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弟弟」的呼喚,飄在晚風中,聲音雖低,聽在耳中卻如此驚心。
雲痕宛如剎那間被那聲呼喚擊倒,突然就僵硬在了燕驚塵的劍下,他站在那裡,明明是未動的站姿,不知怎的便給人感覺他在那一線昏黃的微光裡一寸寸凍結下去,結成冰。
燕驚塵卻在微微喘息,驚疑不定的看著雲痕,從他的眉目一直細細看下去,直到看出淺淺的激動來。
遠處高踞牆頭的孟扶搖,這時才發覺,雲痕和燕驚塵,分開來看的時候很難將兩人聯繫到一起去,然而這樣面對面站著,便覺出形貌上一衣帶水血脈相近的相似來,一般的頎長而清瘦,一般的白得有些透明,能夠看出淡青血管的肌膚,一般的高而挺,特別直的鼻,以前沒發覺,只不過是因為這兩人氣質太迥異了。
雲痕卻似乎不願意接受燕驚塵這樣打量的目光,他突然轉過頭,好像沒看見脖子上架著的劍,就這樣從燕驚塵因為震驚忘記收回的鋒利劍身旁擦了過去,這一擦便在頸項上拉出一道血痕,燕驚塵吃了一驚趕忙撤劍,雲痕已經不管不顧鮮血涔涔的頸項漠然走開,拽起扒著牆嗚嗚嚕嚕唱歌的雅蘭珠就走。
燕驚塵還劍入鞘,急急追上,一把拽住雲痕衣袖,「雲痕!你是不是安姨的那個孩子?」
雲痕的肩顫了顫,從孟扶搖的角度能看見他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青氣,他霍然回首,道:「滾開!」
燕驚塵接觸到他的眼神,驚得手都顫了顫,他下意識一讓,雲痕已經直直揮開他的手,寒聲道:「我警告你,你不許提那個名字,你,和你們燕家,誰都不配提!」
「雲痕!」燕驚塵向前一沖,「當年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是隱約聽說過……但是……但是……其中是不是有誤會?你跟我回去,我們問個明白。」
「回去?回哪兒去?」雲痕半側臉,清俊側面漠然如冰雕,連眉目都似凍結了霜花般的寒意逼人,「燕掌門,請你搞清楚,你是上淵列侯,我是太淵臣子,我的父親叫雲馳,你的父親叫燕赤,我為什麼要跟你回去?」
燕驚塵猶不死心,還待勸說,雲痕目光一冷,橫劍一拍,竟然是拍向那青玉骨灰罐的,這回換燕驚塵嚇了一驚,連忙飄了出去,雲痕已經大步走開,他行出幾步,半回身,不看燕驚塵,只看著那黑暗的牆角,森然道:「燕掌門,今天的事,你若再對誰提起,或者妄想認親什麼的,不要怪我的劍不客氣!」
他的身影很快沒入巷子盡頭的暗色中,只留燕驚塵怔怔立在當地,用疑問和無奈的目光,送別這次相遇。
※※※
孟扶搖怕雲痕尷尬,在他出巷子前翻下牆頭,她一路沉默著飄進院子,飄回房間,飄到自己床上,坐下來才發覺某人竟然也不自覺的跟了進來,立即回魂,將他往屋外推,嚷嚷:「出去,出去,我的床上只能有一個男的!」
長孫無極含笑問:「哦?」
元寶大人目光亮亮不知死活的探出頭來,對著主子指了指自己鼻子——這個男滴,就是玉樹臨風區區不才在下我哈。
長孫無極依舊在微笑,突然喃喃道:「要不要閹了你呢?」
元寶大人立即伸爪一引,謙恭滴做退讓狀:這個唯一的男的,自然只能是驚才絕豔舉世無雙主子您哈。
孟扶搖立刻彈指神通將元寶大人彈開了出去,大罵:「丫的,從此以後你這個男滴也別想再睡我的床!」
「扶搖,我來不是想睡你的床。」長孫無極淡定如斯,打斷某人猥瑣且自戀的猜想,道:「我只不過是來借你那剩下的半個月魄練氣之寶一用而已。」他自顧自的找到那泡著的半顆寶貝,開門飄了出去,臨走前還回眸一笑,道:「我可沒興趣和一隻耗子兩個人睡一張床,何況還有一個人是個酒鬼。」
「唔……誰是酒鬼?這裡明明只有一人一鼠啊?」孟扶搖悻悻,接著便見雲痕拖著雅蘭珠匆匆而來,這才想起,雅公主喝醉了,照顧這個酒鬼的重任除了自己還有誰?
果然照顧酒鬼著實不是人幹的活,孟扶搖忙了一夜,也聽了一夜的「哥哥你大膽的向前走……」天快亮時,雅蘭珠突然翻個身,抱著她,口齒不清的喃喃道:「我們永遠不要做孟扶搖和鳳淨梵。」
她說得沒頭沒腦,孟扶搖卻立即聽懂了,她伸出欲待拍她睡覺的手停了停,再落下時手勢輕柔,她輕輕撥開雅蘭珠汗濕的鬢髮,低低道:「好,永遠不做孟扶搖和鳳淨梵。」
之後她攥著個毛巾睡著了,醒來時天光大亮,雅蘭珠扒在她肚皮上,元寶大人扒在雅蘭珠肚皮上,而正門外悠長的傳報聲傳來——戰南成邀她御苑打獵。
自從真武奪魁,孟扶搖便搬了家,戰北野那個苦心經營的秘密據點,她可不願暴露在天煞皇族面前,反正她有錢——姚迅在無極做生意做成了大款,尤其那個半路被孟扶搖綁上自己船的江北總督家的李公子,居然是個天生做生意的料兒,兩人狼狽為奸,大賺女人錢,但凡絲綢首飾服裝鞋帽胭脂水粉之類統統包圓兒,這幾天姚迅也過來了,送銀子來,順便打算在天煞推廣孟扶搖的高雅娛樂,於是孟扶搖腰包鼓鼓,連元寶大人的馬桶都換成了金子的。
孟扶搖的新宅子很招搖,她硬生生買下三個大戶院子,聯成裡外七八進,一進比一進裝潢騷包,尋常人只能進她的第二進,其實她只是為了將附近這塊地面都圈入自己勢力範圍,從她的院子的第六進一個房間的暗道下去,走出不多遠,便是戰北野那處秘密據點。
戰南成邀請,不過是雙方的又一輪試探,孟扶搖顛兒顛兒換了衣服準備過去,在花園裡被宗越攔住,毒舌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勁裝,道:「又要去騙人了?」
孟扶搖望天,這娃什麼時候能一開口說句好聽的呢?真是白瞎了那麼好的氣質。
「既然要騙,乾脆幫你騙得更徹底些。」宗越遞過來一個小小的蠟丸,「找機會掰開,灑在戰南成袖子上。」
「哦。」孟扶搖接了,也沒問什麼用途,突然若有所思道:「其實我很想什麼時候殺了戰南成算了,省得忍著嘔吐和他周旋,可惜戰南成自從上次被挾持,現在越發小心,誰也近不得他身了。」
「你現在殺他也沒有用,戰南成有太子,在外還有有權調動皇營的中樞三大臣,他死了,會有動亂,但未必能動搖大局。」宗越一口否定,又趕她,「盡囉嗦什麼,擋著我的藥圃陽光了!」
孟扶搖憤怒,一腳踩爛一株月見草,趁愛花如命的宗越殺人之前狼奔而出,百忙中還對蹲在窗檯上看好戲的元寶大人做了個暗示——等到宗越離開,元寶大人會代替她去好好「照顧」那些寶貝藥草的,撒撒尿啊施施肥啊什麼的。
戰南成派出迎接她的車馬在門口等候,一路到了天煞皇宮之南嶽山御苑,皇家儀仗一路排開,半山坡上紮了好些帳篷,拱衛著正中的金頂大帳,好些人聚在帳外侯傳,孟扶搖仔細一打量,笑了——都熟人咧。
那誰,不是前幾天大殿上扔劍給她叫她自裁的某某侯爺嘛?那誰,不是在某公主「自刎」時大叫「公主不可輕生」,很善解人意的救下某公主的某將軍嘛。
孟扶搖笑眯眯的過去,正聚在一起談論的眾王公貴族見她立即三緘其口,各自摸鬍子的摸鬍子望天的望天扯話題的扯話題——「啊,張小侯爺,今日這天氣著實是好,著實是好哈哈……」「呵呵王將軍,你今天這袍子足夠精神啊哈哈哈……」
「啊,張小侯爺,今日這天氣著實是好,烏雲蓋頂蜻蜓亂飛——啊,有只蜻蜓落在你冠上了,我給你撣——啊,不用客氣,馬上就好——啪!」
孟扶搖一巴掌撣掉了張小侯爺的發冠,順腳一踩將髮冠踩碎,對披頭散髮滿臉鐵青的張小侯爺微笑道:「總算把那該死的蜻蜓撣掉了……」張小侯爺眉毛一豎便要發怒,孟扶搖又尖叫:「哎呀,小侯爺這劍真漂亮,那天您要是扔這劍給我,保不準我一喜歡,就拿這劍自殺了,絕世劍下死,做鬼也風流……借我看看成不成?……哎呀不要這麼小氣嘛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嚓!」
「絕世名劍」一折兩斷,孟扶搖滿臉無辜的掂著那劍:「原來是個假貨!」
她謙恭的將劍塞回僵住的張小侯爺手裡,微笑:「只好委屈侯爺,當鴛鴦雙劍來用了。」
拍拍那青筋暴起想動手卻又被她輕鬆折劍那一手震住的張小侯爺的肩,孟扶搖哈哈一笑,一轉身,剛才圍成一圈的王公們早已做鳥獸散。
聳聳肩,孟扶搖大步跨向主帳,戰南成在帳門前看著,剛才一幕盡收眼底,卻沒任何表示,只和藹笑道:「孟將軍真愛開玩笑,只是這般縱情心性,容易得罪人。」
「草民是個粗人,」孟扶搖一攤手,咧咧嘴,「在哪裡都一樣,看不慣那些揖讓恭謙裝模作樣的德行,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得罪我,我揍!」
戰南成哈哈一笑,看出來心情愉悅,親自挽了孟扶搖的臂,道:「孟將軍千鈞力氣,還是去揍那些野獸比較合適!」兩人各自上了馬,戰南成一抖韁繩,道:「孟將軍,御苑之西有猛獸,以你武功,想必獵殺那些畜生比較痛快,去吧!」
「草民還是陪著陛下。」孟扶搖笑,「草民太淵獵戶出身,打獵這事兒,還是給各位王侯將軍們玩個痛快!」
此時參加御苑狩獵的王公將相們都放了馬撒了鷹一路煙塵滾滾馳向各個方向,呼哨聲歡呼聲不斷響起,孟扶搖老老實實跟在戰南成護衛身後,在御苑之南獵些小獸,將那些兔子獐子掛了一馬,天色將昏時戰南成回頭笑道:「回去吧,也累了。」
孟扶搖點了點頭,正要撥馬,突然身子一定,隨即一揚鞭快馬馳回戰南成身邊,道:「風中氣味似有不對,陛下快走,草民殿後!」
「這裡會有什麼危險?」戰南成失笑,「孟將軍小心太過——」
他的話聲突然僵住。
身後,突然起了一陣帶了腥氣的風,樹木搖撼山林低伏,林木間各色小獸都在驚惶逃竄,在一色蔭翠間劃出一、條條白紅褐黃的光,所有人的坐騎都開始瑟瑟發抖,腿軟著往地下栽,任憑主人連喝帶拉也不起作用,隨即樹葉一陣簌簌大動,隱約間黃光一閃,一聲低沉兇猛的低吼,自戰南成身後響起。
「嗷——」
腥氣越發濃烈,樹葉大片倒伏,躍出斑斕猛虎,碩大的頭顱一搖,一雙凶睛怒目已經盯住了近在咫尺的戰南成。
戰南成坐騎一聲長嘶,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登時將還在驚怔此地怎麼會出現猛獸的戰南成拋下馬背,直直滑向虎口!
血盆大口就在眼前,腥臭的涎水幾乎要滴上戰南成的臉,戰南成驚惶的拔刀,刀卻壓在身下拔不出,眼看著猙獰的虎首就在眼前,利齒如無數小匕首般寒光閃爍,戰南成眼前一黑,絕望的大叫一聲。
「護駕!」
一聲清越的厲喝刀子般擲出來,連同那個深色人影飛躍長空,剎那落在戰南成身前,來者身形快如流光,落地後絕不停息,黑光一閃,一刀已經劈在猛虎眉間!
血光爆裂,濺了一身虎血的孟扶搖頭也不回大喝:「蠢貨!護駕!」
驚呆了的護衛此時才知道趕緊奔上前,將戰南成護在當中,戰南成驚魂未定,青著臉色看孟扶搖一刀劈入猛虎眉間,順勢橫肘一頂,嚓一聲瘆人裂骨聲響,刀尖硬生生穿裂猛虎鼻骨,自鼻樑穿進,右眼穿出!
猛虎「嗷」一聲仰頭狂吼,震得林中地面都在微微顫抖,它拚命甩頭,甩出黏膩濃稠的血漿,滴滴答答濺得滿地都是,戰南成盯著那插著黑刀的血肉模糊的可怖虎頭,一邊在護衛護持下後退,一邊餘悸猶存的勉強笑道:「多虧了孟將軍……」
他話說到一半,忽聽身後又是一聲山搖地動的大吼,林木一分,又是一條斑斕黃影,挾著濃厚的腥風撲出!
居然還有一條!
那虎毫無預兆自身後撲出,一躍數丈,瞬間越過侍衛結成的人牆,蒲扇般的巴掌左右一拍,便將兩個守在戰南成的侍衛拍開,直撲戰南成!
戰南成只覺得眼前一黑,那熱烘烘的氣味濃厚的虎身已經當頭壓下!
他這次拔出了刀,刀光一閃也是不錯的刀法,一刀砍在那虎腰上,只換得那虎身子一扭,尾巴一剪已經將他掃了出去,隨即那虎一個猛撲,高高撲下。
戰南成跌在地下,心底只覺今日休矣,流年不利竟至如此程度,南苑從無猛獸,不想今日竟然出現,並且一出現就是前後夾擊的兩條!
而唯一能救自己的孟將軍,武器還留在那隻虎的眼骨中,卻又如何來得及!
「陛下莫怕,我來救你!」
聲到人到,黑影一晃,一人風般的從戰南成身邊掠過,二話不說,一拳擊出!
「砰!」
肉體和肉體猛烈相擊的聲音沉悶而懾人,僅是那一聲碰撞便能聽出彼此用力的兇猛和殺氣悍然,撞擊聲之後又是「嗷」的一聲虎吼,這一聲卻低沉壓抑,宛如吞著血嚥著肉,生生悶在了嗓子裡。
劫後餘生的戰南成和侍衛們齊齊抬頭看去,齊齊「啊」了一聲。
孟扶搖竟然一拳直直打入大張的虎口,赤手空拳從鋒利的利齒間穿了過去,不僅頂住了那虎欲待咬住戰南成的上顎,甚至直接打裂了那隻吊睛猛虎的咽喉,拳心從猛虎後頸穿出!
只一拳,虎死!
這種殺虎手法,這種凶悍拳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而孟扶搖情急之下赤手入虎口的悍勇,更令戰南成感激並震驚。
孟扶搖收起拳頭,手臂在虎口中穿過,衣袖早已撕破,更因為先前衝出出拳時動作太快,臂上被利齒深深擦出幾道血槽,她若無其事整了整袖子,將臂上血跡在虎身上擦了擦,又回身去另一隻虎屍上取回自己的刀,轉身對臉色青白的戰南成躬身:「陛下受驚了。」
「孟、孟將軍……多謝你……」戰南成目光自兩具死得極慘的虎屍上掠過,又看了看孟扶搖血跡殷然的手臂,語氣極為感激。
「陛下言重,草民分內之事。」孟扶搖莞爾,十分高興今天天煞之金只是擔任外圍和大帳警戒,陪著戰南成的是一大批武功不低實戰經驗卻一般的御林侍衛,哎,真是成全她表現自己的機會,瞧她剛才多騷包啊。
在成功的收穫了戰南成飽含感謝的目光之後,孟扶搖以「傷勢未癒用力過度有些脫力」為由,甩著她功臣般的劃滿齒痕的胳膊,在眾人既羨又妒的眼光中打道回府,一進門就揮著手臂咋呼:「獸醫,獸醫,多謝你啦——」
眼前白光一閃,某道圓球飛快竄過她身邊,獸醫隨即白衣飄飄的出現,神情平靜目光卻殺氣隱隱,恁眼神不像個光明清潔的大夫倒像個暗夜潛行的殺手,孟扶搖「啊」的一聲,立即想起自己走之前幹的好事,趕緊拎起被追殺的元寶大人落荒而逃,一邊逃一邊問元寶大人:「你做了什麼好事,獸醫竟然要宰你?」
元寶大人指手畫腳的答:「吱吱!」
孟扶搖默然,開始考慮要不要和它主子學元寶語,一雙手卻突然伸了過來,抓了她胳臂往房中一拖,道:「孟扶搖,你什麼時候可以完完整整出去,再完完整整回來?」
孟扶搖愕然低頭看自己,再愕然抬頭,道:「哪少了?哪少了?」
忍不住被她氣得一笑,長孫無極嘆息一聲,按她在凳子上坐了,又去取櫃子抽屜裡的藥箱,低頭細細在裡面翻找合適的金瘡藥,從孟扶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長長睫毛垂下,在眼下覆出一片弧度柔和的暗影,那眼神柔和而平靜,帶著淡淡的憐惜,怎麼看都不似政壇上出名的翻雲覆雨手腕高超的長孫太子,倒似某位淳和安靜的鄰家少年。
那樣的鄰家少年——對誰的影子心有所屬,便揣了一懷的春色如歌,踏青時邂逅桃花如血的春光,於芳草如絲間有所觸動般微微的笑。
孟扶搖心中動了動,為這一霎光影裡的長孫無極,然而立即便覺得心底一痛,與此同時臂上一涼,她輕輕吸一口氣,長孫無極立即抬眼看她:「痛?」
痛,痛的卻不是你手指按著的地方,而是那處血脈連接著的最終端的根源,是我的心。
孟扶搖垂下眼,臉上卻在笑,齜牙咧嘴的笑:「見鬼,你是幫我療傷還是趁機洩恨?瞧這手勢重的!」
「這外敷的明肌膏,按摩了藥力才能更好滲入肌理,將來不留疤痕。」長孫無極不理她,執了她手臂輕輕的揉,孟扶搖只覺得他指尖似個小火爐,揉到哪哪就起了火,燒得她渾身不自在,忍不住便要掙脫,「行了行了,別揉了,你家將軍我別的什麼都沒有,就是疤痕多,以後說不準還會更多,你治不過來的。」
「是嗎?」長孫無極突然抬眼一笑,孟扶搖盯著他那個笑容,直覺不對勁,霍地一下跳起來,可惜已經晚了一步,她手臂還在人家手中呢,長孫無極執臂的手一翻,直直滑上了她的脈門,手指一扣她立即渾身痠軟,隨即眼前天地一倒,長孫無極已經把她翻到了床上。
孟扶搖那個大驚,直著喉嚨尖叫:「元寶,元寶,快來,再不來捍衛你家主子你這輩子就沒希望奪取他的貞操了——」
元寶大人奔過來,長孫無極轉頭對它一笑,立即把它笑到了牆角去畫圈圈。
「元寶,你呆在某人身邊越久,越發智慧江河日下,大腦暗淡無光。」
元寶大人羞愧的垂下頭……修煉需千年,墮落卻只在一念之間,一失足成千古恨,鼠生不堪回首啊啊啊……
成功的一句話滅了愛寵,長孫無極俯身看瞪大眼張著白森森牙齒隨時準備在他接近時咬上一口的孟扶搖,笑了笑,道:「聽說閣下英明神武,勇冠千軍。」
孟扶搖「啊」一聲。
「聽說閣下闖長翰密林,盜大鯀古墓,鬧天煞皇宮,鬥雲魂月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斷一顆門齒,添滿身傷疤,英風豪俠,令人神往,在下自聽聞始,便著實仰慕,思之寤之,輾轉求之,求之不得,夢魂難安。」
孟扶搖張大嘴,口水差點滴了出來,他他他他他在說啥?他他他他好像在生氣?他他他他好好地幹嘛生氣?他他他他早不生氣為啥到現在突然生氣?
長孫無極繼續對她笑,笑得那個尊貴優雅和藹可親:「今日難得有機會,將軍願意給在下觀摩諸般記載將軍英勇偉績之傷疤,在下不勝感激……」
他他他他啥意思?孟扶搖腦子呆滯的轉了三圈才反應過來,「啊!你要脫我衣服!」
「錯。」長孫無極繼續爾雅的笑,糾正她,「是我要親眼觀摩將軍的傷疤。」
「那有什麼區別啊啊啊……」孟扶搖淚奔,「長孫無極你這個流氓,你要敢動我衣服我就閹了你——」
「哧啦——」
兇猛的、要閹人的孟將軍呆住了。
後背涼涼地,感覺到未關的窗戶裡透過的風掠過肌膚,那種直接的觸感讓她確定——衣服真滴真滴被扒了!
孟扶搖立刻就要放聲大嚎,某人手疾眼快的一指點了她啞穴。
孟扶搖咬著枕頭,將之當成長孫無極——你丫的今天是吃錯藥了還是思春了,好好地光天化日之下扒我衣服……我滴春光啊,我保養了十八年沒給人看過的美背啊啊啊……
一根微涼的手指點上來,按在了她背上,指尖似乎沾著些藥膏,涼而滑潤,抹在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上,一點一點細心塗過,那在背上游移的指尖輕而溫柔,如風行水上,激起肌膚的漣漪,一圈圈擴散,直入心底。
孟扶搖微微的僵了僵,輕輕咬了咬唇,手指悄悄蜷起,揪緊了身下的被單。
日光散漫的從窗扇中瀉進,光斑中飛舞著浮游的塵絮,迷濛中自有一種溫軟透徹,光斑下長衣輕垂的男子,手指輕柔的一一撫摸過身下女子帶著傷痕的肌膚——那肌膚晶瑩剔透,背部線條優美流暢,流線精美如絕品玉瓶,卻有些仿若裂痕的傷痕鏤於其上,那些淡紅的傷,便漸漸倒映上男子深邃渺遠的眼神,微微泛上些血色,似上心上細密的疼痛,寫上了眼底。
空氣中有難捱的沉默,那般厚重的壓下來,孟扶搖突然有些心虛有些惶然,怔怔鬆開了嘴裡啃的被單。
聽得頭頂的人,手指慢慢的移過那些傷疤,良久才淡淡道:「扶搖,你要痛快的過日子,我不攔你;你要淋漓盡致的拚命,我雖不願,也不攔你;但是我很不喜歡你凡事必須要做到十分的性子,不喜歡你懂得愛惜別人卻不懂得愛惜自己,不喜歡你對有些事,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卻非要以最激烈最決絕的方式去碰撞,比如今日你去打獵,要市恩於戰南成,為什麼還要讓自己受傷?只為了讓他更震驚印象更深?你告訴我,你值得?」
孟扶搖眼淚汪汪——丫的我當時沒武器哇……丫的我沒考慮那麼多哇……
不過……她心虛的眨了眨眼,好像是可以不必受傷的……靠,長孫無極這種生物,活得累不累啊,連她拳頭揍狠了也要操心。
「扶搖,你可以奮勇拚命,但不應好勇鬥狠,我但忘你今後多多愛惜自己,莫要再和我說什麼頭掉了碗大一個疤之類的話,」長孫無極涂完那些新舊傷疤,將瓶子收好,慢條斯理道:「你可想過,我聽見這些話,看見這些傷疤心中的感受?」
孟扶搖垂下眼睫,眼神四處亂閃,不去接觸長孫無極的目光……好吧,我錯了,你看了我我也不計較了,哥哥你可不可以把衣服給我穿上?
結果那人優雅起身,將藥瓶放好,理了理衣袖,淡然道:「我知道你這人是個榆木腦袋,向來聽不進別人的話,為了讓你印象更加深刻……衣服你自己穿吧。」
他施施然飄了出去,留下孟扶搖氣歪了鼻子——你點了我的穴道我怎麼穿衣服!
長孫無極走到門口,突然停了停,孟扶搖大喜,以為他想起來給她解穴了,結果他扶著門框,好像方才想起來一般道:「對了,以後你若再胡亂拚命,還是照此辦理。」說完指尖一彈,毫不猶豫的揚長而去。
孟扶搖滿面鬱卒抬頭望天——他只解了她的啞穴,存心逼她向雅蘭珠求救,以雅蘭珠那性子,一定要笑話她足足半個月以上,她想要不印象深刻都不成了。
不就是嘴快胡咧咧說了錯話嘛……悲憤!
什麼叫真正的狠人,這就是!
※※※
當雅蘭珠被孟扶搖拚命喊過來,替她解了穴之後,果然捂著肚子笑了半天,笑完了卻拍拍她的肩,道:「我不得不說,你這人雖混賬,運氣卻真好。」
孟扶搖白她一眼,看著雅蘭珠滿臉豔羨的走了,自己抱膝坐在黑暗裡,良久,悠悠的嘆了口氣。
天色將黑時她爬起來,想起雲痕昨天酒醉,這人居然是個不能喝酒的,回來後有些發燒,到現在還沒爬起來,便下廚做了蓮子八寶湯,本來只做了一碗,想著獸醫也辛苦,又加料,再想不能重色輕友,雅蘭珠好歹幫她解穴了,再加,又想元寶大人愛吃甜食,再加,最後很不肯承認的又加了料——至於加給誰?不知道!
她端著好大一鍋湯,各房親自送去,雲痕還在睡著,臉色很難看,似乎還在隱約做著噩夢,低低喘息,不斷的微微掙扎,額頭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來,孟扶搖放下碗,取了汗巾幫他拭汗,他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搖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將手向外抽,雲痕卻攥得極緊,似乎溺水的人攥住了浮木般不肯放手,甚至用上了內力,孟扶搖怕他陷身噩夢真氣不穩,自己貿然和他角力會害他受傷,只好不動。
此時的姿勢有些尷尬,雲痕躺著,大力將孟扶搖往自己身前拉,孟扶搖拚命抵著,身子別彆扭扭的半傾著,從某個角度看去,就像孟扶搖傾身在雲痕身前一般。
屋子沒有點燈,月光照得房內半明半暗,他們隱身暗處,寂靜中聽得呼吸相聞,孟扶搖直覺有些不妥,空著的那隻手想去點燈,摸索了半天反將蠟燭碰掉在地上,只好無奈的一嘆。
黑暗中那人卻突然將她手靠近頰邊,輕輕摩挲,孟扶搖身子一僵,趕緊不管不顧伸手去撥,卻聽雲痕低低道:「……娘……」
孟扶搖怔住,聽得那人微微的嘆息,呼出的熱氣噴在她手上,濕濕的,那陣熱氣過去,便只剩下涼涼的水汽,像是某種久埋在心底黑暗處的,深淵般的沉黯心情。
「……娘,你爬出來沒有?爬出來沒有?」
什麼意思?
「你把我推出來了……你自己怎麼就爬不出來了呢……」
「那些泥土……好腥啊……」
泥土?
孟扶搖僵在黑暗中,看著蒼白的,微微痙攣的雲痕,這個清冷沉默的少年,從來都將滿懷的心思長壓心底,直到昨日,酒後小巷邂逅燕驚塵,那些深埋於記憶深處的疼痛的回憶,都似被燕驚塵那聲「弟弟」,從噩夢的深淵裡喚出,緩慢蠕動著,爬回帶著血色的疼痛的前塵往事裡。
被活埋的母子……母親推出了兒子……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孟扶搖的手指顫抖起來,雲痕的身世,她猜想過,堂堂燕家如何會讓親生子流落在外,成為宿敵的養子,一定有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卻也不曾想到,會這般的淒慘。
她顫抖的手指被雲痕捕捉住,他似是感覺到那份心情的微顫,更緊的抱住了她的手,五指深深扣住了她的手指,他喃喃道:「我拉你上來……我拉你上來……」突然大力一拉。
孟扶搖正在震驚的想著雲痕的身世,冷不防這一拉,身子一斜,栽在雲痕胸前,雲痕立即將她大力抱住。
孟扶搖立即掙扎欲起,忽然覺得身後似有微響,她在雲痕身上扭頭,便惡俗的發現。
※※※
長孫無極正站在門口,深深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