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女子浮在橫樑上,虛虛點頭,「一起殺。」
孟扶搖卻突然道,「戰北野你站住!」
戰北野不理她,滿心憤怒直奔灰衣女子而去,孟扶搖立即大叫,「哎喲!」
風聲一歇,戰北野唰的停住,一旋身已經到了孟扶搖身邊,「怎麼了?哪裡痛?」
這回換孟扶搖不理他了,白了他一眼,孟扶搖對灰衣女子道,「雲魂前輩,您是戰家禮聘的供奉,您要殺誰都是您的自由,但是對這麼個女子。」她指了指戰北野懷裡的太妃,「這個飽受人間苦難的可憐人兒,您也要殺?」
「叫他放下她,我不殺不相干的。」雲魂無所謂的答,也不去問孟扶搖怎麼知道她身份的。
「您殺了我們,留下她一人在這裡,她能活命?」孟扶搖大聲嗤笑,「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道理您不知道?」
「我叫戰南成別殺她。」雲魂皺起細細眉毛。
「哎,相信一頭豬也不能相信戰南成啊,」孟扶搖沉痛的道,「豬都比他有人性。」
「那怎麼辦?」雲魂有點茫然的瞪大眼睛,居然問孟扶搖,「你看呢?」
「哎,難辦啊,」孟扶搖愁眉不展,「這樣吧,我們死在這裡,留下她在宮裡絕對也是個死,那前輩你就戕害無辜了,不如我們都出去給你殺?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宮裡的好。」
她話音剛落,戰南成噗的噴出一口血,他不能說話,只得恨恨看著刁滑無恥的孟扶搖,又用哀求的眼光看唯一救星雲魂。
雲魂不說話,這個似蒼老似年輕,似天真似老成的女子眼中笑意雲般忽散忽聚,總是一陣恍惚一陣精明的樣子,她攏著袖子,漫不經心的看著太妃,淡淡道,「我看她挺順眼的,而且難得世上還有個比我慘的,不能殺。」
孟扶搖大聲應是,「是啊,害了她,您就是天下最慘的那個,不成,一定要有人給您墊底。」
雲魂笑笑,注視著孟扶搖,手指虛虛點了點,「丫頭,別把我當傻子,我只是有所不為而已。」
孟扶搖笑嘻嘻的看著她,心想十強者果然都是怪胎,一個為找徒弟蹲十三年牢獄的大風,一個被情人欺騙就以身色誘拿天下女人出氣的星輝,一個忽天真忽精明喜歡拿自己白髮送人的雲魂,其餘幾人,卻又不知何等風采。
不過,無論如何,總算鑽了空子,幸虧戰南成這個人人品太差,姥姥不親舅舅不愛,雲魂明顯不喜歡他,只是礙於責任不能讓他死罷了。
「我允許你帶著戰南成和這個女子出宮。」雲魂懶洋洋從懷裡摸出一包零食吃著,碎屑簌簌落下來,落在戰南成頭上,「但是你也不可以佔便宜太過,出宮後,你兩個和我一戰,但不論生死,戰南成都必須要放。」
孟扶搖轉頭看戰北野,這是他的仇人,他決定。
戰北野只道,「殺他的機會多的是。」
他看著孟扶搖,滿心的疼惜和感激,今日本想只見母妃一面,沒抱著奢望救走她,不想陰錯陽差,事態不斷演變,扶搖李代桃僵制住了戰南成,卻又冒出個十強者云魂,而他帶著母妃,眼看再無可能從千軍萬馬中安然走出,偏偏扶搖一番言語,竟然看出雲魂心性,擠兌得她答應出宮決戰,只要能出宮,黑風騎趕來接應,母妃的性命便能保住,這對他,是何等的重要!
都是因為扶搖,這個在任何劣境中都絕不放棄,能從不可能中拼出可能的奇蹟般的女子!
戰北野的目光,掠過遍體鱗傷卻嬉笑如常的孟扶搖,就在剛才,他沒衝進來之前,扶搖是如何和這十強者之一的雲魂對峙,死死保住手中的人質的?
他仰起頭,無聲的看著雕龍飛鳳的藻井,他懷裡太妃突然輕輕道,「……媳婦……」
戰北野身子僵了僵,呼的吐出口長氣,樑上雲魂笑道,「對,媳婦,不是媳婦能做到這地步?你好福氣,這丫頭確實夠配你家傻小子。」
孟扶搖無奈的咧咧嘴,道,「前輩您就沒聽過紅顏知己生死朋友這類的詞麼。」
「紅顏知己?」雲魂突然一聲冷笑,宛如被這句話給刺著,聲音突然尖利起來,「還不出去?我等著殺人呢!」
吐了吐舌頭,孟扶搖一拉戰南成,大喝,「還不走?等我背你哪?」
※※※
一行人從內殿走出來時,整個西華宮都震住了。
孟扶搖站在台階上,笑嘻嘻推著左右臉頰上各一個大爪印的戰南成,道,「同志們辛苦了,請同志們繼續辛苦下,把那什麼弩箭啊,大炮啊,地道啊機關啊,都換個地方。」
她指揮著那群乖乖聽令的侍衛,把弩箭塞到了炮筒裡,再把炮筒對著附近的人工湖打,於是兩炮成功炸膛。把弩弓和武器都扔進各式機關裡,就聽咔咔咔咔一陣響,弩弓和機關又毀了大半,連後期趕來包圍的火槍隊都沒放過,火槍統統扔進石階翻板之下的陷坑,戰北野一腳踢起厚重的石板,轟然一砸。
塵煙漫起,造價千金的珍貴火槍全毀。
帶領火槍隊的是回府後又趕來的六皇子戰北恆,這個雙目細長微挑的男子,面色蒼白神情陰冷,一直冷冷注視著戰北野不語,火槍隊被戰南成勒令繳槍時,他目光閃爍嘴唇蠕動,卻最終一言不發。
雲魂一直手攏在袖子裡,漠然看著,她是戰氏老皇生前多方討好禮聘到的皇族供奉,答應過他在危機時刻保全皇帝性命,別的事她可懶得管。
一行人在上萬侍衛的包圍下緩緩向外走,從高處看下去就去巨大的金色一團,包裹著小小的一簇,隨著那一簇的移動而移動,卻始終不敢靠近。
出了西華宮,孟扶搖命令,「牽馬來,爺爺我走累了!」
戰北恆手一揮,立即有侍衛給孟爺爺牽過幾匹神駿的馬,戰北野抱著母妃冷笑看著,孟扶搖也在笑,很痛快的一躍而上馬背。
戰北恆看見孟扶搖上馬,眼神一閃,孟扶搖卻根本沒坐下,而是順手將戰南成先往馬背上一墩。
「啊!」
一聲慘叫,灑落幾滴血珠,戰北恆霍然變色,戰南成渾身都在顫抖,一點細細的血液從他長袍裡流下來,順著褲腿滴到地上,他痛得變形的臉,死死盯住了戰北恆,看得戰北恆退後一步,吃吃道,「陛下……我……」
「陛下啊,戳著哪裡了啊?不要是子孫根吧?」
孟扶搖站在馬上,放聲大笑,她掉了個牙齒,笑得有點不關風,鼻青臉腫的著實難看又難聽,滿宮侍衛盯著她歪七扭八的笑容,卻都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大膽又精細、放肆又謹慎的女人!
孟扶搖輕蔑的一瞥戰北恆,「在爺爺面前玩花招,你還嫩了點。」一甩手將藏了針的馬鞍扔到戰北恆臉上,「給我換!換你們屁股下那個!」
重新牽了馬來,雲魂也上了馬,侍衛御林軍都在後面跟著,剛馳到二道宮門處,忽聽前方一聲炸響,隨即吶喊聲起,馬蹄聲嘶喊聲震得地面都在隆隆作響,半天裡燃出鮮亮的火光,映紅人們的臉。
眾人霍然抬頭,便見前幾道宮門守衛的侍衛連滾帶爬的向回跑,大呼,「黑風騎攻皇城啦!」
彷彿要響應他的呼喊,前方又是轟然一聲大響,似是雷彈炸上厚重宮門的聲音,與此同時,數千人的吶喊巨雷般在宮門前響起,「殺!宰了那昏君!」
「反了!」戰北恆怒喝,火把照耀下臉色鐵青,「區區三千人竟敢強攻宮門,當我三萬御林軍和駐京皇營軍為無物麼?來人,傳令——」
「哎呀,什麼時候天煞皇帝換人做了?」孟扶搖聲音比他更高,眨眨眼問戰南成,「您退位了?還沒?您還沒退怎麼就有人這麼積極的角色扮演上了?」
戰南成怨毒的盯她一眼,又森冷的看向戰北恆,戰北恆迎上皇兄目光時心中一寒,心知今日已經得罪皇兄到底,他若能活下來,自己絕無好下場,然而戰南成一向大權獨攬,自己說到底也就一個光桿王爺,象徵性管著御林軍,其實他們聽令的還是戰南成,至於駐京的皇營軍,要麼是帝王手令,要麼是三大宰輔同時簽令,否則任何人也調動不了,戰北恆心中飛快的轉了幾圈,終究是無可奈何,只得無聲低下頭去。
戰北野長劍一指,喝令前方城門守衛,「開門!」
戰南成無聲的揮揮手,宮門次第打開,一行人走出,數萬御林軍跟隨在後,倒像是專程護送,最外面一道宮門開啟時,一眼便看見刀在手箭在弦的黑風騎,殺氣騰騰的追殺著外宮城守衛,趁著御林軍因為皇帝被制多半集中在宮內,將外城門這些力量不足的守衛殺得個痛快淋漓,門開了依舊旁若無人馳騁來去,一陣風似的大砍大殺,天街外平整的漢白玉廣場上,濺開大片大片的血花。
宮門開啟,黑風騎齊齊轉頭,看見被挾持的著龍袍的戰南成,一陣歡呼。
戰北恆森然道,「我等已棄械罷戰,閣下還要驅策黑風騎以強凌弱麼?」
他並沒有看出來戰北野的身份——戰北野戴了幾可亂真的人皮面具,說話很少,也改了腔調,更關鍵的是,他們兄弟因為不合,幾乎很少見面,根本連普通熟人都算不上。
在戰氏兄弟心裡,孟扶搖和戰北野,是一對為戰北野報仇,前來救他母妃的烈王屬下。
戰北野冷聲一笑,道,「以強凌弱這事,你戰氏皇族做得,別人做不得?」
此時黑風騎迅速集束隊形,衝進宮門迎接戰北野,馬尚未至殺氣迫體,馬一勒停就是齊齊「嚓」的一聲,看得戰南成和戰北恆都眉毛一跳。
兩騎當先過來,都是少年,超絕的好騎術,前者精悍利落,一身的殺氣和野氣,後者幽瞳如夜,坐在馬上也看得出頎長如玉樹。
孟扶搖看見那人,一聲驚呼險些衝出口。
雲痕!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雲痕一抬眼,看進孟扶搖驚愕的眼眸,他先是露出疑惑之色,隨即目光在孟扶搖易容過的豬頭狀臉上掃過一圈,最後看進了孟扶搖的眼眸。
隨即他眼睛亮了,那般幽深如星火的眸,一旦亮起來,漂亮得像漫天的星光都被聚集到了一樽琉璃瓶裡,華光四射,璀璨眩人。
孟扶搖知道他認出了自己,立即對他露出了一顆半門牙的完美笑容。
雲痕又看了看她的臉,這清冷少年露出了點無奈的神情,上前到戰北野身邊,接過了太妃,太妃下意識要讓,戰北野附耳在她耳側,輕輕道,「我的兄弟。」
太妃立刻不動了,由雲痕接過去,立即有一批黑風騎士過來,將太妃護衛了,一陣風的馳走。
孟扶搖看得目光閃了閃,她總覺得戰北野的力量很神奇,超過了他一個光桿王爺應該能達到的限度,比如黑風騎,哪來的五洲大陸最頂級的那些裝備?上好的弩箭,一流的皮甲,珍貴的雷彈,這些東西在五洲大陸,不僅要有錢還要有門路才能得到,這些東西也絕不會是戰南成給他的,他的俸祿更是少得可憐,他從哪搞來這些的?
還有這群人,是怎麼隱身在這警備森嚴的磐都,又是怎麼快速得到消息聚集的?看他們很有默契接走太妃的樣子,他們在城中的落腳處又在哪?
戰北野那位「貳臣第一」的外公,到底給他留下了多少不動聲色的潛伏力量?
這些問題,現在都不是問的時候,孟扶搖迎上雲痕關切的眼色,無聲的笑笑,對雲魂道,「前輩,在京中打架實在太驚世駭俗,咱們城外如何?」
雲魂無可不可的點點頭,有點憂傷的看著天邊漸漸淡去的月色。
此時小七突然過去和戰北野咬了幾句耳朵,戰北野隨即道,「西郊落鳳山有處平台,適合決戰。」
雲魂又點頭,她攏著袖子,閒閒看天,不覺得這兩個小輩能逃出自己掌心去。
戰北野又吩咐黑風騎副首領小七帶隊離開,那少年膀子一橫,道,「不成,總得跟幾個過去。」
戰北野要拒絕,那少年大咧咧道,「給你們收屍。」
孟扶搖噗嗤一笑,覺得戰北野這個王當得實在囧,還沒笑完,突然看見雲痕湊近她,然後某大人從他袖子裡慢騰騰爬了出來。
這下換孟扶搖囧了,元寶大人不是在客棧醒酒麼?他們去過客棧了?
元寶大人很熟練的蹭蹭蹭爬上她肩頭,抱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了一下她的斷牙斷指豬頭臉,那種「只有我和我主子能欺負這女人別人都別想」的小宇宙立即蹭蹭爆發,一甩頭看見戰南成,頓時認為這個人一定是罪魁禍首,跳過去就是一個「團身後空翻分腿一百八十度劈」。
戰南成臉上頓時多了個淺紅鼠爪印,和孟扶搖賞他的五指山相映成趣。
元寶大人體操動作做完還不罷休,竄上戰南成頭頂,嘿咻嘿咻的開始摳他頭頂九龍翡翠冠上的寶石,將那些價值連城的翡翠美玉都扒了下來,一一抱進孟扶搖袖子裡。
孟扶搖老懷大慰,熱淚盈眶拍元寶大人腦袋,「娃貼心啊,知道給你家老大掙醫藥費……」
此時一行人已到了落鳳山,在山腳棄馬而行,落鳳山半腰處,一處下臨絕壁的平台,雲魂露出滿意的神情,道,「你們葬在這裡,風水挺好。」
戰北野低聲附在孟扶搖耳邊,道,「扶搖,我們一定要堅持到今夜月升。」
孟扶搖眨眨眼,看了看天色,靠,現在剛剛黎明,堅持到月升?當初強弩之末的大風,集齊長孫無極宗越戰北野之力都不是對手,眼前這個僅次於大風,十強者中排第六的雲魂,他們兩隻半殘的能堅持到天黑?
戰北野道,「取其弱點……扶搖,你不許拚命,我定保你無虞。」
孟扶搖一伸手點了戰南成穴道,示意小七帶走看守,慢慢道,「只不過一天而已,小意思。」
她微笑上前一步,身側,戰北野立即跟上一步,一直默不作聲的雲痕,突然也跨前一步。
孟扶搖立即大力推他,「不許逞能,不然我把你推下崖殺了。」
「你推吧。」雲痕不為所動,「推下去我再爬上來。」
孟扶搖氣結,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雲兄,聽說你在太淵另有奇遇,今日一見,確實進境不小。」
雲痕微微一笑,道,「比不得孟姑娘進境快,不過,應該也配和她並肩作戰了。」
他看向孟扶搖,幽瞳裡星火閃爍,問她,「配不配?」
孟扶搖摸著鼻子,覺得自己運氣真差,原以為雲痕是個老實孩子,不想居然也牙尖嘴利。
然後她一低頭,便看見蹲在地上的元寶大人,突然也邁出了一步。
……
孟扶搖瞪著地上那小小的一團,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那隻也不理它,站在那裡,慢吞吞從口袋裡摸出個果核,抱在爪子裡。
孟扶搖吃吃的問戰北野,「……敢情這是元寶大人的新式武器?」
戰北野啼笑皆非的看著耗子,道,「別鬧了耗子,這不是玩的。」
元寶大人根本不屑理他,倒是對面雲魂看著元寶大人,並沒有露出惱怒或好笑的神情,突然目光一變,道,「你們哪來這東西的?」
孟扶搖攤手,道,「朋友的。」
「什麼朋友?」雲魂對元寶大人的興趣竟比決鬥還大,打破沙鍋問到底,「誰?」
孟扶搖微笑,「前輩,打死了我我再告訴你。」
雲魂想了想,突然道,「把這個給我,我不和你們打了。」
孟扶搖嗆了一下,不是吧,元寶大人竟然值錢到這個地步?早知道早就開個拍賣會賣掉算了。
元寶大人對於雲魂的提議,則是彪悍的吐了一口口水。
雲魂攏著袖子,懶懶道,「怎麼樣?一隻鼠,三條命,世上沒有比這更划算的生意。」
她瞟了一眼三人,悠悠道,「你們三人都很不弱,年青一代中數得著的高手,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未必達到這般修為,但是不管如何,你們現在和我動手,下場還是死。」
她說得平淡,孟扶搖卻知道沒一個字虛言,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強者,不說浸淫幾十年的純淨雄厚真力,光是對敵經驗和駕馭自然之力的獨門法則,便不是他們這些江湖實戰經歷不足的菜鳥可比。
三條命……
一隻鼠……
她蹲下身,盯著元寶大人,那丫回頭看著她,目光賊亮。
孟扶搖摸摸元寶大人,沉痛的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這麼值錢……」
然後她站起身,對著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雲魂微笑,「前輩……」
雲魂眉毛懶懶一挑,手掌一攤,來接元寶大人。
「您還是來殺我吧。」
※※※
有些抉擇做起來簡單,真要實踐,也是唯有慘烈兩字可以形容。
比如拚命。
一向刁滑的孟扶搖,在那句話說出口,雲魂一怔的剎那,已經腳一蹬,炮彈般的衝了出去。
她人在半空,「弒天」已如黑色閃電直劈雲魂天靈!
對於頂級大師,任何招式假動作花哨玩意都已失去其存在的意義,唯有快,比快更快,靠速度和力量,拼著砍一刀是一刀。
同樣是人中翹楚的那兩人,比孟扶搖還明白這道理,孟扶搖正面衝出,那兩人已經一左一右滑了過來。
一如風雷之烈,九萬里長空霹靂之震,一如夜風之疾,三千仞絕巔擺盪之威,平台之上風聲烈卷,滿地碎石都被風聲激得哧哧倒退,落入半山絕崖,很久才聽見落地的裊裊回音。
而空山寂寂,滿山裡都似乎蕩著那般勁烈的回聲,一層層漾開,驚破山間嵐氣和霧靄,煙雲深處,剛剛升起的日光都似乎被迫散,在那超拔出眾的少年少女面前,黯淡了幾分。
然而遇上自然浩瀚風雲吞吐,那般人力之巔的威猛,依舊高下立現。
雲魂只是懶懶的笑,一拂衣袖,平平淡淡一劃,便擋住了三個人三個方向的攻擊,她渾身氣流湧動,行動間飛雲流霧,身子若隱若現,那些無聲無息無蹤無跡的真氣暗流,可以出現在各個刁鑽的角度各個不可能的方向,然後,如堅硬而透明的水晶屏障般,將那般飛舞翻騰變化萬千的攻擊全數擋了下去。
「砰——」沖得最快的孟扶搖最先彈飛出去。
「嚓——」戰北野明明已經靠近她身前,凌厲的劍風已經在丈外哧的一聲劃破了她衣襟,卻在靠近她的最後一毫距離內,突然無聲無息被倒退著逼了出去,傾斜成四十五度的身子扯成了一面迎風的旗,靴跟在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出一連串火花,直到撞上山壁才堪堪停住。
「哧——」雲痕的快劍一向比孟扶搖都快上幾分,如今更是快得追光躡影五色迷離,目光無法追及那般光影,只能捕捉到劍光重重幻影的軌跡,然而他最快的一劍「分光」,從劍光之幕裡疾然射出直射雲魂面門時,那女子突然手指一抬,只一抬雲痕眼前突然便沒有了她,只剩了一團雲。
隨即雲層中伸出一雙看似軟綿綿實則堅硬如鐵的手,輕輕將雲痕一推,一聲裂帛聲響,雲痕劍鋒倒掠過對方一抹衣角,身子一錯居然從肘底反手又是一劍,雲魂卻已到了再次衝過來的孟扶搖身後,懶懶笑著,將孟扶搖往雲痕劍上一推。
雲痕驚得目色都變了,忙不迭收劍,心神一亂,身後雲魂猛然一吹,雲霧層層遮起,孟扶搖和雲痕頓時都失了對方蹤跡,孟扶搖怕自己撞上雲痕身前影響他出劍,也在滑身而閃,這一閃,突然便覺得腳下一空。
不知何時已經換了方位,身後就是懸崖!
孟扶搖直直栽落!
雲痕立即撲了過去,半空中大力一撲生生將孟扶搖撲住,這一撲山石嶙峋頓時割破他肘間肌膚,鮮血順著山石紋理滴落,滴上孟扶搖的臉。
「拉住我——」
趴在山石上的少年眼神急切,因驚慌而手指冰涼,孟扶搖抬首對他和趕來的戰北野一笑,抹一把臉上的血,借力躍起,雲痕手一甩,她躍得高過日頭,凌空下劈!
罡風四蕩,雲氣驅散,雲魂身形再無遮掩,她仰首,便見一道虹霓般的刀光直直灌頂而來!
「好!」
由衷一讚,雲魂不得不退,咻的白光一閃,元寶大人趁這退開的剎那突然射出,張嘴就去咬雲魂咽喉。
雲魂忍不住笑,道,「你這小東西也來欺我!」
她彈彈手指,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出去,被孟扶搖接住,然而這剎那空隙,戰北野和雲痕再次攻到。
雲魂贊,「默契很好!」衣袖一拂遊走三人之間,她已知三人實力確實非凡,再不似先前漫不經心,那些飛舞的暗流也越發強勁,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雲魂自有精明處,她看出兩個男子對孟扶搖都十分上心,所以一直將攻擊重心放在孟扶搖處,逼得戰北野和雲痕不得不時時放棄聯手攻擊,然而孟扶搖的勇悍亦令她心驚,這個本已滿身是傷的女子,居然像她這種已經悟透自然之力的頂級強者一般,真力不絕意志不滅,無論打傷她多少次,無論甩飛她多少回,下一個回合,她都絕不會讓誰單打獨鬥。
元寶大人在人縫裡穿插不休,這只耗子十分眼毒,於招式空隙看得極準,往往一爪抓出,攻敵必救,而雲魂對元寶大人明顯興趣不小,無論耗子怎麼挑釁都不捨得下死手,於是耗子越發有恃無恐,沖得勇猛,咬得歡快。
四人一鼠的大戰,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一個時辰後元寶大人先舉白旗退出,傷痕纍纍的三人互望一眼,都看見對方臉色青白呼吸不繼,再打下去對方不殺自己也要活活累死,於是孟扶搖轉轉眼珠,舉手。
雲魂愕然,正待發出的招式收了回來,道,「做什麼?」
「元寶要換尿布。」孟扶搖義正詞嚴的答,「不換它會長痔瘡。」
被專門拿出來賣的元寶大人翻翻白眼,丫的,你就不能換個文雅的拖延時辰的理由嗎?比如——元寶大人要練舞,元寶大人要唱歌,不行嗎?
雲魂呆了呆,沒想到孟潑皮會說出這句話來,半晌道,「換吧。」
孟扶搖裝模作樣拉了那兩人,捧了耗子轉過山石,一轉過來,三人齊齊一癱,孟扶搖覺得全身骨頭都要碎了,齜牙咧嘴的道,「戰北野,天黑……天黑支持不到哇……」
雲痕微微喘息,半晌才開口道,「為什麼要等天黑?」
「我也是猜測……或者說是一個希望……今天是滿月之夜……」戰北野沉吟著,苦笑道,「撐吧,就看我們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三人抓緊時間調息治傷,孟扶搖把宗越給的金瘡藥不要錢似的分發,「吃!吃!死了想吃也沒用了。」
雲魂一直恍恍惚惚坐在山石後面,估計尿布換完了,招呼,「喂,繼續。」
這一戰又是一個時辰,幾個人輪番的被摔出去扔出去踢出去滾出去,平台上到處鮮血斑斑,這一輪的戰利品是雲魂的一截袖子,半個指甲,以及白髮三根。
於是孟扶搖舉手,「元寶要餵奶……」
下一輪,三人共添十八道傷痕,賺到雲魂小臂劍傷一記,戰北野給的。
孟扶搖舉手:
「元寶要噓噓……」
下一輪,雲痕一劍揮去,咕咚一聲從突然半空栽了下來,被孟扶搖拚命接住,兩人撞成一堆,孟扶搖喘息著舉手:
「元寶……要嗯嗯……」
再下一輪,孟扶搖喃喃著「天黑……天黑……」試圖爬著去揍人,被戰北野拉了回來,他支劍站起,搖搖晃晃對著雲魂,「前輩……請……」
天色將近黃昏,漫天雲霞如火燃著,燒得半天赤橙黃綠一片絢爛,深紅的日頭自蒼青的山後緩緩降下去,每降一分,都似多一分生的希望,每降一分,戰北野眼底都光芒閃爍,雲魂的神情,卻都要煩躁上一分。
雲魂的臉色也很差,激戰將近一天,縱橫天下三十年無敵手的她,竟然被逼使盡全力也無法誅殺三名小輩,她眉間泛出淡淡白氣,眼底微微發青,唇邊有血絲沁出,被她不耐煩的抹去。
她有些焦躁的看看天色,一改先前懶散神情,突然冷哼一聲,身形一掠,素白的手掌微屈成拳,掌間亮光一閃,多了一柄玉如意。
如意輝光閃爍,亮若白虹,剎那間便挾風雷之聲,重重撞上戰北野胸膛。
戰北野拼盡全力轟拳而出,砰然一聲兩人相撞,雲魂後退一步,噴出一口血,戰北野卻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
他重重摔落孟扶搖身旁,摔在一地碎石泥濘裡,他身側雲痕已經暈了過去,孟扶搖則在不住喘息,掙紮著一點點挪到他身側,道,「……我眼發花,看不見天色……天黑了沒有?」
戰北野心底一酸,手輕輕覆在她眼上,道,「……快黑了……」
「還沒……來啊……」孟扶搖有些失望,隨即又笑了,扎手紮腳的往地上一攤,喃喃道,「戰北野,我們終究沒能堅持到底……」
戰北野緩緩拭去她唇邊血跡,看了看懸崖邊氣息起伏生出怒色的雲魂,突然也笑了笑。
他笑得平靜溫和,心滿意足,全然不是平日裡暴烈豪放,爽朗明銳的大笑。
他道:「扶搖,我覺得我一生最快樂的就是此刻,一起作戰、一起殺人,一起拚命,然後……死在一起。」
※※※
磐都硝煙滾滾殺氣騰騰,千里之外,中州花紅柳綠歌舞昇平。
時間拉回到數日前,大抵是孟扶搖剛剛踏上天煞土地,在西子崖前沐浴陽光時,那陽光同時照進無極皇宮御書房。
書房裡一室的明亮,滿地嵌金十二扣明磚閃亮如玉,倒映斯人埋首伏案的頎長身影。
門輕輕開了,太監小心的捧著中書閣擬定的奏章節略進來,擱在明黃書案後。
長孫無極看見那些數量可觀的奏章,微微向後一仰,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皺——以前他從來不覺得處理國家公務有什麼不習慣,如今卻覺得,管理一個國家是有點煩,事真多。
太監看看他臉色,小心的退後,順手捲起了簾子,陽光被細細的竹蔑割成細縫,一點點在地面上寫整齊的詩行,長孫無極看著那層層疊疊的光影,突然道,「公主近期都在做些什麼?」
「在各寺談講,拜訪有道高僧。」太監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曾經請見過一次,奴才們按您吩咐,只說不在。」
長孫無極「嗯」了一聲,道,「公主出來也很久了,璇璣皇后想必思念擔憂?聽聞公主在無極境內,曾經遭遇盜匪?你命禮部修書,向璇璣致歉,稱未能接到公主,護持不力,險些令公主陷身賊手……他們知道怎麼寫。」
太監立即躬身,「是。」
他俯低的嘴角微微勾起點笑意,知道太子終於不耐煩要趕人了,璇璣那位出了名的妒婦皇后,對聲名卓著享譽七國、能夠鞏固她後位的佛蓮公主十分上心,如今聽說她遇險,還不趕緊派人接回?以後公主再想借拜佛之名暢遊大陸,只怕都難。
他轉身想去傳令,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道,「啟稟太子,前幾日皇后娘娘不知怎麼的聽說公主駕臨,曾經說過要禮部安排會見。」
長孫無極正在批奏章的手一停,他隱在細碎光影后的容顏沒有波動,只眉毛微微挑起,半晌淡淡道,「然後?」
「禮部答覆說請報太子。」太監指了指那卷奏章,「節略就在其中。」
「哦,」長孫無極隨手一翻,翻出一捲來瞄了一眼,往旁邊一個描金盒子裡一擱,道,「留中。」
「是。」
太監退了出去,長孫無極卻似突然沒了興致繼續伏案,他輕輕將案上書卷一推,起身下座,暮春的風從大開的窗戶裡飄進來,拂起紫檀花架上的白玉蘭花,滿室散逸開清雅馥郁的香氣。
長孫無極立在風中,看遠處御花園裡緋衣的宮女挎了藤籃去採花,年輕女子嬌俏纖細的身姿看在眼底,漸漸虛化成另一個相似的影像,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起來,拈過一朵花葉肥厚的雪白花瓣,用指甲在上面輕輕的寫……
身後卻突然傳來熟悉的暗號聲,長孫無極拈花的手一停,卻沒回身,只「嗯?」了一聲。
「天煞生亂,烈王在長瀚山脈遇伏失蹤……」
長孫無極霍然回身,道,「她呢?」
灰衣人影一抬頭看見太子的眼光,嚇了一驚,竟然畏縮的退了一步才低低道,「據查戰南成設數萬伏兵於長瀚谷口,當時有一人沖崖相救,事後和烈王一起失蹤,另外……」他不敢說下去了。
長孫無極閉上眼,半晌後睜開眼平靜的道,「說。」
「他們被逼潛入長瀚密林,那林,號稱死亡之林,據說從無人可以活著穿越,屬下們冒險進入,發現一些只剩骨架的屍體,從遺留血肉來看,是數日內新亡的,屬下們欲待再探,只行出一日,便折損三人,無奈之下只得回轉……」
同樣是頂級精英的無極上陽隱衛,在一個林子內一日內折損三人,這也是上陽宮從未有過的記錄。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室內的空氣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冷越來越令人窒息,似有人在用巨大的冰塊擠壓著人的呼吸空間,壓迫得人胸肺欲裂無處可逃,灰衣人俯身立著,滿額漸漸沁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一直沉默著,沒有任何反應,他指間寫滿字的白玉蘭花,卻突然慢慢的,無聲的枯萎下去,掐在掌心的翠綠飽滿的莖葉,漸漸折出一個不能承受的弧度。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