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卷二《無極之心》第十八章 步步緊逼

  月色慘青,照上溝渠。

  溝渠裡漫生野草,將那屍體掩在當中,良久,那具「屍體」手指一蜷,抓住了溝側的野草,掙紮著,緩緩支起身體。

  他喘息半晌,一點點從泥漿裡爬起,滿身的鮮血和淤泥,不住從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後一道猙獰的傷口,足足好大一個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濃的夜色裡,看上去令人驚心。

  那是孟扶搖最後一刀穿三人捅出的傷口,其實原本沒有這麼大,中刀剎那這人藉著衝力前衝跳進溝裡,背心裡的傷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幫了忙,將傷口蔓延開來。

  至於為什麼沒有繼續蔓延,像那其餘十幾具屍體一樣化為骨屑飄散,宗越如果在這裡,看見溝邊那奇形怪狀的草,就會明白了。

  「鉤草」是宗越化骨散裡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剋星,這草一般生在峭壁邊,如今竟在這溝中出現,這人跌落時壓碎鉤草,斷草落入水中,被濺起的水花又帶起,衝入了他背心的傷口,阻斷了化骨散進一步腐蝕的效力。

  難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鉤草,數量很少的鉤草居然生長在這小城陋巷的水溝旁,又恰巧救了這落入水溝的戎人一命,使他成為這場滅口殺戮裡的漏網之魚,這世事之奇巧,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讓密織的秘密之網撕裂一道缺口,來造就一場亂世烽火,成全一個女子的絕世之功。

  那戎人掙扎而起,在慘淡的月色下一陣喘息,粼粼的溝渠死水倒映著他的臉,一臉不甘的戾氣。

  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彎著身,扶著牆和樹,一點點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沾著鮮血和泥漿,一路遠去的腳印。

  ※※※

  月色降臨的那一刻,孟扶搖正扶著胡老漢媳婦,敲響了縣丞蘇老爺的官署的門,她們原本先去了護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縣丞親筆命令才可以,孟扶搖只好帶著他們去縣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裡拜會城主的。

  不料縣衙大門緊閉,孟扶搖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出來道,「都什麼時辰了。敲什麼敲?驚擾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搖忍了忍氣,不想和這狗仗人勢的勢利小人計較,儘量平和的道,「這位官爺,麻煩通報,這婦人一家被戎人欺負,連屋子都被燒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護民所庇護……」

  話沒說完那衙役就變了臉色,連連揮手道,「戎漢私人械鬥糾紛,本署一概不受理,回去回去!」

  孟扶搖怔一怔,怒道,「不受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臉新奇的看著她笑,「城主大人不在縣衙的,他在城東自己的莊子裡,衙裡是縣丞大人,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給我傳報縣丞。」

  「你算什麼東西?」那衙役斜著眼,「你說報就報?我告訴你,這種事蘇大人絕對不會管,別在這囉嗦了,早點滾蛋吧你。」

  孟扶搖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這一笑,老漢一家人看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個死人,這傢伙不知上下,竟然敢惹這殺神!

  孟扶搖卻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聞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嗵!」一聲巨響。

  那聲音巨大得令人震驚,如巨雷滾滾,瞬間穿透黑暗震散浮雲,啪的一聲,登聞鼓從前到後突然穿出一個洞,鼓槌從洞中飛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門上,又是一聲轟響。

  轟響聲裡孟扶搖清晰的道,「登聞三擊血沾襟,這爛鼓居然一擊就破,那麼下一擊我只好敲大門,大門敲完我敲人的腦袋,到時候我的衣襟會濺上誰的血,我可就不保證了。」

  衙役呆在當地,他呆滯的看了看原本很結實現在破得一塌糊塗的鼓,再看看被飛出的鼓槌砸出一個坑的包銅的大門,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趕緊道,「我去通報,我去……」

  「不用去了!」一聲冷叱傳來,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尖臉老者已經站在了門後,他身後跟著大批衙役,守門的衙役急忙小步奔過去行禮,「大人!」

  縣丞蘇大人鐵青著臉一揮袖,怒道,「什麼人胡作妄為!竟然毀壞登聞鼓,辱我堂堂公廨威嚴!當真置我無極朝廷於無物嗎?」

  孟扶搖瞟著他,這就是一縣副官蘇老爺?就是身負守牧一方重責明明是個漢官卻置萬千漢民不顧,任他們被戎人欺凌任他們陷於水火的蘇大老爺?

  孟扶搖盯著他,下意識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卻突然把鋒利的牙齒一收,笑眯眯的上前,一個溫文爾雅的長揖,「見過蘇大人。小子失禮了。」

  「你現在知道失禮了?可惜驚擾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區區一句話便可罷休!」蘇縣丞憤怒的看著這個前倨後恭的小子,越發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嚴的一甩袖子,「來人,拿下他,先枷號三日,叫這些刁民,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衙役轟然應了,上前去拿孟扶搖,孟扶搖眯著眼,毫不抗拒的任他們綁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邊看著,也沒有干涉的打算,只在看一個衙役手腳粗魯並碰著孟扶搖肩頭時,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搖被一堆衙役推搡著向裡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纖細的肩頭,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著。」

  孟扶搖哀怨的回頭看他——丫的你太沒耐性了,我還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只是袖手溫和的道,「蘇大人,這個人你不方便枷號。」

  「嗯?」蘇縣丞皺眉看著宗越,「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堂前對本官指手畫腳?」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煩的一揮袖,「帶走……」

  他話聲突然頓住。

  對面,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塊黑色令牌靜靜躺著,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令牌,象徵皇族貴胄,德親王親臨。

  「在下姓宗,單名越。」宗越語氣溫和客氣得如對摯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愛,賜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權,別說蘇大人這七品縣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說幾句,想來也是可以的。」

  蘇縣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這是個幾被神化的傳奇男人。

  出身神秘無人能知,自幼師從醫仙谷一迭,天資穎悟青出於藍,二十歲開始行走五洲大陸,活人無數,五洲大陸崇尚武學,皇族都會武,傷病是很難免的事,傷病這東西也不會因為誰地位高尚便不降臨,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況宗越這種巔峰人物,更是各國君主都曲意籠絡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陸諸皇族特許,見君主不必拜,各國王公想見他一面還得輾轉請託,各國貴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計其數,雖然只是個大夫,但是地位和號召力遠超一般王公,可謂登高一呼,萬眾景從。

  如果說長孫無極是政治領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領域的神,前者收割領土,勢力,和人命;後者拯救傷痛、疾病,和人命。

  像蘇縣丞這種身份,平日裡連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著,他瞪著對面白衣如雪,光明清潔的年輕男子,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宗越卻只是微笑著指了指孟扶搖,客氣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開麼?」

  「……啊,可以可以!」蘇縣丞急忙揮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無賴卻不依了,刷的一跳讓開前來解她繩索的衙役,「解什麼解?我還要枷號呢,邊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無賴靈活的左竄右跳,堅決拒絕衙役解繩索,「枷號啊,枷號我啊,放了我,還怎麼讓姚城百姓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一邊嚷一邊三避兩讓的便竄進了大門,一路從青石甬道上蹦進內堂,「枷呢?站籠呢?快上啊!莫要浪費時間!」

  衙役們看她這小人得志的嘴臉,都無奈的放開手,求助的看向蘇應化,蘇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腳,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解孟扶搖的繩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見怪……」

  孟扶搖身子一側讓開他的手,正色道,「草民是安分良善之民,堅決遵從老大人教化,老大人說枷號就一定要枷號,說站籠就必須要站籠,草民不折不扣,堅決執行。」

  「你……你……唉!」蘇縣丞臉色鐵青的呆了半晌,才尷尬的道,「是老夫不是……老夫給你賠不是……」

  孟扶搖等的就是這句話,笑嘻嘻轉過頭來,道,「老大人真要給我賠不是?」

  「是老夫唐突失禮……」蘇縣丞抹了一把汗,他向來是個能屈能伸八面玲瓏的琉璃蛋兒,要不然也不會給派了來這戎漢雜居的複雜地盤來給戎人城主做副手,來了之後發現戎人城主阿史那性子剛厲彪悍,就越發的做小伏低,將「調和」戎漢關係的重責發揮得淋漓盡致,凡是戎漢之爭,必偏戎人,凡漢人有所抗爭,必鎮服漢人,換得在阿史那強權下的安穩日子,如今德王大軍就在三十里外,宗越又是德王禮遇的貴客,打死他也不敢得罪宗越的朋友。

  「那好。」孟扶搖笑得比他還客氣,「老大人那麼有誠意的賠不是,我怎麼好意思不接受,既然誠心要賠禮,那麼老大人放不放我不要緊,先將那家子安頓了吧?安頓了他們,我心情就好了,我心情好了,就決定不枷號了。」

  蘇縣丞悻悻盯著她,進堂寫了個手令交給一個衙役,命他帶老漢一家去安置,看著那家人離開,孟扶搖這才伸了個懶腰,啪啪兩聲,捆的緊緊的繩索隨著她這一懶懶的動作全部斷裂,一截截落在地下。

  蘇縣丞瞪著那輕描淡寫被掙斷的繩索,臉色鐵青,眼底卻閃過一絲怯色,趕緊微笑讓客,「後堂請,請。」

  孟扶搖卻站著不動。

  「蘇大人不必客氣了,現在也不是客氣的時辰,」她神色慢慢沉靜下來,眉宇間生出凜然之氣,「大人,危難在即,百姓將墮於水火,你當真一點打算都沒有嗎?」

  愣了一愣,蘇縣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邊猜測著她是不是朝廷派下來的觀風使,一邊斟酌著答,「這個……戎人勢大,性子又剛烈彪悍,撩撥不得,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緩你個毛!孟扶搖的火氣蹭蹭蹭的上來,上前一步道,「老大人現在『緩之』也可以,就怕將來輪到刀刃加身的時刻,再想『緩之』,還來不來得及?」

  「小兄弟何必這麼危言聳聽?」蘇縣丞笑得難看,「戎漢一家,已經在姚城和睦共處幾十年,何至於刀兵相見呢……」

  「我呸!」孟扶搖在心中惡狠狠吐了口唾沫,臉上卻強自按捺了,緩緩道,「大人願意自欺欺人也由得你,只是大人牧守姚城,將來姚城漢人若真有難,朝廷雷霆震怒,大人也是難辭其咎吧?」

  蘇縣丞笑不出來了,沉著臉道,「這與閣下何干?」

  孟扶搖注視著他,搖搖頭,道,「無干。」

  不等蘇縣丞譏笑,她便一字字接了下去。

  「只是本著一個人基本的良知而已——眼見災難在即,眼見百姓將陷兵戈之火,眼見無辜之人遭劫掠欺辱,生而為人,無法坐視。」

  她冷笑瞟著蘇縣丞,「大人身為姚城之主,能夠安之若素坦然至今,在下也是佩服得很。」

  「那你又要怎樣?」蘇縣丞給她擠兌得紫漲了臉,半天才憤然道,「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和豢養私兵的城主作對?我一人之力,又如何保護這萬千子民?」

  「對敵三策,以智為上。」孟扶搖盯著他,朗聲道,「大人可以用的辦法,其實很多。」

  「哦?」

  「庇護漢民,集結兵衛,邀護軍進城駐紮,武力鎮服戎人,此下策。」

  「荒謬!別說本縣無權請調白亭護軍,就算他們來了,大軍一旦入城,戎人立即便會暴動,到時便是一場無謂的干戈!」

  孟扶搖瞟他一眼,一個「原來你也不算白痴」的眼神,若無其事道,「以德王殿下征丁為名,召集漢民青壯年男子,集結操練,這民團說起來是要離開姚城派入德王軍中的,戎人必然不會阻擾,必要時,這便是一支民團軍,此中策。」

  蘇縣丞不說話了,目光閃動,拈鬚沉吟。

  「大人這就動心了?」孟扶搖微笑著湊近蘇縣丞,低聲道,「還有不費一兵一卒,自取戎人的上策呢……」

  「哦?」

  孟扶搖低低在蘇縣丞耳邊說了幾句,蘇縣丞眉梢一陣急速跳動,目光變幻,半晌卻道,「你瘋了!」

  孟扶搖冷笑看著他,不語。

  「阿史那的莊子,警備森嚴,阿史那本人也是高手,你想軟禁他,談何容易!」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淡淡道,「大人甚至不需出面,借幾個衙役給我充個場面混過關就成。」

  蘇縣丞怔在當地,目光變幻,似在將關係利害在心中迅速分析剖解,半晌一咬牙,重重一跺腳,道,「好!給你!」

  「大人心繫子民,不惜冒險,在下佩服。」孟扶搖目光一亮,微笑大讚。

  「哎……」蘇縣丞嘆息一聲,悠悠道,「小兄弟你定然是因為先前本縣所為而有所不滿,其實本縣但能盡微薄之力,何惜此身?只是一直被強權壓制,無可奈何罷了。」他轉頭,招手喚幾個衙役過來,道,「你們隨著這位兄弟,去城主莊子一趟。」

  「那怪不得大人,大人不過韜光養晦以待時機而已,如今救民重任,舍你其誰?」孟扶搖笑得十分燦爛,「如此,多謝大人仗義。」

  她輕輕一禮,隨即從蘇縣丞身邊走了過去,蘇縣丞下意識的還禮,腰剛剛彎下去,忽覺後心一涼。

  彷彿背後突然被開了個缺口,然後塞進了一把冰冷的雪。

  他艱難的扭過頭,便見那清秀少年,慢條斯理的從他後心抽出一柄黑色的匕首,匕首上鮮血淋漓,不住跌落,那少年平靜的輕輕一吹,將鮮血吹落。

  那血……是我自己的……

  這樣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蘇縣丞突然覺得撕裂般的疼痛,那疼痛以後背為中心,煙花炸裂般炸開,瞬間遮沒了他最後的意識天空。

  他喘息了一聲,如一段朽木般沉重的倒了下去。

  出手的自然是「孟吹血」孟姑娘。

  孟扶搖平靜的看著蘇縣丞死不瞑目的倒在血泊裡,將匕首收回,搖搖頭道,「別總當別人是傻子,以為我和你一樣智商為零咧。」

  蘇縣丞連庇護漢民都堅決不肯,會這麼爽快的同意答應她這個大膽計畫?

  這麼機密的議事,他讓衙役站在一邊聽候?

  招手喚衙役,眼睛幹嗎眨個不休,抽筋啊?

  孟扶搖最恨吃裡扒外泯滅天良不認祖宗助紂為虐的人渣,留下這個熟悉衙門和全城事務的老油條,肯定擋不住他通風報信,很明顯他和阿史那是利益共同體,那麼遲早會挨無極朝廷一刀,她孟扶搖比較積極,提前幫砍了。

  宗越的眼神飄過來,有詢問的意味,孟扶搖明白他的意思是「你確定現在就對城主動手麼?」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一直有隱隱的不安,先前雖然將戎人全部殺人滅口,但她腦海中總在不住閃回那柄原本平放後來卻莫名其妙豎起來的刀,以及那個匆匆擠進戎人人群的身影,正是這個身影鬼魅般始終浮現在她眼前,激起她不安,她才想先下手為強,掌控目前的局勢。

  蘇縣丞願意出面幫她,最好不過,不願意,她只好送他永遠休息。

  蘇縣丞眨眼間變成屍體,驚呆了那幾個衙役,孟扶搖不急不忙過去,漢人衙役一人嘴裡彈了顆藥,戎人衙役則各自在後頸點上一指。

  「藥是長生大補丸。」完了她袖手笑嘻嘻道,「也沒什麼,如果沒有解藥,你們就真的長生了,靈魂不滅嘛。」

  「後頸那一指嘛,」她斜瞄著那幾個明顯神情不服,眼光閃動的戎人衙役,「更沒什麼,不分筋也不錯骨,我知道你們不怕死,你們最怕的是褻瀆真神,所以我只是截了你們的穴,十二個時辰後如果不用獨門手法解開,抱歉,你們會頭腦昏聵,神智迷亂,什麼拿刀砍城主啊,放火燒城樓啊,甚至對著你們偉大的格日神撒尿啊,都有可能做一做。」

  不去看齊齊臉色死灰的那幾個衙役,孟扶搖笑容可親的揮揮手,道,「現在,就請諸位陪侍著在下,至城主府走一遭吧。」

  夜色沉肅,星子明滅。

  一線黑雲如鐵,壓上城東一座古怪的莊園。

  說古怪,是因為在這建築風格等同內陸諸城,白牆青瓦層層院落的小城之中,突兀的出現了一座完全是戎人風格的寨子,寨子除了圍牆大門還是漢人風格外,裡面的房子都是最原始的杉木樹皮房,南疆特產鐵線木的廊柱毫無裝飾,隱約看見牛角形狀的風燈,在房簷角上悠悠晃蕩,一線微黃的光,很遠的暈染開來。

  很明顯,建起這座和城中風格極不協調莊子的主人,一定固執而堅持,有著對自己出身的最深沉信仰和膜拜。

  深夜,莊子很安靜,一些起於青萍之末的風,還沒有刮到這個方向來。

  「城主大人!」

  一聲帶著哭音的嚎叫卻突然驚破這一刻的寂靜,聲音未落,門上銅環已經被人拚命扣響!

  「什麼人在此喧嘩!」幾乎是立刻,明明看來一片安詳的莊子內便爆出警覺的沉聲大喝。

  那層層疊疊的樹皮樓上,也隱隱約約有些森黑的東西在閃著光,戒備森嚴的對準了夜半來客。

  「屬下是郭二!聽差班的班頭!」那人拚命扣著門環,「城主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哇!」

  「大人夜間不見客!你昏了半夜來驚擾!」那聲音不放行,「滾回蘇應化那裡去!」

  「蘇大人遇刺了!」

  一聲高喊石破天驚,門內那個沉雄的聲音也頓了頓,似在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隨即莊子裡響起一陣雜沓的步聲,半晌後聲音再度響起,卻不是先前那沉雄聲音,而是一個帶點厲氣的金鐵之音,「怎麼回事?」

  「屬下也不明白……有刺客……刺客還在蘇大人屍身上留了一封信!」郭二站離門一步,讓那門內透出來的燈光照上自己的臉,將一封書信深深遞過頭頂。

  門內一點燈光緩緩的轉出來,掃過郭二,掃過他身邊幾個面貌熟悉的戎人衙役,隨即移開,半晌後,有人低低嗯了一聲。

  超過尋常厚度的大門終於開啟。

  兩盞牛角燈漂移出來,一群人擁衛下,一個中年男子步伐穩定的出來,按照戎族風俗,冬日裡依舊半裸著胸,披件七彩氈袍,並不如尋常戎人般高壯,居然是個中等個子,一雙眼睛眼珠微褐,轉動時凶光一閃而逝。

  他一抬頭,看見前方獨輪車上草蓆蓋著的蘇縣丞屍體,不由一怔,道,「怎麼連屍首都拉了來?」

  「大人。」郭二彎下身去,「蘇大人就是在這附近遇刺的,他聽聞城中漢民有異動,趕來向您通報的時候出了事,屬下們沒法子,只好……」

  阿史那皺了皺眉,道,「附近?」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看看傷口,也許能知道凶手來路。」

  郭二躬身遞上信,阿史那一皺眉,身邊一個護衛立即喝斥,「別用你的髒手靠近大人!」將他搡到一邊,奪過手中信遞上,阿史那這才順手接過。一邊拆一邊向獨輪車走去,蘇縣丞一張慘白的臉暴露在月光下,死魚般的眼翻向天空,看起來詭秘而陰冷。

  阿史那自然不會懼怕死人,他不急不忙的拆信,手中信封口卻黏得緊,他盯著蘇縣丞的屍身,一邊無意識的舔了舔封口,用唾沫將封口濡濕,嘩啦一下撕開。

  信撕開的那刻,他也走到了蘇縣丞的屍身旁。

  他去掀蓋著屍首的葦席,一邊瞄過從信中抽出的那張薄薄的紙。

  紙薄軟,紙上字跡大而凌厲龍飛鳳舞。

  「借我挾持一下。」

  幾乎在眼光剛剛觸及那紙的剎那,阿史那便立即醒悟,反應極快的向後暴退。

  可惜已經遲了。

  一雙手,一雙沾著血色卻形狀精緻的手突然從蘇縣丞胸中穿出,剎那間穿過蘇縣丞的屍首,掐向阿史那的咽喉!

  那手快得像一抹追躡星光的閃電,半空中一彈一點,阿史那要避,突然覺得胸中氣息一窒,腳下莫名其妙一軟,這一軟,那手已經到了他咽喉,鋼鐵般捏住了他氣管。

  那手指一捏上來,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雖然只是一雙手,但對方指力間透出的穩定和勁氣堅如磐石,令人覺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脫。

  那手指彈了彈,彈飛指間的肉屑,隨即,蘇縣丞的屍身慢慢坐了起來。月色清冷,屍體慘白,屍體的胸前破了一個大洞,洞中伸出一雙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麼看都是一副恐怖而詭異的畫面。

  有人已經嚇得腿軟,啪一聲,一盞牛角燈掉落地上,迅速燃燒起來,卻也沒人喝斥,沒人說話。

  一片驚心的窒怖中,卻有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長孫無極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沒有透明手套。」

  笑聲裡蘇縣丞屍體突然軟軟落在一邊,一個黛色人影從獨輪車上坐起,手仍舊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謝城主,你真大方,我講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著這陌生少年,吸氣道,「你……是誰?」

  那少年不答他的話,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屍臭,惡狠狠對著遠處黑暗看了一眼,道,「懶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還不出現!」

  有人低低笑了一聲,隨即白影浮現,淡淡唇色笑意溫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搖,她手一伸,推著阿史那往回走,「來來,城主大人,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門口吃風呢?」

  她推著阿史那向門裡走,一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將房門關上,隨即拖過一張紙,道,「我說,你寫。」

  她剛剛說了幾句,阿史那便變了臉,怒道,「不成!」

  他話音剛落,遠處突起喧嘩之聲,聽來像是人的吶喊嚎叫,轟然如雷,遠遠聽來便有拔城之威開山之勢,吶喊聲裡隱約還有刀劍鏗然聲響,一波波逼了來。

  孟扶搖臉色一變,仔細聆聽,身側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這裡過來了,也許……消息走漏了。」

  隨著他的話聲,急如亂雨快如抽鞭的擂門聲起,沒擂幾下,大門便被衝開,一群花花綠綠的漢子呼嘯著衝了進來,領頭的手中拎著幾個人頭,鮮血在地上瀝了一條長線。

  「城主大人,這家漢民勾結外人殺我格日神子孫!我們已經宰了他一家!請城主大人發兵去捉那殺人凶手!」

  人頭在凶悍的戎族頭人手中晃蕩,鬢髮蒼老,滿面傷痕,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漢。

  已經退入門樓內的孟扶搖一眼看清那人頭,立時臉色大變,宗越靠得她近,聽見她牙齒格格微響,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顫抖,擔心她暴怒之下真氣走岔,將掌心輕輕按上她後心。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她只覺得渾身灼熱而又手腳冰涼,胸腔裡彷彿被沸騰的水給狠狠燙著,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傳遍全身,將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漢一家進了護民所,是她沒能將戎人全數滅口才導致胡老漢一家被報復,是她大意以為消息不會走漏而使胡老漢一家離開了自己的保護,是她,無意中做了凶手!

  全家滅口,三屍四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憤怒刺激得孟扶搖眼前發黑,手下的力道也控制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隻覺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緊,他拚命掙脫卻無力掙脫,臉色漲成了紅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趕緊一指點過去,孟扶搖神智一輕,手掌一鬆,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氣,拚命直著脖子呼吸,孟扶搖轉頭,眼底剎那全是血絲,她森冷的看著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剛厲著稱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慄。

  孟扶搖卻只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齊了麼?很好,你這做主人的,還不快請?」

  無極政寧十五年臘月,一個微冷的冬夜,無極南境戎漢雜居的姚城,迎來了它建城以來的第一場動亂。

  事端起於一次普通戎人尋仇之舉,卻因為一個女子的介入而引發了一場滅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糾結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卻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搶先一步殺縣丞挾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諸位頭人入莊議事」,諸位戎人出於對城主的尊敬,解劍入莊,進莊之後,其中幾人被「宣召單獨相見」,興致沖沖的進了內室。

  沒有人知道其後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那幾個人從此失蹤,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後痕跡,是事隔多日後,一個僕役透出的口風,稱那間內室的門檻下端,有一些鮮紅的痕跡始終擦拭不去,像是曾經被鮮血浸透,那門檻中血痕的位置在離地面一腳背深的地方,換句話說,除非有蓋過腳背深的鮮血,汪滿了地面,並長久浸潤了木質堅硬的門檻,才會留下這樣鮮明的血痕。

  那該會流出多少的鮮血?

  那鮮血又是誰的?

  那幾個戎人的離奇失蹤從此成為姚城歷史上永遠的謎團,連同那夜某個清瘦的影子,帶著殺氣的行走如風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現又隱,漫過地面的大灘血泊一起,被時光永久掩埋。

  除了這幾個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的倒霉蛋,其餘人都被請到正堂等候城主,這些人一邊羨慕著「被城主請去單獨議事」的同伴,一邊高談闊論的喝著幾上的茶,茶沒喝幾口,齊齊倒地。

  等他們醒來,已經和尊貴的城主大人一同,分別囚在城主府的地牢的隔間,頭人們同仇敵愾,決定至死不向敵人屈服,誰知敵人根本不出面,很慇勤的送上食物和水,頭人們不知怎的特別的餓與渴,算準對方不想殺他們,放心吃喝,吃完喝完卻開始鬧肚子,趕緊找恭桶——地牢裡是有恭桶,可惜恭桶上刻著他們信仰的格日大神像。

  打死這些人,也做不到對著格日神像拉屎,而且那恭桶還十分缺德的把神像的嘴當做開口,這恭桶誰要敢用,這輩子也別想活了。

  當著大家面公然在地上解決?——大家都有頭有臉,也實在做不來,所謂餓可忍屎不可忍,不過一天下來,從阿史那到諸頭人,都被折騰得奄奄一息。

  此時一張紙擺到他們面前,有人高叫著——按要求寫字吧,給你拉屎的自由。於是諸位不怕死不怕刑訊卻至死不敢褻瀆尊神的頭人,乖乖寫了手令,交出了本族所有的刀劍武器,以後需要取用,需得由縣衙配發,並對著格日神像立了血誓,發誓永生不得再起背叛之心。

  唯一不肯屈服的是阿史那城主,他死死蹲在牆角,三天三夜沒挪窩,生怕一挪窩就把滿褲襠的臭氣洩露出來,這般毅力倒也令人佩服,於是他繼續把牢底坐穿,頭人們則繼續奔向排泄的自由。

  一場原本足夠席捲全城,毀滅全城漢民的大禍事於是便被這種近似無賴的手段消弭於無形,而始作俑者,那橫空出世的女子,很快便將一紙蓋上縣令官印的文書昭告全城:城主因病不能視事,縣丞暴病身亡,現由其代任城主,掌管姚城境內軍政民政全部事宜。

  這是發生在無極南疆小城姚城的一場不算牽連甚廣的動亂,本應如泡沫瞬間消逝於史卷和時間的長河,然而正如鋒芒在囊,無論如何不會被掩蓋其應有的光華一般,一些七國高層人士,仍然從這場局部動亂之中,嗅見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陰謀手筆,殺戮之鋒。」璇璣國主鳳旋斜躺在寢宮裡一盞淡紫宮燈前,漫不經心把玩榻前垂落的流蘇,微笑如是說。

  「因勢而為,占人機先,造事者,非凡也。」軒轅國攝政王細細讀完本國飛騎密報,淡淡讚了一聲。

  扶風國神空聖女非煙倚在她那全扶風最高的高樓之上,透過飄飛的金色紗幕和浮雲,眼神朦朧的看向南方,良久,手指一抬,空空如也的指尖突然出現一枚黑色晶石,她沉默的和那眼睛般的黑石對視,半晌,輕輕道,「神的旨意,她的方向。」

  天煞國烈王立馬於葛雅沙漠,浩瀚黃沙之中遙遙看向無極國的方向,他比常人更黑的眸此刻幽光閃爍,跳躍著熾烈而興奮的火焰,如同這沙漠之上,那輪永遠燃燒的熾日。

  「女人,是你嗎?」

  突然仰頭大笑一聲,烈王殿下揚鞭策馬,駿馬噴的打了個響鼻,揚蹄長嘶,潑風般馳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一路向南,向南。

  姚城城門處,淺紫衣袍雍容優雅的男子,微笑看了看城門口的佈告,喃喃道:

  「我不過略遲一步,你連我的城都搶了……」

  他揚眉,看向城主府的方向,那裡,那個笑意明朗如驕陽,身姿柔曼如春柳,行事卻雷霆萬鈞霹靂風範的女子,此刻,正在做什麼?是否,會想起某個被她不打招呼就扔下的人?

  此刻,城主府內,新番城主孟扶搖並沒有想到被她無情甩下的元昭詡,更沒有想到小小姚城的動作會引起七國高層的反應,她正蹲在城主府地牢內,目光呆滯不可置信的盯著地上那一具屍體。

  姚城數萬戎人尊奉的大頭人、姚城戎人的實際領袖、在戎人中擁有絕對威望,一旦真正出事就會引發動亂的姚城前城主阿史那。

  突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