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慢慢沿著雕花木梯往樓上行去,樓上似乎並未掌燈,愈往上行,光線愈發黯淡。
外面的雨聲,卻是下得愈發的密。
行到階梯盡頭,再經過一道玉石屏風,昏暗之中,可看見幾罎子開了封的酒壇零落地散在地上,通往護欄處的門就這樣大敞著,風將珠簾打得僻啪作響,撲進來的雨點滲濕了大片地面……將軍背對著她,斜倚在榻上。
只是一個背影,透著寂寥與落寞,子青還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不由地刹住腳步,靜靜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將軍的背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慰他麼?又該如何安慰?除非自己能告訴他,自己不會走了,會永遠留在他身旁。
但這話說出口,除了自欺欺人,又有何用。
她何嘗不想日日都能夠見到他,但無論侍妾也好、將軍夫人也好,便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飛蟲一般,美則美夾,卻是毫無生氣可言。
這樣活著,對她而言,便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她明白,他也明白。
正是因為深知此事無計可施,他才會借酒消愁,才會在馬車上不願聽她說,才會讓人收走所有筆墨硯。
儘管無能為力,卻希望那刻能來得再遲一些。
又一陣風捲進來,霍去病咳了幾聲,仰頭又喝下一杯。
子青慢慢走過去,將門掩好,然後返身回去跪坐在他面前,輕聲道:「將軍,已是快入冬了,你須得保重身子,莫再犯嗽疾。」
原本還以為關門的是家人,霍去病剛想斥責,不料聽見的卻是子青的聲音,定神於昏暗之中辨去,看見眼前的人就是她,圍著斗篷,似乎很冷的模樣。
手伸過去,撫上她的臉,冰涼一片。
酒意頓時散去一半,霍去病微驚,連忙將她抱上榻來,自旁邊胡亂扯了條羊毛薄毯就給她圍住,又握了她的手在掌中呵氣。
「外頭下著雨,你怎得過來?摔著了怎麼辦?那條腿還想不想要了?……」他一疊聲地責備她。
子青乖乖地聽著,被羊毛薄毯捂得一暖,冷暖交替間,禁不住低頭打了兩個噴嚏。
見狀,霍去病歎口氣:「你瞧瞧,湯藥可喝過了?」
「喝過了。」子青頓了下,「……只是現下不知怎麼又有些餓。」她之前聽管事說將軍一點酒食都不吃,擔心他傷身,故而特地這麼說。
「晚食沒吃飽?」
「可能是的。」
平日裏除了宮中劉徹留膳,其他日子霍去病都會與子青一塊兒用飯,今日霍去病特地避開子青,便是連晚食也沒有胃口用。案上倒是還有些酒食,他拿手碰觸了下盛放食物的銅盤,早已冰冷。
「我讓人送些吃的過來。」他道。
「將軍也和我一塊吃點麼?」
子青摸索到案邊的火石,卡喳喳地打著火,將距離最近的九枝鹿型燭臺燃起其中的一枝。
只是一撮小小的燭火,室內頓時變得溫暖而明亮。
看著地上的酒罎子,子青輕輕歎了口氣:「下回喚上我,我幫著你喝一點吧,兩個人喝酒也不至於太悶。」
「你不是不飲酒麼?」霍去病看著她。
子青想了想道:「只陪你喝,別的時候就不喝。」
「能陪我多久?」他接著問。
雨點被風卷起,啪嗒啪嗒打在窗上,子青默然聽著,忽輕聲道:「小時候我總盼著下雨,娘別的事情都依著爹爹,可到了下雨時便不許我去練箭,說對姑娘家身子不好,爹爹也拿娘親沒辦法,只得依著她。」霍去病極少極少聽她說起父母之事,此時聽她說起,也甚為感興趣,插口笑道:「我只道你從不認得‘偷懶’二字呢。」
「下雨的時候,娘會唱歌給我聽,還教我縫布老虎;捉了蝸牛看它怎麼過橋;玩猜指頭,我若贏了,她便親親我,輸了,就刮刮鼻子;她總是會很多很好玩的玩意兒。」想起舊事,子青唇邊泛著一層無限思念的笑意。「可是雨總有停的時候。」她接著道,「我總是很擔心,時不時便扒在視窗張望天氣,生怕下一刻雨便停了……」
此時,霍去病已然明白她要說什麼。
「青兒!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擔心,」他將她的手放在掌中輕輕摩擎著,「我今日反復思量了許久……我問你,若我去駐守邊塞,你可願隨我同往?」
「聖上斷不會允。」
子青心中清楚,劉徹好戰,以霍去病傑出的作戰能力,絕不可能派他去駐守邊關,此舉無異于寶刀蒙塵良弓高懸。
「我自會有法子。」霍去病只看著她,「你只要回答我,那時侯,你可願跟隨我?」
子青垂目半晌,抬頭道:「……寸步不離。」
下一刻,她被霍去病牢牢鎖入懷中。
兩人靜靜地相擁著,一塊聽著夜雨敲窗,彼此間呼吸淺淺,細細密密。
半晌,霍去病忍不住將臉深埋在子青脖頸之間,像是在汲取著她身上的味道。
被他弄得有些癢癢,子青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他卻愈發探過去,在她脖頸上細細啃咬著,時重時淺,一路往下,直咬到鎖骨凹處。
室內氛圍似變得有些暖昧,子青氣息漸漸不穩,衣袍的領口也被將軍弄得有些淩亂……「我,想要你,怎麼辦?」他的聲音沾染著情欲,在她耳邊低啞道。
子青遲疑了片刻,輕聲道:「好……」
聽了她這話,霍去病反倒停了手,撐著頭笑看她道:「不害怕嗎?若我始亂終棄怎麼辦?」
也許是自己太不矜持,子青退開少許,先將衣領理好,輕輕咬著嘴唇,紅著臉不知該說什麼。
忽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霍去病親了親她的手,解釋道:「我娘沒有嫁給我爹便生了我,我這輩子都得讓人在背後說私生子。我不願我的孩子也這樣,所以……」
子青這才知道,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你……」霍去病深吸口氣,複替她理好發絲,問回正題,「你來找我,可是想要走?想去何處?」
「我想想去義兄的醫館中,若那裏幫不上忙,我便回鄉服侍先生夫人。」子青道。
霍去病沉吟片刻,道:「就留在醫館中罷,有人照應著,我要去尋你也知道個去處。至於回鄉去,我看就不必了,你若擔心那兩位老人,我這邊派兩個脾女去;或是送些錢兩去,讓他們自行挑人,也可。」子青因不知易燁醫館的境況,一時不敢答應他。
「聽見了麼?你不許亂跑。」霍去病眉毛微挑,「還有,腿還沒好利索,再養十日,十日之後我親自送你去。」
「這個……」子青想說她自己就可以去。
霍去病瞪她:「怎麼,連十日都待不下去了?」
「不是。」
想他肯讓自己走,已是極大讓步,子青也不願再拂逆他,便點頭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