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丹心第十九·04

  他轉身往血池方向奔去,藍忘機寸步不離,與他並肩而行。那白衣上血紅的召陰旗果然是最好的靶子,沒有一隻凶屍理睬旁人,對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活人視若無睹,全都雙目血紅地直朝魏無羨一個人沖去!

  屍群前赴後繼,溫寧開出來的道總是迅速被新的走屍填補上去,他便沖回來,再開一次。伏魔洞內尚有大半都來不及撤離,甚至有人依舊無力行走,他們見到洞內避塵劍光亂掃,一排凶屍被掃成屍塊,緊接著下一排湧上,哭號慘叫震天響,幾乎要衝破伏魔洞的穹頂。這波屍群不多時便將魏無羨和藍忘機二人團團圍住,使他們難以靠近血池。四周屍山越堆越高,而包圍圈也在越縮越小。眾小輩見狀心急如焚,紛紛又拔劍折了回來,藍景儀見有人揮劍殺屍往外沖,道:「您能幫個忙嗎?還拿得動劍的話能不能來幫個忙!就算幫一點忙也是好的啊!」

  那人道:「滾!!!」

  藍思追道:「算了景儀,我們靠自己就行了!」

  聽到他們的聲音,魏無羨吼道:「溫寧!!!把他們扔出去!!!」

  溫寧道:「是!」他一手抓住藍景儀,另一手正準備抓藍思追,藍思追卻沖他道:「鬼將軍,我不能出去,你讓我留下吧!!!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與他正面相對的一瞬間,溫寧的身形僵住了,藍思追見他不來抓自己了,立即提劍往回殺。藍景儀等人也趁機越過了他。金淩被江澄半拽半提往外拖,與數具凶屍擦肩而過。這些凶屍被魏無羨身上的召陰旗所吸引,兩眼發紅地盯死了那一個方向,對他們視若無睹,金淩叫道:「舅舅!我……」

  江澄冷聲道:「你要是敢回去,就別認我這個舅舅!」

  金淩猛地望向他,江澄把他往外一扔,喝道:「呆著!」自己則提著三毒,沖回了伏魔洞中。金淩一怔,道:「舅舅等等我!」仍是跟了上去。

  而伏魔洞內,魏無羨和藍忘機四周的包圍圈已經縮到不足一丈見方。

  避塵劍光依舊清亮,符火也熊熊不絕,然而,這些凶屍實在是太多了!

  魏無羨剛擲出一把符咒,敏銳地感應到有危險,側目一看,果然有一隻凶屍爬上了近人感的屍堆,張嘴朝他撲來。魏無羨兩手空空,罵了一聲,探入袖口,然而探了個空,一顆心猛地吊了起來。

  他的符咒竟然已經耗光了!

  藍忘機也注意到他這邊危急,正欲反手一劍刺出,忽聽一聲尖叫,那凶屍,居然在半空中裂成了兩半。

  不。它是被撕成兩半的。而撕裂它的那個東西,就在所有人眼前!

  一具血淋淋的紅色凶屍站在齊人高的屍山血海之上,一左一右兩隻手還各拖著一半尚在抽搐的屍塊,正低頭俯瞰魏無羨與藍忘機。

  藍景儀的嘴張得已經合不攏,歐陽子真喃喃道:「……先祖啊……這是什麼東西?」

  所有看到它的人,心內都是同一個念頭——這是什麼東西?!

  這具仿佛憑空出現的不明凶屍和他們見過的所有凶屍都不一樣,從頭到腳都是血淋淋的猩紅色,仿佛剛從血池中爬出來,看上去瘦骨嶙峋,異常猙獰。

  那些被陰虎符操控的屍群也被這奇怪的同類吸引了注意力,都放棄了圍攻魏無羨,而是猶猶豫豫地望著那邊。

  這具血屍走了兩步。

  它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骨節裡發出喀喀之聲,仿佛是在舒展筋骨。暗紅色的血從它的四肢和軀體上滴滴答答落下,一路蔓延。

  一股極為淒厲狠戾的陰氣和怨氣從它身上流溢出來,隨著它漸漸靠近,其他凶屍開始蠕蠕後退。不少人都面如土色,噤若寒蟬。

  藍忘機擋在魏無羨身前,魏無羨卻把他握著避塵的手按下,低聲道:「……等等。」

  他死死盯著那具血屍,心中有了一個猜測,胸口狂跳,重複道:「等等。」

  那血屍停在他們身前約一丈處,忽然仰頭,兩聲高嘯。

  嘯聲一聲比一聲尖銳,眾人紛紛捂耳。

  血池的表面泛起了輕微的漣漪。

  最初只是仿佛一顆石子投下一般,然而,這圈漣漪不斷擴散,越來越大,像有什麼東西正在黏稠的血漿之下躁動。

  突然,一隻手破血而出!

  這只手猛地抓到岸邊,五指深深摳入地面。跟在其後浮出水面的,則是一張半腐不腐、看不清五官和面容的猩紅色面孔。

  第二隻血屍,從血池裡爬上來了。

  緊接著,整個血池的水面都開始旋轉,激蕩,仿佛沸騰一般,咕咚咕咚,越來越多的頭顱浮出水面。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每一隻都帶著一身駭人的血污,猙獰的臉,還有尖聲的咆哮。而在它們爬出血池之後,立刻便與其他的凶屍展開了廝殺!

  被陰虎符控制的屍群,仿佛被一把紅色的尖刀亂攪一氣,攪成了漫天的碎肉、屍塊和黑血!

  金淩震驚地道:「……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血池裡為什麼還會有凶屍?不是說亂葬崗上的凶屍都被焚毀了嗎?!」

  一旁護著兒子的歐陽宗主道:「有的沒有!」

  藍景儀道:「哪些沒有?!」

  歐陽宗主道:「那些……那些……」

  他說不出口,那些當年在亂葬崗上的溫氏殘部,在圍剿者將他們殺死之後,那五十多具屍體,正是全部都被投進了血池啊!

  忽然,金淩喊道:「小心!」

  一團血淋淋的紅色身影落到他身前,藍思追舉劍倒退兩步,那具血屍緩緩起身。

  這是一隻格外瘦小佝僂的血屍,頭顱似乎被人砸破了一個洞,白髮稀疏,被血水浸泡後稀稀拉拉地貼在腦門上,加之周身皮肉半腐,極其噁心駭人,使人見之不適。它爬起來後,一拐一瘸,慢慢朝藍思追走近,眾小輩膽戰心驚,連忙都圍了過來。

  生人一多,血屍警惕不已,喉底呼呼。眾少年越發如臨大敵,藍思追忙道:「別動!」

  雖說他也有些緊張,但不知為什麼,卻並不害怕。

  這只細瘦伶仃的血屍若有眼珠,應當是在盯著他,歪過頭,還伸出了一隻手,緩緩向藍思追探去,似乎想觸碰他。

  那手滿是血污,猶如被啃得殘缺不全的雞爪,眾少年俱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金淩舉劍欲擋,藍思追脫口道:「金公子,不要!」

  金淩道:「那怎麼辦!」

  藍思追道:「你們……你們都先別動。」

  那血屍細細叫了兩聲,他定定神,也朝那只血屍緩緩伸出手。

  就在他即將觸碰到那只血屍時,新一波屍群湧至,血屍猛地回頭,長聲嘶吼,躍上空中,撲入屍群左撕右咬,狀似瘋癲,血肉橫飛。其吼聲之洪亮可怖,動作之敏捷兇殘,與方才在藍思追面前的模樣天差地別。溫寧掀翻數具凶屍,渾身顫抖,對那具凶屍喊道:「是你嗎?!」

  對方並沒有理他。

  所有的血屍都在瘋狂地廝殺,溫寧大喊道:「是你們嗎?!」

  整個伏魔洞裡都是高低不一的尖銳嘶鳴,沒有一個回答他,也沒有一個能回答他。

  不到半個時辰,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止息。

  一切結束之後的伏魔洞,儼然畫卷中地獄的場景。

  這些血屍開始陸陸續續朝魏無羨和藍忘機那邊聚攏。

  高矮不一,男女不一,長幼不一,都是血淋淋的修羅惡鬼。可在這些身影之上,魏無羨卻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溫寧喃喃道:「四叔……」

  「婆婆……」

  他一個一個念過,越念聲音越是顫抖。

  溫寧道:「你們是一直在這裡等著嗎??」

  若他是個活人,那雙眼睛一定已經發紅了,流淚了。

  魏無羨嘴唇微顫,想說什麼,然而,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他深深低頭,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啞聲道:「……多謝。」

  藍忘機亦行了一禮。

  這群血淋淋的凶屍們方才廝殺時兇悍至極,此時面對他們,形容猙獰依舊,動作卻略顯笨拙,也參差不齊、前後不一地躬身舉手,向二人還了一禮。

  然後,仿佛被什麼東西抽取了身體中的精魂和生氣,它們全都倒下了。

  血色的軀體仿佛易碎的瓷器,寸寸裂開,越碎越小。仿佛再一陣風吹過,便會什麼都沒有了。

  溫寧撲到地上,用手去攏這些赤紅的骨灰。抓住之後,一把一把往自己衣服裡塞,很快便塞滿了。見狀,藍景儀抓抓頭髮,解下了自己的一隻香囊,倒掉裡面的香料,蹲下遞給他,道:「喏!」

  見狀,其他幾名少年也紛紛效仿。只有金淩看看他們,看看溫寧,神色複雜,沒有動作,眉染寒霜,走得遠了些。而那邊七八隻手舉著香囊和布袋遞到溫寧面前,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藍思追道:「鬼將軍,需要幫忙嗎?」

  溫寧忙道:「不用,你們……」

  藍景儀道:「這麼多骨頭和灰,你一個人撿得完嘛!」

  魏無羨和藍忘機走了過來,道:「你們不要亂撿啊,沒帶手套,要中屍毒的。」

  眾少年一聽,這才打消念頭。藍思追道:「魏前輩,含光君,還有鬼將軍,這次多謝你們……」

  忽然,人群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謝什麼?」

  藍思追等人回頭望去,發話的人,又是那方夢辰。

  只見他站了起來,一臉憤怒地道:「這算什麼?」

  藍思追迷惘:「什麼算什麼?」

  魏無羨和藍忘機也望向他,方夢辰厲聲道:「我問你這算什麼?贖罪嗎?!你們心裡該不會都真的開始感激他了吧?!」

  而伏魔洞裡,一片死寂,連竊竊私語都聽不到。

  眾人此時心頭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大張旗鼓來圍剿,結果反倒被圍剿了。搖旗呐喊要除害,最後還要靠「害」來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該說是滑稽、是詭異、是尷尬、還是莫名其妙。只覺得在這場大戲中義憤填膺、上躥下跳的自己,著實不怎麼風光體面。

  對著魏無羨說感激?似乎太不像話;可畢竟是為之所救,直接說完全沒有感激,仿佛也不合適。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好像只有保持沉默了。

  見無人應答自己,方夢辰更加憤怒了。他一劍刺出,道:「惺惺作態地做點好事,表示自己悔過了,就可以一筆勾銷你手上的累累血債了嗎?!」

  魏無羨閃身避過。旁人有來勸解的:「方兄!你別激動,算了吧……」

  那人話一出口,立即覺察自己說的不對,方夢辰果然雙目發紅了。他道:「算了?!什麼叫算了?殺親之仇,你說算了就算了?!」

  他大聲質問道:「魏無羨殺了我父母,這是事實,可為什麼他現在卻好像變得像個英雄一樣?!做點好事,轉眼就能讓人忘掉他幹過什麼嗎?那我父母算什麼?!」

  人群之中,金淩握緊了拳,忽然肩頭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是江澄搭在他肩膀上的五指漸漸抓緊。

  金淩看不清他的神情,低聲道:「舅舅……」

  江澄那邊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這時,魏無羨出聲了。

  他道:「那你究竟想怎麼樣。」

  方夢辰一怔。魏無羨道:「你究竟想要什麼?無非是要我下場淒慘以消自己心頭之恨罷了。」

  他指了指人群中昏迷的易為春,道:「他沒了一條腿,我碎屍萬段;你失去雙親,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驅逐是條喪家之犬,雙親骨灰都沒見著一個。」

  魏無羨又道:「還是恨溫氏餘孽?你們口中的溫氏餘孽,十三年前就死過一次。而就在這裡,就在剛才,他們為了我,為了救你們,又死了一次。這次是灰飛煙滅。

  他道:「請問你們究竟還要怎麼樣?」

  方夢辰死死瞪著他,半晌,咬牙道:「沒用的。我告訴你,魏無羨,無論你做什麼,你都不要指望我會原諒你,或是忘記我父母的仇。」

  他大聲道:「永遠不會!」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原諒我。我做過的事,不光你們記得,我也記得。你不會忘,我更不會忘!」

  與他直直對視一陣,方夢辰只覺心頭百感交集,萬念俱灰。

  他的性命的的確確是魏無羨等人救的,但要他就此化解恩怨又不甘心。可若他想找魏無羨報仇,勢單力薄的他又無能為力。最終,他只能大叫一聲,轉身沖出了伏魔洞。

  在他沖出去後,一人道:「不會再有屍群來了吧?我們這次是真的安全了吧?!」

  一聽這個聲音,眾人頭都大了:「又是他!」

  聶懷桑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這話倒是問對了。現在每個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著劍飛回自己家裡去。一名女修道:「兩個時辰應該差不多了,現在諸位的靈力恢復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