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驚詫過後,子青轉頭望了眼指認自己殺李敢的侍從,然後再看劉徹,終於恍然大悟,長長呼出一口氣,平靜道:「原來是你想殺我。」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看著劉徹。
直指劉徹想殺自己就已經是大逆不道,更不用說,她的話中,竟然將劉徹直呼為「你」,而並未尊稱陛下。
「青兒!不可對陛下無禮。」
霍去病朝她焦急喝道,畢竟劉徹是此刻操控生殺大權之人,此刻劉徹一句話便可以要了她的命。
「方才我還在想,究竟是誰想殺我,」子青定定地望著劉徹,「現在我知道了。」劉徹沉著臉,道:「朕不會與你這等民婦一般計較。你殺李敢,動機確鑿,又有人親眼所見,難道你還想狡辯不成。」
阿曼之死在子青心頭壓抑許久,現下看見李敢靜靜地躺在那裏,心中悲慟之極,到了這時候,她已全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連跪都不想跪著了,反倒緩緩站起身來。
「青兒……」霍去病看著她。
「我是墨家中人,霍將軍毫不知情,他也是被我欺瞞至今。」子青硬是不看他,只看著劉徹,「不管我所犯何事都與將軍不毫相干,請陛下勿要遷怒於他。」
深知子青此舉是為了撇清關係,以免牽連自己,霍去病拽過她身子:「青兒,你想做什麼?!」
劉徹則是一聲冷哼。
「好好照顧嬗兒。」子青朝霍去病輕聲道,同時用力掰開手。
她仍轉向劉徹,唇角含著一絲輕蔑的冷笑,「陛下,我並不想狡辯,因為我不需要為沒有做過的事情狡辯;同樣,你也不需要為想做的事情找理由。你雖獨尊儒術,但已故的太皇太后尊崇黃老之說,有句話你應該聽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在他面前說話,劉徹盯著她,但是太陽穴上青筋凸起,眼底聚集著風暴。
「你是想說,你不怕死,也不怕朕。」他冷冷道。
「不,我怕你!而且很怕……」子青站在那裏,荒野幼樹般柔弱而堅韌,重重道,「我怕你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侈宮室,外事四夷!」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劉徹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不能再難看了。
霍去病望著她,再未說話,他知道子青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
「果然,外事四夷,哼……去病呆然是受了你的影響!」劉徹所指的自然是霍去病幾次三番推辭出征西域之事,這也是他為何一定要子青死的真正緣故。怎能因為一個女人,而廢掉他手中的一柄絕世利器。
「陛下!」霍去病跪下,「卑將絕非受她影響,元朔四年之後,匈奴默南再無王庭,漢匈相安無事,而漢廷卻因連年征戰,百姓不堪賦稅,流離失所者眾,卑將實在是於心不忍。」
「不必再說了!」劉徹雙目怒火中燒,只想速速除去子青這個眼中釘,「她射殺關內侯,罪證確鑿,把她給朕拖出去斬了!」
左右侍從上前兩步,卻又被霍去病狠狠一瞪,而退縮不前。
「我所怕之事,陛下若能聽得一二,要我性命,又有何難。」話音剛落,子青一個旋身,快捷無比自距離她最近的侍從身上抽出佩劍,往脖頸上一橫……說時遲那時決,劍堪堪嵌入她的脖頸,卻被人牢牢擒住。
那瞬,包括子青在內,在場的所有人皆大駭——霍去病徒手抓在劍刃上,鮮血淋漓,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將軍!」
子青急急鬆開劍柄,急急拿了他的手來看,手掌上傷口極深,顯是將軍擒劍時所用氣力頗大。
「將軍,事到如今,子青已是死不足惜,你何苦……」她心疼不已。
「丫頭,別做傻事,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別作傻事!」霍去病深看著她,也不管自己的手尚傷著,輕輕撫上她脖頸上的血痕,驟然之間,翻掌往她後脖頸重重一擊……看著子青暈厥過去,他將她抱住。
「陛下!」霍去病轉向劉徹道,「請陛下饒過青兒,李敢是卑將所殺!」
他這一句,劉徹呆住。
「去病,不可胡說!」見他竟然不惜替子青頂罪,衛青發了急。
「這種話能說嗎!你竟然還想替她頂罪!」
看著霍去病,劉徹豈會不知道他的心思,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狠踹了他一腳。「李敢是卑將所殺!」霍去病側著身子護住子青,不讓劉徹踢到她,自己踉蹌一下,複跪好沉聲道,「李敢是中箭身亡,她左手已廢,使不得力,根本拉不開弓,怎麼可能殺得了李敢!」「她左手已廢?」劉徹顯然不信,看上去子青樣子好端端的,「怎麼可能?」
「陛下若不信,可請太醫為她診斷!」
劉徹眼神示意,側後方便行出一名太醫上前為子青診脈。過了半晌,太醫轉身朝劉徹稟道:「左手經脈已損,已用不得力。」
「能拉弓嗎?」
「絕不可能。」太醫稟道。
劉徹半晌沒有說話,臉色陰晴變幻不定。
「若陛下一定要問罪的話,殺卑將就是!」霍去病跪在地上,聲音中投有絲毫畏懼,「但她確是無辜的。」
「你……你真的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劉徹怒道。
深恐陛下一時激怒,衛青再無法旁觀,疾步上前,跪道:「陛下,去病只是一時糊徐,陛下三思啊!」
衛伉也忙跟著跪下來。
緊跟著,數位臣子也跪下來替驃騎將軍求情。
劉徹死死盯著霍去病,後者只是跪著,一動不動,哪怕連一個求饒的眼神都沒有給他……哪怕給他一個臺階下呢,這孩子硬得讓人惱恨,劉徹狠狠地想著。
「滾!」
他上前又踹了霍去病一腳,霍去病護著子青,不避不讓硬受了他這腳。
「給朕滾得遠遠的,到朔方去駐守,朕再也不想看見你,看見你們!」劉徹踉蹌地朝霍去病嚷嚷道。
衛青鬆了口氣,總算陛下還是捨不得去病。
霍去病複跪好,循禮給劉徹磕頭,「臣,謝陛下恩典。」
「滾、滾、滾……朕不要你在這裏謝恩。」
霍去病默然起身,用傷手抱著子青,嚮往走去,一路血跡斑斑。
還能聽見後頭傳來劉徹的聲音——「都給我記著,關內侯是觸鹿角而死!抬下去,厚葬之。」「諾。」
將所有的喧囂拋在後頭,霍去病緊緊抱著子青大步往外走去。
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子青還活著,在他懷中,他已別無所求。
按原定的行程,霍去病該在五日之後回來,未料到當日即回。衛少兒正哄著嬗兒睡覺,聽見家人說他們回來了,心下不免奇怪。
霍去病一進門就吩咐管事立即去收抬衣物及其他常用物件,陛下心意難測,說不定轉念又覺得心有不甘,要將子青置於死地,早一刻離開長安城都好。
「娘!」
嬗兒一眼看見出現在門口的子青,睡意頓消,咯咯笑著,手腳並用地爬下床,刷刷刷地朝她快速爬過去。
子青先朝衛少兒恭敬施禮,然後蹲下身子將嬗兒摟入懷中,蹭蹭了他的小臉蛋,又親了親他。雖然才兩日未見,卻好似隔了許久,她的目光流連在兒子身上,怎麼也看不夠。
霍去病隨後大步進來,也先向衛少兒施禮,「娘。」
「不是說要去幾日的麼?怎得這麼快就回來了?」衛少兒奇道,立時看見霍去病受傷的手,「你的手怎麼了?」
子青眼中有淚光,低了頭埋在嬗兒頸邊。
「沒事,狩獵的時候受了點小傷。陛下旨意,要我去朔方,明日一早就出發。」他盡可能說得輕描淡寫。
「陛下要你去朔方?」衛少兒吃了一驚,轉而便是不解和憂慮,「為何要你去朔方?」「朔方是新城,與匈奴人距離最近,陛下要我去,自然是要我駐守。」霍去病寬慰母親道,「您不用擔心。」
衛少兒雖不懂軍事,但也隱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你是大司馬驃騎將軍,怎得會要你去駐守邊塞呢?莫非,陛下對你有何不滿?」
「娘,您莫多想了,什麼事兒都沒有。」
「要去多久?」
「這個……還得看陛下的意思,我估摸著一年半載是免不了的。」
「子青呢,她跟你一塊兒去?」
「嗯,她和我一起。
「嬗兒還這麼小,你們就要把他帶去那等蠻荒之地,」衛少兒光是想一想就心疼得很,憂心忡忡道,「萬一到了那裏水土不服,病了怎麼辦?」
霍去病笑道:「娘,朔方雖是新城,比不得長安,可也不是什麼蠻荒之地啊。」
「可你們這一去……」衛少兒又是心疼又是捨不得,「現在這時候,聽說朔方那裏還冷得很呢,孩子怎麼受得了。依我說,你先去安頓好,然後再把子青和嬗兒接過去,不過一兩月的工夫,那時候也和暖些。」
「娘,青兒得跟我一道走。」
「那就你們先去,安頓好了,我親自送嬗兒過去,你們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衛少兒是實在捨不得自己這個孫兒。
子青自己何嘗捨得嬗兒,但知道該將心比心,霍去病長年在外,衛少兒對兒子一直十分惦念,好不容易有個孫兒能在膝下聊以慰藉,現下卻是兒子孫子都要離開。她自是更加難捨難分。霍去病似還在思量著,抬眼間看見子青微不可見地朝他點了下頭,他遂朝她微微一笑。「孩兒只是怕娘親太辛苦,」霍去病在母親面前半跪下來,「孩兒不孝。」
聽到他願意先將嬗兒留下來,衛少兒撫摸著他的頭髮,歡喜道:「一點都不辛苦,娘和嬗兒在一塊兒,還覺得自己年輕些呢。」
子青摟著嬗兒,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對母子,眼角微微發潮,忙低首轉開臉去。
連夜整理行裝,此番往朔方與往昔去軍中不同,不像在軍中那麼方便,很多家常日用物件都得自己帶著去,儘管己經是盡可能精簡,還是滿滿當當地裝了三大車。
收拾停當之後,子青輕輕躺到蝮兒身旁,毫無睡意,就這樣癡癡地看著孩子睡顏。這夜,霍去病坐在燈下,慢慢用刀削出一匹小木馬,就像小時候舅父給他做的那樣。天濛濛亮,他將小木馬放到嬗兒的枕頭旁。
辭過衛少兒,兩人上了黑繒蓋偏幰輂車,車簾放下來,一路出了長安城。
子青雖是一夜未眠,可心裏想著嬗兒,半點睡意都沒有。
「怎麼不睡一會兒?」霍去病看她怔怔出神,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不知道嬗兒他醒了之後找不見咱們,會不會哭?」子青只要一想到嬗兒找他們的模樣,鼻子就禁不住發酸。
「你呀,當了娘之後就成了水作的了。」
他用下巴蹭著她的發絲,手在她左肩上揉著,無奈歎道。
子青自嘲苦笑,舉袖將眼角一點濕意擦掉,「我真傻是不是,其實再過一個月就能見著他了,可我好像現在就開始想他了。」
「我也想他……」
察覺出霍去病語氣中一絲異樣,子青回頭看著他,不確定問道:「咱們是過一個月就能把嬗兒接來吧?」
霍去病摟緊她,低低道:「我盡力,好不好?」
「你把嬗兒留下來,除了娘捨不得他,還有別的緣故?」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霍去病沉默了許久,才點了點頭,「若嬗兒和我們一塊走,也許我們就都走不了了。」子青愣了一瞬,猛地坐直身子,不可置信地盯住他,「……你是說,你是故意把嬗兒留下來做質子!你怎麼能……」
「嬗兒在這裏不會有任何危險,只是為了讓陛下心安。可他若現在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全家都會有危險。」霍去病按住她的身子,「這是為了嬗兒好,明白麼。」
子青死死咬著嘴唇,她心裏知道他說得對,可嬗兒還那麼小,她怎麼忍心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霍去病長長地歎了口氣,複將她攬入懷中。
子青在他懷中,壓抑地抽泣著。
出長安城,一路蜿蜒向北,天色陰沉,細雨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