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策馬回虎威營,尚未進營門,便已聽見裏面人聲鼎沸,喧囂塵上。待進了營中,才看見不遠處士卒們圍出一方鞠城,內中人影身手矯健,跳躍騰挪,入水蛟龍一般。
「聽說霍將軍是蹴鞠好手,在京城便是出了名的,」李敢望過去,笑道,「沒想到他的軍中還有這麼大的癮頭。」
子青對此不甚感興趣,對於在營中蹴鞠更是不能苟同,當下只是淡淡掃了眼,便轉朝李敢道:「想來將軍應無事吩咐,我得回振武營去了,就此別過。」
李敢搶先一步拉住她的馬韁,柔聲道:「我明日便走了,日後你又不願見我,就且再陪我些時候吧。」一路過來,他心中早已一番計較,子青素來實心眼,說不見他定是當真的話。可他現下知道了她的下落,來日方長,必可以慢慢勸得她回心轉意,實在犯不上此時與她硬撼。
他這般軟語相求,子青本就是軟心腸,聽他說得懇切,著實無法狠下心斷然回絕,當下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權當是答應了。
忽得一物夾帶著呼呼風聲自鞠城內破空而來,李敢因是背對鞠城,僅聽見風聲,不明其物,幾乎是不假思索伸臂將子青摟入懷中,帶著她避開。
待躲開後,李敢定睛望去,才看清此物原是個鞠球,再轉頭望去——鞠城之中,霍去病頭戴無幘緇布冠,身著素色冰紈?衣,正接過軍士遞過的羊皮囊,仰頭飲水,雙目饒有興趣地瞧著他們……
其他士卒皆循著將軍目光望過來,見李敢二人狀況,或起噓聲,或吹口哨,皆是滿臉曖昧的表情。
子青臉色不甚自在,自李敢懷中掙脫出來,也不說話。李敢此時方覺不妥,尷尬一笑,訕訕向她解釋道:「我、我不知道是球……」
他話未說完,便被鞠城內的霍去病打斷。
「你們倆,過來過來!」霍去病順手將羊皮囊高高拋還軍士,朝李敢招手喚道,似乎覺得他二人好玩,眼神中透著些許逗弄之意。
將軍命令,李敢子青兩人皆無法違抗,明明知道多半是要被霍去病嘲弄,仍是得硬著頭皮依命過去。
「卑職參見將軍。」
行至霍去病跟前,不管周遭士卒目光如何異樣,子青只做視而不見,規矩行禮。
李敢也依品階向霍去病見禮。
霍去病嘿嘿笑了笑,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溜了個來回,笑問道:「這麼快就回來了?怎麼不在隴西多逛一會兒?」
「早些趕回來,因為午後就得啟程回去,」李敢答了兩句,便不由自主側頭去看子青,後者低眉垂眼,默不作聲地看著地上沙礫。
自他見到子青開始,心思與眼神就獨獨在這少年身上,幾乎是一刻不離。霍去病原還有些詫異,直至剛剛看見李敢抱住子青,方才恍然大悟——李廣家風正派,對子孫管教甚嚴,怎麼也沒料到李敢竟有男風之好。
再看子青,長得雖瘦了些,曬得黑了些,臉皮子倒還算嫩,生得也頗清秀。若非見過他擲長戟的那個生猛勁,讓人誤當成女娃也是有可能的,倒難怪李敢對他念念不忘,依依不捨之情溢於言表。
如此也好,他一直希望能將李敢招攬過來,現下有了子青,不用他勸著,李敢自己就會想要過來,成算要大得多。
冠軍侯的算盤打得劈裏啪啦作響,面上笑意愈濃。
「脫衣袍,下來蹴鞠!」他往前踏一步,毫無預兆而自然而然地攬上子青的肩膀,笑出一副心無掛礙的模樣,朝李敢道,「在京城就聽人說起李三公子腳法甚佳,可惜一直也沒機會和你切磋一番。」
驟然被他攬住,子青背脊僵硬,渾身汗毛豎起。畢竟男女有別,她雖生在軍中,但一直避免與人有過近的肢體接觸,此時與他挨著如此之近,偏偏又不能明目張膽地掙脫,不由暗暗顰眉。
「蹴鞠?!」
李敢口裏問著,滿眼只看見子青不自在的模樣,想替她解圍,礙著霍去病又不好有所動作。
微不可見地試著挪動下肩膀,子青想盡可能不著痕跡地把將軍胳膊抖落下去,不料霍去病仿佛不在意般將胳膊一勾,反而將她攬得更近了些。著實難受,子青暗吸口氣,猛地彎腰下去,佯作整理革靴,使他胳膊落了個空,待再站起來,已退到一旁去。
霍去病歪頭瞥了她一眼,目光讓人瞧不出思緒來。子青只低眉垂目地作待命狀,波瀾不驚。
見狀,李敢強隱下笑意,伸手解去外袍,朝霍去病笑道:「我已多時未玩過蹴鞠,腳法生疏,還請將軍包涵。」
早有軍士撿回鞠球,交還給霍去病,他伸腿將鞠球顛了顛,將球複踢入鞠城內,朝李敢一揮手:「只管踢就是,囉嗦什麼。」
李敢將外袍遞給子青,低首柔聲道:「等我一會兒。」
眼看著子青生硬地接過李敢外袍,霍去病不懷好意地勾唇一笑,下巴微揚:「你也下場來!」
「卑職不會蹴鞠,請將軍恕罪。」
子青答得順溜,依舊低眉垂目,連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敢忙攔在前頭,笑道:「他確實不會,下了場反而礙手礙腳,掃了將軍的興致。」
「你對他……」
霍去病話只說一半,瞅著他笑了笑,便轉身大步走進鞠城之內。李敢未及思索,回頭看了子青一眼,便也快步跟上。
心知李敢是給自己惹了麻煩,子青暗自煩惱,加上她對蹴鞠毫無興趣,也不欲在旁觀看,便退了出來,自在營中一隅等候,低首顰眉聽著鞠城那邊傳來的喧嘩。
雲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挪動著,
「喂!你……過來!」有人在嚷嚷。
不能確定是否在喚自己,子青循聲抬頭,看見兩鬢髮白的刑醫長站在不遠處,手裏頭還拎著兩個沉甸甸的瓦罐,正是在叫她。
子青快步過去,規矩行禮:「刑醫長。」
刑醫長毫不客氣地把瓦罐往她手中一遞,自己捏著胳膊捏腿地抱怨起來道:「連個藥童也不配給我,……你,是振武營的那個誰吧?」
「卑職易子青。」
刑醫長打量了她一番,沒好氣地抱怨道:「你們這些年輕人閑著發呆,樣樣事情倒讓讓我這老頭子老天拔地地跑。別整日只顧著玩,將軍貪玩,你們就跟著有樣學樣,以為自己是誰……」
子青從來不是喜歡解釋的人,不管他說的有理沒理,也不反駁,默然聽著他責備。
「……還愣著幹什麼,呆頭呆腦的,還不跟我送藥去。」
說罷,刑醫長便背著手自顧往前走。
子青遲疑一瞬,望了下鞠城,那裏喧囂塵上,顯然玩得正酣,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她再不猶豫,快步跟上刑醫長,往虎威營縱深處行去。
帳內歪著兩條漢子,一個傷了條胳膊,另一個傷了條腿。子青隨刑醫長進去時,兩人榻前都擺了一摞箭支,帳正中擺了個蒜頭銅壺,內中插著三四支箭,地上歪七扭八地散落著數十支箭,顯然是這二人養病悶得發慌,正在玩擲壺遊戲。
看見一地的箭,刑醫長愈發沒好氣,鬍子一吹,瞪眼道:「你們倆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孫應,你這胳膊還想不想要了;李均明,你不能動彈怎麼還不閑著……」
被喚作李均明的漢子,忙嬉皮笑臉地解釋道:「老邢,我腿可沒動彈,動動手沒什麼關係,你的話我可聽著呢。」
刑醫長壓根就不去搭理他,朝子青吩咐道:「把玄色瓦罐裏的湯藥倒出來。」
子青依命,先將瓦罐放到案上,將倒扣的陶碗拿下來,小心地倒好湯藥。藥是剛剛才煎好的,熱氣升騰,帳內頓時藥香四散。
「哎呦!什麼時候添的藥童,老邢你熬出頭了?」傷了胳膊的孫應歪著身子瞅子青,口中笑道。
「我哪有這福氣,臨時抓來用的。」刑醫長自懷中掏出一遝布包,抖落開來,一長排由大到小的金針熠熠生輝,下巴朝孫應一抬:「把襦衣脫了。」
孫應頗為無奈,慢吞吞地開始脫襦衣:「還來啊,都紮過三回,我好得差不多了……你那些針要是閑得慌,你就拿它們繡繡花也行,老紮我作什麼。」
「哪來那麼多廢話。躺下!」刑醫長喝道,轉頭又朝李均道,「你,喝藥!」
李均明乖乖接過子青端來的陶碗,一臉嫌惡地開始喝。孫應也已乖乖趴下,手長腳長地垂在榻下。
刑醫長坐下,揚聲將子青喚過來,朝孫應背上努努嘴,問她道:「施過針麼?」
「僅試過兩次,」子青如實道。
「補氣該灸何處?」
子青愣了下,略一思量:「氣海,氣海俞,中脘……足三裏,三陰交。」
刑醫長撚須搖頭:「就這麼幾個穴道還背得磕磕絆絆,可見一點用都沒有,你且施針試試。」
子青還未答,孫應先抬頭不滿道:「老邢,合著你是拿我來給這雛鳥練手啊,我也太冤了吧……」
「閉上嘴,老實呆著!哪來那麼多廢話。」刑醫長毫不客氣地把他腦袋按下去,「三更半夜溜出去瞧馬下崽,摔折了腿,我看你就是活該,閑著沒事給我老頭子添麻煩,紮幾針怎麼了。……拿著,氣海!」他撚了根鋒針,遞給子青。
子青心下不免對孫應有些許歉然,下針卻毫無遲疑,紮下去後,輕攏慢撚。
刑醫長接著道:「氣海俞,中脘……」
子青在易曦身畔學醫多時,加上她本身便是習武之人,故而認穴極准,下針又輕又快,加上刑醫長不時從旁提點兩句,整個針灸過程下來頗為順利,倒也沒讓孫應吃什麼苦頭。
「毛手毛腳的,實在是軍中無人,才讓你們混上醫士。」饒得沒出什麼錯,刑醫長還是沒一句好話,直搖頭,「……回頭到我那裏拿冊書回去看,好好背背熟,聽見沒有!」
「諾。」子青回道。
刑醫長挑眉道:「認字麼?」
「認得。」
「認得就好,別白瞎了我的書冊,攢起來不易……」
刑醫長口中嘟嘟嚷嚷,拿著針囊挪到李均明那邊,忽又朝子青吹鬍子:「還站在這裏幹什麼,等我伺候你?一點眼力都沒有,還不端著瓦罐到帳外侯著去……」
「諾。」
子青倒是好脾性,不惱不慍,老老實實地拿過瓦罐到帳外候著。
見她出去,刑醫長順手給張望的李均明後腦勺扇了一記:「臭小子,看什麼看……還不脫褲子!讓我看看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