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家書(下)

入夜,風起。

馬廄南向第三個出口處,有兩人持戟而立。

「……是東南風。」趙鐘汶仰頭看著樹梢搖擺的方向,喃喃道,「在我家,一刮東南風,就該準備插秧。」

子青靜靜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又是一陣風過來,帶著酒香和烤羊肉撲鼻的香味,還有士卒們的喧嘩與嘈雜。趙鐘汶用力吸了口氣,像是不願錯過任何一絲香味,笑道:「真香啊,那幫小子想必吃得正歡。……我上一回吃烤全羊,還是小時候鄉里祭祀的時候,每家都分了一點,吃完的羊拐骨我玩了好幾年都捨不得扔。」

按軍規,站哨時不能閒聊,但眼下四下無人,子青知道今日趙鐘汶未收到家信,必然心情低落,故而並未勸阻他。

「你呢?吃過麼?」趙鐘汶順口問她。

兒時的畫面自腦中一閃而過,子青迅速摒開,淡道:「不記得了……誰!口令!」她朝黑暗中輕叱,長戟一擺,護在胸前。

沉沉夜色中,締素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鐵子,口令是什麼?」

然後是徐大鐵憨憨的聲音,幾乎可以想像出他撓頭的樣子:「這個月今早上才換的,俺想想……什麼龍……」

「沖龍煞北。」易燁淡定道。

「對對對,俺就記得什麼龍。」聲音愈來愈近,徐大鐵高大的輪廓漸顯出來。

然後是締素連蹦帶竄地出現:「老大!」

「你們怎麼來了?不是吃烤全羊去了麼?難道是蒙唐……」趙鐘汶第一反應便是蒙唐故意刁難他們。

易燁手背在身後,笑道:「吃了一半,他們藏起一大塊肉,怕放涼了不好吃,非要立時給你送過來,我們就偷溜過來了。……青兒,你也快來吃一點!這個在家可吃不到。」

子青雖然感激他們的好意,但畢竟尚在站哨,搖了搖頭:「我還不餓。」

締素已經將用葦葉包好的烤肉塞到趙鐘汶手中,趙鐘汶用鼻子用力吸了吸,終是忍不住誘惑,將戟交給締素,低頭飛快咬嚼起來。

素知子青做事一板一眼,說不會吃就絕不會吃,易燁懷中反正給她留著一塊,倒也不去勉強她。見趙鐘汶吃得香,他神神秘秘地自身後拿出一物件,在趙鐘汶鼻子下晃悠。

趙鐘汶眼睛一亮,竟是一小罎子酒,酒香撲鼻而來。

「真行啊你!這也拿得出來!」

易燁嘿嘿直笑:「還剩了小半罎子,我騙他們說已經空了,這才偷了出來。」

趙鐘汶揚起脖子剛要喝,突然自旁伸過一隻手按住酒壇——子青堅決而溫和地勸道:「老大,等站哨過後再喝不遲。」

由於子青平常總是靜靜的,性格也極合群,幾乎從未提什麼異議,此時乍然如此,旁人都有些發愣。趙鐘汶也不例外,呆看著她,半晌才道:「要不,你也喝點?」

「我爹說酒易亂性誤事,我從不飲酒。」子青道。

趙鐘汶又是一愣,轉頭去看易燁,道:「你爹說的?」

易燁只得乾笑,點頭道:「是啊,我爹說的。……青兒,就小半罎子,老大喝不醉的。」

子青微皺起眉頭,輕聲道:「哥!」

看她神色,易燁已知,順手拿回酒罎子,朝趙鐘汶笑道:「青兒說的也對,還是別喝了,萬一被蒙校尉抓到把柄,大家都不好過。酒放我那裏,你什麼時候想喝就過來。」

趙鐘汶想想也對,遂接著低頭嚼烤肉。

「老大,還有件好事呢!」締素在旁笑道,伸手到徐大鐵身上掏摸,「方才才送過來,說是早間漏在車裏……信牘呢?信牘呢?」

信牘!

趙鐘汶心中狂喜,烤肉也顧不得吃,直盯著徐大鐵。後者被締素弄得直癢癢,一陣亂扭,一方信牘自他懷中掉出來,正掉在子青腳下。

子青俯身撿起。趙鐘汶伸手欲拿,忽記起自己滿手油膩,生怕弄髒了,加上他又不認得字,急道:「你快替我念念!」

子青依言將戟靠在懷中,拆開緘繩,取下木檢,此地雖暗,但她目力極佳,要看清信牘上的字並不難:「鐘汶吾兒,冬至過後,你爹上山砍柴,摔斷左腿……」她頓了頓,飛快掃了一遍後面的字,身子一僵,再念不下去。

趙鐘汶驚道:「我爹腿斷了!……好了沒有?」

「……臥床直至立春,反復無常,諸醫無策,」子青不安地看了眼趙鐘汶,「……已於驚蟄過世。」

旁人都盡呆住。

趙鐘汶似呆似愣,什麼都未說,立了良久,才茫然問道:「後面還說什麼了?」

子青只得照實道:「後面還說,葬你爹的錢兩花了很大一筆,是借錢操辦的,讓你發了俸趕緊寄回去,除了還債家裏還得買種子。」

「需要多少錢兩?」

「……兩個金餅」

他們尋常月俸才五十幾個錢,如何才湊得足兩個金餅,旁人都在替他歎息。趙鐘汶木然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母親極好面子,父親的喪葬定然花費不少,只是沒料到母親竟會借錢操辦。

後面還有幾句話,子青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片刻後,還是低道:「你娘還說她很想念你,盼你早日出人頭地,像蒙校尉那樣把家人接到城裏住大房子。」

趙鐘汶仍是木然地點了點頭。

「沒有了。」子青低聲。

這方被趙鐘汶盼了許久的信牘,仿佛一塊燒得赤紅的烙鐵,結結實實地把他燙成了一塊焦炭。

不管易燁等人怎麼想辦法,都沒法子在短時間內湊出那麼多錢來,他們的月俸也極其有限,便是全湊一起也不夠。兩個金餅對於他們來說著實不是筆小數目。

「你說老大會不會去找蒙校尉借這筆錢?」

這晚無事,易燁邊揉著肩膀邊順口問道,近來他練箭極勤快,帶累了胳膊肩膀。

子青拿著小石缽在研藥,搖了搖頭:「不知道。」

易燁長歎口氣道:「可惜咱們都窮,聽說虎威軍中就有不少以前是羽林郎官,那可都是出身世家,想必家境殷實得很。」

子青低頭研藥,沒接話。

有人聽著就行,易燁倒也不需人接話,又繼續道:「你發現沒有,最近老大練箭都練瘋了,我看他就指望著月底的那次考核。」

子青默不作聲,她何嘗看不出來,趙鐘汶話少了許多,每日操練時都要射近五百箭,看得旁人心驚膽寒。

「可惜咱們不長進,準頭太差,」經過連日來的練習,易燁已能射中靶子,只是要命中靶心,尚還須些時日,「若是我能射中香頭,兩個金餅就可以借給老大,剩下三個寄回家去,爹娘定然歡喜得很,也捨得買些肉吃。」

把研好的藥末倒出來,細細用篩子篩了一遍,子青將未研開的粗粒繼續放回小石缽中研磨。

易燁歎了口氣,忽聽見有人在敲醫室的門,奇道:「這麼晚,誰啊?」

生怕是急病的士卒,子青急跳起來去,門一開,好大的酒氣直嗆鼻端,一人微垂著頭,手半撐在門楣上……

「蒙校尉……」子青微微吃了一驚。

易燁聞言也跳起來,沖到門口,看清來人,也驚道:「蒙校尉!」

「咋呼咋呼,只會咋呼!瞎咋呼什麼!」

蒙唐邊罵邊邁步進門,雖已極力穩住腳步,卻不慎被門檻絆了一下,幸而易燁眼疾手快扶住他,便直接將他扶到榻上。

「您哪里不舒服?是酒喝多了頭疼?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您放心,身上哪里酸痛也可以跟我說,我家祖傳的推拿術,加上秘制藥酒,包管一推就好……」易燁殷勤地像三個月沒生意做的店小二。

「閉嘴!」

蒙唐扶著額頭,乾脆道。

「諾。」易燁立馬沒敢再說下去。

子青立在旁邊,打量半晌也看不出蒙唐何處受了傷,只得等他自己發話。

蒙唐在懷中掏摸了一會,摸出個物件往榻上一拍,甕聲甕氣道:「把這個拿去給趙鐘汶,別說是我借的。」

物件在燭火下有些晃眼,易燁定睛一看,竟是兩個金餅。

「聽見沒有!」

沒聽見人回答,蒙唐有些惱怒。

「聽見聽見,聽見了……哦,諾,諾!」易燁忙連聲道。

子青愣了下,問道:「既不能說是您給的,可我們二人又從何得此錢兩呢?」

「蠢東西,自己不會想麼?」蒙唐皺皺眉頭,想了想道,「就說是你們私收藥金得的。」

易燁嚇了一跳,急道:「冤枉啊,卑職可從未私收藥金,校尉明鑒!」

酒喝多了本就頭痛,蒙唐愈發不耐煩,起身揮揮手道:「不管了,你們自己想。」他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易燁和子青在後面乾瞪眼。

剛欲踏出門去,他忽又停住腳步,轉頭來沒好氣道:「你們要盯著他,看他是不是把這錢兩寄回家去,要是他敢自己花了,我就廢了他!」

「諾。」

蒙唐轉了身,口中尚在含糊咒駡道:「……他娘的……要是跟了我,何至於……這種日子……」

看著蒙唐腳步踉蹌地走遠,易燁轉回身拾起榻上的金餅,歎道:「真看不出來蒙校尉竟是這般有情有義的人……你說,他是不是還惦記著老大媳婦呢?」

屋內尚有酒氣,子青將門一開一合地扇著,答非所問道:「蒙校尉喝得有點多。」蒙唐身為軍中越騎校尉,素日也頗為自律,她從未見過他喝得連路都走不穩。

「他到現在也沒娶個媳婦,肯定是還惦著呢。」易燁自問自答。

子青關好門,皺眉道:「這金餅,跟老大怎麼說?」

「路上撿的,天上掉的,總之是祖宗保佑!」易燁笑道,「這事包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可老大怎麼還呢?」

易燁聳聳肩:「怎麼還?老大還不起,也還不清的。便是日後能還了這錢,你以為就能還得了這份情義麼?除非嫂子……呸呸呸,胡說八道。總之,蒙校尉說得對,老大還是不知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