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丹心第十九·01

  血洗不夜天,傳說中夷陵老祖魏無羨以一人之力,屠殺當夜誓師大會在場三千名修士的血腥一戰。

  也有傳說是五千多人的。無論三千還是五千,有一點不變,那就是在那一晚,不夜天城的廢墟,被魏無羨變成了一個血塗地獄。

  而這個兇手在群起而攻之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回到了亂葬崗。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眾家因此役元氣大傷,因此在接近三個月的養精蓄銳和擬定計劃之後,四大世家才成功圍剿了魔窟亂葬崗,把「屠殺」二字,還給了剩下的溫氏餘孽,和喪心病狂的夷陵老祖。

  魏無羨看著伏魔洞前的這些修士。他們的神情,和誓師大會那晚酹酒宣誓要將他和溫氏餘孽挫骨揚灰的那些修士們如出一轍。有的就是那晚倖存的人,有的是那些修士的後人,而更多的,則是和那些人懷有同樣信念的「正義之士」。

  那名自言被他斬斷了腿、不得不安上木制假肢的中年修士易為春道:「三千人的血債,你萬死不能贖清!」

  魏無羨打斷他道:「三千人?不夜天城當晚到場的確實有三千多名修士,可是在場的還有幾大家族的首領,還有各家的精英名士,有這些人在,我難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殺乾淨?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還是太看不起他們。」

  他只是在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那名修士卻覺得受到了輕視侮辱,怒道:「你以為我在跟你討論什麼?血債還能討價還價?」

  魏無羨道:「我並非要在這種事上討價還價,而是我不想光憑別人一張嘴就能隨意讓我的罪名翻倍。不是我做的我不想硬扛。」

  一人道:「不是你做的?有什麼不是你做的?」

  魏無羨道:「比如赤鋒尊被五馬分屍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金麟台自殺也不是我逼的,你們一路殺上山來遇到的這些走屍凶屍同樣不是我控制的。」

  蘇涉笑道:「夷陵老祖,我只聽說你狂妄,卻沒料到你如此謙虛。如若不是你,我還真想不出來,世界上還有誰能控制這麼多走屍凶屍,逼得我們狼狽不堪。」

  魏無羨道:「這有什麼想不出來的,只要有陰虎符,誰都能做到。」

  蘇涉道:「陰虎符不是你的法寶麼?」

  魏無羨道:「這就要問究竟是誰對它這麼愛不釋手了。就像溫寧,某些世家明明怕鬼將軍怕得要死,口裡喊打喊殺,暗地裡卻悄悄把他藏起來十幾年。奇怪,當初究竟是誰說已經把他挫骨揚灰了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在場的蘭陵金氏門生。畢竟當初全權負責此事,信誓旦旦說已經焚毀了溫氏餘孽的二名為首者、還在不夜天城帶頭撒骨灰的,是蘭陵金氏的家主。蘇涉立即道:「你不必搬弄是非。」

  正在此時,樹林之中,又傳來簌簌的異響和咕咕怪聲。

  藍啟仁道:「諸位小心!新的一波凶屍來了!」

  聞言,一半人轉身應對,另一半人還在警惕地將劍尖對準伏魔洞前的那一群「烏合之眾」。魏無羨道:「我說了,這些凶屍都不受我的控制。有空看我,不如去看它們。」

  在場成名修士不少,也有幾位家主和長輩,對付一群凶屍,自然不在話下。當下劍光琴響齊飛,沒什麼人顧得上他們這邊。江澄一鞭子將三具凶屍抽得粉碎,轉頭對金淩喝道:「金淩!你還要不要你的腿了!」

  意思是金淩再不過來就回去打斷他的腿,可這樣的威脅金淩以聽過無數次,沒有一次實施過,因此他瞅了江澄一眼,還是沒動。江澄罵了一聲,手腕一轉,調過紫電,準備纏住金淩,強行把他拉回來。誰知,紫電鞭身上流轉的紫光忽然一暗,片刻之後,熄滅了。

  長鞭迅速化回了一枚銀色的指環,套上了食指,江澄當即愣住。他從未遇到過這種紫電自動收勢的狀況,還在看著自己的手掌,忽然,兩點血滴到了他的手掌心中。

  江澄揚手一抹,抹到了一手鮮紅。金淩則失聲道:「舅舅!」

  正在與群屍混戰的人群中也陸陸續續傳來數聲驚呼。放眼望去,竟然十之八九的人劍光都黯淡了下來,將近一半的人臉上都茫然地掛下了兩條鮮紅的痕跡,那是鼻血。還有的人,則是口鼻鮮血齊流!

  一名劍修慌道:「怎麼回事?!」

  「我的靈力沒了!」

  「師兄幫把手!我這邊出岔子了!」

  避塵出鞘,將追逐著那名求救修士的兩具凶屍斬殺。然而,求救之聲越來越多,此起彼伏,人群也漸漸越聚越攏,朝伏魔洞這邊退來。

  這些上亂葬崗來準備大殺一場的修士們,竟都在這忽然之間失去靈力了。非但劍光消退,符篆失靈,連姑蘇藍氏和秣陵蘇氏的門生的琴簫奏樂也淪為了凡音,失去了退魔之效。

  形勢陡轉!

  藍忘機取下背上古琴,弦響震天。可他的破障音再精再絕,終究也只有一人之力。溫寧躍下伏魔洞,助他驅趕凶屍,同時還要默默忍受來自這些修士的削刺劈砍、拳打腳踢。好在他沒有痛覺,這才不受影響。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之中,藍思追忽然沖出來喊道:「諸位,到這裡來,到伏魔洞裡面來!這座大殿的地上有好大一個陣法,缺失了一些部分但是應該補起來就能用,可以抵擋一陣!」

  有殺昏了頭的修士一聽便想沖進去,蘇涉忙高聲喝道:「不能進去!這一定是甕中捉鼈之計!裡面一定有更危險的陷阱在等著我們!」

  聽他這麼一喊,眾人又猛然驚醒,猶疑不決,魏無羨劈手甩出六十多道天女散花符,道:「死在外面也是死,死在裡面也是死,左右都是死,進去還能拖一拖,你這麼急著讓所有人一起死,什麼意思啊?」

  他這話說得雖然很有道理,但因為是他說的,眾人反而更不敢進去了,猶豫著繼續苦苦與凶屍撕鬥。旁人沒了靈力,還能再勉強支撐一陣,聶懷桑卻是等不得了。眾人皆知,他膽小怕事天賦又差,人還不上進,不好好修煉,被這突生的異變逼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全靠幾個貼身護衛奮力保護才沒受傷,眼看屍群越聚越多,根本望不到盡頭,他忙道:「你們到底進不進啊?你們不進我先進了,不好意思,走走走走走,大家都快進來!」

  話音未落,聶懷桑便乾脆俐落地領著清河聶氏的一幫門生沖進了伏魔洞,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旁人登時被他這份坦率驚得目瞪口呆。這時,歐陽子真也叫道:「阿爹,別殺了!你信我,進去!我們剛剛才從那洞裡出來,裡面沒有什麼陷阱的!」

  其餘幾名少年也叫了起來:「是啊,裡邊地上也確實有一個大陣!」

  金淩道:「舅舅,進來吧!」

  江澄將失了劍光的三毒刺出,惡狠狠地道:「你給我閉嘴!」

  罵完卻又有鮮血從他口鼻中流了下來,金淩沖下臺階,拽住他就強行往伏魔洞裡拖。江澄這時靈力盡失,再加上拼殺半日,精疲力竭,竟然就這樣被他拖了進去,江家的修士們連忙也隨主進去了。恰好聶懷桑大喜的聲音嗡嗡地從空曠的大殿裡傳來:「各位都快快進來吧!裡面很大!哪位前輩進來幫忙補補地上這個陣法?我不會啊,我不知道怎麼補啊!」

  聽到他最後一句,所有人心頭都是兩個大字:「廢物!」

  藍忘機指不離弦,抬頭道:「叔父!」

  藍啟仁原本並不想進殿,他寧可一個人在外廝殺到最後一刻。然而,此時他並不是一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藍家修士和交由他指揮的金家修士,廝殺的主力也不是他。他不願罔顧這些門生的性命,有一絲生機那便要抓住一絲。他不去看藍忘機,舉劍喊道:「小心進去!」

  至此,蘭陵金氏,姑蘇藍氏,清河聶氏,雲夢江氏四大世家都進殿了。有他們帶頭,剩下的人都立刻決定不再負隅頑抗。即便萬一殿中真有什麼洪水猛獸、妖魔鬼怪,前頭也有四個高個子扛著,連忙蜂擁而入。最後,只有秣陵蘇氏那一批人還沒動作。魏無羨道:「咦,蘇宗主,你不進去嗎?很好,那你就留在外面吧。不過大家不是都沒了靈力嗎,你留在外面,豈不是送死?勇氣可嘉。」

  蘇涉掃了他一眼,陰鬱的眉宇不住抽動,也帶著門生們進殿了。

  伏魔洞很順利地容納了這千餘人眾。千人的喘氣、急語、惶惶之聲在空曠的主洞之中回蕩不止。藍啟仁一進去便走到聶懷桑身邊,在他殷切的期待目光中檢查了地面上陣法的殘缺之處。這陣法果然是年代久遠,當下割破手掌,以鮮血將陣法補上。溫寧守在臺階之上,將靠得最近的幾具凶屍擲開。陣法一被補上,那些走屍便都仿佛被擋在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之外,暫時沖不進來了。

  魏無羨等藍忘機收起了琴,這才和他一起緩緩走入殿中。進入大殿中、剛剛鬆了一口氣的修士們看到這一黑一白雙雙布下臺階,一千多顆心立即又提了起來。

  誰都沒料到,竟然會是這麼個下場。他們明明是來圍剿夷陵老祖的,現在卻反倒被圍剿了一樣,還要躲進夷陵老祖的主殿才能苟延殘喘一刻。藍啟仁補完了地上的陣法,站到人群之前,擋住了這兩人的去路,昂首挺胸,就差張開雙臂攔住他們了,一派魏無羨敢破壞陣法就拼了這條老命和他同歸於盡的架勢。

  藍忘機道:「……叔父。」

  藍啟仁心中失望之情未過,一時半會兒,仍是不想看這個從小教到大的得意門生,只看著魏無羨,冷冷地道:「你究竟想如何。」

  魏無羨在臺階上坐了下來,道:「不如何。既然進都進來了,不如聊聊……」

  易為春喝道:「我們與你,沒什麼好聊的!」

  魏無羨道:「怎麼會沒什麼好聊的?我就不信,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失去靈力的?天地良心,魏某可沒這麼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中招了。」

  易為春剛呸了一聲,就聽聶懷桑道:「對啊,我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

  眾人對他怒目而視。

  魏無羨又道:「我猜你們過來圍剿之前,一定沒來得及先聚起來吃頓飯,所以應該不是中了什麼毒。」

  藍思追道:「一定不是毒,我從未聽過有什麼毒能讓人突然靈力潰散的,否則這種毒藥一定早就被多名修士重金求購、傳得沸沸揚揚腥風血雨了。」

  此次來的修士中有不少醫師,抓過幾人探了一陣,那幾人低聲追問道:「如何?如何?這靈力的潰散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這個問題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無暇去警惕魏無羨如何了。畢竟若是靈力徹底潰散,再也回不來,那就等於廢人一個,那真是比死在這裡更可怕更痛苦的後果。幾名醫師討論一陣,最後道:「諸位的丹元安好未損,不必擔心!該是暫時的。」

  江澄聽說是暫時的,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接過金淩遞給他的手帕把臉上鮮血擦淨了,又道:「暫時?暫時是多久?什麼時候能恢復?」

  一名醫師道:「……恐怕……至少兩個時辰……」

  江澄臉色黑得可怕:「兩個時辰?!」

  眾人紛紛抬頭,去望殿週邊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凶屍群,數目並不比他們這次來的活人少。個個都直勾勾地盯著人頭躦動、陽氣翻湧的伏魔洞內部,根本不捨得離開半步,在外摩肩接踵地徘徊蠕動,仿佛隨時會沖進來。腐臭之氣濃烈撲鼻。

  至少兩個時辰才能恢復靈力?地上這個廢棄多年、被臨時補好的殘破陣法,都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兩個時辰!

  況且,夷陵老祖此刻就和他們處在同一空間,雖然不知為什麼他尚且沒動手,也許是貓捉耗子一般要玩兒夠了、嚇夠了他們再碾死,但誰都不敢保證這個魏無羨不會突然暴起。

  他們的目光重新聚到魏無羨身上。魏無羨道:「我說了讓你們不必看我。現在在這個伏魔洞之中,靈力尚存的只有兩撥人。我,含光君一撥,這群幾天前被抓上山來的小朋友一撥。其餘人我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不為過吧。我若是想對你們做什麼,這群小朋友能擋得住嗎?」

  蘇涉哼道:「廢話少說,你要殺便殺。在場若有誰叫一聲便不算英雄好漢,你也別指望有人對你搖尾乞憐。」

  他這麼一說,倒有不少人心裡都犯起嘀咕來。這數千人裡,真正和魏無羨有仇的約莫只有二十人上下,其餘的全都是聽到圍剿便不假思索參與的,可以說只是正義路人,出於道義才一同前來討伐。這些人就想跟著打頭的主流隊伍隨波逐流而已,能殺一兩具魏無羨的走狗凶屍,說出去也是威名一件。但若真的要讓他們付出代價,那便沒幾個人願意趟這趟渾水了。

  魏無羨看了看他,道:「不好意思,容我問一句,你是誰?」

  蘇涉額頭青筋微凸,正要開口,藍景儀大聲道:「然後呢?不是毒,然後呢?」

  魏無羨立刻忘掉了蘇涉,道:「然後,人總不會突然失去靈力,總得有個途徑和契機。在你們在上亂葬崗的之前或者途中必然都接觸過某一樣東西,或者都做過某件事。這群小朋友是幾天之前被抓來的,錯開了時間,而我和含光君跟你們不是走同一條道上山,錯開了道路。有沒有人願意想一想,你們到底都幹過什麼?」

  鴉雀無聲中,一人茫然道:「我們幹了什麼?上亂葬崗的時候,是不是都喝了水?唉,想不起來,不知道啊。」

  誰會在這種時候還不識趣地積極回應魏無羨,讓幹什麼幹什麼、讓想什麼想什麼?也只有那位「一問三不知」聶懷桑了。有人忍不住道:「上山途中根本沒人喝水!誰敢喝這屍山上的水?」

  聶懷桑又亂猜道:「那是都吸入了山中霧氣?」

  若是這黑森林裡的霧氣有什麼古怪,倒也說得通。立刻有人附和:「有可能!」可金淩立即道:「沒可能。霧氣在山頂更濃郁,可我們都被綁在山頂上兩天了,靈力不是照樣也在?」

  蘇涉似乎實在聽不下去了,道:「夠了吧?諸位還當真和他討論起來了,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可有趣麼?他……」

  忽然,他臉色一變,話語戛然而止,魏無羨道:「說啊。怎麼不說下去了?」

  秣陵蘇氏的門生紛紛站了起來:「宗主!」「宗主,怎麼回事?!」

  蘇涉甩開要來扶他的門生,舉起手臂,先指魏無羨,然後直直指向了藍忘機。離他最近的那名門生怒道:「魏無羨,你又動了什麼妖法?!」

  藍思追道:「這不是妖法!這是……這是……」

  一旁端坐的藍忘機將右手五指壓在七弦之上,凝住了琴弦的戰慄。那群七嘴八舌群情激奮的門生瞬間仿佛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戛然止噪。

  在場的藍家人心中都默默道:這是姑蘇藍氏的禁言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