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己毫無懸念,近百匈奴人被數倍於己的漢軍裹著打,即便措雍得勒是匈奴第一勇士,死戰到底,終斃命在數戟之下。剩下的其他匈奴人,死的死,被俘虜的被俘虜,還不到小半個時辰,便已結束這役。
先前費了大氣力定死的吊門,隧吏們眼下不得不費上更大的氣力拆開。聽得裏頭乒乒乓乓地折騰,霍去病高坐馬背之上,侯在吊門外,面沉如水,目光仿佛能夠穿透吊門。
終於,「砰」的一聲,亭隧的吊門轟然落下,飛揚的塵土中影影綽綽幾個人影在裏頭,屈指可數。
翻身下馬,霍去病大步走進去,眼中壓根役有其他人,徑直就朝著子青過去。知道危機已除之後,原本緊繃的身體鬆解下來,子青艱難地撐著身子半靠在夯土階上,將傷腿掩在袍下,不讓自己滑坐下來。
霍去病在她面前站定,一言不發地緊緊盯住她。
「將軍,我……」
子青歉然開口道。
她才剛一開口,霍去病就探身抓住她的手腕,拉住便走。
被他猛地一扯,子青傷腿吃不住勁,踉蹌一下,差點摔倒在地,旁邊李敢驚呼一聲,而阿曼已經搶上前來,扶住子青,朝霍去病道:「她的腿斷了……」
霍去病吃了一驚,蹲下身子,只將衣袍撩開一角,便看見子青那條被兩片簡陋木板固定住的傷腿,瞳仁驟然痛縮。
「你……」
才幾日未見,她竟把自己弄到這等境地,若非他率軍即使趕到,只怕她已戰死在這處小小亭隧之中。
乍然在此間見到將軍,子青心中有許多歉然的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從何開口,抬眼時便看見將軍眼中隱隱似有水光浮動,心中狠狠地一抽,還未來得及開口,身子驟然騰空,竟是被霍去病抱了起來。
也不理會旁人,霍去病抱著她徑直往隧吏們日常起居的屋子走去,進去之後,盡可能小心將子青放在榻上,生怕觸到她的傷腿,又高聲朝外道:「傷藥!」
後面的人楞了下,很快有軍士會意,自馬鞍袋中取出常備的傷藥,並包紮所用的的乾淨布條等物,一併送了過去,然後又依命打了一盆清水送進去,方才掩門退了出來。
與霍去病同來的方期見將軍一應所有事務不理,只得尷尬地自行與李敢見禮,瞭解一下此番匈奴入侵的前因後果。
因涉及到樓蘭,李敢說得甚是含糊,只說路上傷了措雍得勒,被逼逃至亭隧躲避。
阿曼不與旁人多言,獨自靠在塢牆上望著遠處,靜靜不語。
突然之間,他看見一些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也出現在塢牆之外,微有些驚異。
「不告而別,就是為了把自己弄成這樣?」
霍去病微低著頭,盡力想讓自己語氣平和,卻仍是按捺不住對她的怒氣,說出的話難免帶上責問的味道。同時他緩緩解開子青腿上包紮的布條,經過激戰,那些舊的布條早己浸滿了血,真不知道她這個單薄的身體裏哪來這麼多血。
子青咬牙忍著疼,心裏還惦記著一件事:「將軍,我留下的信犢你看了麼?」
「你有留信犢?」
「嗯……」子青只一愣便己經明白,定是衛少兒並未將信犢交給將軍,黯淡了片刻。
「我回去找找。」
霍去病自然心中有數。
布條全部解下,看見子青腿上的傷勢,他倒抽口涼氣,瞪著她怒道:「這傷得疼成什麼樣,你倒是出聲啊!」
疼得牙縫裏直冒冷氣,子青搖頭堅持道:「沒、沒事,我受得住。」
霍去病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專心低頭給她清理傷口,上藥,再重新包紮。其間,他能感覺到她因為疼痛而身體微微發著抖,可他不敢抬頭再去看她一眼,他擔心,再多看一眼,他便沒有勇氣再替她包紮下去。
直至完全包紮完畢,重新用木板固定住她的腿,霍去病才長長地吐出口氣,緩緩抬頭望向子青。
儘管被疼痛折磨著額頭儘是冷汗,可子青的心裏卻仍舊惦記著那件事情,遲疑地道:「我、我……其實我,我在信犢裏面向將軍您坦誠了一件事情。」
「何事?」
「我、我、我......」子青的頭越垂越低,結結巴巴道。
「你原是女兒家,是這件事麼?」霍去病看著她道。
子青驚訝地抬頭,歉疚萬分道:「您知道了!」
「你本事挺大的,騙了我這麼久。」霍去病淡淡道,「這在軍中,可是死罪。」
「我知道,所以才不得不瞞著您。」
霍去病眉毛微挑:「這麼說,你還占著理了!」
「……卑職不敢。」
以為將軍想要興師問罪,子青自知理虧,一只能把頭一低,沒敢再說話。
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天際,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屋內一片昏暗。外間有人持火把走動,火光透過門上的縫隙,明滅不定,霍去病一徑沉默地看著子青,在影影綽綽的光影之間,子青單薄瘦弱的身影顯得分外地不真實,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還沒出漢境就折了一條腿,你這樣子還怎麼往前走,死去啊!」他聲音低柔,語氣中卻滿滿都是掩也掩飾不住的心疼。
子青苦笑,不接話。
「你若死了……」他頓了下,「我怎麼辦?」
「將軍……」只聽得這一句,子青便有些受不住,雙目低垂,喉嚨硬咽,「將軍的恩情,子青銘記在心,粉身難報。
霍去病澀然苦笑,伸手托起她的臉來:「還是要走?」
子青咬咬嘴唇,在黑暗之中沒有做聲。
外面有人敲門,霍去病皺了皺眉頭,才道:「進來。」
門被阿曼推開,他看室內漆黑,笑了笑:「兩人對著哭麼?連燈都不點。」說罷取了案上的火石,將壁上的油燈燃起。
「是要走了麼,」子青在他點燈之際,迅速用衣袖將眼淚擦乾,掙扎著想下地,卻被霍去病按住。
他轉頭問阿曼:「可看見你的族人?」
阿曼點頭,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神情平淡地有些古怪:「此事還未多謝你。」
「不必,他們原就是來尋你的,不過是與我正巧遇上。」霍去病碰上的正是之前在大漠之中曾遇上的樓蘭老者。
阿曼笑道:「今日若非將軍及時趕到,這亭隧是斷然守不住的。總是欠你一份人情,只是今日一別,山高水遠,怕是沒機會還了。」
「今夜就要走?」
阿曼點了點頭,目光瞥向子青,後者扶著牆,已站了起來,正四下尋找可以當拐杖用的物件。
霍去病立在當地,默然無聲地看著子青。
「青兒,」阿曼柔聲道,「你的腿現下傷成這樣,我與族人們趕回樓蘭,須星夜兼程,無法再照顧你。如果跟我們一道走,只怕會成為我們的累贅。」
他語氣雖和緩,但話中的意思卻頗不講情面,明顯便是要子青莫再跟著他們。
子青愣了片刻,思量他說得有理,便道:「也好,你們先走,待我養好腿上的傷,即刻便去樓蘭尋你。」
阿曼望著她,喟然歎了口氣:「青兒,你怎得還不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要我留下來。」子青靜靜道。
「是,可你不知道為什麼……」阿曼慢慢道,「今日一役,我明白、也看清了許多。你身為墨家後人,今日若非霍將軍及時救援,你根本就守不住這座亭隧。試問,你連一座小小的亭隧都守不住,墨家後人根本徒有其名,你又怎能幫我守住樓蘭呢?」
這話一字一句,都充滿著質疑與不信任。
子青面色蒼白,呆立半晌,才緩緩道:「你說的對,是我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