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往事(上)

元狩初年,深春。

雨夜之中。

李敢!

子青驚在當地,背抵著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後者在雨中緩緩綻開微笑,帶著毫無保留的真摯和溫暖。

鼓聲乍停,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長長的,尖銳的胡笳聲。

由恍惚中猛醒過來,子青驟然明白此事的嚴重,疾沖到李敢面前,急道:「此地不可久留,你快走!讓人看見,你便是逃得出去,也會禍及你全家。」她俯身拾起青銅面具,急著要替他再戴上。

李敢按下她的手,溫顏道:「既然找到了你,我自然是要帶你一起走。」

「胡笳聲響,蒙唐馬上就到!」子青雖不明白他為何要夜闖軍營,但她自是不能看著他死在這裏,「你快走!快走!千萬別在做這種傻事!」

這話傳到青面人耳中,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似乎甚是不快。

不遠有人在大聲呼喝,密集的腳步聲,且又有馬蹄聲朝這邊過來,子青弄不明眼下究竟是何種狀況,愈發心焦。

「將軍!」一匹馬自雨幕中沖出來,馬背上的人朝青面人急道,「有兩名兄弟差點被擒,亮了身份……」說話間他方看見李敢已摘了面具,遂鬆了口氣,「蒙唐馬上就過來。」

將軍?!

子青有點懵。

說話間,蒙唐手持六石勁弓,腳步濺得泥水飛濺,飛奔而至。

直至此時此刻,青面人方才慢條斯理地取下面具,朝蒙唐懶懶道:「蒙唐啊,我入你大營已近一刻,而你巡營四十人盡數伏倒,竟無一人可示警。若我是匈奴人,此時早已取得你頸上人頭。」

蒙唐立著,對於霍去病夜襲此事,他事先半點不知,此時又是氣惱又是羞愧,直愣愣地呆了片刻,才想起該行軍禮,單膝砰地往泥地裏一跪,梗著脖子硬邦邦道:「是末將失職,請將軍責罰。」

見他模樣,霍去病微微笑了笑:「此番我是趁你營中弓箭盡數上繳之機,加上天降大雨,確是有些取巧。不過越是這等時候,你越該加倍戒備才是。」

此時心裏嘀咕的辯解之言被他盡數說了出來,蒙唐再無話可說。

「趙破奴!收隊!回營!」

霍去病輕鬆地轉了馬身,正看見李敢身上還滲著血,搖頭歎道:「此番連累你受傷,我日後見了李老將軍可不好說話……」

李敢看著子青,眼中欣喜之意最是明顯不過,轉向霍去病道:「此番若非將軍,我豈能找到阿原,這點傷又算什麼。」

「阿原?」霍去病掃了眼子青,他尚記得她明明喚作子青。

雨水沒頭沒腦地打過來,子青立在當地,此狀況她已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李敢也是一呆,方才大喜過望,他一時也未細思量為何會在此時見到她。直至此時他留意到子青的衣著打扮,雖淋得濕透,仍可看出她身上穿的襦衣,髮式都與軍中士卒一般模樣。

「你在軍中?」他顰眉看著她,「難道他們不知你是……」

子青打斷他的話,直直看著他:「我是今年年初入的伍。」

「你……」

李敢生生忍下喉嚨中的話,分別六年以來,他自有成百上千個問題想問她,但此時此地卻非兩人可暢談之處。

將青銅面具順手拋給蒙唐,霍去病朝李敢笑道:「你這舊友是我軍中醫士,倒是有些意思。你且隨我回營更衣療傷,待明日我將他喚來再與你敍舊,如何?」

剛剛找到子青,李敢固然不願她再離開自己視線之中,但霍去病此話雖是問句,卻是半點與他相商的意思都沒有。話音剛落,霍去病便吩咐趙破奴與李敢共乘一騎,自己策馬當先,披雨而去。

「明日我等你。」李敢深看一眼子青,重重道。

待聽得子青「嗯」了一聲,他方才上了趙破奴的馬。衝開雨幕,霍去病所帶來的十八鐵騎轉瞬消失在雨中,隱隱之中尚能聽見馬蹄聲。

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青銅面具上,蒙唐拿著它,似乎拿著此生的奇恥大辱,鐵青著臉將它遠遠地扔掉,轉而大步回了營帳。

其餘諸人心下惶惶不安,也只得各自回去歇下。

醫室內,子青與易燁各自換了幹衣裳,躺下歇息。

易燁有心想問她與李敢之事,卻又不願勉強她,幾番欲言又止,子青自然有所察覺,但只做不知道。

雨已漸歇,時而能聽見外間巡哨士卒的腳步聲。

不知過了多久,子青翻了個身,聲音極輕,還帶著些許鼻音道:「哥,你睡了麼?」

無人答話。

子青便又不語,雙目望著黑暗中的屋樑,怔怔出神。

「傻啊你……」易燁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若是睡著,你把我叫醒不就行了。萬一我正在夢裏持戟十圈,你不叫我,還想讓我累死啊。」

子青禁不住微微一笑。

「想說什麼就說吧,這些年你像個悶葫蘆一樣,什麼事都不說。」易燁溫言道,「我雖沒什麼本事,可你有什麼心事對我說說,心裏多少也會寬敞些。」

「哥……」子青低低喚了聲,停了好一會兒,才沉下聲音緩緩道:「六年前,置水關外羌人反叛,不光是締素的父母在那裏,我爹爹也在那裏。」

易燁在黑暗中低低地倒吸口氣:「你爹爹是羌人?」

「不是。他是替李廣去勸降羌人。得到李廣的允諾,爹爹答應羌人,只要肯降,李廣就不會為難他們,更不會傷他們性命。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她默然。

易燁無力道:「李廣把羌人都殺了。」

「對,他騙了那些羌人,也騙了我爹爹。我還記得爹爹回來的時候,頭髮上灰撲撲的,我以為是塵土,伸手去替他拍,卻怎麼也拍不掉。我才知道,他竟是白了頭。」

「他帶我們搬家,離開了李廣,卻又不離開隴西郡,只另找了處小鎮住下來。可一日一日過去,他的話一日比一日少,有時候連著幾日都不說一句話。再後來,忽然有一日他不知怎麼來了精神,帶著我和娘去逛集市,買了好多東西,都是娘平常捨不得買的。他又帶著我去河裏抓魚,然後烤給我和娘吃。娘拾柴的時候偷偷掉眼淚,我不明白,娘也不許我問,她見爹又是歡歡喜喜的模樣。」

「日頭慢慢要落下去,爹爹說他有事要去辦,我問什麼事,爹爹說他欠了些債,不還不行。娘扶著樹,笑著跟爹說我等你回來。爹走了,娘跪倒在地,我才發現娘掩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摳得全破了,血淋淋的。」淚水滑下,迅速滲入楊木枕中。

聽到此處,易燁低低地急喚道:「不好,你娘該攔著他,你爹爹他是要……」

「娘知道,一直都知道。」子青咬了咬嘴唇,「她是這世上最懂我爹爹的人,所以她不能去攔著他。」

「那你爹爹他……怎麼不去找李廣算賬?」

「沒有,該說的話爹爹早已與李廣說盡,八百多人還是被殺了。人都死了,再找李廣又有何用。」子青長長地吸了口氣,「……我找到爹爹的時候,爹爹朝西而跪,長鎩穿心,眼睛還睜著。」

「葬了爹爹,沒過多久娘就病倒了,一日比一日重,藥吃下去也不頂用。有一日,她問我,自己能活下去嗎?我點點頭。」她喉嚨一陣陣發緊,「……第二日早起,我才發現娘也去了。」

「葬了娘以後,也不知怎得,我再不願見人,就開始在山裏頭遊蕩,從這座山到那座山,直到那年冬天摔斷腿時遇見易大哥。若不是易大哥將我背回去,我大概早已是荒山野嶺裏頭的孤魂野鬼了。」

易燁想起子青剛被大哥背回來那時的模樣,還真是小野人一般,就是性子倔得厲害,接腿骨時疼得滿頭冷汗,牙都快咬碎了,硬是吭也不吭一聲。

「你爹爹與李廣不是知己好友麼?李廣難道不知道你爹為人,為何要他做這等不仁不義之事?將你好端端的一個家害得如此!」易燁忿恨道。

「我後來才想明白,他是存心的,他是存心要逼死我爹爹。」子青咬著牙道。

「這是為何?」

「因為聖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李廣多半是生怕我爹爹在他身旁,會影響他的仕途,所以想逼死爹爹。」

「你爹爹是……」易燁不解。

「我爹爹是墨者。」

「原來你爹爹竟是墨家中人!」

易燁這才恍然大悟。劉徹獨尊儒術之後,對其他諸子百家多有忌諱,尤其以墨家為甚。因墨家非攻非儒,任俠尚武,墨者大多武功高強,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則,並不以國法為先,故而劉徹下令嚴剿。

「難怪你有一身好功夫……」易燁歎道。

子青黯然道:「若你見過我爹爹,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好功夫,連李敢的箭術都是爹爹教的。」

「那你的箭術……」易燁想到子青和自己一色一樣的百射不中。

「太久未練,手生了。」

子青淡道,她並不想說自己是故意與易燁一樣,以防哪日易燁因為考核不合格被棄,好歹兩人還可以同進退。

易燁狐疑地盯了她一眼,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子青翻身,生怕他再追問,咕噥道:「該說的都說完了,我困了。」

「等等……」易燁想起李敢,「李敢,你不恨他?」

「他是我兒時最好的玩伴,當年的事與他無關,我很明白。」子青悶聲道,「可他畢竟是李廣之子……」

後面的話她未再說下去,易燁也已經明白。

再好的夥伴,隔著如此沉重的家恨,相見已不如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