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草木第八·09

  曉星塵的笑容凝固了。

  「薛洋」兩個字,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他臉上本來就沒有多少血色,聽到這個名字後,瞬息之間褪得乾乾淨淨,嘴唇幾乎成了粉白色。

  不能確定一般,曉星塵低聲道:「……薛洋?」

  他忽然驚醒:「阿箐,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阿箐道:「這個薛洋,就是我們身邊這個人呀!就是那個壞東西!」

  曉星塵懵懵地道:「我們身邊的?……我們身邊的……」

  他搖了搖頭,像是有些頭暈,道:「你怎麼知道的?」

  阿箐道:「我聽到他殺人了!」

  曉星塵道:「他殺人?殺了誰?」

  阿箐道:「一個女的!聲音很年輕,應該帶著一把劍,然後這個薛洋也藏著一把劍,因為我聽到他們打起來了,打得砰砰響。那個女的就喊他『薛洋』,還說他『屠觀』、『殺人放火』,『人人得而誅之』。老天爺呀,這個人是個殺人狂魔啊!一直藏在我們身邊,不知道要幹什麼!」

  阿箐一夜沒睡,肚子裡編了一晚上的謊話。首先,肯定不能讓道長知道他把活人當成走屍殺了,更不能讓他知道他親手殺了宋嵐。所以,儘管對不起宋道長,她也絕不能供出宋道長的死來。最好是能讓曉星塵發現薛洋身份後趕緊逃走,立刻逃得遠遠的!

  但這個消息太讓人難以接受了,而且乍聽十分荒唐,曉星塵只覺不可思議:「可是聲音不對。而且……」

  阿箐急得直戳竹竿:「聲音不對是他故意裝的!就是怕被你認出來!」忽然,她靈機一動,跳起來道:「啊對了!對了對了!他有九個手指!道長你知不知道?薛洋是不是有九個手指?你以前肯定見過的吧!」

  曉星塵一下子沒站住。

  阿箐連忙扶住他,把他扶到桌邊,慢慢坐下。過了好一會,曉星塵才道:「可是阿箐,你怎麼知道他有九個手指?你碰過他的手嗎?可如果他真是薛洋,他怎麼會任由你碰到他的左手,被你發現他的殘缺?」

  阿箐一咬牙,道:「……道長!我實話跟你說吧!我不瞎,我看得見!我不是碰到的,我是看到的!」

  驚雷一道比一道響,炸得曉星塵都微微茫然了:「你說什麼?你看得見?」

  阿箐心裡害怕,但已不能再隱瞞,連連道歉:「對不起呀道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怕你知道了我不瞎以後就不讓我跟著了,我怕你趕我走!但是現在你就先不要怪我了,我們一起跑吧。他買完菜就回來了!」

  忽然,她閉上了嘴。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原本是雪白的,可此刻,卻有兩團血暈從中細細滲出,越滲越多,漸漸的透布而出,從眼窩處流了下來。

  阿箐尖叫道:「道長,你流血了呀!」

  曉星塵像是才發覺,輕輕「啊」了一聲,舉手摸了摸臉,摸到滿手鮮血。阿箐的手哆哆嗦嗦地幫他擦了擦,越擦越多。曉星塵舉手道:「我沒事……我沒事。」

  原先,他眼睛的傷口只要思慮過度,情緒過度便會流血,但已經很久沒有復發了,魏無羨還以為已經癒合了。誰知,今天又復發流血了。

  曉星塵喃喃地道:「可是……可是如果真是薛洋,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殺了我,還會留在我身邊好幾年?這怎麼會是薛洋?」

  阿箐道:「一開始他哪裡不想殺你!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凶很可怕!但是他受了傷動不了,需要有人照顧!我不認識他,要是我認識他,我知道他是個殺人狂魔,他躺在草叢裡的時候我就用竹竿捅死他!道長,咱們跑吧!啊?」

  魏無羨心中卻歎:「不可能了。若是不告訴曉星塵,他就會一直和薛洋這樣相處下去。若是告訴了曉星塵,他也絕不會就這樣逃走,非當面質問薛洋不可。此事無解。」

  果然,曉星塵勉強平定了心神後,道:「阿箐,你走吧。」

  他嗓子微微沙啞,阿箐有點害怕地道:「我走?道長,我們一起走啊!」

  曉星塵搖頭道:「我不能走。我得查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麼,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多半這幾年偽裝成別人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走了留他一個人在這裡,恐怕義城這麼多人就要遭他毒手了。薛洋此人,一向如此。」

  這回,阿箐的哭哭啼啼再也不是裝的了,她把竹竿扔到一邊,抱著曉星塵的大腿道:「我走?道長,我一個人怎麼走啊!我要跟你一起,你不走的話我也不走,大不了一起被他害死。反正我一個人在外面也遲早會孤苦伶仃死。你要是不想我這樣,咱們就一起逃!」

  可惜,她不是瞎子的秘密暴露後,再用這招裝可憐就不管用了。曉星塵道:「阿箐,你看得見,又聰明。我相信你可以過得好。薛洋這個人有多可怕,你根本不瞭解。你不能留下來,也絕不能再靠近他了。」

  阿箐心中的尖叫連魏無羨都聽到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可怕!」

  但她又無法開口說出所有的真相來!

  忽然,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薛洋回來了!

  曉星塵驚覺地一抬頭,回復夜獵時的敏銳狀態,猛地拉近阿箐,低聲道:「待會兒他進來,我對付他,你趁機立刻逃跑,聽話!」

  阿箐嚇得胡亂含淚點頭。薛洋用腳踢了踢門,道:「你們搞什麼,我都回來了,還沒走嗎?沒走的話就把門閂打開讓我進去。累死了。」

  光聽這聲音和口氣,好一個鄰家少年郎、活潑小師弟。可有誰會想到,此時此刻,站在門外的,是一隻滅絕人性、喪心病狂的惡煞,一個披著一張俊俏人皮、學人行走、說著人話的魔鬼!

  門沒鎖,卻從裡面被閂住了,再不開門,薛洋一定會起疑心。那時他再進門,一定會留有戒心。阿箐抹了抹臉,罵道:「累個鬼!買個菜多長點路,走兩下就累啦?!姐姐換兩件衣服耽擱下,掉你塊肉啊?!」

  薛洋鄙夷道:「你總共有幾件衣服?換來換去都是一個樣。開門開門。」

  阿箐的小腿肚直打戰,嘴上卻鏗鏘有力地道:「呸!就不給你開,有本事你踹啊!」

  薛洋哈哈笑道:「這可是你說的。道長,回頭你去修門,不要怪我。」

  說完,他踢了一腳,便把木門踹開了,提步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得屋來,一手提著滿滿當當的菜籃子,一手拿著一隻鮮紅欲滴的蘋果,剛喀嚓咬了一口,低下頭,便看見了沒入自己腹部的霜華劍刃。

  菜籃子掉在了地上,裡面的青菜、蘿蔔、蘋果、饅頭骨碌碌滾了一地。

  曉星塵低聲喝道:「阿箐,跑!」

  阿箐拔腿就跑,沖出義莊大門。她在路上狂奔一陣,立刻改道轉回,躡手躡腳繞回義莊,爬到了她最熟悉、最常偷聽的那個隱蔽地方,這次還探出了小半個頭,窺視屋內。

  曉星塵冷冷地道:「好玩兒嗎?」

  薛洋咬了一口還在他手上的那只蘋果,慢條斯理地嚼了一陣,咽下果肉,才道:「好玩。怎麼不好玩。」

  他用回了自己的本音。

  曉星塵道:「你在我身邊這幾年,究竟是想幹什麼。」

  薛洋道:「誰知道。可能是無聊吧。」

  曉星塵抽出霜華,又是一劍欲刺,薛洋開口道:「曉星塵道長,我那個沒說完的故事。你現在不想聽下半截了吧?」

  曉星塵道:「不想。」

  雖是這麼拒絕,人卻微微側首,劍勢凝住。薛洋道:「可我偏要說。說完之後,要是你還覺得是我的錯,隨便你想幹什麼。」

  他隨便抹了抹腹部的傷口,壓住它,不讓它流血過多,道:「那個小孩子,見到了哄騙他送信的那個男人,心裡很委屈,又很高興,哇哇大哭著撲上去告訴他:信送到了,但是點心沒了,我還被人打了,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盤。

  「而那個男人似乎剛剛被那個彪形大漢逮住了,揍了一頓,臉上有傷。又看到這個髒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煩躁至極,一腳踢開。

  「他上了牛車,叫車夫立刻走。小孩子從地上爬起來,追著牛車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盤甜甜的點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車前招手想讓他們停下來。這男人被他的哭聲吵得心煩,奪過車夫手裡鞭子,抽在他頭上,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後,車輪就從這個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過去!」

  不管曉星塵看不看得見,薛洋對著他舉起自己的左手:「七歲!一隻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當場碾成了一灘爛泥!這個男人,就是常萍的父親。

  「曉星塵道長,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時候,好義正辭嚴!譴責我為什麼因一點嫌隙就滅人滿門。是不是手指不長在你們身上,你們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的慘叫從自己嘴裡發出來是什麼樣的!我為什麼要殺他全家?你為什麼不問問他,為什麼好端端地要來戲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賜!櫟陽常氏,不過自食其果!」

  曉星塵不可置信道:「常慈安當年斷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報復,你也斬斷他一根手指好了。實在記恨不過,你折他兩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為什麼非要殺人全家?難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來抵?」

  薛洋竟然認真地想了想,仿佛覺得他的質問很奇怪,道:「當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別人的,殺多少條都抵不過。五十多個人而已,怎麼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曉星塵被他這理直氣壯之態氣得臉色越發蒼白,喝問道:「那旁人呢?!那你為什麼又要屠白雪觀?為什麼要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

  薛洋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麼要阻攔我呢?為什麼要礙我的事?為什麼要幫常家一家雜碎出頭?你幫常慈安?還是幫常萍?哈哈哈哈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後來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幫他?曉星塵道長,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你錯了,你不應該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誰是誰非,恩多怨多,外人說得清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應該下山,你師尊抱山散人多聰明啊,你為什麼不聽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問道?搞不懂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曉星塵忍無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噁心了……」

  聽到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許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現了。

  他陰冷地笑了幾聲,道:「曉星塵,這就是我為什麼討厭你。我最最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詡正義之輩,自以為品性高潔之人,就是你這種總以為做點好事世界就變美好了的大傻瓜,白癡,天真,蠢貨!你噁心我?很好,我會怕人噁心嗎?不過,你有資格噁心我嗎?」

  曉星塵微微一怔,道:「你什麼意思。」

  阿箐和魏無羨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

  薛洋親昵地道:「最近咱們晚上都沒再出去殺走屍了吧?不過前兩年,我們是不是隔幾天就出去殺一堆啊?」

  曉星塵嘴唇動了動,似是微覺不安,道:「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薛洋道:「沒什麼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兩個眼珠子都被自己挖沒了,看不到你殺的那些『走屍』,他們被你一劍貫心的時候,多害怕多痛苦啊。還有跪下來流著眼淚給你磕頭求你放過他們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頭都被我割掉了,他們一定會放聲大哭,喊『道長饒命』的。」

  曉星塵渾身都抖了起來。

  好半晌,他才艱難地道:「你騙我。你想騙我。」

  薛洋道:「是,我騙你。我一直在騙你。誰知道騙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騙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曉星塵踉蹌著劈劍朝他砍去,喊道:「閉嘴!閉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個響指,從容後退。而他臉上的表情已不像個人,兩眼裡竟然閃著綠光,他那對笑起來時會露出的小小虎牙,讓他看起來活生生是一隻惡鬼。他叫道:「好!我閉嘴!你不相信的話,就跟你身後那只對對招,讓他告訴你,我有沒有騙你!」

  劍風襲來,曉星塵下意識持霜華反手格擋。兩劍一交,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個人瞬間化作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曉星塵很小心、很小心地問道:「……是子琛嗎?」

  沒有回答。

  宋嵐的屍體站在他身後,看似凝視著曉星塵,雙眼卻不見瞳仁,手持長劍,與霜華相交。

  他們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劍法,是以雙劍相交,單憑勁力,已能判斷對方身份。但曉星塵似乎不敢確定,緩緩地轉身,哆哆嗦嗦地伸手,摸到了宋嵐的劍的劍刃。

  宋嵐沒有動,他順著劍刃往上摸,終於,一點一點描摹出了劍柄上刻著的「拂雪」二字。

  曉星塵的臉越來越白。

  他六神無主地摸著拂雪的劍刃,連鋒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個人抖得連聲音都幾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長……宋道長……是你嗎……」

  宋嵐靜靜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已經被源源不絕的鮮血浸染出了兩個可怖的血洞。他想伸手去碰持劍的人,但全然不敢,手伸出又縮回。阿箐的胸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和魏無羨都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淚水也泉湧般奪眶而出。

  曉星塵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怎麼回事……說句話……」

  他徹底崩潰了:「誰說句話?!」

  薛洋如他所願,說話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訴你,昨天你殺的那具走屍,是誰啊?」

  當的一聲。

  霜華墜到了地上。

  薛洋爆發出一陣大笑。

  曉星塵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嵐面前,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薛洋笑得眼裡泛起了淚花,惡狠狠地道:「怎麼啦!兩個好朋友見面,感動得都哭了!你們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讓嗚嗚嗚的哭聲洩露出一絲。義莊內,薛洋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恐怖語氣破口大駡:「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無羨的腦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這疼痛卻不是從阿箐的魂魄那邊傳來的。

  曉星塵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嵐腳邊。他縮得很小很小,仿佛變成了很虛弱的一團,恨不得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原本潔白無暇的道袍已沾滿了鮮血和塵土。薛洋沖他喝道:「你一無事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這一刻,在曉星塵身上,魏無羨看到了自己。

  一個一敗塗地,滿身鮮血、一事無成,被人指責、被人怒斥,無力回天,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繃帶已徹底被染成紅色,曉星塵滿臉鮮血,沒有眼珠,流不出淚水,只能流血。被欺騙了幾年,將仇人當做好友,善意被人踐踏,自以為在除魔降妖,雙手卻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親手殺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嗚咽道:「饒了我吧。」

  薛洋道:「剛才你不是要拿劍刺死我嗎?怎麼一會兒又討饒了?」

  他分明知道,宋嵐的凶屍在為他保駕護航,曉星塵不可能再拿得動劍。

  他又一次贏了。大獲全勝。

  忽然,曉星塵抓起委地的霜華,調轉劍身,鋒刃架上了頸項間。一道澄淨的銀光劃過薛洋那雙仿佛暗無天日的幽黑眼睛,曉星塵鬆開了手,殷紅的鮮血順著霜華劍刃滑下。

  隨著那一聲長劍滾落的清響,薛洋的笑聲和動作戛然而止。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曉星塵一動不動的屍體身邊,低下頭,嘴角邊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裡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不知是不是看錯了,薛洋的眼眶似乎微微的紅了。

  隨即,他又惡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說完,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聽話。」

  薛洋探了探曉星塵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腕,似乎是覺得死得不夠透,不夠僵,站起身來,進到一側的宿房裡,端出一盆水,就著一條乾淨的布巾,把他臉上的鮮血擦得乾乾淨淨,還換了一條新的繃帶,細細地給曉星塵纏上。

  他在地上畫好了陣法,置好了必須材料,將曉星塵的屍體抱進裡面擺好。做完了這些,才想起來要給自己的腹部裹傷。

  他大抵是相信再過一會兒兩個人就又可以再見了,心情越來越愉快,把地上滾落的蔬菜水果都撿了起來,重新在籃子裡碼得整整齊齊,還大發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掃了一通,給阿箐睡的棺材裡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新稻草。最後,從袖子裡拿出了曉星塵昨天晚上給他的那顆糖。

  剛要送進嘴裡,想了想,卻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邊,單手托腮,百般聊賴地等著曉星塵坐起來。

  卻一直沒有等到。

  天色越來越暗,薛洋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著。

  等到暮色徹底降臨,他踢了桌子一腳,罵了一聲,一掀衣擺起身,在曉星塵的屍體身旁半跪下來檢查自己剛才畫的陣法和咒文。反復確認,似乎沒錯,他皺眉思索,還是全部擦掉,重畫了一次。

  這回,薛洋直接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著曉星塵,又等了好一陣。阿箐的腳已經麻過了三輪,又痛又癢,仿佛千萬隻螞蟻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腫了,看東西有點模模糊糊的。

  又等了一個時辰後,薛洋終於發現事態失控了。

  他把手放到曉星塵的額頭上,閉目而探,半晌,猝然睜眼。

  魏無羨知道,他探到的,恐怕只有幾縷微弱的殘存碎魂了。

  而碎裂成這樣的魂魄,根本無法用來煉製凶屍。

  薛洋像是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那張永遠都笑意滿滿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後知後覺地用手去捂曉星塵脖子上的傷口。然而,血早已經流盡了,曉星塵的臉已蒼白如紙,大片大片已變成暗紅色的血乾涸在他的頸項間。現在才去堵傷口,什麼用都沒有。

  曉星塵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連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裡,那個吃不到點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現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讓人很難把他們聯繫到一起。而此時此刻,魏無羨終於在薛洋的臉上,看到了那個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點影子。

  薛洋的眼中刹那間爆滿了血絲。他霍然起身,雙手緊緊捏起拳頭,在義莊裡一陣橫衝直撞,連摔帶打,巨響聲聲,把他剛剛親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這時候,他的表情、發出的聲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惡態加起來還要接近喪心病狂這個詞。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靜下來,蹲回到原地,小聲地叫:「曉星塵。」

  他道:「你再不起來,我要讓你的好朋友宋嵐去殺人了。

  「這整座義城的人我全都會殺光,全都做成活屍。你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不管真的可以嗎?

  「我要把阿箐那個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屍荒野,讓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爛。」

  阿箐無聲地打了個寒戰。

  無人回應,薛洋突然暴怒地喝道:「曉星塵!」

  他徒然地揪著曉星塵道袍的領口,晃了幾晃,盯著手中這個死人的臉。

  突然,他拽著曉星塵的胳膊,把他背了起來。

  薛洋背著曉星塵的屍體走出門去,像個瘋子一樣,口裡碎碎念道:「鎖靈囊,鎖靈囊。對了,鎖靈囊,我需要一隻鎖靈囊,鎖靈囊,鎖靈囊……」

  等他走出好遠,阿箐才敢微微地動了一下。

  她站不穩,滾到了地上,蠕動半晌才爬起來,艱難地走了兩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跑出好久,把義城遠遠甩在身後,她才敢把憋在肚子裡的大哭放了出來:「道長!道長!嗚嗚嗚,道長!……」

  視線畫面一轉,忽然轉到了另一處。

  這個時候阿箐應該已經逃了一段時日。她走在一處陌生的城鎮裡,拿著竹竿,又在裝瞎子,逢人便問:「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大世家呀?」「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厲害的高人呀?修仙的高人。」

  魏無羨心道:「她這是在尋找可以幫曉星塵報仇的物件。」

  奈何,並沒有什麼人把她的詢問當作一回事,往往敷衍兩句就走。阿箐也不氣餒,不厭其煩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被揮手趕開。她見這裡問不到什麼,便離開了,走上了一條小路。

  她走了一天,問了一天,累得不行,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一條小溪邊,捧起溪水喝了幾口,潤了潤乾得要冒火的嗓子,對著水看到了頭髮上的一隻木簪,伸手將它取了下來。

  這只木簪原本很是粗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筷子。曉星塵幫她把簪身削得平滑纖細,還在簪子的尾部雕了一隻小狐狸。小狐狸長著一張尖尖的臉,一雙大大的眼,是微笑的。阿箐拿到簪子的時候摸了摸,很高興地說:「呀!好像我!」

  看著這只簪子,阿箐癟了癟嘴,又想哭。肚子裡咕咕叫,她從懷裡摸出一隻白色的小錢袋,還是她從曉星塵那裡偷來的那只,又從錢袋裡摳出一顆小小的糖果,小心地舔了舔,舌尖嘗到了甜味,就把糖又裝了回去。

  這是曉星塵留給她的最後一顆糖。

  阿箐低頭收好錢袋,隨眼一掃,忽然發現,水中的倒影後多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薛洋在倒影之中,正在微笑地看著她。

  阿箐嚇得尖叫一聲,連滾帶爬躲開。

  薛洋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到了她的身後。他手裡拿著霜華,張開雙臂,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開心地道:「阿箐,你跑什麼?咱們好久不見了,你不想我嗎?」

  阿箐尖叫道:「救命啊!」

  然而,這裡已是偏僻的山野小路,沒有誰會來救她。

  薛洋挑眉道:「我從櫟陽辦事一趟回來,竟然剛好遇到你在城裡問東問西,真是擋也擋不住的緣分哪。話說回來,你真是能裝,竟然我都給你騙了這麼久。了不起。」

  阿箐知道自己逃不掉,是必死無疑了,驚恐萬狀過後,想到反正也是要死的,不如罵個痛快再死,一股潑勁兒又上來了,她蹦起來呸道:「你這個畜生!白眼狼!豬狗不如的賤貨!你爹媽是在豬圈洞房才生了你這麼個雜種吧!吃屎長大的爛胚子!」

  她以前混跡市井,醃臢對罵聽得不要太多,後面什麼污言穢語都兜頭噴出。薛洋笑吟吟地聽著,道:「你也真能罵,怎麼以前沒聽你在曉星塵面前這麼撒潑?還有嗎?」

  阿箐罵道:「我去你個臭不要臉的!你還敢提道長,那是道長的劍!你也配拿著?髒了他的東西!」

  薛洋舉起左手的霜華,道:「哦,你說這個嗎?現在,是我的了。你以為你的道長有多乾淨嗎?今後還不是我的……」

  阿箐道:「你個屁!做夢吧你!你也配說道長乾不乾淨,你就是一口痰,道長倒了八輩子黴才被你沾上,髒的只有你!就是你這口噁心人的痰!」

  薛洋的臉終於沉了下來。

  阿箐提心吊膽逃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她的心卻忽然輕鬆了。

  薛洋陰惻惻地道:「既然你這麼喜歡裝瞎子,那你就做個真的瞎子吧。」

  他揮手一灑,不知什麼粉末迎面撲來,撲入了阿箐的眼睛,視線頓時一片血紅,然後轉為黑暗。

  眼球被火辣辣的刺痛彌漫,阿箐大聲慘叫。薛洋的聲音又傳來:「多嘴多舌,你的舌頭也不必留了。」

  一個冰涼刺骨的尖銳事物鑽入了阿箐的口中。魏無羨剛感覺到從舌根傳來的刺痛,就猛地被人拉了出來。

  清脆的銀鈴聲「叮叮」、「叮叮」的,近在咫尺。魏無羨還沉浸在阿箐的情緒裡,久久不能回過神,眼前也天旋地轉。藍景儀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道:「沒反應?不會傻了吧?!」

  金淩道:「我就說過,共情是很危險的!」

  藍景儀道:「都不是你剛才不知道在想什麼,不及時搖鈴!」

  金淩面色一僵,道:「我……」

  好在這時,魏無羨終於緩過勁,扶著棺材站了起來。阿箐已經從他的身體裡脫出,也扒在棺材邊。眾少年一群小豬崽一樣拱了上去,圍成一圈,七嘴八舌:「起來了起來了!」「太好了,沒傻。」「不是本來就傻嗎。」「別胡說八道!」

  耳邊嘰嘰喳喳,魏無羨道:「不要吵,我頭好暈。」

  他們連忙噤聲。魏無羨低下頭,把手伸進棺內,微微分開曉星塵道袍整潔的衣領。果然,在頸間致命之處看到了一條細細的傷痕。

  魏無羨心中歎息,對阿箐道:「辛苦你了。」

  之所以阿箐的鬼魂是瞎子,行動卻不像一般瞎子那樣遲緩小心,是因為她在死前一刻才變成真正的瞎子。此前,她一直是那麼靈活跳脫、行動如風的一個小姑娘。

  這些年來,隻身在妖霧彌漫的義城裡東躲西藏,神出鬼沒地和薛洋作對,將入城的活人嚇走,指引他們出城,給他們示警。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執念。

  阿箐趴在棺邊,合起手掌,對魏無羨連連作揖,再用竹竿充作劍,作她以前打鬧時常作的「殺殺殺」狀。魏無羨道:「放心。」

  他對諸名世家子弟道:「你們留在這裡。城裡的走屍不會到這間義莊來,我去去就回。」

  藍景儀忍不住問道:「共情的時候你到底看到什麼啦?」

  魏無羨道:「太長不說,日後再表。」

  金淩道:「就不能長話短說?別吊人胃口!」

  魏無羨道:「好說:薛洋必須死。」

  漫天迷眼的妖霧裡,阿箐的竹竿喀喀,在前方為他帶路。一人一鬼行得飛快,迅速回到那邊酣鬥之處。

  藍忘機和薛洋已經戰到了外面,避塵和降災的劍光正在廝殺到要緊處。避塵冷靜從容,穩占上風,降災卻狂如瘋狗,倒也勉強能扛住。然而白霧駭人,藍忘機視物不清,薛洋卻在這座義城生活了許多年,和阿箐一樣,閉著眼也對道路瞭若指掌,因此僵持不下。不時有琴聲怒鳴響徹雲霄,斥退欲包圍上來的走屍群。魏無羨剛剛拔出笛子,兩道黑色的身影便如兩座鐵塔一般重重摔在他面前。溫寧將宋嵐按在地上,兩具凶屍都正掐著對方的脖子,骨節喀喀作響。魏無羨道:「按住了!」

  他一俯身,迅速在宋嵐頭髮裡摸到了那兩枚刺顱釘的尾巴,心中一鬆:這兩枚釘子比釘進溫寧腦袋裡的要細許多,材料也不同,宋嵐要恢復本性應當不難。他立即捏住尖端,緩緩外拔。腦中異物攪動,宋嵐雙目猝然大睜,嘶聲低哮,溫寧手下加力,這才沒讓他掙開。等到刺顱釘被拔出,宋嵐頓時如同斬斷牽線的木偶,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場中傳來了一聲狂怒的咆哮:「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