締素不光鼻子靈,耳朵也甚尖,眼睛亮閃閃地羡慕道:「上回那錢兩,是你們倆拿藥材換的?你們倆守著那麼多藥材,豈不是守著金山銀山在過日子!」
「別胡說!我們倆可沒做過私賣藥材的事情!」易燁喝止住他。
「那金餅從天上掉的?」
知道締素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若不說實話,他必定喋喋不休地問下去,易燁沒奈何地如實告訴他:「金餅是蒙校尉給的,他也不知從何處知道老大缺錢,硬是給了兩個金餅,又不讓我們告訴老大。」
聽罷,締素嘖嘖有聲,似在感歎什麼,片刻轉頭,一臉鬼祟問道:「你們說,蒙校尉是不是還惦記著咱們嫂子?」
「……他能這樣至少算是有情有義吧,是條漢子……」易燁無意糾纏此話題,低下頭,左右開弓地拔雁毛,猛然又抬起頭朝締素道,「這事你可別說漏了嘴!」
「知道知道,放心吧!」締素不耐煩地揮著手,轉頭看見子青又在盯著天際,便用肩膀撞了撞她,「別看了,要是有強弩說不定還能擦點邊,咱們拿的這弓,壓根就夠不著。」
子青輕輕「嗯」了一聲,雙目眨也不眨地仍緊緊地盯住那雕兒。
「他看什麼呢?」
締素不解,又蹲到易燁旁邊去,剛開口便吃了一嘴毛,呸呸呸地到處吐唾沫。
易燁於百忙中掃了眼子青,問過去:「青兒,有法子麼?」
子青已收回目光,俯身拿了弓,再把箭?背上,快步朝馬匹走過去,聲音傳過來道:「它應該會下來捕食,我且試試……」說話間,她已躍上馬背,輕叱一聲,朝著雕兒盤旋所在馳去。
「我也去!」
締素決計不肯放過這等好玩的事,也上了馬追著她去。
「你們……」易燁拎著半禿的老雁忙站起來,無奈二人已經跑遠,只得朝兩背影嚷道,「快些回來!別生事!」前一句是朝子青說,後一句是朝締素說。
締素連叱幾下,催著馬匹倒趕到子青前頭去。平素裏,易燁子青箭術皆不如他,想要射下這雕兒,他想著自然是還是得要靠他才行。
子青也不介懷,策馬隨後。
兩人直至近處,方才下馬,商量片刻,知雕兒警覺,各自尋了遮掩之物,彎弓搭箭藏身其間,只待那雕兒落下來獵食之時才拉弦。
這一等便是一個多時辰,那雕兒依舊悠哉盤旋著,時近時遠,時低時高,可始終在射程之外,倒像是知道有人等著,存心戲弄他們一般。締素畢竟是小孩子性情,耐不得久,早把弓箭放了下來,在藏身的大石之後伸胳膊伸腿,不安分起來。他又閑悶得慌,想和子青說話,喊了過去,分明看得見子青就在不遠處深草裏蹲著,可她不僅僅不答話,且連身形都是一動不動,這份耐心著實讓締素自愧不如。
似乎每一陣秋風卷過時,草上的翠色便要減分顏色,不知不覺間顯出憔損的枯黃來。原還在天邊的雲緩緩壓了過來,蒼穹間陰陰沉沉,風一陣一陣地刮過。子青便隱在青黃之中,聽著草叢中不知名的蟲兒鳴叫,雙目雖未曾離開過天上的雕兒,思緒卻是飄飄忽忽,難以集中……
忽聽天際傳來一聲雁叫,甚是哀苦,叫得人九回腸,她展目尋去,是一隻孤雁,不知怎得掉了隊,正拼命地往前趕。
雕兒自然也聽見了,豈能放過這絕佳的獵物,幾番盤旋之後,便做出俯衝之姿。
子青收斂心神,手扣著羽箭,拉至滿弓,待那雕兒一進入射程之內,羽箭離弦而出——電光火石之間,她分明看見,竟同時有三支箭射向那只雕兒!
一支箭略偏了些,斜斜擦過黑雕。
另外兩支箭便如同約好了一般,齊齊射入雕兒的兩肋,那雕兒甚是驍勇,勉力撲騰著翅膀,掙扎欲飛,終是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
是誰?除了締素還有誰?
「射中了!中了!」締素歡欣鼓舞地自大石後躍出來,連蹦帶跳沖過去。
並未急著去撿拾獵物,子青自半人多高深草中起身,目光直直地探向西北方向,另一支箭所射出的方向——風吹草低,那人緩緩直起身子,儘管相隔甚遠,子青仍能感覺到他的雙目準確無誤地盯著她。
將軍……子青微怔了怔。
是他!霍去病微偏了下頭,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笑意——未料到又是這個幼樹般的少年。站在這裏望去,他瘦瘦小小,背脊仍是習慣性挺得筆直。霍去病比他們來的更早,故而知道他已靜靜伏在深草中一個多時辰。
他這樣的年紀,哪來這樣的沉著?
霍去病微眯起眼睛,這個少年總是讓他感到疑惑,答案卻無從尋找。
子青未敢舉步上前,心中擔憂這雕兒怕是留不住。
「青兒!快過來啊!」締素回頭朝她急急嚷道,「這雕兒凶得很,我制不住它,你快來!」
子青用眼神示意他,無奈締素心思全在雕兒身上,壓根未曾會意,早轉回頭去,背著她猶在嚷道:「快點!快點!沒想到咱們倆都射著了!只可惜不是一箭穿心……」
見狀無法,子青只得過去,壓低聲音道:「將軍也在,左翼一箭是他射中的。」
「將軍!」
締素被唬了一跳,猛地直腰四處張望,這才看見半隱在深草中抱弓持立的霍去病,頓時呆楞住,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本能地單膝跪地遙遙向將軍行禮。
見他跪下,子青也只得跟著跪下。
這下,滿眼都是搖來擺去的扶風草,連霍去病也看不著了。締素回過神來,壓低嗓門問子青道:「你方才說,這雕是將軍射中的?」
「左翼那支箭是他的。」子青答道。
「我射中了右翼?」子青箭術素來不如自己,締素當時又未看分明,想當然地認為另一箭是自己射中的,一時不知道該擔憂還是該歡喜:「那到底算他的,還是算我的?我若是不跟他爭,能得他賞識麼?」
「不知道。」
子青低頭垂目,猜人心思不是她的長處,更不用說此人是霍去病。
隨著沙沙沙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兩人都未敢再說話,靜靜跪著,直至面跟前的草被分開,一雙滾邊暗雲紋鹿皮長靴出現在眼前。
瞧這二人跪得端正,霍去病也不去理他們,徑直朝雕兒走過去。那雕雖受了傷,兇狠絲毫不減,血斑斑點點濺在周遭雜草上,一時確是讓人近不得身。
「你們倆,脫件衣衫。」
霍去病背對著他們端詳那雕,忽然道。
「……」子青背脊發緊,紋絲不動。
幸而締素乾脆,今日出來狩獵本就未著甲,此時快手快腳地就把半舊絳紅襦衣脫了下來,光著膀子恭恭敬敬遞給霍去病。
拿過襦衣,霍去病絲毫未有遲疑,直接罩住雕兒,由著它在裏頭掙扎。看情形他是要把雕兒帶走,白白侯了一個多時辰,雕翎看來是拿不到了,子青立在一旁,咬著嘴唇看他兜頭把雕兒裹了起來。
「這雕,是誰先射中的?」霍去病這才回頭問了這麼一句,以他的身份顯然是很多餘的話。
締素沒做聲,他也捨不得雕翎。
子青猶豫了下,平著聲音答道:「是同時射中的。」
似乎覺得有趣,霍去病盯住她,半晌,才慢吞吞問道:「那你說,這雕該歸誰?」
「我們、我們……不要雕。」締素結結巴巴道,「……我們就想要幾根雕翎。」
下邊的事情自然也聽說過一些,霍去病立時明白過來,微微一笑道:「怎麼,想自己做雕翎箭?想奇貨可居,還是想月底考核的時候露一手?」
都被將軍說中,締素撓著脖子,嘿嘿傻笑。
「能射中這雕,箭術不錯。」
「多謝將軍誇獎。」
締素驟然察覺到將軍這是在賞識自己,小臉上騰地開始放光。
聞言,霍去病淡淡掃了子青一眼,又偏過頭來看締素,加重語氣問道:「是你,射中的?」
「嗯。」締素忍不住得意補充道,「我們羌人自小就習弓箭。」
霍去病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轉朝子青道:「我記得你是醫士,可會治這雕的箭傷?」
「我沒試過。」子青垂目如實道,「而且,現下身上也沒有帶藥。」
霍去病將手指舉到唇邊,一聲清亮的口哨聲後,一匹玄馬也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輕快地朝他們跑過來。
「你跟我回營,那裏有藥。」他拎著雕兒,輕鬆躍上馬背,居高臨下地看著尚未反應過來的子青,不耐煩地催促道,「你的馬呢?」
將軍要回虎威營,那裏有藥是沒錯,可也有其他醫士,刑醫長也在,自己似乎並無必要跟過去。子青艱難邁步朝馬兒走去,想開口婉拒,一時又思量不出理由來。
霍去病卻沒什麼耐心等人,叱了一聲,便策馬先頭而去。
再無他法,將軍喜怒無常,還是莫要違逆才好,子青顰眉翻身上馬,與尚光著上半身的締素對視一眼,再無話可說,暗吐口氣,叱馬追上將軍。
一陣秋風卷過,激得締素連打兩個噴嚏,這才回過神來,想著什麼都沒撈著,還白白搭上件衣衫,垂頭喪氣地收拾了弓箭,返回去找易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