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地留在你的身邊,就像以前一樣,我可以騙你,我可以裝得好好的。但是……」
尹堂曜凝視著她。
她流淚說:「我喜歡上了你……」
嘴唇淡紫得驚心動魄。
他輕輕屏住呼吸。
蒼白的手指僵硬髮抖。
「因為喜歡上了你,所以再也假裝不下去,如果我心裡一直有他,永遠都忘不了他,如果我帶給你的只是傷害,不斷地傷害你,」星芒般的淚水,她哭著說,「那我怎麼可以跟你在一起。」
他抱住她。
輕輕地抱住她。
將她整個擁入他的懷中,尹堂曜輕輕吸氣,在她細細絨絨的短髮上,他閉緊眼睛,心底湧滿滾燙的血,喉嚨陣陣發緊,半晌才能沙啞著說出話來:
「小米,你知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我不在乎你心裡是否還是別的男孩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會很幸福……」
他輕輕地抱著她。
她的身子在哭泣中輕輕顫抖。
他抱緊她,痛苦地說:
「可是……我終究會死去啊……也許很快就會死去……有時候,想要不顧一切將你留在我的身邊……有時候,卻又覺得應該讓你走……那樣,當我死去的時候,你就不會難過了……該怎麼做……究竟該怎麼做……」
她掙紮著抬起頭,眼底閃動著淚水的星芒:
「不要死……」
他痛苦地屏息望著她。
閃動著星芒的淚水在臉上漫延,她用手背將它們擦去,然後,努力彎起唇角,對他微笑:
「拜託你……好好地活著……」
尹堂曜屏息凝視她,雙唇淡紫淡紫,沙啞著聲音說:「如果,我求你留在我的身邊,再不離開呢?」
「那樣,你就會好好地活著嗎?」
「如果是……」
她凝視他,眼底閃過脆弱而複雜的感情,唇邊的微笑有些蒼白透明,靜靜地,她對他說:
「好。」
「真的嗎?」
濕潤的光芒在他眼底隱隱閃動。
「真的。」
她輕輕地說,眼底也有濕潤的光芒,然而,她還是在努力地微笑,不讓睫毛上的淚水滴落下來:「我會和你在一起,當你活著和你在一起,當你離開也和你一起離開。」
尹堂曜的身子僵住:「不……」
「如果我愛的人們都會比我先走,那麼,我寧願走在他們的前面。」她靜靜地說。
尹堂曜的身子僵硬,他怔怔地望著她:「可是,我想讓你好好地活著……」
「我也想讓你好好地活著……」她也怔怔地望著他。「和你在一起,就會更深地喜歡上你啊,如果你也走了,那麼,怎麼樣才可以好好地活著……」
鼻翼的天使閃出銀色痛苦的光芒。
他沙啞著說:
「那麼,等我走了就忘記我好了。」
小米笑了笑,笑得傻傻的有些恍惚,雪白的床單上,她手指間的小小鑽石閃了閃,閃得也有些恍惚。
陽光千縷萬縷。
病房裡充滿著陽光。
金燦燦的。
明亮而帶著淡淡涼意的陽光。
尹堂曜望著她,面容愈來愈蒼白,淡紫的嘴唇脆弱地抿著。
他忽然說:
「你走吧……」
她呆呆地怔住,好像聽不懂一樣地望著他。
「你走吧,」他輕輕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要你在身邊了,你走吧……」聲音很輕很輕,彷彿是從寂寞的心底迴蕩出來的,在雪白的病房裡,一層一層地迴響。
「我走了,你會死嗎?」
小米呆呆地問。
「我喜歡你。」
尹堂曜沙啞著回答她。
「因為喜歡我,所以你不會死。是嗎?」
「……是。」
「好,那我會等你。」
「等多久?」
「只要你不死,我就一直等下去。」
「……如果,我死了呢?」
「那我就不等了。我會忘記你,無論在天國還是地獄,我會徹徹底底地忘記你,一點關於你的記憶也不會有。」
「……為什麼?」
「因為我會恨你。」她靜靜地說。
靜靜的陽光。
窗外金黃色飛舞的落葉。
蔚藍的天空。
病房的地面上映出兩個怔怔的身影。
尹堂曜嘴唇淡紫淡紫,他眼神幽黑,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將她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握得很緊很緊。
小小的鑽石在她指間閃耀。
也就閃耀在他的掌心。
他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
靜靜地,病房裡再沒有聲音,只有那小小的銀色天使,在他的鼻翼炫目出晶瑩通透的光芒。
深秋。
窗外的樹葉全都黃了。
樓下醫院的草坪上也落著金黃的樹葉。
淡淡的風。
燦爛明媚的陽光。
裴優靜靜坐在草坪邊的長椅裡。
樹上的葉子快要落完了,一片金黃的落葉隨風輕輕飄落在他的膝上。他修長的雙手拿著一隻白色的布偶天使,天使的翅膀不知是用什麼材質做成,恍若是水晶,薄如蟬翼,晶瑩剔透。
他出神地望著它,在想著什麼,眼底有柔和的光芒,寧靜的唇角也帶著淡淡如微風的笑意。
不知什麼時候。
有人坐到他的身邊。
成媛也不說話,只是靜悄悄地望著他,直到良久之後他轉頭看她,才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天氣多好啊。」
「怎麼沒去上課?」
成媛深呼吸:「天氣這麼好,忽然就想曠一下課。從小到大,這還是我第一次任性地曠課呢。」
裴優微笑。
他沒有再說話。
陽光反射在醫院大樓的玻璃上。
白花花刺眼的光線。
他手中的布偶天使也閃出晶瑩如水晶的光芒。
成媛低頭看著他手中的布偶天使,說:「那天小米的生日,你其實準備了禮物送她,對嗎?」
他怔了怔。
「既然準備好了禮物,為什麼不送給她呢?」她低聲說。
他的目光又靜靜落在手中的布偶天使上,又有些淡淡出神,天使透明的翅膀折射出一些晶瑩的光芒,映著他唇邊的微笑溫柔得如同從樹蔭灑落的陽光。
「你喜歡小米,是嗎?」她凝視他。
裴優寧靜地起身。
他離開了長椅。
長椅裡,成媛怔怔望著他,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靜靜地離開,走進了醫院大樓。
落葉靜靜從天空飄舞而下。
金黃色的陽光。
金黃色溫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