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撲在他懷中。
此生裡眼淚從未這般不值錢過,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湧,瞬間濕了他肩頭,那一片淺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著的紫色蘭草一般的色澤。
孟扶搖死死的埋在長孫無極懷裡,將自己的眼淚鼻涕和鮮血毫不客氣的蹭了他一肩,她嗚嗚嚕嚕的哭,要藉著這人看來虛幻其實卻無比真實的懷抱,將自己十八年來無處發洩的一腔積鬱都潑灑出來。
她哭:「她白髮又多了……」
她哭:「好歹給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見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樣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來的錢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們還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鍋,火鍋她能吃嗎?」
她哭:「誰給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腳的護士嗎?她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呢?她那麼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誰幫她啊……」
她哭:「她還在等我呢……」
最後一句讓長孫無極身子顫了顫,孟扶搖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陣,心頭的積鬱如被水洗過,透出點月白天青的亮來,也隱約想起,有些事,還是不能痛快的說太多的。
她那個回歸的執念,此生難以對人言,對敵人,說出去不啻於自找麻煩;對朋友,還是找麻煩——長孫無極算是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開明的一個了,他懂得讓她飛,懂得給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她飛出五洲大陸,飛出這個時空,永遠的飛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搖舉起袖子,擦擦眼淚,隨即腿一軟便往地上栽——她提著的一口氣洩下來,再也沒力氣了。
長孫無極一伸手攏住她,就勢抱住她坐下來,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著她,靜靜看這夜月朗風清。
月彎如眉,淺淺一蹙,薄雲如紙,透出那點玉白色的光來,身周流螢飛舞,溪流淙淙,紫草散著淡淡幽香,夜蟲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鳴,音質脆而明亮,一聲聲玉槌般的敲擊這夜的幽謐。
曠野裡風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蕩,月光下兩團影子黏合在一起,卻又輪廓歷歷分明,屬於他的和她的,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兩個人這般相擁著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濕,原來這般的深邃和廣袤裡,一個人或兩個人,也不過是兩顆石子,沉在歲月的深淵裡,身周是永無止盡的遙遠、寂寞、和荒蕪。
長孫無極的淡淡異香在這冷處反而越發濃了些,而遠處不知道是哪家禪寺,傳了悠遠的鐘聲來,孟扶搖迷迷糊糊嗅著那樣的香氣,聽著那清涼宏大的鐘聲,心底走馬燈般的掠過那些前塵舊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迷離遊走,恍惚間若有所悟,卻又一片空無。
聽得長孫無極輕輕道:「扶搖。」
孟扶搖輕輕「嗯?」了一聲。
「世人苦苦執念於得到,為此一路奔前,其實得到就在近處。」
孟扶搖偏了偏頭,反應有點遲鈍的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扶搖,你可有執念?」
孟扶搖老老實實的答:「有。」
「我也有。」長孫無極仰起頭,向月輕籲:「小時候,我希望母后不要總對著我嘆氣,讓我覺得她從來不曾歡喜過我;少年時我想找到我可以保護的人,好讓我覺得我還是被人需要的;再後來,我突然發覺,我所尋找的一直就在近處,而前方的路那麼遠,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遠的走下去。」
孟扶搖默然,良久輕輕答:「有些路,是注定要一個人走的。」
頭頂上,那人長久的沉默著,於煙月溶溶中沉默出難言的孤清來,而四野空曠,遠處花樹被風吹過,落花如雪。
孟扶搖閉著眼睛,只覺得心中似酸似苦,那點苦浸入內腑來,那樣複雜的滋味,命運如此不肯溫順,如蹲伏在暗色裡不願被馴服的獸,她自己被咬得遍體鱗傷也就罷了,還無法避免得害得無辜的人也因此受傷。
實在無顏再在長孫無極的溫暖裡貪戀下去,她掙了掙身子欲待起身,卻被長孫無極更緊的抱住,她側身去推他,長孫無極卻突然趁勢扳過她的肩。
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經溫溫涼涼的落下來。
落在她的唇。
纏綿。
那般旖旎的唇齒滋味,明明只喝了茶,不知怎的帶了幾分馥郁而醉人的淡淡酒香,由一種柔軟輾轉向另一種柔軟,由一種糾纏潛近另一種糾纏,他的吻是風是月是雲是霧是一切造物中最純淨的自然,夢境般無聲潛入,一寸寸將她的世界填補,她荒蕪他就飽滿,她乾涸他就潤澤,清潔如許卻又濃厚如斯。
彷彿與第一次溫泉擁吻一般,他依舊如此深情幽婉,吸吮輾轉間輕柔如花間詞人筆下詩行,然而那吻卻又漸漸生了力度,疼痛的,帶著挫折和抑鬱的力度,他似乎欲將這般的力度永久的覆上她的唇,好讓她長遠的記住屬於他的味道和記憶,那些唇齒的相遇與邂逅,每一次都如電光相擊,碰撞出無聲的呻吟和顫慄,她因此喘息漸急,那喘息卻又被他毫不容讓的堵在了彼此契合的雙唇間,他一點點的吻去她唇邊未拭淨的鮮血,再將那般咸甜的滋味與她共享。
感覺到身下人的掙扎,他攏得更緊,相遇至今他放開了她太多次,放她由著心去飛,她搖曳的翅尖如刀掠過心間,裂出血跡殷殷,今夜他卻不想再放,便勉強她一回也罷!
他不要這人生長亭短亭,不要這人生電急流光,如果終有一日心血化碧,他成為被她遺忘的時光,那還有這夜的帶血的疼痛的吻,來記取這翻覆滄桑的一程。
那樣沉重而兇猛的吻,不再是素來優雅從容的長孫無極所有,卻又真真實實的碾過孟扶搖的心,她閉著眼,終於放自己徹底的軟下去,腰在他臂彎裡不住後折,彎成垂柳一般的弧度,眼底的淚,卻漸漸沁出,細流般無聲落入長孫無極唇角,再被他含血吻去。
四野花落如雪,夜來長風撥弦,溪流邊青柳繁絲搖落,飄入更遠沉靜春山,月光自春山之巔掠過,在茸茸碧草間如水起伏,照亮跪坐相擁的人,照亮她頰上的淚和他唇間的血,照亮她在他懷輕輕顫慄,肩膊精緻清瘦,如一隻欲待飛起卻又無奈牽絆的長空之鶴。
這一吻漫長如此,這一吻短促如此。
他終於放開她,將吻一路游移向光潔如玉的額,輕輕一觸,隨即抵著她的額,不動。
兩人呼吸相聞,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孟扶搖低低的喘息飄散在寂靜的四野,臉色蒼白中終於泛起欲醉的酡紅,那般難得的眼波流動嬌媚如春,難以比擬的豔光。
長孫無極深深看她,低低道:「扶搖……你要我拿你怎生是好……」
孟扶搖沉默著,良久笑了笑,道:「我發覺我們之間,連那句隨緣都不能說,有些東西,從一開始,老天爺就沒有給。」
她頰上暈紅漸去,眼神由迷亂恢復清亮,直起身,跪坐著慢慢整理自己亂了的發。
是的,不能說,不能放縱,不能沉迷,如果從前,她還曾因為那些時空變幻現實阻礙,猶豫自己的堅持是否值得,產生過動搖之心,然而從今日開始,她再也不會折回前進的路。
媽媽在等她。
她最畏懼的十八年光陰,已經確定了不會再是隔開她和媽媽生死距離的障礙。
那還有什麼理由,阻止她奔回的路途?
長孫無極緩緩放開手,那般無奈蒼涼的手勢,在虛空中輕輕一挽,卻只挽了這夜露少許。
對面的人兒,沉靜而悍然,那沉靜裡是不容更改的決心,那悍然裡是絕不猶豫的堅持。
他默然的看著孟扶搖,看著自己的放手得來的苦果,那苦果只能咽在自己心底,那般梗梗的,堵在心的通道間。
半晌他道:「扶搖,我亦不放手。」
換得她一聲悠長的嘆息——有何可說?有何可勸?正如他勸不了她一般,她亦無法自私且假惺惺的去勸他。
長孫無極卻突然笑了笑,道:「我相信誠心天地可感,我相信縱然世間有命運主宰凌駕於一切意志之上,也終究會有辦法打破它。」
他輕輕牽過孟扶搖,道:「睡吧,你累了一天,有些事,想多了也傷人,先忘卻的好。」不容孟扶搖拒絕,他手指一拂,又習慣性點了她睡穴。
看孟扶搖噙一抹苦笑沉入睡眠,長孫無極伸手,緩緩抵在她後心,閉目,真氣流轉一週,在她丹田之內飛速的轉過一圈。
良久他鬆開手,靜靜俯視孟扶搖睡顏,手指溫存撫過她微腫的唇,輕輕道:
「既然注定如此,且讓你飛得更高,與其看你在執念折磨下掙扎苦痛一生,不如助你,衝破青天。」
※※※
那日之後,孟扶搖回到戰北野的密宅養傷,她對外間盛傳的真武魁首諸般傳言毫無興趣,每日只在拚命練功養傷,她的「破九霄」進了第六層,也將大風月魄的真力和「破九霄」順利融合,其實她自己一直有些奇怪,按說她應該沒有這麼快就能融合那三種頂級真氣,事實上她做到了,果然還是死老道士說的對,只有在不斷的瀕臨生死之境的戰鬥中,才能更快的激發並提升自己的潛力,達到尋常修煉不能達到的速度,據死老道士說,他二十四歲時練到第六層,在本門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引為奇蹟,如今前無古人還算,後無來者可就沒他的份了。
孟扶搖想到老道士吃癟,心情甚好,只是她雖然順利提升,受傷卻重,融合的真氣也不穩定,時有時無,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休養,如今她目標已定,只剩下心無旁騖的修煉,而在「破九霄」未臻圓滿之前,她不會心急火燎的貿然跑到穹蒼,機會只有一次,她一旦去穹蒼,就絕不允許自己失敗!
那麼,還是按計畫做自己想做的事,養傷期間,在天煞搞搞破壞。
長孫無極「回國」了,戰北恆親自將「回國」的長孫無極送出磐都,臨別相贈香車一輛,裡面全是天煞貴族女子托他轉送的荷包啊玉珮啊肚兜啊如意啊等等,長孫無極不以為意一一笑納,真的帶著那香車走了。
這只是明面上的,事實上……孟扶搖嘆口氣——那人換了張臉呆在她身邊呢,據他自己說,他父皇近日身體好轉,已經能視事,否則他也很難趕來天煞,既然大老遠來了,歇一陣再走。
孟扶搖不覺得他有什麼歇的必要,不過看他氣色卻不太好,想著人家奔波千里來了自己趕人實在太過無恥,也就默然不語。
軒轅韻也走了,這是個真走的,她父王回國她不敢不跟著回去,臨行前眼淚汪汪的又想來見宗越,孟扶搖那日金殿比武之後昏昏糊糊的回來,也不知道兩人談得怎樣,自認為想必地下黨已經對上暗號接上頭,自作主張的放她進去,結果藥圃裡軒轅韻被一群宗越最近試養的毒蜂蟄了回去,而孟扶搖當晚的藥湯,色澤形狀和氣味都無限度接近某人體排泄物,臭不可聞。
宗越倒是老樣子,那聲「阿越哥哥」除了在初初喚出時,激起他眼底波瀾和疼痛過,之後便彷彿風過無痕,他的心思像午夜裡遙遠的荒村裡的一盞燈,看似清晰溫暖,卻又遙遠無聲。
休養了幾日,她便接到了戰南成的邀宴書,臨行前長孫無極提醒她:「戰南成確實有意延請你,我教你的諸如兵法之類好好表現,政事卻不需要精通,戰南成需要的是可以籠絡的、智慧尚可的勇武之將,不是文武全才璇璣在握的人傑,你不要逞能過頭。」說完又塞了樣東西給她,道:「如果發生一些讓你很憤怒卻又無法反擊的事兒,你再打開。」
搞諸葛亮錦囊妙計啊?孟扶搖嗤之以鼻:「我這輩子會有『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事嗎?」話雖這樣說,還是應了,揣著請帖和雅蘭珠去赴宴,宮門前遇見香車寶馬擦身而過,香車之側有天煞官員陪著,馬車經過她的時候停下來,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探出頭來打招呼:「原來是孟將軍,去赴宴的嗎?」
孟扶搖抬眸,對上鳳四皇子客氣的笑靨,長孫無極「走了」,這對兄妹還沒離開?看這弱雞的樣子,還不知道她惡罵爛蓮花的事?爛蓮花呢?這幾天八成都躲在屋子裡在哭吧?
想到曹操曹操到,馬車車簾突然一掀,佛蓮半張臉掩在馬車後,笑吟吟向她道:「孟將軍,好巧。」
她笑得依舊雍容聖潔,氣韻祥和,並且還是那種和長孫無極形似而神不似的尊貴優雅。
孟扶搖瞪著她,「噝」的一聲,一口涼氣從頭頂涼到腳底。
她在笑?她居然在笑?她居然在對著她笑?
媽的,這輩子她從未服氣過哪個女子,現在她服氣了鳳淨梵!
一個女人,被人罵成那樣,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居然還能對著罵她的人笑得出來,真是不可思議,是不是那天她實在傷重罵錯人了?還是爛蓮花患有間歇性失憶症?還是她的腦子會自動清屏,將所有不和諧字眼全部刪除?
然而爛蓮花下一句話完全破滅了她的幻想,孟扶搖聽見那句話甚至覺得眼前一黑——這世上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強大哇……
佛蓮微笑道:「孟將軍傷可好些了?淨梵正想著,那日淨梵實在是失禮,明知將軍傷重,還纏著將軍邀宴,怨不得將軍怪我。」
鳳四皇子笑道:「孟將軍大抵對妹妹有點誤會?等下宴中,妹妹多敬將軍一杯酒也便是了,將軍如今名動天下,真英雄,當得起佛蓮一杯酒。」
當得起,當得起,你大概覺得你家佛蓮的酒敬給我是抬舉我,我卻怕喝了爛肚腸哩……孟扶搖舉袖,捂唇,吭吭的咳嗽,道:「重傷未癒,不敢領受,謝了,謝了。」
那兩人還慇勤的邀請:「馬車寬敞,同車而行如何?將軍既然傷勢未癒,騎馬怕是容易疲憊。」
「我天生賤骨頭,坐不得高貴的車,一坐我就三魂齊滅四肢不靈五臟不調七竅生煙……」孟扶搖還是捂著唇,伸手一引:「請,請。」
那兩人禮儀完美的又客氣一番才離去,孟扶搖放下袖子,僵著脖子,對身側雅蘭珠道:「珠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還活著?」
雅蘭珠直著眼睛,氣若游絲的道:「我還指望你來掐我呢,我到現在還沒回魂哩。」
兩人木木的轉頭,對望一眼,半晌雅蘭珠道:「人才,人才哇……孟扶搖你給人家提鞋我看都不夠格。」
孟扶搖搔搔腮幫,道:「珠珠,你看人家那才叫公主,你跟人家比起來,就是菜市場為一毛錢尾數吵得不可開交的大媽。」
「是啊,」雅蘭珠深有慼慼焉,「這麼一位高貴無暇大度雍容,臉皮和城牆一般的堅實的公主,我實在羞於與她一同列席哇……」
「那檔次不是差的一般二般啊……不行,和她坐在一起我會自慚形穢的。」孟扶搖決斷迅速,一撥馬頭,道:「珠珠,煩勞你,代我和戰南成說我拉肚子,我回去慢慢拉了。」
「我也想瀉肚子,我現在不瀉等下看見她我一定瀉,一起一起。」雅蘭珠跟著就撥馬頭。
可惜已經遲了。
兩隊人迎了出來,禮部官員帶著內侍親自來迎,早已看見孟扶搖雅蘭珠,看見兩人居然在宮門前撥轉馬頭,趕緊上前拉住,一番好說歹說,這些人職責在身,孟扶搖堅持要走也是為難人家,無奈之下只好跟著進去。
她晃晃悠悠坐在馬上,安慰雅蘭珠:「珠珠,就當宴席上不小心有人扣了個屎盆子,眼不見耳不聞便是了。」
雅蘭珠嘆口氣,答:「早知道先墊了肚子再來……」
進了賜宴的武德殿,天煞皇族、武將、尚滯留在磐都的各國皇族和門派掌門,早已濟濟一堂,見她都含笑招呼,佛蓮坐在上首左第三座,見她進來,抬首一笑,孟扶搖看著她,半晌,吸口氣,也一笑。
既然你不識羞,既然罵不死你,那就換別的方式吧。
禮部官員低聲請她先進內殿,說陛下請孟將軍內殿一會,孟扶搖轉轉眼珠,知道主題來了,趕緊跟他進去,果然戰南成在,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戰北恆,孟扶搖行了禮,戰南成說了幾句閒話,便問:「孟將軍在無極官高爵顯,少年得志名動七國,實在令人敬佩。」
孟扶搖扶著茶杯,緩了一緩,讓自己唇角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苦澀笑容,才答:「陛下過獎,不過是區區虛銜武職,算不得什麼的。」
戰南成目光一閃,笑道:「虛職尊貴清閒,等閒人也不能有啊。」
「那是,那是。」孟扶搖扶著茶盞,敷衍。
「不過話又說回來,」戰南成微笑道:「朕幼時讀書,每至前賢英烈傳便要掩卷,想那男兒當世,黃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鐵,振長策而御宇內,執搞朴而震天下,或沙場萬里奔馳,或兩軍取敵之首,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惜朕一介天子,終日困於這寂寂深宮,著實無趣得很。」
「陛下尊貴,御下有無數驍將為您驅策,為將者不如將將者,天人何人能與陛下相比?」孟扶搖笑,一嘆。
「將軍春風得意,卻又為何嘆息?」
「陛下一言,勾起草民鬱鬱之思。」孟扶搖嘆息:「草民自幼不好詩書,只愛兵法武藝,也覺得天下男兒都應如此,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人頭做酒杯,飲盡仇讎血,」孟扶搖叩膝,仰首,目光熠熠的大嘆:「方不負此生矣!」
「孟將軍說笑了,」戰南成微笑,「如今你不也在無極躋身三品武將之列,功成名就,天下誰人不敬?」
「草民倒寧可卸印綬脫將袍,換陋甲著戰靴,去那塞外三千里沙場,和人拚個人頭滾滾,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才叫痛快!」
孟扶搖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呃」的一聲,趕緊坐正了請罪:「草民失禮。」
「無妨,朕就喜歡你這樣的爽氣男兒。」戰南成含笑,親手將她扶起:「真性情,真血性也!」
他繞了半天,終於問起正題:「看孟將軍神情,眉頭常鎖,鬱鬱不歡,莫非……有什麼不如意事麼?」
「能有什麼不如意?不過是憋屈了難受!」孟扶搖一拍大腿,身子一仰道:「實話和陛下說,草民從當那勞什子虛職將軍以來,還是覺得當初進戎營殺人那一日最痛快,現在每日畫畫押圈圈筆兒,閒來和一群官兒吃酒談笑,什麼意思!」
「無極太子甚是寵愛將軍,異日昇遷指日可待,將軍前程無可限量,怎可如此自棄?」
孟扶搖挑起眉,不語,戰南成連連催問,她才十分礙難,吞吞吐吐一句:「太子寵愛……我反而更別想操刀子上陣了……悠悠眾口,著實難熬……想我堂堂男兒……」
她說得吞吞吐吐,戰南成聽得目光閃閃,和心裡的消息一印證,不再問下去,反而慢慢笑了。
他更為親熱的招呼孟扶搖坐近些,問:「孟將軍精擅兵法,可否請教下步騎合圍之術?」
「陛下客氣,草民只略懂一二,」孟扶搖坐過去,在早已準備好的沙盤上流利的指指戳戳:「……協同作戰,步軍當依傍丘陵、森林、險阻、草木叢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掘戰壕,步騎兵各分預備隊和戰鬥隊,輪流出擊,敵若側擊我兩側夾擊,敵若圍擊我以圓陣對之,弓箭手則應在各分隊側翼外層,按梯隊陣勢列,此法不至於傷及自身,後方騎兵也易於內側反衝……」
※※※
半個時辰後,孟扶搖搖搖晃晃,由天煞皇帝親自陪同著出了內殿,戰南成滿面春風,牽著孟扶搖的手,險些親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搖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著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衝動。
他們一出來,也就開宴了,不過是羅列珍饈皇家富貴,孟扶搖埋頭大吃,堅決不去看斜對面那朵爛蓮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過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蓮拉了拉鳳四皇子衣袖,由他陪著,親自擎了酒杯過來,含笑道:「本宮向來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將軍,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眾人目光刷的一下轉過來,都笑道:「孟將軍好福氣,佛蓮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閒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閒人誰喝得到呢,誰喝誰爛肚腸,孟扶搖直起身,接過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蓮公主聖潔之名享譽七國,我一介粗人,怎麼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著杯,不喝,將酒杯在手中轉啊轉,半側身面對眾席,笑道:「眾位莫以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愛敬在下一杯,實則是當初和公主有一面之緣,算是半個故人,說起來真是在下的福氣。」
她這一說,眾人都來了興致,道:「不想孟將軍和佛蓮公主曾見過面?卻又是何時何地呢?」
「在無極國疊翠山,」孟扶搖笑,「當時公主遇上一隊強梁,護衛不敵,在下恰好路過,小小的幫了一把。」孟扶搖笑得謙虛:「那一面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來是英雄救美人。」有人接口笑,「孟將軍別賣關子,大家都等著聽呢。」
「其實也沒什麼,公主的護衛自然是英勇的,強盜自然都是凶惡的,所有的美人遇險橋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間展現出來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驚訝的。」孟扶搖微笑,「公主的氣度真是鎮定,對佛祖著實虔誠,當時鮮血飛濺,馬車傾倒,護衛一個接一個在馬車前倒下,公主盤坐馬車之內,淡定從容,及時為護衛們唸經超度,死一個超度一個,死一個超度一個……」
眾人聽著這話,乍一聽什麼都沒有,再一聽回味無窮,一殿的人都是人傑,不會連幾句話都聽不懂,漸漸都笑不出來了,佛蓮端著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搖猶自不罷休,繼續:「護衛們死得及時,公主超度更及時,竊以為那些忠心護主而死的冤魂,大抵還沒來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舉世無雙超度速度給揪出來送上天堂了,噫吁戲,身為公主護衛,死於公主身前,真是幾輩子不能修來的福氣,最起碼,一場法事的銀子免了。」
滿殿默然,連舉筷聲都不聞,只聽見孟扶搖一個人在誇誇其談,大肆讚揚鳳淨梵的聖潔、高貴、忠心護主侍衛死於前面色不改的淡定。
「更難得的是,那日,在下終於見識了真正的眾生平等,大乘博愛。」孟扶搖肅然道,「在下親眼看見,某個護衛死守馬車之前,拚命阻止強盜入內侵擾公主玉體,此護衛被一強盜一刀搠死,在下當時見著,一腔賤血立刻不高貴不淡定的激動了,上前砍斷了該強盜殺人的胳臂,此胳臂落於公主身前,公主一視同仁,將胳臂端正與護衛屍體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蘭珠霍地噴出了口中的菜,見眾人都轉眼來看她,連忙大力揮手:「繼續,繼續,精彩,精彩,著實膜拜,只是不知道該死不瞑目的護衛,和那隻胳膊同時升天時,會是什麼感受呢?」
佛蓮捏著酒杯,靜靜的站在那裡,她垂著眼睫一言不發,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她衣袖在微微顫抖,鳳四皇子愕然看著她,又看看孟扶搖,張了張嘴,怒道:「孟扶搖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公主的聖潔虔誠淡定高貴啊。」孟扶搖無辜的看他,「佛蓮公主含蓮出生,美名遍傳七國,總要有些實際的、親身經歷的光輝事蹟供人流傳,才好給我們這些粗人更進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為公主美名流傳,在下萬死不辭。」孟扶搖含笑看鳳四皇子,「殿下,難道你覺得我說的,不合你意嗎?」
不待鳳四回答,她轉身,向佛蓮長長一揖,萬分慚愧的嘆息道:「經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覺得和公主比起來,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誨,在下終於懂得了聖潔慈悲的真諦,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幾步,立在佛蓮正對面,身姿筆直聲音琅琅。
「那天回去後,在下感慨萬分,夜來輾轉反側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輓聯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興趣聽聽?說起來那也是為你的護衛寫的呢。」
佛蓮沉默著,抬起眼,迎著孟扶搖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點點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卻又深青如將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來,帶著針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豔,逼進孟扶搖眼中。
孟扶搖不避不讓,含笑看她,如果說佛蓮的眼神是帶毒的針,她的眼神就是含威的刀,兩人目光相撞,都覺得對方眼底火花一閃,亮得懾人。
她不答,孟扶搖卻根本不等她回答,舉起酒杯,聲音清晰,一字字道:
「任你丫拚命,我自齊齊超度,管他媽敵友,爾等個個升天。」
「橫批,蓮花聖潔」!
「好!好!對仗工整切中現實,字字慈悲著實精彩!」鼓掌的只有雅蘭珠,她笑眯眯小辮子亂飛,清脆的拍掌聲在靜得怕人的殿中驚心的迴響,「孟將軍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眾人齊齊垂下眼簾,拚命盯著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這兩人什麼時候結的仇怨,孟扶搖竟然在這樣的七國貴人齊聚的場合,當眾羞辱佛蓮公主,就不怕璇璣國將來的報復?
他們看著佛蓮背影,看不見她的神情,這個以寬憫慈和聞名七國的公主,會怎麼對待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羞辱?
只有孟扶搖看見了她神情。
佛蓮竟然在笑。
她平靜的、無邪的笑,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低道:「孟扶搖,本宮過來敬酒,不是為了來給你羞辱的。」
「你是為了來害我的。」孟扶搖也低笑回答,「你當然不會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裡,卻有好東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這麼客氣,這麼會勸酒,那麼多人擁護你為你助陣,我要不想撕破臉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來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來,我的命重要一萬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後一步,舉起酒杯,聲音提高:「有佛蓮公主對敵屍超度之德行專美於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獻那些為護持公主安危而死難的護衛們。」
她肅然將酒緩緩酹於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磚地面上無聲鋪開,在眾人屏息寂靜的目光中緩緩流向佛蓮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讓,鳳四皇子張皇又憤恨的看了看孟扶搖,又看了看佛蓮,伸手拉她:「妹妹,我們回座。」
佛蓮卻突然笑起來,她一拂袖,甩開哥哥的手,微昂著頭,單手負在身後緩緩回座,她始終腰背挺直,優雅尊嚴風度不改,一邊走一邊道:「本宮實在不明白孟將軍在說什麼,本宮一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強敵當前,除了驚嚇畏懼喃喃誦經以求佛祖保佑,還能做什麼?護衛拚死救護,本宮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宮貿然沖上,反倒要令他們分神顧我,更增牽累,至於敵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搖一眼:「孟將軍難道認為,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能夠從漫天飛舞的殘肢斷臂裡分出敵友?」
她輕輕的,雍容大度的,不以為意的笑:「不過,無論怎樣,難得孟將軍體恤本宮那些死難護衛,本宮代他們謝過。」
孟扶搖冷笑,還未開口佛蓮又道:「本宮只是不明白,孟將軍火氣從何而來?說起來,本宮和孟將軍將來還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難道當真如傳言所說,孟將軍……因妒生恨?」
孟扶搖正在喝水,噴的一下嗆出來,霍然抬頭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說她會是無極皇后,自己這個無極將軍遲早是她的臣?還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麼意思?看出她的真實性別了,還是只是暗指「孟將軍和無極太子有斷袖龍陽之私」那個傳言?不論是前者後者,她在這金殿之上,七國貴族高層齊聚場合說起這個,額滴神,她被自己氣瘋了?
此時眾人「嗡」的一聲,又是一場意料之外的震驚,不僅因為佛蓮詞鋒的突然銳利,更為那最後一句話而震動,他們當然想不到孟扶搖的性別,只認為——無極太子的未婚妻,竟然當眾揭出了太子的斷袖之私?無極太子多年不大婚,當真是因為喜好男風?
孟扶搖怔在那裡,盯著對面那個坦然侃侃而言的無恥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說的那句「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算準自己離開後佛蓮不會死心,八成還會趁他不在找機會造輿論,當她在七國面前提起兩人婚事時,以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和立場,明知她在撒謊,能怎麼駁斥?
孟扶搖的手,緩緩探進懷中,摸著那東西的輪廓,隨即笑了笑,問佛蓮:「公主,您在說,一殿君臣?」
佛蓮優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宮也就不必忌諱於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搖攤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時正位?」
「將軍似乎僭越了。」佛蓮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對本宮,已有定論,只是,將軍何以認為,自己有資格問這句話呢?」
註:文中孟扶搖對聯,隨手寫的,行家莫要與我計較平仄詞性對仗等等,俺沒精神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