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荒塚(四)

飲了幾口馬奶酒,趙破奴朝高不識笑道:「可惜前陣子李敢來的時候你不在,否則你與他倒是可以比比箭術。你可知道,連蒙唐都輸於他。」

「李敢……」高不識想了想,問道,「他與李廣將軍比,如何?」

「這可我不知,不過想來,自然還是要差些的。」

高不識不以然道:「那有何可比,若是李廣將軍來了,與他一較高下,才是快事。想當年李廣將軍在此地當郡守時,我們可沒少和他交手,那時李廣的箭術確是十分了得,堪稱我平生所見第二人。」

霍去病與趙破奴聞言皆奇,李廣箭術天下聞名,在高不識口中僅能排第二,卻不知這第一人是誰。

「那第一人是誰?」趙破奴急問,緊接著又補上一句,「你可別說是你啊!」

高不識哈哈大笑:「我雖有這心,無奈力不能及,這第一人自然是另有其人。」

趙破奴催促他:「別賣關子,快說快說!究竟是誰?」

霍去病嚼著魚肉,雖未出聲,雙目也看著高不識,顯然也是等著他說。締素在旁,他素來最恨李廣,此時知有人箭術高明于李廣,心中自是大樂,直瞅著高不識。唯獨子青一人,仍是低首垂目,目光只落在火堆之上。

「說起來,此人也是李廣軍中之人,」高不識笑道,「若論起技巧,他的箭術其實與李廣不相上下,甚至在力氣上還不及李廣。但此人心極靜,臨陣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之勢,像他那般從容氣度之人,我此生再未見過。」

揀了根樹枝在手中,子青靜靜聽著,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

光聽見高不識的溢美之詞,霍去病並不以為然,問道:「你倒是說說,他究竟如何了得?」

「那時,我曾連發三箭,他立於城牆之上也發三箭,相隔約三十丈,每箭都正對上我的箭尖,將我的箭支於半空擊落。」高不識道。

趙破奴低低讚歎了一聲:「這般箭法,確是了得!」

霍去病也點頭道:「沒想到李廣軍中還有這等高手。」他自李廣軍中挑走蒙唐,卻未料到還有人會有這等身手。

見他二人讚歎,高不識面帶笑意,並不打斷,待他們說罷,這才慢悠悠地補上一句:「最可恨的是,他是蒙上雙目才射的箭。」

這下舉座皆驚,趙破奴更是滿臉地不可置信:「蒙著雙目,這怎麼可能?」

高不識聳聳肩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敬他為第一人。」

火堆劈啪作響,締素驚得連魚都忘了吃,一疊聲地朝子青道:「不可能吧?蒙著雙目還怎麼射?」子青垂目,不言不語,拿樹枝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霍去病問道:「可他為何要蒙上雙目?」

「那是一場賭約,他所守那座小鎮,兵不過百,論起來絕非當時我部的敵手。」高不識回想起當年返漢境搶糧之事,「偏偏我們連攻了兩次都攻不下來,他守城的花樣還真是多。後來我們欲再攻,他便立在城頭喊話,說不願見兩邊士卒無辜傷亡,要與我單挑。當時我以為他只是個小小城吏,並未放在眼中,便放言三箭取他性命。後來,你們也知道了……」

他長歎口氣,轉而又笑道:「我輸得心甘情願,輸給此人,一點都不丟人。」

「那麼,你們就真的撤軍了?」締素好奇問道。

「那是自然,我們匈奴人個個是漢子,說的話豈能反悔。」高不識理所當然道。

霍去病追問道:「此人可還在李廣軍中?」

高不識搖頭遺憾道:「他似乎早已不在李廣軍中,我雖打聽過,卻無半分消息,這麼多年都未再聽說過此人。」

「他喚作什麼?」霍去病問。

「他姓秦,秦鼎。」

一陣風刮過,火舌搖曳吞吐,火光映在每個人面上,明滅不定,顯得分外詭異。

火堆旁,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趙破奴驚愕萬分地盯著霍去病,嘴半張著,一時卻發不出聲來。

霍去病面無表情,逕自怔住……

不知自己說錯什麼的高不識呆愣住。

締素被趙破奴一臉見鬼的表情嚇著,悄悄挨近子青。子青仍靜靜低頭在地上劃拉著,對周遭恍若未聞。

半晌,高不識忍不住道:「怎麼了?將軍,你們認得他?」

「……」趙破奴指了指林中,幹啞著嗓子道:「這裏面有個墳,好像就是秦鼎。」

高不識也是一驚:「他死了?!」

霍去病靜靜道:「裏頭是有個墳,寫著墨門秦鼎,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這個人。」他說話時,目光似不經意落在子青身上,只是後者深垂著頭,根本看不見任何表情。

「墨門……」高不識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墨家的人,難怪守城時有那麼多花樣,難怪難怪!他的墳在何處?我想去看一眼。」

「我帶你去。」

霍去病丟下烤魚,自火堆中撿了幾根粗些的樹枝權當做火把來用,領著高不識往林中去。趙破奴不想去,又不想被他們笑話,糾結後還是覺得跟著去要好些。締素本就十分好奇,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火堆旁,僅剩下子青一人,長長的影子映在身後,與樹影相交疊。

風過時,樹影輕擺,仿佛一隻巨大的手在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終於,忍了許久的一滴淚水緩緩自她臉龐滑落,迅速滲入草叢中,再難尋蹤跡。

高不識立在墳前,按匈奴人的禮節,恭恭敬敬行了禮。

「這墳少說也荒了有五、六年。」趙破奴看木牌斑駁,周遭雜草叢生,歎口氣道。

「我再未聽說過他的音訊,卻沒料到他卻在此地。」高不識甚是遺憾,「他年紀也不過三、四十歲,功夫又好,怎得會如此英年早逝,唉……」

締素縮在眾人身後,打量著孤墳,見平平無奇,而木牌上的字他也僅認得一個「門」字,頓覺無趣得很,悄悄往後退去。

霍去病轉頭略掃,方才發覺子青並未跟來,心下微有些納悶。待高不識與趙破奴各自唏噓過後,眾人便複轉回去,還未出林中,他便已看見少年孤身坐在火堆旁,靜靜地添著樹枝。

「你怎麼沒去?」他貌似隨意地在子青旁邊坐下。

不慣與他如此接近,子青略退遠些,才有禮道:「林間有風,怕走了火,所以卑職留下來看著火堆。」

締素挨著她坐下,朝她道:「沒什麼好看的,就是處野墳,前面豎了一個木牌牌,哪里有一點氣派,連平頭百姓的墳還不如呢。」

低低「哦」了一聲,子青沒做聲。

霍去病在旁聽得清楚,淡淡道:「墨家節用節葬,本就反對厚葬久喪,若此地是個大塚,豈不就是墨家人欺世盜名。

對於墨家學說,締素並不是很明白,此時聽得似懂非懂,自然是不敢去問霍去病,便附耳問子青:「什麼叫節用?」

子青儘量簡短道:「就是說,吃穿用度都不必講究,食能果腹,衣能禦寒便足矣。」

「那活著也太沒意思了,」締素直撇嘴,很不以為然。

趙破奴聽見,笑問道:「那你倒說說,活著是為了什麼?」

締素理直氣壯道:「身為男兒,自然是要建功立業。」

「人小志氣不小,」高不識笑道,「那你建功立業之後呢?」

締素笑得有些靦腆:「……我想在長安城裏買座大宅子,再買上一大堆奴僕來伺候我,作好吃的,烤全羊……」

「再娶上幾個漂亮姑娘,是不是?」趙破奴探身過來拍締素的後腦勺,「……你怎麼跟我想到一塊去了,乾脆咱倆住一塊得了!」

聽得眾人皆大笑。

霍去病瞥了眼子青,忽問她道:「你呢?」

「嗯?」子青沒反應過來。

「你想要建功立業麼?」

子青習慣性的垂目,搖了搖頭:「卑職沒想過。」

「那你活著為了什麼?」

子青怔了下,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半晌才答道:「做事。」

似乎覺得她的回答有些意思,霍去病眉毛微挑,追問道:「做什麼事?」

「……份內的事。」

子青並不善言辭,拙道。

霍去病想了片刻,淡淡一笑,終於未再問下去。

待他們自林中出來,回到宿營地,已是月上中天。

子青與締素尋到趙鐘汶他們。趙鐘汶還未睡,雙目看著黑暗中的河流,一徑想著心事;徐大鐵枕著馬鞍,鼾聲如雷,已然熟睡。

「老大!」締素靠著趙鐘汶,親親熱熱坐下來。

「你臉怎麼了?」趙鐘汶先問子青。

「不小心跌了一跤,被石子劃的。」子青故意輕描淡寫。

好在也沒大礙,總算是等到他們倆全須全尾地回來,趙鐘汶方才稍稍安心,側頭問締素道:「你沒惹禍吧?沒說錯話吧?」

「當然沒有,霍將軍不知道有多器重我,老大你都沒看見……」締素存了一肚子話,恨不能把霍去病如何讓他尋水源;如何讓他接高不識;他如何吃高不識烤的魚等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他們聽。

趙鐘汶倦倦打了個哈欠,道:「如此便好,快睡吧。」說著人躺靠了下去,縮了縮身子,便要睡覺。

「老大、老大……」

締素喚了幾聲,無奈趙鐘汶只是不理,甚是懊惱。他接著又去推搡徐大鐵,後者鼾聲略停片刻,立時又接上,眼皮連動都未動一下,弄得締素愈發懊惱。

「還早點歇著吧。」

子青看他滿臉不愉,溫言勸道。她自取過馬鞍,頭往上一靠,低首合目。暗夜中,河水嘩嘩地響著,她靜靜地聽著,任憑回憶牽著思緒,隨著流水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