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長鬆口氣,難免心中有愧,不安道:「將軍好像惱得不輕?」
阿曼聳了聳肩:「要他不起疑心,又要他停手,只能如此逼他,咱們也是沒法子。再說,正因為他不是那等人,我也才敢用此策。」
「話雖如此……」
子青仿佛猶能看見霍去病離去前的模樣,愈發愧疚。
「別想了,至少他以後都不會再來與你拉拉扯扯,也算是件好事。」阿曼倒無半分愧色,笑著安慰她,「勞了半日神,你且躺下歇著,待會藥好了,我再來喚你。」說著便扶她躺下,又替她將毯子密密地掖好,瞧子青還憂心忡忡地睜著眼睛,索性把手捂到她雙目之上:「閉眼,睡覺!」
他的手心暖暖的,子青噗嗤一笑,只得依言合目。
「往上放,往上放!受了潮氣可不得了!」這邊,邢醫長滿頭大汗,絮絮叨叨地指揮人將藥材分門別類地歸置,不經意一回頭,才發現霍去病不知何時一臉煞氣地站在身後。
「我已與隴西都尉通過信牘,要用什麼藥,你可直接去找他,他自會派醫曹去辦。」霍去病淡淡交代道,「此間既然無事,我便先回長安了。」
「誰說無事,你急什麼,馬上就入夜了,忙了兩日,在這裏且歇一晚再走,正好我還可以替你用針灸一下,你那個嗽疾……」
「不必麻煩。」霍去病抬腿便要走。
「什麼不必,你跟我過來、過來!」邢醫長費了好大勁才拽住他走,口中不解地嘀咕道:「這娃娃哪里受了氣?」
霍去病何等耳力,怎能聽不見,頓時怒氣又起,惱道:「誰受氣了!」
「好好好……不是你,是我!是我老頭子沒眼力,活該受你霍大將軍的氣。」
邢醫長連拉帶拽地把霍去病帶到自己醫帳,帳內仍是他一貫的風格,亂得沒處下腳。霍去病嫌惡地踢開腳底下好幾樣雜物,總算給了邢醫長一點面子,沒有轉身就走。
「來,坐下。」邢醫長嘩啦一下把榻上亂七八糟的書簡、藥秤等物掃到一旁,騰出塊地方給霍去病坐,「你先把衣袍脫了……我的金針呢?放哪去了?」
「你怎麼不把你的官印丟了?」
瞧老頭撅著腚滿屋找,霍去病嘲諷他道。
「你怎麼知道我把官印丟了?」邢醫長不在意問道。
霍去病只覺得頭發脹,問道:「真丟了?要蓋戳的時候怎麼辦?」
「一般也沒人找我蓋戳,實在要的時候,拿蘿蔔現刻一個,方便得很。」邢醫長自藥臼裏翻出金針布包,「原來在這裏……」
官印、蘿蔔,霍去病深吸氣,努力讓心情平靜。
邢醫長抖開針包,回過身來,奇道:「怎麼還沒脫衣袍?快點快點,要不天一暗,我還得找火石燈盞,太麻煩。」
霍去病除下半身衣袍,認命地由著老頭拿針在身上戳來戳去……腦中有個人影晃來晃去,終於,他還是忍不住責問道:
「老頭,子青怎得到現下還在發燒,你怎麼給他治的傷?」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藥我怎麼治,她傷本來就重,心思也重,又不愛說話,若能像那些沒心沒肺的人,說不定還能好得再快些。」邢醫長微眯雙目,拈著金針,慢慢轉動,「也虧得有阿曼整日陪著她,要不然她就成啞巴了。」
聞言,霍去病沉默不語。
邢醫長撚了片刻,隨即又取一金針刺入肺俞……霍去病只覺喉頭一甜,張嘴嘔出口血來,隨即便覺周身通暢,身子也輕了許多。
「好了。」
邢醫長收針,口中嘮叨道:「你這娃娃也是心思重,這些日子回去沒少喝酒吧?我告訴你,活著的呢就得好好活著,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踏踏實實的,比什麼都強。」
霍去病苦笑:「事事都能如你說來這般輕鬆就好了。」
兩人正說著,阿曼撩帳進來,見霍去病在內,愣了下,不甚講究地向他行了個禮,朝邢醫長皺眉,語氣不善道:「她肩上的傷又化膿了,你能不能給她用些正經藥,再拖下去都快爛出一個洞來。」
「有藥我能不給她用麼!」邢醫長氣惱,拔腿就要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霍去病心中擔憂,攏上衣袍便要跟著去。
「你們倆都別跟過來,我瞧病不喜歡人在旁邊礙手礙腳。」邢醫長回頭朝他二人惡狠狠道。
「等等!」霍去病自懷中掏出一小琉璃瓶,遞過去,淡淡道,「擱在身上怪礙事的,拿去用了吧。」這個瓶子是宮裏上好治外傷的藥,他本就是要給子青,只是之前被阿曼氣急,便忘了這個事。
一看便知是宮裏頭的東西,邢醫長收了,隨即快步離去。
帳內正在一點一滴地暗下來。
霍去病緊皺著眉頭,腦中忍不住要去回想子青方才的模樣,消瘦的雙頰,單薄的身子,看起來脆弱隨時都會消失一般。心下隱隱有些後悔,早知不該大怒,他病成這般模樣,自己何必與他斤斤計較。
阿曼瞥了眼霍去病嘴角的血跡,一言不發在榻上坐下,雙手猛力搓了搓臉,長長地吐了口氣。
「肩傷還未好?他方才還告訴我傷口快長好了。我看他瘦得就剩骨頭了,養傷養傷,養字為重,飲食上多調理才對。」霍去病開口道。
阿曼抬眼,眼中苦笑之意再明顯不過。
「將軍,此醫營中皆是重傷,又都是下層士卒,大多人身有殘疾,都不可能再從軍,也就是軍曹們眼中的廢人,你覺得誰會看重這裏。這裏不光是缺藥,撥給的糧食都極有限,每日僅夠熬兩頓稀粥,連肉都見不著。」他不得不常常到河裏去摸魚,勉強還能燒豆腐燉魚湯,算是肉菜。
是了,這裏是下層士卒的醫營,邢醫長還能留在此處都已不易,霍去病暗歎口氣:「我知道了,這事我會安排。」
阿曼看著他,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說!」霍去病不耐道。
「能不能找個藉口,將她從這裏遷出去?」阿曼問,「你是將軍,這事應該不難。」
在醫營內日日見到的不是殘肢剩軀就是奄奄一息的人,再不然就是抬出去的死人,子青看在眼中,心裏不好受,有時一整日也不說一句話。他想著換個地方,子青大概就不至於整日鬱鬱寡歡
霍去病沉默片刻,心中糾結,一時抹不開面子,漠然道:「按你之前所說的話,此間傷卒無數,我若獨獨為他開了這個例,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正好落了你們的口實。」
阿曼一愣,知霍去病還在氣惱,也不再相求,苦笑道:「不行就罷了。」
霍去病冷哼一聲,自出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