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番外·我與你們說

  

  蔣怡今天有些緊張,緊張之中又有些難掩的興奮。

  她早上六點就起床了,為的就是今天的採訪。她早早就來到李思崎的別墅門口,等待著採訪時間的到來。

  能採訪到李思崎本人的機會非常少,尤其是在他五十歲息影之後,他與夫人周遊世界,很少出現在公眾的視線裡。

  但大家對他的關注絲毫未減,他們對他的生活抱有一百二十分的好奇。

  這種關注在他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時就已經開始了。

  日上三竿,李大爺終於懶洋洋的起床了。他的妻子韓穗告訴他與記者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李思崎打著哈欠,穿著睡衣去書房。

  蔣怡進去的時候,看到一個清俊的老人坐在靠窗的沙發裡喝咖啡。李思崎性格懶散,不染頭髮,髮絲黑黑白白交叉,反而有幾分不羈的瀟灑。他聽見聲音,抬眼看來,蔣怡臉上頓時一熱。她心想不愧是出身豪門的影帝,身上自帶著一股氣質,非比尋常,不是那些年輕演員可比的。

  蔣怡先跟李思崎行禮,「李先生您好,我是《電影週刊》的記者蔣怡。」

  李思崎衝她笑了笑,這一下蔣怡更暈眩了。

  李思崎放下咖啡杯,低聲道:「我剛睡醒時有點迷糊,說話慢,你有什麼要問的就直接問吧。」

  蔣怡連忙坐下,將自己的筆記本拿出來。

  如同李思崎自己所說,他剛睡醒反應慢,很多問題蔣怡問了之後,他都等了老半天才慢慢回答。

  蔣怡剛開始時擔心他現在功成名就,對採訪等事會以謹慎官方的態度對待,沒想到開場只幾分鐘,李思崎就打消了她的顧慮。

  蔣怡問他:「您在五十歲便息影,很多導演都力請您出山,您也不動心,是不是打定主意要把精力留給家庭了?」

  李思崎道:「不是。」

  蔣怡:「那是因為?」

  李思崎:「懶。」

  蔣怡:「……」

  李思崎打了個哈欠,道:「剛開始是因為懶,後來請我的人多了,很多大牌導演,我就更不能出去了。你想,這麼大張旗鼓地來請人,大家期待肯定高,到時如果演得難看,多丟人啊。」

  蔣怡無語凝噎。

  各種奇葩的回答讓現場的氣氛輕鬆起來,蔣怡看條件不錯,問道:「那……能問您一點私人方面的問題嗎?」

  李思崎:「隨便。」

  蔣怡小心發問:「今天是您母親三週年的忌日,您選擇今天接受採訪,也是對她的一種緬懷嗎?」

  提及母親朱韻,李思崎的目光變得幽遠,他淡淡地說:「我的確很想念她。」

  蔣怡又說:「而今天很巧的,也是您父母六十週年結婚紀念日。」

  李思崎笑了,「你們記得真清楚,我都沒記這麼清。」

  蔣怡:「他們恩愛多年,一直都是業界的表率。」

  這詞給李思崎逗了了。

  「什麼業界表率。」他眼望著窗外,思緒深遠地說,「任何感情走到最後,都會變成習慣。真要一直維持愛情的狀態太難了,尤其是雙方脾氣都很倔的情況下,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行。」他嘆了口氣,「其實我爸晚年脾氣那麼冷,多半是我媽慣的。他在家裡被寵上天,得到的已經足夠多,在外面受不受歡迎他就不在乎了。」

  蔣怡一直覺得李思崎是個奇人,很多公眾人物銘記謹言慎行的原則,只有李思崎,自小到大,一直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從未改變。他惹來過很多麻煩,他的母親朱韻也多次在媒體面前道歉,但李思崎仍然我行我素。

  蔣怡一直覺得,他這樣的性格會受家裡人的叱責,沒想到不管是他從政的弟弟李昱成,還是繼承家業的妹妹李玥凌,都不約而同地表明李思崎是家裡最受寵的孩子。

  李玥凌說過理由——「因為他最像父親。」

  蔣怡將這話重複給李思崎聽,李思崎哈哈大笑:「我爸是脾氣爛點,但你們也不能這麼罵他啊。」

  蔣怡:「您覺得您父親的脾氣很不好?」

  李思崎:「簡直渾身散發著狂妄的臭味。」

  蔣怡:「……」

  就像李思崎的口無遮攔已經成了一種符號,李峋的脾氣在當年也是風雲一時,關於這方面的種種事蹟簡直數不勝數。

  「你是沒被他罵過,真的會有一輩子陰影的。」李思崎笑著說,「怎麼說呢,我爸那人情商有點低。或者也不是低,是他懶得應付那些人情,他的耐心都用在工作和少數幾個人身上了。」

  蔣怡:「好像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太多朋友。」

  李思崎說:「對,很少很少。」

  蔣怡:「那您覺得,在您人生當中,父母哪一方對您的影響更大呢?」

  李思崎毫不猶豫道:「我媽。」

  蔣怡:「為什麼?」

  李思崎長吸一口氣,說道:「其實小時候我跟我爸的關係不太好。我不聽話,特別叛逆,有事沒事就喜歡跟他作妖,影響他工作。而且我課業成績太差,這點讓他很不滿意。」

  蔣怡:「小時候您怕您父親嗎?」

  「怕啊!」李思崎瞪大眼睛,「怕得要死,尤其是他拿著成績單不說話看著我的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裁謝罪了。」

  蔣怡被逗得咯咯笑。

  「那您母親呢,這種時候她是什麼態度?」

  李思崎一攤手:「看戲。我家是我爸當家做主,只要他不上手打我,我媽就不管。不過其實說起來,我媽比我爸更看重我的成績,她思想比較規矩,我爸更多的就是鄙視我玩。」

  蔣怡又問了些問題,然後話題不知不覺就來到那個可以說是影響李思崎演藝之路的影片上。

  蔣怡:「《長明燈》這部影片可以說是您演藝生涯的一個轉折點,這個影片其實也就是您父親李峋先生的傳記類電影,您最初出演這部影片的契機是什麼呢?」

  李思崎想了想,說:「是我媽讓我演的。」

  蔣怡:「完全是您母親的意思嗎?」

  李思崎回顧往事,說道:「其實那段時間我過得並不好,理由媒體也都知道。」

  李思崎三十六歲的時候,李峋去世了。未及古稀之年,不算長壽,但好在走時穩穩妥妥,沒有太過痛苦。認識他的都知道,他太累了,三十年如一日地投身工作,只在最後的幾年,身體無法承受的時候,才退下一線,與妻子去國外生活了一段安逸的時光。

  李峋去世前,只單獨見了一個人,就是李思崎。這片段是在那部電影裡表現的。

  蔣怡問:「電影的內容與現實一模一樣嗎?」

  李思崎笑道:「怎麼可能一模一樣,電影是我演出來的,現實裡我是真的失去了父親。我不能替代他,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替代他。」

  他說這話時的溫柔神情讓蔣怡眼中一熱。

  她輕聲問:「那他臨終說的話,與現實一樣嗎?」

  李思崎微微一笑。

  李峋過世的時候並沒有太過悲慼,他直到最後一刻也棱角分明。他留給李思崎的話不多,但每句說得都清清楚楚,毫無猶豫,一如他的人生。

  他對李思崎說:「我的錢大多留給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吃就吃,想玩就玩。人生很短暫,不用太在意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但男人還是要有男人的樣子,記得照顧好弟弟妹妹,你媽的話……」只有說到朱韻的時候,他稍停了兩秒,又道,「我在的時候她要聽我的,我不在的時候她一切都是對的,記住了嗎?」

  李思崎淚眼婆娑地說記住了。

  李峋又說:「我若走了,她一定是最傷心的,你告訴她要活到八十歲再來見我。」

  李思崎更加難過了,他哽咽地說:「要叫我媽過來嗎?」

  李峋:「不用,她膽小,受不了這個。」

  李思崎:「你不想見見她?」

  這時李峋的聲音已經很小很小了,他喃喃道:「沒關係,等下會見到的。」

  蔣怡並不知道當年的真實場景,但她清晰地記得那電影中的每一縷光線,每一粒塵沙。她是在十幾歲的時候才看到這個影片,看完便成了這一家人的鐵桿粉絲。李思崎將這個電影演得太好了,而正是因為好,所以也格外地讓人魂牽夢繞。

  蔣怡問:「您父親說『等下會見到』,意思是百年之後的團聚嗎?」

  李思崎說:「這個我也不清楚。」

  蔣怡:「因為這是影片的最後一句台詞,所以大家都格外在意。那時李峋先生的精力已經不太好了,會不會只是在意識模糊下隨便說的?」

  李思崎:「或許吧。」

  蔣怡靜了靜,又問:「雖然您父母的愛情故事在電影中只揭開一角,但也讓很多人牽掛。李峋先生最後說讓您母親活到八十歲再去見她,算是一種溫柔的告別嗎?」

  李思崎哼笑:「不算。」

  蔣怡:「為什麼?」

  李思崎想了想,說道:「我爸跟我媽的感情很深,他最瞭解她,他知道自己的溫柔對她來說是把雙刃劍。如果在最後時刻,他真的表現出強烈的不捨,我媽就很難跳出這個漩渦了。在我爸的事情上她很容易鑽死胡同。」李思崎笑容漸漸收斂,低聲道:「他太瞭解她了……」

  蔣怡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心中發酸。她調整心情,對李思崎說:「但其實在那個時候,這部電影還沒有開始籌劃。」

  李思崎:「對,都是後來我媽弄的。」

  在李峋去世後的一段時間裡,李思崎一直處在混混沌沌的狀態。他是全家最晚走出來的人。很多時候他都不敢相信那個自小在他眼中猶如神明的父親真的離開了他。往後很長時間李思崎都找不到方向。那時他出道已經十幾年,一直憑藉臉蛋來演一些偶像劇,人氣是毋庸置疑的,但現如今,聽完父親最後的話,他總覺得自己尚有些事情還沒完成。

  他排解茫然的方式便是瘋玩。後來出了事,一次酒駕被抓,讓他再次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他完全迷失了。

  「那時我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李思崎淡淡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爸最後要見的人是我,我懷疑他是不是叫錯人了,我家隨便哪個人都比我更好,我把那個寶貴的機會給浪費掉了。」

  蔣怡:「就是那個時候您的母親開始籌備《長明燈》這部電影嗎?」

  李思崎:「對,我沒什麼出息,我媽這輩子對我也沒有大要求,只有出演這部電影,她要求我必須聽她的。」

  蔣怡:「這部電影是她親自監製的,大多數的故事細節也都是她提供的,她是希望這部電影可以給當時迷茫的你傳達些什麼嗎?」

  李思崎輕輕嗯了一聲。

  朱韻當年的話猶在耳邊。

  「你是我的孩子,我能從你爸那得到力量,你一定也可以。」

  朱韻全心全力為李思崎籌劃了這部電影。

  她對他說:「我從不與你講大道理,因為我知道說也沒用。我家人都死心眼,只認世上經歷過的才叫道理,其他都是空談。我讓你演這部電影,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讓你在未來經歷那些許許多多事情的時候,沒有那麼容易放棄。」

  而這部電影真的改變了李思崎。

  李思崎憑藉這部電影拿了無數獎項,接下來他也連連出演高質量的電影,雖然他表面看著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無拘無束,但內在如同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

  蔣怡:「但凡事有利有弊,這部電影因為很多細節太過真實,甚至涉及到您父親很多負面的事,比如他對仇人趕盡殺絕,或者為拓展公司採用的那些手段,這無形當中給他的名譽帶來了影響,您母親是如何在這當中取捨的呢?」

  李思崎笑了,「名譽是什麼,我爸不知道。我媽是為了我才弄這部電影的,其他人是什麼,她也不知道。」他身體稍稍前傾,看著蔣怡。明明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可李思崎的眼眸卻比年輕人更加清澈美麗,看得蔣怡沉醉不已。

  李思崎和善道:「小姑娘,這世上人太多了,但真正重要的只有幾個,很多事只能為他們做,很多話也只能與他們說。」

  採訪進行順利,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時間,保姆敲門提醒,蔣怡連忙收拾東西。

  「今天太謝謝您了。」蔣怡鞠躬道。

  李思崎:「不客氣,正好我要出門,送你吧。」

  蔣怡:「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從這走下山至少得半小時,我帶你一段,你等我一會。」李思崎說著起身,回屋換衣服。沒一會他出來,換了一身剪裁得體的休閒西裝。李思崎個子高,身材保持得好,雖然年紀大了,可看著還是帥氣極了。

  蔣怡坐在李思崎的豪車裡,一路紅著臉。

  在半山別墅下的路口,蔣怡下車,再次道謝。

  李思崎笑笑,離開了。

  蔣怡站在原地,恍然片刻。

  她總覺得李思崎最後的那個笑容說不出的熟悉。涼風一吹,她忽然想起曾經在網上搜到過的一段視頻。當年李峋與朱韻在國外舉行婚禮。他與朱韻工作太忙,直到小女兒五歲的時候,才補辦了這個婚禮。在很短的片段裡,花團錦簇,兒女圍繞,李峋和朱韻一直都在笑。

  李峋不怎麼出現在公眾面前,即便出現也總是公事公辦冷若冰霜,那是蔣怡看到的為數不多李峋開懷的樣子。

  李思崎真的與他的父親很像,尤其是演過了那部電影之後,便如同活成了李峋的另一面,自由自在的那一面。

  李思崎的妻子韓穗正是當年《長明燈》裡出演「朱韻」一角的女演員。他們因這部電影結緣,就像是李峋與朱韻重新戀愛了一次。蔣怡不禁想到,之後李思崎在全盛之年息影,帶著妻子周遊世界,是否是想接著扮演父輩的角色,代替將一生奉獻給工作的父母去過另外一種人生呢。

  想著想著,蔣怡忽覺面涼,她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珠,低頭走了。

  李思崎驅車來到墓園,祭拜母親,他對她講了今天採訪的事。

  「開車來的一路上我還繼續回憶了一陣。」他對朱韻感嘆道,「媽,我小時候可真混啊,犯的錯太多了。」但他看了看旁邊安葬的父親,馬上又嘿嘿笑道:「不過肯定沒有我爸的錯多就是了。」

  他緩緩蹲下,看著母親的照片,嘮嘮叨叨說了很多。那照片是朱韻三十歲時的,年輕美麗。李思崎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

  「媽,我馬上也快六十歲了,雖然沒有弟弟妹妹那麼有出息,但也算小有成就,沒太丟你和我爸的人。」

  紅日西沉,李思崎的聲音裡帶著無限的愛與思念,他笑著道:「老爸老媽,我與你們說,這輩子的酸甜苦辣,該我受的我一樣也沒躲,而現在我依然很快樂,這是你們最想看到的吧。」他眼中噙起薄薄的一層淚,但依舊沒有掩住唇邊的笑。

  「我相信你們最終也是這樣的吧。」

  嬌媚的紅雲下,照片裡的父母溫柔地看著他,一個英俊孤傲,一個貌美無瑕。

  當晚李思崎做了一個夢,夢裡是電影裡的片段,也是母親給他嘮叨過無數次的畫面。

  校園夏日的午後,燥熱難耐。

  李思崎走在受太陽炙烤的柏油路上,來到體育館門口,等待發軍訓服的隊伍已經排了老長。

  李思崎的目光落在隊伍裡那個幫室友打傘的女生身上。

  等了好半天,隊伍已經躁動不堪,這時體育館裡面終於出來個滿頭大汗的負責人點名。

  「先是計算機系!應用技術一班!一號李峋!」

  沒人應。

  負責人聲嘶力竭:「李峋!李峋在不在!?有沒有這個人?李——」

  「到。」

  就在這時,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道應答。聲音清澈,底蘊十足,只是因長時間日曬而變得鬆散發軟。

  那女生微微一愣。

  李思崎看到這忽然有點急了,他快步來到女孩身邊,彎腰催促她:「美女,快回頭,快點快點。」

  可能是他的期盼太過熱切,女孩下一秒果真回頭了,然後就被入目的一頭金光閃閃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李思崎如願以償看到原版的滑稽表情,開心得仰頭大笑。

  那個年代環境還很好,沒有霧霾,天空碧藍無垠。被曬得汗流浹背的新生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襯著頭頂白雲朵朵,朝氣蓬勃,如玉亦如歌。

《打火機與公主裙·長明燈》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