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艙馬廄內。
子青把稻草鋪了鋪,薄毯往身上一裹,蜷起身子,合目休息。耳邊聽著馬兒吃草料的沙沙聲,還有外間流水嘩嘩的聲響,竟是無比地令人安心。
阿曼抱了條薄毯進來,見子青蜷在角落裏,小獸一般,遂在她身旁好笑地蹲下來,剛欲與她說話,便聽見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她竟然是已倦然睡著。在她身旁坐下來,阿曼伸出手去,輕輕替她掠開幾縷發絲,借著風燈昏暗的燭光,靜靜地望著她。
「這麼大的馬糞味,怎麼睡人啊!」締素也抱著薄毯,邊進來邊不滿地抱怨道。
聽見聲音,阿曼合上眼睛,佯作睡著。
締素一進來便看見他呆在子青旁邊,總覺得這個西域人對子青不懷好意,子青畢竟是姑娘家,若是吃了什麼暗虧豈不糟糕。他暗自思量著,便用腳頂了頂阿曼的膝蓋,朝他道:「喂,你到這邊來睡,別挨著她!」
阿曼懶懶掙開雙目,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為何?」
「青兒她睡覺淺,你同她挨這麼近,會吵著她的。」
「那你就莫再說話了。」
阿曼朝他作了噤聲的手勢,隨即索性躺了下來,薄毯蒙了大半面,絲毫未把締素放在眼中。
締素氣惱,卻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自撿了處地方躺下。
最後進來的趙破奴,見內中三人皆已睡下,並無不適或抱怨,心下甚為滿意,自也撿了處地方,稻草鋪得厚厚的,四仰八叉地躺下來。
夜漸深沉。
馬廄裏,趙破奴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時而鏗鏹頓挫,時而細如哨音,千變萬化,令人歎而觀之。馬兒們甩著尾巴表示著對這個異族的極大不滿。
子青極輕地翻了個身,睡至半夜被吵醒後,再也睡不著,實在不願幹躺著聽上整夜這種奇異的呼嚕,便悄然起身,裹了毯子想到艙堂坐一會兒。才進艙堂,涼意便從腳底漫上來,因為前後通風,果然是比馬廄要冷得多。
外間的雪不知何時已停了,她緩步踏上甲板,仰頭望天,黛藍蒼穹,厚厚的雲層散開來,幾粒星子顯得分外的亮。正自深吸口氣,忽得聽見另一側船舷傳來熟悉的咳聲,她循聲望去,在暗沉的夜色中辨出將軍的輪廓。
「子青?」霍去病也已看見了她,啞著嗓子訓斥道,「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出來作什麼?」
「……卑職馬上回去。」
子青自是不會說趙破奴呼嚕打得多麼奇異,朝霍去病施了一禮,轉身欲回去。
霍去病怔了下,喚道:「等等。」
「嗯?」子青停住腳步,回首。
「替我去艙房把酒拿過來。」
聞言,子青立在原地未動彈,遲疑片刻,還是盡職勸道:「將軍,飲酒于嗽疾不利,我勸你還是莫喝。」
霍去病不耐煩道:「快去……這是命令。」
子青無法,只得聽命去霍去病艙房之中拿了酒囊出來遞給他。霍去病接過,擰開塞子,先灌了兩口下去,才瞥了眼子青道:「你也來一口。」
「我從不飲酒。」見將軍已無事吩咐,她便準備回去,「卑職告退。」
「等等!」霍去病又叫住她,似乎想不起有何事要吩咐她,思量了半晌才顰起眉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將軍請問。」
霍去病居然躊躇了下,才問道:「你的功夫都是你爹爹教的?」
「嗯。」
「你爹爹的功夫與你相比如何?」
「勝過數倍。」
「那……你爹爹是怎麼死的?」
「……」
子青仿佛被某物狠狠戳中,定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微弱的星光下,少年的雙目黑白分明,有一種驚人的乾淨。那瞬間,霍去病看著她的眼睛,只覺得心莫名其妙地一軟,禁不住低首又咳了幾聲。
「你家既然和李老將軍是故交,你爹的死和他家可有關係?」他試探問道,心中想得卻是子青若仍不言語,自己便不再逼他就是了。
子青沉默半晌,在霍去病將要說出「你不願說也罷了」的時候,她點了點頭。
「真和李家有關!」霍去病回想起子青對李敢的態度,此時方意識到她一直對李敢保持著某種禮節上的生疏。
「嗯。」
子青總算出聲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問。
子青深吸口氣,才道:「將軍可聽說過六年前置水關外,羌人反叛一事?」
霍去病點頭:「我知道,李老將軍處置了八百餘名已降的羌人,這事做得不太厚道。」
「我爹爹,便是當年被李廣派去招降的人。」她望著黑壓壓的河水,平平道,「他被李廣所騙,自覺對不起那八百羌人,自戕身亡。」
怎麼也想不到他爹爹竟是自戕,霍去病一時說不出話來。
艙堂內卻傳來響聲,子青轉頭望去,看見有兩人正立在艙堂門口,其中一人胸膛起伏不定,雙目要噴出火來一般地緊緊盯著她……
「締素……」
「原來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締素一步一字地逼到她面前,怒火中燒的他已完全顧不上理會霍去病,即使他是將軍,「你早就知道,是你爹害死了我爹娘!是不是?」
子青艱難地抿了抿嘴唇:「嗯。」
「你一直瞞著我,你和你哥還裝著與我是好兄弟!你們卑鄙無恥!」締素想起平日裏大家在一塊的熱乎勁兒,驟然有種被欺騙至深的恥辱感。
「不是,和我哥沒關係,」子青生怕他遷怒易燁,忙解釋道,「我是被他們家好心收留的,其實我並不姓易。」
「那你姓什麼?」
「我姓秦,秦原。」
「秦原……」締素緩緩念了一遍,複抬頭冷笑道,「原來你連名字都是假的,你究竟還有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
因為無言以對,子青深垂著頭,背抵在船舷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阿曼走過來,他並不清楚締素的身世,也不想知道,他的眼中只看見沉默得讓人心疼的子青。
「哼……都說中原人狡詐,多忘恩負義之輩,我今日才知。」阿曼冷冷地看著締素。
締素憤慨道:「你是說我忘恩負義,你知不知道,她爹爹便是殺我爹娘的仇人?!」
「我只知道,你爹娘死了,她的爹娘也死了!她不欠你什麼!可在大漠裏,她為了救你,連自己命都不要!」
「我不稀罕!」締素嘶啞著嗓子道,「誰要她假惺惺來救我!我寧可死,也不要她來救!」
「夠了!」
霍去病此時方出聲,低低喝住締素。
直覺地感到將軍也站在子青一邊,締素冷冷一笑,道:「你們都幫著她,覺得她可憐,以為她是什麼老實人,其實你們才是被她騙得最厲害的人!」
突然知道締素要說什麼,子青猛然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
「她不可告人的事情還多著呢,你們知不知道,她其實是……」
締素惡狠狠地對上子青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