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恨生第二十一·09

  藍曦臣道:「什麼信?」

  金光瑤道:「威脅信。信上說了……那些事,七天之後,就會將這些事公諸於天下。讓我要麼自裁謝罪,要麼就……等著我的死期。」

  眾人明瞭。金光瑤當然不可能就這麼坐著等自己的死期到來,與其待到那時身敗名裂、被眾家恥笑推翻,不如先下手為強。屆時,就算對方真的把他那些陳年黑跡傳得到處都是,但已經歷過一場圍剿,眾家元氣大傷,也再沒什麼力氣和他鬧了。

  只可惜流年不利,被魏無羨和藍忘機兩個人攪黃了。

  藍曦臣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殺手!你這樣……」

  讓他想找理由為他開脫都不行!

  金光瑤道:「不然我還能怎麼辦?等事情被捅出來、傳得滿城風雨,等我淪為玄門百家的百年笑柄後,跪下來向世人道歉,把臉送到他們腳下求他們踩,求他們的原諒嗎?二哥!沒有第三條路了,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

  藍曦臣微現慍色,退開一步道:「這還不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做了信裡那些事!如果你沒有做,又怎麼會有把柄落到別人手上?」

  金光瑤道:「二哥,你聽我說。我不否認我做了那些事……」

  藍曦臣道:「你還能怎麼否認?人證俱在!」

  金光瑤道:「所以我說我不否認!可殺父殺妻殺子殺兄,若不是萬不得已我為什麼要去做?難道在你眼裡我真的喪心病狂到那種程度?!」

  藍曦臣神色略略平靜,道:「好,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可以一個一個地解釋。」

  藍忘機道:「兄長!」

  他抽出了避塵,藍曦臣見他似乎有立刻一劍結果金光瑤的意圖,忙道:「不必擔心,他現在受傷又被繳了武器,已處於下風,這麼多人都在,沒法耍花樣。」恰好那邊魏無羨踹了蘇涉一腳,踹破了他暗中動作的意圖,藍曦臣道:「你去應付那邊,此處我來。」

  藍忘機聽蘇涉怒吼,走了過去。魏無羨心知藍曦臣對這個義弟多少還是留著幾分情面的,總存著一絲莫名的期望,非給他這個說話的機會不可。恰好他也有些東西想聽聽金光瑤怎麼說,於是側耳細聽。藍曦臣道:「第一,你父親,金老宗主,真的是你用那種方式……」

  金光瑤小心地道:「這個問題,我想最後再回答。」

  藍曦臣搖了搖頭,又道:「第二,你的……夫人……」像是難以啟齒,他立即改口道:「你的妹妹,秦愫,你真的明知她和你是什麼關係,還娶了她?」

  金光瑤怔怔看著他,忽然流下淚來。

  他痛苦地道:「……是。」

  藍曦臣深吸一口氣,臉色發灰。金光瑤低聲道:「可我真的沒有辦法。」

  藍曦臣斥道:「怎麼會沒有辦法?!那是你的婚事!你不娶,不就行了?就算因此傷了秦愫的心,也好過毀了這樣一個真心愛你敬你,從來不曾輕賤於你的女子!」

  金光瑤道:「難道我不是真心愛她的嗎?!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是!那是我的婚事,可真的是我說一聲不娶就能不娶的嗎?!二哥,你天真也要有個底線,我費了千辛萬苦多少心血才讓秦蒼業答應了我的求親,婚期將近,好不容易秦蒼業和金光善都滿意無比了,你讓我突然說取消婚事?我該用什麼理由?我該怎麼和這兩個人交待解釋?!

  「二哥,你知道在我以為一切都圓滿了的時候,秦夫人忽然偷偷來找我告訴我真相,我當時是什麼感覺!就算一道天雷劈下來劈中我天靈蓋,也不會更可怕!你知道她為什麼不去找金光善而要來偷偷求我?因為她是被金光善強姦的!我那個好父親,連追隨自己多年屬下的妻子也不放過,連自己什麼時候多了個女兒都不記得!這麼多年她都不敢告訴自己的丈夫秦蒼業這件事,你說如果我突然悔婚讓他們覺察出端紀,害金光善和秦蒼業決裂反目,最後兩面不討好下場最慘的會是誰?!」

  雖說不是第一次聽說金光善在這方面的無恥行徑,在場眾人仍是一陣惡寒。噁心和寒意,不知哪種更甚。藍曦臣道:「那你……那你就算是迫不得已娶了秦愫,你也可以冷落她,你為什麼要和她……又何必生了阿松,再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金光瑤卻抱著頭,澀聲道:「……大婚後我根本就沒再碰過阿愫。阿松……是在婚前就有的。當時我怕夜長夢多,又生波折……」

  便提前和秦愫圓了房。

  若非如此,也不會陰錯陽差就和自己的親妹妹亂倫。事到如今,不知是該恨那個根本不像父親的父親,還是更恨多疑多慮的他自己!

  歎息一聲,藍曦臣道:「第三,你不要試圖狡辯,回答我,金子軒之死,到底是不是你有意謀劃的!」

  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扶著江澄的金淩瞬間瞪大了眼睛。

  藍忘機略略揚聲,道:「兄長,你相信他?」

  藍曦臣神色複雜,道:「我自然不相信金子軒是無意間撞破窮奇道截殺之事的,但是……先讓他說。」

  金光瑤知道抵死不認是不會被相信的,咬了咬牙,道:「……金子軒,確實不是我偶然撞上的。」

  金淩一下子捏緊了拳頭。

  金光瑤又道:「可我也絕對不曾有意謀劃後面的所有事。你們也不必把我想像得那般老謀深算算無遺策。很多東西根本是無法掌控的,我怎麼知道他就一定會和金子勳一起死在魏無羨手下?我怎麼就能料事如神猜到魏無羨一定會失控,鬼將軍一定會大開殺戒?」

  魏無羨厲聲道:「那你又說他不是你偶然撞上的?自相矛盾!」

  金光瑤道:「我不否認我是故意告訴他窮奇道截殺之事的,可我只想著他和你素來不睦,又恰好遇上你被他堂兄找麻煩,多少要吃點苦頭。我又如何能預見到魏先生你乾脆把在場所有人都殺了?」

  魏無羨氣極反笑:「你真是……」

  突然,金淩大叫道:「為什麼?!」

  他從江澄身邊站起,眼眶發紅,沖到金光瑤身邊大聲喊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聶懷桑連忙扯住看上去像是要和金光瑤幹架的金淩。金光瑤反問道:「為什麼?」

  他轉向金淩,道:「阿淩,那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為什麼我對人總是笑臉相迎,未必能得到一份好顏色,而你父親不可一世,人人卻對他趨之若鶩?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同為一人之子,你父親可以閒適地在家陪著最愛的妻子逗自己的孩子,我卻連和自己的妻子單獨待得久一點都不敢,連看到自己的兒子都毛骨悚然,還要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理所當然地指派來做這種事——去截殺一個隨時都可能發狂操縱凶屍厲鬼來一場大屠殺的極端危險人物!

  「為什麼明明連生辰都是同一天,金光善卻可以在給一個兒子大辦宴席慶生的同日,眼睜睜看著他手下的人一腳把另一個兒子從金麟臺上踹下來,從最高一層,滾到最下面一層!」

  他終於流露出了藏得極深的恨意,只是不是對金子軒,不是對魏無羨,而是對自己的父親。

  魏無羨道:「別找藉口了!你恨誰就去殺誰,動金子軒幹什麼?!」

  金光瑤冷靜地道:「如你所見,我全殺了。」

  藍曦臣道:「而且是用那種方式。」

  金光瑤眼角含著淚光,挺直腰板跪在地上,微笑道:「是。一匹到處發情的老種馬,最適合這種死法,不是嗎?」

  藍曦臣喝道:「阿瑤!」

  斥完才想起來,他早已經單方面和金光瑤割席絕交,不應當這樣叫他。金光瑤卻仿佛沒有覺察,神色自若道:「二哥,你別看我現在能用這麼難聽的話罵他,對我這個父親,我也是抱有期待過的。曾經只要是他的命令,背叛溫宗主也好護薛洋也好剷除異己也好,不管多蠢,多招人恨,我都會去執行。但你知道讓我徹底失望的是什麼嗎?我現在就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不是我在他心裡永遠抵不上金子軒的一根頭髮,或是金子勳身上的幾個黑洞,不是他接回了莫玄羽,也不是他後來想方設法試圖架空我,而是他某次又出去花天酒地時,對身旁的酒女吐露的心裡話。

  「為什麼這樣揮金如土的大家主不肯費一點點舉手之勞,給我母親贖身呢?很簡單,因為麻煩。我母親等了那麼多年,在我面前為他編織了那麼多身不由己的苦衷,替他構想了那麼多艱難的處境,真實的原因,竟然不過兩個字:麻煩。

  「他是這麼說的:『尤其是讀過點書的女人,總是自以為比其他女人高出一截,要求諸多,不切實際東想西想,最麻煩。如果給她贖了身找到蘭陵來,還不知道要怎樣糾纏不休。就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吧,依她的條件估計還能再紅幾年,下半輩子也不愁吃穿用度。

  「『兒子?唉,不提了。』」

  金光瑤記性極好,如此一字一句複述來,旁人甚至能想像出金光善說這段話時那醉醺醺的神情。他笑道:「二哥,你看,我這個兒子就值四個字:『唉,不提了』。哈哈哈哈……」

  藍曦臣眉目間有痛色,道:「縱使你父親他……可你也……」

  終是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判語,欲言又止,歎道:「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金光瑤邊笑邊攤手道:「沒辦法。做盡了壞事,卻還想要人垂憐。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呀。」

  說到「人」字時,他突然手腕一翻。一根紅色的琴弦套上了金淩的脖子。

  金光瑤眼角還掛著淚珠,沉聲道:「別動!」

  這下真是猝不及防,江澄吼道:「魏無羨!你不是已經繳了他的武器嗎!」

  情急之下,他竟然直接對魏無羨喊話,語氣與少年時如出一轍,魏無羨也喊道:「我的確是把他的琴弦都繳走了!」

  總不至於金光瑤修為已經高到可以憑空化物!

  藍忘機則一眼看出玄機,道:「他藏在體內。」

  其他人順著他的指引看去,只見金光瑤側腹處的白衣上有一團紅暈,正在漸漸擴散。這根琴弦之所以是紅色的,是因為它是血淋淋的。魏無羨之前當然搜不到它,金光瑤沒有把它藏在身上,而是把它藏在了自己的身體裡。等待一番話說下來,引得藍曦臣情緒被他波動,旁人注意力也被轉移,又激得金淩沖上前來靠近他,時機成熟,這才趁人不備迅速以手指刺破腹部,將它從體內挖了出來。

  誰能料到,為了留這最一手,金光瑤竟然能這樣對待自己,那團琴弦雖極細極細,卻畢竟是一團金屬異物,埋在血肉之軀中隨人行動,那感覺絕不會有多愉快。

  江澄慘聲道:「阿淩!」魏無羨也不由自主隨之一動,但立刻有人抓住了自己,轉頭一看是藍忘機,這才勉強定神,沒有亂了方寸。金光瑤制著金淩站起身來,道:「江宗主不必這麼激動,阿淩畢竟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還是那句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過段時間自然會看到一個完好無損的阿淩。」

  江澄道:「阿淩你別亂動!金光瑤,你要人質,換我也是一樣的!」

  金光瑤坦率地道:「那可不一樣。江宗主你受了傷行動不便,會拖我的後腿。」

  魏無羨掌心出汗,道:「金宗主,你是不是捎上忘了什麼東西?你的忠心下屬還在這邊。」

  金光瑤望向被藍忘機避塵相挾的蘇涉,蘇涉立即啞著嗓子勉強喊道:「宗主不必理會我!」

  金光瑤也立即道:「多謝。」

  藍曦臣緩緩地道:「金宗主,你又撒了一次謊。」

  金光瑤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藍曦臣道:「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我已經分不清你究竟有哪句話是真的了。」

  金光瑤正欲開口,一道前所未有的轟隆雷聲炸響。雖遠在天邊,卻如近在耳前,使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把話咽了回去。緊接著,廟門外傳來了「咚!咚!咚!」的三聲詭異巨響。

  這聲音與其說是「敲門」,不如說是「撞門」。不像人的手臂在拍打,倒像是一個人提著另一個人的頭,在一下一下狂暴地往門上撞。一聲比一聲響,廟門門閂上的裂縫一次比一次大,金光瑤臉上的表情,也一刻比一刻扭曲。

  響到第四下的時候,門栓終於斷裂了。密集的雨絲和一道漆黑的身影一齊飛旋著破門而入。

  金光瑤身形一顫,似乎想閃避,然而很快制止了這衝動。那道身形飛入的方向並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從從容容地分開一瞬,很快又自然而然並肩站到一起。回頭一看,魏無羨道:「溫寧?」

  溫寧撞到了廟內的觀音像上,頭朝下腳朝上低掛了一會兒,噗通一聲摔下來,這才道:「……公子。」

  看見他,江澄和金淩神色都有點難看起來。聶懷桑則大叫道:「大哥!!!」

  除了飛進來的溫寧,廟門口還站著另一道更高大的身影。輪廓堅硬,臉色鐵灰,雙目無神。

  正是赤鋒尊,聶明玦!

  他猶如一座鐵塔,擋在暴雨中的觀音廟前,攔住了所有人的去路。頭顱正正地落在脖子上,頸項間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線針腳。竟然有人用一根長線,把他的頭顱和無頭身軀縫起來了!

  藍曦臣道:「……大哥。」

  金光瑤也喃喃地道:「……大哥……」

  這間廟內,有三個人都對著聶明玦的屍體叫了大哥,可三個人的語氣截然不同。金光瑤滿臉都是滅頂的恐懼,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後,金光瑤最害怕的人,無疑就是他這位脾氣暴烈、絕不姑息的義兄。

  他身體一抖,手也跟著抖,手中緊緊牽著的那根血淋淋的琴弦也開始抖。就在這一刹那,藍忘機忽然抽出避塵,一劍削下。

  眨眼間,他便閃到金淩身前,托住了一樣東西。而金光瑤感覺手臂一輕,微微一怔,低頭望去,這才發現,他的右手不見了。

  他的右手,從小臂前端被齊齊斬斷了。藍忘機托住的那樣東西,正是原先他捏著兇器琴弦的那只手掌。

  霎時鮮血狂噴,金光瑤痛得面色慘白,連慘叫也沒力氣,只是踉蹌著倒退了幾步,站都站不穩,摔倒在地,倒是蘇涉卻慘叫起來。藍曦臣似乎有一瞬間想去扶他,然而終是不敢再動手。

  藍忘機將金光瑤那只斷掌的手指掰開,琴弦驟鬆,金淩方才脫險。江澄正想撲上去察看他有沒有受傷,魏無羨卻搶了上前,握住金淩雙肩,仔細檢查,確定脖子的皮膚完好無損,一點擦傷都沒有,這才鬆了一口氣。

  藍忘機過往出劍,總留有三分餘地,但方才情形實在危急,那根琴弦銳利至極,在會用弦殺術的人手中割肉斬骨如砍瓜切菜,偏偏金光瑤的手還發抖了,只要他再多抖一刻,或者更可怕,他忘了手裡還牽著個人、牽著琴弦拔腿就跑……若不是藍忘機當機立斷,既快且准地斬斷了他握弦的右手,只怕金淩此刻已經身首分離,鮮血飆起幾丈高!

  金淩被從金光瑤斷手處的鮮血噴了個正著,大半個身子和小半張臉都染上了血跡,還愣愣地沒反應過來。魏無羨狠狠抱了他一下,道:「下次離危險人物遠點,臭小子,你剛才站那麼近幹什麼!」

  若是江厭離和金子勳唯一的兒子也在他面前沒了,魏無羨就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金淩很不習慣被別人這樣抱,蒼白的臉一下子湧上紅暈,大力拒絕魏無羨的胸膛。魏無羨抓著他更用力地猛抱了幾下,重重拍拍他的肩,一把推向江澄那邊,道:「去吧!別再亂跑,到你舅舅旁邊去!」

  江澄抓住還有點暈頭轉向的金淩,看著那邊站在一起的魏無羨和藍忘機,遲疑片刻,對藍忘機低聲道:「多謝。」

  雖然低聲,但畢竟不含糊。

  金淩也道:「多謝含光君救命之恩。」

  藍忘機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避塵斜指地面,剔透澈亮的劍鋒不沾血珠,很快滑落得乾乾淨淨,調轉了對準站在門口的聶明玦。溫寧則慢慢爬起來,自己給自己接上折了的一隻手,道:「小心……他怨氣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