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衛青連著幾日尋不見霍去病,生怕他又做出什麼出格之事,在家中暗暗擔心。他性情穩重,將那夜家宴之事在腦中反復思量,終還是不放心,覺得去病只怕對自己還是有所隱瞞,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將衛伉叫來問清楚。
這日正巧平陽公主進宮陪著李美人六博玩耍,衛青命家人將衛伉喚來,父子倆在梅園石庭中烹茶閒聊。
因深知衛伉頗有些一根筋的性情,他與霍去病又甚是交好,若是直接問,他多半為了維護霍去病而刻意隱瞞。故而,衛青先泛泛地與他聊些瑣碎家事,然後才貌似不經意地提起子青。
「我瞧著,那姑娘的劍法可真是不錯。」衛青用竹勺將茶湯舀出,並不看衛伉,「連去病自己都說,一點都不比他差。」
衛伉楞了下,問道:「她的事?表兄都跟您說了。」
衛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波瀾不驚道:「這種事,他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衛伉果真中計,想當然的以為爹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遂搖頭歎道:「就是啊,若她在軍中只是個無名小卒,估摸著認識的人還不多,可她偏偏是司律中郎將,這事若是捅出去,可了不得!」
持竹勺的手停滯住,衛青先讓自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才抬眼看向衛伉:「你說得是斬折蘭王的司律中郎將?」
「是啊,爹爹您說,誰能想得到她竟是位姑娘!」衛伉直至說完這話,看見衛青神情有異,這才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小心翼翼問道,「爹爹,您不是知道了嗎?……您這是在誆我呢?」
「我不誆你,你能說嗎?」衛青沒好氣地瞪他。
「爹,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您的,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事,那日在建章宮中,我也嚇了一跳,差點就說漏嘴了。」
衛青看著他,再想到霍去病,長歎口氣,這些孩子全都是不讓人省心的。
「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還有別人知道此事麼?」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得問表兄。」衛伉端起茶湯,吹了吹,雙目透過嫋嫋上升的熱氣偷瞄爹爹的神情,試著岔開話題,「爹爹,您說,她一個女兒家怎得那麼厲害,聽說斬折蘭王的時候,那可真是拿命去換的呀!還有她在建章宮中舞的那套劍法,好像與尋常劍法也不太一樣,我以前都沒見過。」
「那是墨家劍,連我也只見過一次,怨不得你。」衛青歎道。
「墨家?!她是墨家中人!」衛伉吃了一驚,喃喃自語道,「……難怪了……對了,爹爹,在軍中時,我老見她和一名西域人在一塊兒?」
「西域人?」
「嗯,那西域人是懂漢話的,就是孤僻得很,除了她之外,不和別人說話。」
西域人,衛青眉頭緊鎖,無奈也想不出個眉目來,只能等去病回來之後再仔細盤問他。
「記著,這事,跟誰也不許說?不管誰問,都得裝不知道,懂嗎?」他叮囑衛伉。
衛伉哼哼道:「爹爹,你以為別人都像您似的,就會誆自己兒子。」
「誆你,你也不能說,就當自己不知道。」
「知道了,被您這麼一折騰,我算是長記性了!」
衛青無奈地搖頭歎氣。
兩日之後,霍去病一路風塵僕僕趕回府中,便聽家人回稟,衛大將軍差人來問過幾遭,請他回府後即立來報。
聽是舅父想見自己,以為有要事,他自然不敢怠慢,顧不得奔波倦怠,忙沐浴更衣,整袍齊冠往衛府去。偏偏到了衛府中,衛青正巧不在,而平陽公主跟著劉徹往甘泉宮小住,也不在府中。底下家人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他只得在內堂等著。
吃了些果點之後,霍去病倦意上湧,原只是在案上支肘小憩,困意卻是愈發濃重,一波一波讓人抵擋不住,最後索性歪靠在榻上,睡了過去。家人們見狀,暗自好笑,無人敢去驚擾他。
直至衛青回來,沒等他進內堂,便聽到家人回稟此事。待站在內堂外,瞧見裏頭睡得正香的去病,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輕聲吩咐家人取毛毯來,親自輕手輕腳地替去病蓋上。
感覺到毯子的厚實,霍去病翻了個身,攏緊毛毯,仍舊接著睡。
看得出這孩子是累壞了,要不然不會睡得這麼沉,衛青無奈地笑了笑,自取過一冊書簡,在旁靜靜地看著。
直至天色漸暗,霍去病方才轉醒,半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見近處一燈如豆,衛青正在燈下看書簡……眼前這幕,似乎又讓他回到孩提的時候。
「舅父,您何時回來的?我怎麼睡著了?」他坐起身來,扶了下睡歪的冠。
衛青望了他一眼,歎道:「正想問你呢?這次又野到哪里去了,把自己累成這樣?」
「我把她送走了。」霍去病搓搓臉。
「送哪兒去了?」
「您就莫問了,反正是處穩妥的地方。」
衛青盯了他一眼:「不會是又讓她女扮男裝,混入軍中吧!」
霍去病聞言一怔,原本殘留的困頓睡意頓時煙消雲散,疑惑衛青怎得會知道此事,只是轉念之間他就想明白了,定是衛伉那小子說漏了嘴,再不會有旁人。
「舅父……她當初那麼做,真是有苦衷的。」他只得將子青為何從軍的緣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給衛青聽,
聽罷子青的事,若去病所說都是真的,衛青倒是對子青愈發另眼相看,未想到她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兒家,卻傳承著墨家任俠,絲毫不遜色前人。
霍去病末尾還沒忘記補上一句:「您可莫告訴我娘啊。」
衛青聽出他這話的弦外之音來,問道:「你既已把她送走,怎麼,還在擔心你娘不喜歡她?」
「不是。」霍去病忙遮掩道,「我娘膽子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知道這事,思前想後,必定會後怕,少不得再把我教訓一通。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對了,我聽衛伉說,她身邊還一名西域人,怎麼回事?」
聞言,霍去病在心中暗罵了一句衛伉,這楞小子可真沒用,怎得什麼都招了。可他面上還得做出若無其事狀,笑道:「那西域人是我們過大漠時遇上的馬賊,被我們俘了,身手不錯。說來也怪,他就和青兒投緣,常跟她呆一塊。」
「西域哪里人,可盤問清楚了?」
「……樓蘭人。」
衛青皺了皺眉頭,在這些異族人身上,他是吃過苦頭的:「對這些異族人,你多留些心眼,不是說不能用,但一定要慎重。」
「嗯,我知道,所以沒留他在軍中,還是讓他走了。」
「走了?就這麼放了。」
霍去病點頭,想起那日在邊塞亭隧,阿曼一行人遠去的身影,懷中哽咽難言的子青,不由地喟然長歎口氣。
衛青聽他歎氣,似有無窮悵然,瞧他神色,忍不住道:「你此番親自送她去,可是捨不得?」
「捨不得有什麼用!」霍去病雙目瞧著遠處,語氣中淡淡的悵然顯而易見。
瞧自己外甥竟也有為情所苦的一日,衛青歎了口氣,潑他冷水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已經將她送走,就莫想她了。否則只會給自己徒增煩惱,何必呢。」
霍去病長歎口氣,應了一聲,然後問道:「您特意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這事吧?」
「你還有沒有惹別的禍?」衛青問
「眼下倒還沒有,將來可說不準。」霍去病聳肩,「聽說只要家有賢妻,人自然就懂事沉穩了,我又沒有您這麼好的福氣!」
「又耍貧嘴……」
兩人正說著,衛伉滿頭大汗地進內堂來,瞧父親與表兄都在,喜氣洋洋地朝他們施禮,然後急忙道:「去病表兄也在,真是太好了,今日我打了頭鹿,你莫走,留下來我烤鹿肉給你們吃。」
霍去病只面無表情地看著衛伉,也不吭聲。
衛伉愣了愣,探究他的神情,再看看父親,片刻之後如夢初醒,轉而愧疚不已,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說出去的,真的!我爹他誆我。」
衛青輕咳兩聲,長身而起,不理會兩個小輩之間的糾紛:「我去更衣。」
「爹……」衛伉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去病愛吃鹿頸上那塊肉,你好自為之吧。」衛青低聲提醒他,自是知道去病也不會當真惱衛伉,緩步踱出堂去。
直等到衛青身影消失,確定不會聽見他們說話,衛伉才陪著笑朝霍去病道:「表兄……哥……你就饒了我這遭,我保證下回不管我爹怎麼誆我,打死我也不說!就爛在肚子裏。」
霍去病站起身來,斜眼睇他,仍是不說話。
「我認罰,認罰……」衛伉忙道。
「怎麼罰?」霍去病反問他。
「哥你定,你怎麼罰,我都認。」衛伉一臉誠懇。
見狀,霍去病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乏了,我得回府去,改日再想吧。」
「那鹿肉怎麼辦,你不吃了?可新鮮呢。」
見衛伉正在興頭上,不忍拂他好意,霍去病只得道:「你讓人割一塊下來,我帶回去便是。」
見表兄不肯留下來,衛伉雖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勉強,遂忙命人去割塊鹿肉,指明定要割鹿頸上一塊。
霍去病又去向衛青告辭。
衛青想著去病與那姑娘分開心裏正不好受,這孩子雖不明說,語氣神態間卻有掩不住的倦怠,拿他沒法子,只得道:「你若不想吃飯那就回去吧。」
霍去病起身,朝舅父正經八百地施了一禮:「去病告辭。」
「去吧去吧。」
衛青揮手趕他。
回到府中,霍去病聽家人回稟,方知娘親已來了許久,忙要快步往內堂趕去,卻又聽家人回稟娘親不在內堂,當下正在後頭他的房中。
「娘……」
他拉開門,瞧見衛少兒正在替他拾掇冬日裏的衣袍。
「回來了。」衛少兒抬首望了他一眼,複低下頭整理手中的皮袍,「從你舅父那裏回來,可是又挨了訓斥?這幾日也不知道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把你舅父急得一天遣人來問三遭。」
霍去病笑了笑,在母親身邊半跪下來:「娘,你還未用飯吧?我也餓了,咱們一塊吃。」
「怎得,沒在你舅父家用飯?」
「沒有,因茶果吃多了,也不覺得餓。現下回來之後方才覺得有些餓,衛伉今日打了頭鹿,正是新鮮,我帶了塊鹿肉回來,方才已命庖廚去炙肉。」
衛少兒看著兒子,因連日奔波,他眼眶下一圈青黑顯而易見,歎道:「對了,那姑娘呢?我聽說已經不在你府裏了?」
「嗯……是啊。」
「是你把她送走的?」
霍去病點了下頭。
「為何要送走?」
真實原因霍去病自然是不能說,只得道:「娘您不是不喜歡她麼?她自己也想回鄉看看,我便送了她走。」
衛少兒細細端詳他神色,歎道:「還是捨不得?其實……這些天我想著,你姨母說得也對,她雖然笨笨的,但笨人有笨人的好處,用不著成日與她費心思,別的我也不計較了。她身份低,不能為正妻,收作侍妾也是可以的,要緊的是,多生幾個孩子。」
「娘,您只想著抱孫子,誰生的都不在意了?」霍去病笑著挪揄她。
「胡說!」衛少兒沒好氣道,「我還不是看你喜歡麼,這天底下,哪有父母拗得過孩子的。」
「我就知道,娘最心疼我。」霍去病笑了笑,「眼看冬至將至,我已命人去定制一件上好的白狐皮袍……」
他還沒說完,就被衛少兒打斷道:「趕緊去退了,白狐皮,我聽著都覺得扎眼,若是穿出去,還不得讓人指指點點,說驃騎將軍的娘親在招搖過市。」
霍去病笑道:「看您說的,這大街上穿狐皮又不是就您一個人。」
「行了,娘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少往我這裏送這些貴重的東西,免得讓人在咱們母子背後嚼舌頭。」衛少兒望著他,認真道,「你如今位高權重,又得陛下的寵愛,背地裏不知有多少人在嫉恨,行事便該愈發收斂,莫要張狂才是。娘只要你好好的,別的都用不著。」
知道娘親一直都在替自己著想,暗中也不知替自己推了多少次陳家想攀附升職的要求,寧可為難,也不願給自己招惹事端,霍去病心下感動,口中仍道:「娘,我定金都已經下了,你若不要,那錢兩可就打了水漂。」
衛少兒無奈地看著他,想了想道:「那你就替我換一件灰鼠的,一樣暖和和的,也不至於太扎眼。」
「成,就是委屈我娘的花容月貌。」霍去病笑道。
衛少兒笑戳了下兒子的額頭。
外間家人回稟飯食已備下,霍去病命他們將食案端進來,與母親一同用飯。
隴西郡,定川鎮。
子青每日裏幫忙家事,又或在醫館裏頭替易燁打打下手,碾藥,磨粉等等事情,本就是她做慣了的事,也並不覺得累。她腿上的傷也漸漸好轉,已無大礙。
銀杏樹的葉子落盡之前,易燁爹娘總算是到了,諸人相見歡喜不提,只是二老年事已高,長途顛簸,又是初到隴西郡水土不服,兩人都病了一場。幸而自家便是醫館,用藥方便,易燁孝順自不用說,徐蒂與子青二人又伺候得周全,漸漸地也就好了。
如此一晃,距離子青來定川鎮已是兩月有餘,也入了冬。徐蒂取出兩個金餅,給家中添了厚厚的被褥,又給諸人做了嶄新的冬衣,獨獨自己只將舊衣重新絮過。易燁瞧不過眼,讓她自己也置辦一身,徐蒂說成親時易燁已替她量過兩襲新衣,推說不肯。
易燁便道,她若不做新冬衣,那麼自己便也不穿,陪著她便是,弄得徐蒂著急。易曦二老看著直笑。
子青在旁瞧著他們夫妻和睦融融,不由地要去想將軍,眼下天氣越來越冷,也不知將軍嗽疾可有好些?夜裏頭還咳不咳?……面上未免偶爾透出悵然之意,被眾人瞧在眼中。
日子過了這麼久,易燁等人見霍去病回長安後再也未曾來瞧過子青,更無信牘,更莫說是托人帶口信,隻言片語皆無。心中皆想長安之地,霍去病又是聲名赫赫的驃騎將軍,每日裏不知要被多少人圍住,獻殷勤的女子更不消說,想是已經將子青拋諸腦後。因此諸人愈發謹慎小心,不在子青面前提起此事。
徐蒂對那些金餅,思量著此後再不可能有此等好事,用一個便得少一個,愈發用得心疼,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拿出用。
易曦二老並不知道子青與霍去病之間的事情,子青自己也從來不提。他們看她年紀已不小,這些年又受了不少苦,女兒家終究還是要有歸宿方才妥當。想著要替她尋一戶穩妥的人家,便托了附近鄰里打聽著,又因事情尚未有眉目,故而也一直瞞著子青。
入冬後已下過幾場雪,易曦二老畢竟年事已高,分外畏寒。子青這日見家中柴禾已見空,而街上下著雪,無人上街賣柴,便自己去庖廚拿了鐵斧、麻繩。徐蒂見狀,知她原先在家中就常砍柴,也不攔她,但定要她先換了男裝再去。
「現在世道亂,我一路逃難出來都是扮成男子,否則哪里還見得著你哥。」徐蒂替她把頭髮也束好,「當心點,快些回來。」
「嗯。」
子青帶上斗笠,往鎮外附近山上行去。
雪下得飄飄灑灑,山上空曠寂寥,偶見幾頭羊低頭拱雪吃草。這些羊都是鎮外大戶人家所飼養,在這帶頗有權勢,故而無人敢去偷他家的羊。
往前尋到一株枯樹,她自腰間抽出鐵斧,習慣性地在手中打了個旋,然後開始砍樹,砰、砰、砰,三斧兩斧便砍出缺口,然後用斧背不輕不重在樹身上一擊,枯樹順著她要的方向倒下來。她跨步上前,蹲下身用斧頭開始砍下枝椏,並把樹幹分成好幾截。
正弄著,眼角餘光瞧見一個人影自不遠處快步朝她這邊過來。
「這位小哥,請問有沒有看見一頭小羊?!」那人邊走邊喊過來,語氣很是焦切。
子青抬頭看向來人,見他也帶著斗笠,風雪中面容模糊,只是右邊袖子空蕩蕩紮在腰間,竟是個斷臂之人,想來是附近大戶人家家中放羊的奴僕。
「沒看見。」子青搖頭,如實道,「我是從南面上山來的,一路上都沒瞧見。」
那人已走至近處,「哦」了一聲,仰著頭四下張望著,顯是煩惱得很,舉步又欲往另一邊山坳處找尋。
子青自側面看見他的模樣,楞了楞,試著喚道:「公孫翼?」
那人站住,轉過頭來,疑惑地細看子青,片刻之後認出她來:「是你小子啊!」
未想到此人果真是公孫翼,子青瞧他現下胡渣邋遢,比往日瘦削了許多,再無從前在軍中那股子囂張跋扈的戾氣。
「我聽說你升了中郎將,該在軍中才是,怎得跑到這邊砍柴來了?」也未想到會在此地遇見他,公孫翼奇道。
子青澀然一笑:「……總之,一言難盡。」
公孫翼歎了口氣,想說什麼,心中還惦記著羊,急急道:「我得先找羊去!若是丟了羊,可得挨主家鞭子的。」
子青道:「需要我幫著你一塊找嗎?」
「行行,東面我已經找過了沒有,現下我往北面山坳去找,你替我去西面。」眼下不是客氣推脫的時候,公孫翼忙道。
「成。」
子青二話不說,將鐵斧往腰間一別,便朝西面去。公孫翼則急匆匆地往北面山坳中去尋小羊。
因羊是白的,在白雪中便分外難以尋找,子青的目力已經算頗佳,邊走邊喚,細細將西面搜索了一遍,也沒瞧見小羊的蹤跡,遂只能回北坡去尋公孫翼。
剛到北面山坳,她才喚了一聲「公孫翼」,便聽見山坳石頭下傳來痛呼聲。
「我在這裏!哎呦……」
子青探身望去,見公孫翼跌坐在一塊大石之下,痛苦地曲著腿,齜牙咧嘴,也不知摔斷腿還是扭傷了腳。
距離他不遠處,那只失蹤的小羊正偏著腦袋,沖公孫翼咩咩直叫。
「別管我,先把羊套起來,別讓它跑了!」公孫翼急道。
子青小心翼翼地行到近處,用繩子打了個活扣,穩穩地拋出去,繩圈正落入小羊脖頸,再一拉,繩圈縮小已然套牢。
見狀,公孫翼方才鬆了口氣。
「你怎麼樣?」子青從大石上躍下來,把繩索的一端交到他手中,然後蹲下身子查看他的腿。
只是輕輕地碰一下,公孫翼疼得直咂嘴,沖著那頭小羊怒氣衝衝地罵道:「回頭老子就把你給宰了!哎呦!你個小畜生,就想看老子挨鞭子是吧?……」
順著膝蓋慢慢往下按,又將他的腳緩緩抬起,子青鬆了口氣:「還好,是扭傷了!腿沒斷!回去之後弄些藥酒擦一擦,過幾日便好。」
聽說是扭傷,公孫翼自己也鬆了口氣,萬一是摔斷腿,一兩月內無法再放羊,主家必是要將自己趕了走,到時候又得流落街頭。
「我哥在鎮上開醫館,我先扶你過去給他瞧瞧。」子青扶住他,讓他試著站起來。
公孫翼忍住痛,站起身來,拒絕道:「我得趕緊把羊送回去,要不然主家責怪下來,又是個麻煩事兒。扭傷不礙事,醫館那裏,我還是改日再去吧。」
他拉著羊,一瘸一拐艱難的往山下走,雪地分外滑溜,子青忙趕上前幫忙扶住他。
「沒事、沒事,你忙去吧,你不是還得砍柴麼?」他掙開子青的手,示意自己不礙事。
連砍柴都得親自動手,公孫翼估摸著子青境況也不好,多半是與自己半斤八兩,遂也不願耽誤了她,再說他也不願讓主家看見自己被人扶回去。
子青只得鬆手,問道:「你住在何處?等我砍完柴,把藥酒給你送過去吧。」
公孫翼遲疑了一下:「鎮外曹家,你莫要扣門,繞到後頭羊圈,旁邊的小屋就是。」
「嗯。」
看著公孫翼在雪地上牽著羊,佝僂著背,拖著腿費勁地一步一步往前頭走,子青心中不是滋味,迅速轉身,複回到原處,又多砍了些柴禾,將柴禾整理成捆,背下山去。
能看見醫館時,她便瞧見徐蒂不斷地在醫館門口張望著。
「你怎得去了這麼久,害得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徐蒂快步迎上來,焦急道,「你哥哥怪我,就不該讓你去。」
「是子青不好,讓嫂嫂擔心。因方才在山上,遇見一位故人,所以回來得遲了。」子青笑道,將柴禾挑到庖廚卸下來,又把鐵斧和繩索都放置好。
院中,易燁正挑簾自易曦二老房中出來,見子青已回來,忙過來問道:「怎得現下才回來?可是有事?」
「謝謝嫂嫂。」子青接過徐蒂遞來的熱水,朝易燁道:「哥,我在山上遇見了公孫翼。」
易燁一愣:「公孫翼……他斷了一臂,對吧?」
「嗯,現下他在鎮外李家替他們放羊,今日羊兒走失,他為了尋羊兒,把腳扭傷了。」
儘管對公孫翼去放羊大感不解,但易燁醫者天性,開口先問的還是:「傷得可要緊?」
「嗯,他疼得厲害。我想待會給他送點藥酒過去,這藥資我自己付。」易燁的醫館是小本經營,僅能維持生計而已,子青不願拿醫館中的東西來做人情。
易燁伸手敲了下她腦袋,然後朝徐蒂道:「替我把裏屋的那件外袍拿來,再把斗笠也拿來。」這日外頭下雪,在外頭走肯定會濺上泥水,故而他須得將坐堂的衣袍換下,生怕弄髒了。
徐蒂楞了下:「你……你也去?若有人來瞧病怎麼辦?」
「今日下雪,我在前堂坐了大半日,腳都凍僵了,也沒見有人來。再說,此人是我軍中同曲的弟兄,春天那戰,我斷了腿,他斷了胳膊。我得去看看他。」
徐蒂再不多言,低頭往裏屋去。
易燁則取了個空的小竹筒在酒罎子裏舀了些他特製藥酒,用木塞子堵上,然後換上徐蒂拿出來的外袍,帶上斗笠,拄著拐杖,與子青一塊兒往鎮外行去。
雪漸下漸大,出了鎮後道路愈發泥濘,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直到看見李家層層疊疊的大宅院。然後再繞到後頭,找著挨著宅子的羊圈,旁邊一小屋緊靠著,四處漏風,看著像柴房,並不像有人在裏頭住。
子青與易燁對視一眼,易燁拄拐上前,試探問道:「公孫翼?」
門內傳來一聲含糊不清的回話,他們也沒聽清楚,緊接著就聽見裏頭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易燁趕緊上前推開門,便看見公孫翼摔在地上,他拄著拐又不方便去扶,連聲道:「青兒!青兒!」
屋子小得轉個身都不容易,容納三個人尤為吃力,子青從旁邊擠進去,將公孫翼扶起來,旁邊也沒有床榻,只有個草窩子,上頭有一床舊得看不出顏色的被衾。
「來,你先坐下,讓我哥給你瞧瞧扭傷的地方。」
子青只能讓公孫翼先坐草窩子上。
公孫翼目光落在易燁腿上,想起以前同曲的時候,再看看當下,苦笑道:「你的腿,我的胳膊,也就這小子還算齊整……」
那只空蕩蕩的袖子就在眼前晃,易燁都沒忍心看他,只看著他腳上的傷處:「恐怕明日還會更腫,我先給你搓一搓,
話還沒說完呢,他就從竹筒中倒了點藥酒在掌心,先是雙手互搓,直搓得熱乎乎的,才覆上扭傷處,一陣猛搓……
公孫翼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咬著牙根硬忍著。
「到了晚上你自己再用藥酒使勁擼,別怕疼啊。」易燁邊搓邊道。
「這點疼算什麼,老子還忍得住。」公孫翼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好不容易等到易燁歇了手,他齜牙咧嘴將腳放下,然後看向他二人:「抱歉啊,我這裏也沒啥好招待你們的。」
「你這地方……」易燁環顧四周,冷風從每個縫隙中鑽進來,哧哧直響,根本一點禦寒的作用都沒有,他皺著眉頭,這才問起:「你怎麼到了這裏來放羊?那會兒我聽說你領了錢兩要回家去的?」
公孫翼撓撓額頭,歎道:「本來是想回家去了,後來……後來正好碰上開賭局的,我一時興起,也是想多贏點再回家去,結果……」他聳聳肩膀,做了個可憐又可笑的表情。
「全輸光了!」易燁看著他直搖頭。
子青實在無話可說,半晌問道:「怎得不給家裏頭寫信呢?」
「寫了,托人寫了好幾次,可總也沒有回音。我自小沒有爹娘,是叔嬸養大的,本想指著我養老,眼下我這般模樣,說不定他們覺得我是個累贅,也不想理我。」公孫翼嘿嘿笑了兩聲,笑聲乾澀得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直發酸,「從軍的時候還想著建功立業,沒想到現下混得連個人樣都沒有,我也是沒臉回去啊!」
「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這地方,怎麼捱過一冬?」易燁道。
「忍忍就行了,至少比路邊乞丐還強點。」公孫翼瞧他二人神情,不願他們同情自己,故意道,「我這活找得可不容易,別人搶著來還不能夠呢,有地方住,還管飯,這種活可不好找……我這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你們還是趕緊走吧,沒事就莫來了。」
他坐在草窩子上,拿著易燁給的藥酒,毫不客氣地攆他們走。
「這種地方,過不了一冬,准要落下病的。」易燁從醫士的立場勸他。
「行了行了,我也想住到宅子裏頭去,可也得人家讓啊。我啊,認命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落下病來也是命,我認。」
子青與易燁無法,只得替他掩上門,返身回鎮上去,心中各自黯然,默默無語。
又過了幾日,連日雨雪霏霏,因夫人受了寒,發起了燒,易燁還得顧著醫館,徐蒂伺候在婆婆左右,不敢稍離。庖廚的活兒子青便全都攬了過去,直至夫人身體漸漸轉好,她才抽了個空去探公孫翼。
已是黃昏,想來公孫翼牧羊也該回來了,她繞到宅子後頭,看見一人背對著她正往破屋上糊泥胚,身量略矮,是個駝背,並非公孫翼。
駝背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子青,奇道:「你……作什麼營生的?」
「我是來找牧羊的公孫……」
子青話還沒說完就被駝背打斷,不耐煩地複轉身弄他的泥胚:「走了,前些天就走了。」
她未曾料到,半晌才遲疑問道:「……為何走了?」
駝背聞言,有點惱怒:「他本來就少了條胳膊,讓他放羊是東家的好心,沒曾料他竟然跑了,還偷了兩頭小羊。」他本是頂著公孫翼的缺來的,轉過身去,再不理會她。
偷羊跑了?子青愣愣立了片刻,著實未想到公孫翼竟會這樣做,極目望去,四周曠野一片白雪茫茫,哪里還尋得到人。
「去了何處……」
「這誰知道,若是知道,東家早就把他抓回來了!」駝背不耐煩起來,揮手趕她。
子青無法,拖著腳步回到館內,將此事告知易燁,易燁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公孫翼會偷了羊跑掉,欷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