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心又跳了跳。
汝涵是誰?他的……妹妹?愛人?
她沉默著,不想開口去問,宗越既然已經提起,那就是終於願意主動和她談起過去,她只負責聽就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自幼指腹為婚,小時候我是不喜歡她的,那麼一個黃毛丫頭,大戶人家的女子,竟然喜歡舞槍弄棒,她看起來也不喜歡我,當眾說我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十足廢物,我們曾經一怒而別,發誓娶誰也不娶你,嫁誰也不嫁他。」
他笑了笑,撫摸手中古壎,眼神遙遙投向深遠天際,那些兩小不無猜,青梅恨竹馬的日子,早已壓成了舊書中一枚薄薄的樹葉書籤,透著年華的蒼老經絡,枯脆易碎,以至於他從不敢輕易擷取,害怕指端觸及的那一刻,「啪」一聲,化為永久的記憶粉塵。
「後來,那一年,我家中……遭變,家裡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在家族護衛的保護下,日夜驅馳三千里,死裡逃生無數次,終於逃得一命,當時對頭勢大,無人敢為我家喊冤辯白,其實那也是常理,世人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聽說,在我家勢敗之後,還是有人站出來說話的,那就是她,她背著從我家廢墟裡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裡,當著他的面將碎碑摜在地下,塵灰漫天裡她戟指大罵,『三代以上,先祖聖靈之前,磕頭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竟至悍然操刀!公忠賢德者薨,謀權篡奪者王,昭昭日月,不照精誠!』當時滿庭人人變色,唯她顏色不改,又道:『我為越之未亡人,亦是該殺之列,請殺!』被我那仇人當堂拒絕後,她又負碑而去,繞鬧市三週,眾目睽睽中笑稱:『聶汝涵必殺此獠!』」
負碑闖殿,鬧市顯冤,那個逝去七年的錚錚女子,從淡淡幾句話裡邁步而出,依稀紅顏風骨,風標絕世,宗越眼底泛起淺淺水光,孟扶搖卻忍不住合掌一讚,心馳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你們有些地方,很像,不過相處越久越發現不同,只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剛柔並濟,她太過剛而不折皎皎不群,不然也不會……」
他聲音低下去,孟扶搖嘆息一聲,抱膝望月無言,心底卻掠過一個疑問,聽宗越那口氣,他那仇家應該是個勢大的狠人,為什麼聶汝涵挑釁如此,公然辱罵,依舊沒殺她?
「當時我卻並不知道她做了這些,我甚至以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為當時國內貴族都知道,聶汝涵名是聶家千金,實則卻是我那仇人托養於聶府的私生女,不過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沒人敢告訴她,自此後她真的開始不顧家人阻攔四處拜訪名師學藝,要學成武功代我報仇,聶家人拿她沒辦法,去求助她那親生父親,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師』教她學『驚天之藝』,汝涵很高興,沒日沒夜的學了,她是貴家小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試,她便和家裡武師比武,每次自然是贏的,於是她便覺得自己武功有成,當真去刺殺她父親,自然是刺不著的,她不甘心,不知從哪裡聽說我還沒死,便想著找到我,一起殺。」
孟扶搖聽得絕倒,要不是因為實在氣氛悲涼佳人已逝,險些就要笑上一笑,哎,這個剛烈而可愛的女子,若還活著該多好?毒舌男也許就不會這麼寂寞著毒舌了。
宗越轉首看她一眼,眼神裡也有淺淺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颯爽的女子,不會介意這個。」
孟扶搖輕輕道:「我想她更願意看見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轉過頭去,輕輕撫摸著掌間金紅色的壎,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微啞。
「她在江湖飄蕩,她那點武功自然是不夠看,然而她那親生父親是個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著她,一旦逢上危險場合,便不動聲色用飛針替她打發了,以至於誤打誤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個『天針魔女』的名號。」
孟扶搖這回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別國,她真的遇上了我,當時我在和人決鬥,她無意中撞見,『啊』的一聲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層次,我卻因為看見她而分神,在對手手下落敗受傷,她救了我,照顧我很久,我醒來時卻一掌將她推開,誤以為她身後那些隱伏的侍衛,是為了來圍殺我的。」
「那晚下著大雨,我們在一個山洞中,我在洞裡,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讓她進去,卻說『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麼是真正武功,我被誤了……阿越,我聽說你學醫學得很好,你幫我,你幫我提升武功,我們一起回去殺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滾,她看我半晌,爬起來走了。」
那夜風雨蕭蕭,山風怒吼,洞裡洞外的未婚夫妻,因為命運的森冷的誤會,最終沒能相擁一起取暖,而此後,也再不會有相擁的機會。
「再見她,又是一年後,在一處客棧,我看見她和一個青衣男子有說有笑的進了客棧,我在樓上打量她,覺得她氣色不佳,好像有點真氣淤塞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一年,她從哪練出了真氣,我有心叫住她為她疏通治療,然而看她對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樣,又覺得不快,便自顧自回了房,而他們開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時,我聽見隔壁房門微響,當時心中憤恨,想著果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沒理會她著實是再正確不過,接著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那時是夏天,用的是竹床,一有動靜,真是響得不堪,我聽得心煩氣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殺掉那對姦夫淫婦,又覺得讓我看見那樣一幕,實在是天底下最骯髒的事……」
他仰起頭,閉上眼,突然沉默下來,良久,濃密的睫毛底綻出晶亮的水珠,他輕輕道:「我最終沒有過去,最終沒有過去……」
前塵往事撞入搖搖欲墜的破碎記憶,帶來揪心的疼痛,宗越氣息起伏,金紅色的壎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發出破碎的呻吟,孟扶搖輕輕伸手過去,取走那壎,道:「她的遺物吧?別弄壞了。」
宗越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平復了氣息,轉首對她一笑,他那笑意著實不像笑,孟扶搖閃著目光掉轉頭去。
「那天清晨我便結賬要走人,出門時正逢著小二敲隔壁門,我目不斜視從那門口過,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門開了。」
門開了。
多少年前那扇門緩緩開啟,日光瀉入,照亮那間小小的房間,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從此後他便多了一處永痛於心的黑暗。
那扇門在記憶裡,從此永不闔起,心鎖萬千,鎖不住陰霾一層。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個青衣男子屍體。」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雖然從宗越的敘述裡,她知道聶汝涵絕不會是水性楊花和人徹夜歡愛的女子,然而這般突兀的死亡,依舊讓她因命運的寒冷而驚異。
宗越語氣卻平靜了下來,似乎說到這裡,不過是痛的最痛,痛到極致便也麻木,無所謂更痛一分,他柔和的側面寫在月色裡,月光照著他比尋常人更淺幾分的發色和唇色,那般淺櫻般的色澤,讓人想起春風裡開得婉轉的花,然而那花,其實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來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數的,所以刀在枕邊,但是兩人大概有掙扎,掙扎中,她雖然殺了對方,但是那堵塞虛浮的真氣突然走岔,後來那竹床吱吱嘎嘎,是因為她走火入魔臨終時,痛苦輾轉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遠遠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觸摸什麼……」
孟扶搖咬住了嘴唇。
那樣的,淒涼的死去……
小城客棧,燈火全熄,一個在黑暗中竹床上為生命做最後的掙扎,一個在隔壁因誤會而怒火熊熊,最終沒有邁出那關鍵的一步。
她死時,不知自己無聲呼喚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時,他不知她從未負他。
聶汝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瀕死的虛幻中努力的摸那堅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愛人的胸膛?
她卻永遠不知,板壁之後,就是他真實的溫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說話。
孟扶搖卻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釋。
關於那個「急切」的緣由,不過是來自於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結而已。
當年,如果他幫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會有她後來病急亂投醫,胡亂強練真氣,以致後來危險中輕易走火入魔,暴斃客棧。
當年客棧相遇,如果他一見汝涵氣色不對便為她醫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
這兩個葬送了他一生歡喜的錯誤,造成了他日後的急切之心,他那麼努力的幫孟扶搖提升武功,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在遇見危險時,像汝涵那樣,因功力不夠不足自保,最後反而害了自身。
他那麼努力的幫孟扶搖控制傷勢,一有問題就立即用藥物壓下,拒絕給她自身調理循序漸進自癒的機會,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像汝涵那樣,錯過了那個最快治療的機會,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裡,害了性命。
宗越「醫聖」之名,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治病療效極快,他一旦接受病人,必全力以赴,不眠不休沒日沒夜的務求在第一時間治癒,以前孟扶搖以為這是他的個性所致,現在才知道,所有的急切,來自於一個永遠不可挽回的錯誤。
那些沉在夢魘深處的,不可追記的往昔!
孟扶搖一聲嘆息,悠悠散在風中,宗越卻輕輕接過她掌中的壎,愛惜的撫了撫,湊近唇邊,一段流水般婉轉山嶽般沉厚的樂曲從他唇間流瀉而出,帶著古意的憂傷,還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記憶,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蹁躚一舞,舞姿輕盈不曾踏碎紅楓,然而再怎麼溫存的挽留,時光和年華都已老去,落葉也再回不了原先的枝頭。
一曲《傷別離》。
人們總在傷著別離,然後推拒著相聚。
他慢慢的,在涼亭之上,夜風之中,明月之下,吹他的古老的壎。
那年小小的錦衣華服的人兒,冰雪般明亮的眼眸,叉著腰罵他——你這瘦雞十足廢物,日後都保護不了我!當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然後多年後驀然回首發現,一語成讖。
而那年玄元山上,珍珠簾開明月滿,那掠過柳枝的少女,驚飛一樹簌簌的綠葉,他在那般漫天綠塵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驚鴻一瞥的眼眸——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飛入眼底的雪花。
再就是碧水之上,一飛袖的援手,她長髮垂落在水面迤邐,身姿那般優美的將彎未彎,一抬首目光勝雪,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竟想起多年前那個和他青梅不竹馬的女孩,那般的不豫突然湧上心底,他乾脆棄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帶,只為了更快的走開。
走開,走不開,那般命運的兜兜轉轉,無極紅石山前相遇,她攔路搶劫的潑皮強盜勁兒,活脫脫當年揣著草包武功懵懂無知闖江湖的「天真魔女」。
突然就那麼想留下她,於是,一斛春成了強搶小廝的藉口。
小廝天生我才,絕非天真魔女,他陪著她,從德王府走進姚城,看她在飯桌前為紅塵溫暖垂淚,看她為救胡老漢一家殺戎人斬草除根,看她在那奸猾蘇縣丞面前,前一刻侃侃而談後一刻翻臉殺人,看她迅速收服縣衙衙役,驅策他們報假信,從蘇縣丞的屍體裡探出優美的手,卡住凶悍謹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
那樣一個凶狠又善良,狡詐又坦蕩的女子。
那樣一個隨意又自愛,寧可選擇以鎖情化毒,也不願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
他終於漸漸發覺,她是她,她不是汝涵,那怕那雙眼睛同樣出奇明亮,哪怕那性格同樣外在剛烈,然而那內心裡,她們如此不同。
汝涵用剛烈拒絕柔軟,她用剛烈包裹柔軟。
姚城被圍,她竟選擇詐降孤膽入敵營,萬眾唾棄中她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腔熱血丹心卻遭霜雪之凍,竟險些被逼城門自刎。
他當時正在穹蒼採藥,消息好容易傳到,手一震,一枚千辛萬苦采到的龍珠草落入深淵。
他卻已顧不得,急急下山,數天內跑死了幾匹馬,險些跑得舊疾復發。
回來看見她無恙,一口氣就那麼長長的吐了出來,心深處有些什麼東西,瞬間緩緩坍塌。
長孫無極的「死訊」到來,她被擊倒卻依舊站著,鋼鐵般的靜而冷,她不哭,她要讓仇人哭。
他看著她沉靜麻木而不動聲色的做著那些事,想起發誓要殺自己親生父親為他報仇的汝涵,她用單薄的、千金小姐的背脊背著沉重的功德碑,一步一挪走了三里路,重重在大殿之上摜下碑石時,她被壓得吐血,然後再抹去鮮血,再背著碑石繞鬧市三圈。
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時還沒練武的汝涵,是怎麼背得動的?
這樣的一些女子。
她們在世人驚訝目光中走過,歷風雨霜雪不改堅執。
她們因堅持而魅力獨具,在十丈軟紅裡矯矯不群。
他於是以為,他只是欣賞這樣的女子,希望有著汝涵的烈,卻比汝涵更溫暖更廣大的那個女子——被保護、順利前行,不要再像汝涵那樣,淒涼終了。
然而,當真如此?
昨晚,長孫無極那一聲輕輕詢問,如響雷劈破心底迷障,他在那樣的豁然一亮裡看見自己,那些自號冷漠卻牽扯不去的心意。
汝涵,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緣淺的未婚妻,他們一生相遇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以至於現在他記得那樣虧負的疼痛,卻已在記憶中漫漶了她的面容。
孟扶搖,卻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的,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風景。
而他為何如此?為何如此?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還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運?
因為在意,而懼失去。
那些寫在心思最深處的感情,早早霜冷長河,卻又終於緩緩激流揚波。
只是那波浪終於激湧,卻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屬於她的千里長堤,也許早已照上另一輪月光。
宗越淺淺的笑起來,舉壎而吹,淡淡的發掠過淡淡的唇,在月下淺緋如櫻,那樣代表著生命之弱的色澤,像是他這一生看似飽滿的表象下永久的蒼白。
《傷別離》。
她在身側,我傷別離。
※※※
一曲壎曲,嘆無聲。
宗越始終那樣淡淡的吹著,眉宇間月光深深,孟扶搖抱膝坐在他身側,長髮散在風中,靜靜看著他柔和的側面,想起那個一生追逐一生撞壁的女子,想起屬於她和他們的森冷命運。
想起自己身側這些玉堂金馬的天之驕子們,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雲痕、燕驚塵。
是不是所有立於高處的人們,都注定要比尋常人多受一番紅塵的傷?
當他們擁有了身份、財富、地位、學識,神便要收回一些屬於人間的平凡幸福,給那般美滿鍍上命運的烙痕。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她輕輕站起來,這一刻屬於宗越和他的未婚妻,這個悼念的日子,誰也不該輕易打破。
她慢慢離去,不知道涼亭之上,月光之下向月吹壎的男子,心中真正飄過的那個影子,和她的背影重合。
直到她離開,宗越始終沒有回頭,他輕輕撫著壎上的音孔,平靜的笑。
「汝涵,為什麼我覺得,和她遇見,是你冥冥中給我的懲罰?」
孟扶搖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間,失魂落魄的爬上床,然後她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輕輕「呃」了一聲,孟扶搖推他:「我今天沒心情,不想玩笑不想揍人,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今天沒心情。」那人不動,伸了修長的手來牽她,將有點蒼白的她納入自己懷抱,嗯,位置大小剛剛好,多麼契合的相擁。
「所以我來負責送你點好心情。」
兩人之間還有一點空隙,元寶大人立即爬過來,填滿。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拒絕,「熱。」
那人立即很合作的調節溫度,他真氣本就偏陰寒,一經流轉,涼涼的甚為舒服,又把元寶拎到肩頭上,孟扶搖這下倒有點不捨得了,抓過他掌心來蹭了蹭,道:「長孫無極你難得這麼乖。」
頭頂那人笑了笑,胸膛微微震動:「對你這樣的,硬不得軟不得,只好乖點,也許還能獲得孟將軍勉強一顧。」
「說得真可憐。」孟扶搖笑起來,睡意漸來,眉眼花花的道,「不知道多少人被你的佛口蛇心給騙了去。」
長孫無極含笑低頭看她,那女子身姿婉孌,沉在一室明滅的月光中,因為疲倦有點眼眉困頓,素日明朗的氣質便多了幾分煙籠霧罩的迷離慵懶,那扇在他掌心的濃密長睫,讓他想起貓兒,一般的懶,帶點黑夜中潛行的神秘。
那掌心搧動的睫毛,撲撲的癢,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輕輕道:「聽見什麼故事了,這麼丟心失魂的?」
孟扶搖沉默了一瞬,和他說起汝涵的故事,末了總結的道:「由來誤會害人,真是再也錯不了的事。」
長孫無極卻道:「不,不是,之所以會有這般致死的誤會,是因為還不夠愛。」
孟扶搖不服氣,反駁:「你看宗越那般懷念,還不叫愛?」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男人不是女人,會將愧疚懷念和愛混為一談,不過不必和小傻瓜解釋那麼多,好歹那是個情敵。
孟扶搖心不在焉揪著元寶的毛,又問他:「長孫無極,為什麼你,你們,特別容易經歷些尋常人經歷不了的事兒。」
長孫無極笑了笑,堵住大怒要咬人的元寶的嘴,將它塞到床角,用枕頭壓住,又拍她的背哄她睡覺,道:「我們本來就不是尋常人嘛。」
孟扶搖聽得一笑,覺得這個人真自戀,轉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豪門,本就是世間傾軋最烈最黑暗最骯髒的門庭,撐在皮子外的高貴和掩在骨子裡的污穢同存,縱觀七國,哪家豪族門楣沒有染過血?哪家巨戶枯井裡沒有投過屍?哪家皇宮沒有飄蕩過權爭失敗者的冤魂?
她輕輕的嘆息,道:「以前我聽過一句話,一公主在國破之前,掩面而哭: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倒霉,遇上滅國之災的公主自然是最慘的,現在我才知道,便是太平年代的公主皇子,也一樣很倒霉……長孫無極,有沒有這樣一個皇朝,平等,明亮,權力制衡,雖然有著不可避免的黑暗和不公,但在盡著最大的努力公正公平?」
長孫無極沉默著,半晌答:「等你來建造。」
孟扶搖卻笑起來,掩著眼往榻上一倒:「我真是昏了,一個讀史的人,問出這麼傻的問題,在封建體制、生產力低下的五洲大陸談平等和權力制衡?不等於和中國男足談論什麼時候拿世界冠軍,和鳳姐談論人類的自知之明一般荒唐嘛……等我來建?我要真在這裡一輩子,我就建,現在,沒空。」
她疲倦的閉上眼,感覺頭頂有人輕輕靠近,溫醇語聲如春雨掠過耳畔:「為什麼沒空?」
「……回家。」孟扶搖翻了個身,懶洋洋回答,又軟綿綿揮手:「出去記得帶好門。」
她沉入睡鄉,沒有聽見回答,只在黑暗的幕布落下的那一霎,感覺到額頭被午夜微微濕潤的風拂過,那風久久盤旋不去,夾雜著纏綿而溫柔的嘆息。
※※※
日子恢復了平靜,因為月魄之寶引起的爭吵和長夜裡對一個逝去女子的共同懷念,都已被擁有和聆聽的人珍重收起,不忘卻,也不提起,前路還是要走的,向後看看見倒影,向前看才是陽光。
孟扶搖和戰北恆最近相處得不錯——她那日一句「王爺命不久矣」雷倒戰北恆,險些被他喝命侍衛趕出門去,然而孟扶搖當時只是坦然高坐,慢條斯理喝茶,道:「屬下一腔熱血,甘冒奇險予王爺醍醐灌頂,王爺還要逐我出門?行,我出了這門,下次可就不會進來了。」
說罷她整衣便走,還命王府侍衛:「好生給我引路,下次你們就見不著將軍大人我了。」
戰北恆給這個似精明似愚鈍,似大膽似無知的混小子將軍氣得哭笑不得,卻也喝住了侍衛,留下孟扶搖來喝茶聊天,兩人喝了好幾次茶之後,戰北恆才終於漫不經心問:「當初那話,怎解?」
「無解。」孟扶搖答,「王爺心知肚明,無需我多說。」
戰北恆斜睨她,很久之後才道:「那你又待如何?好好的陛下駕前紅人不做,跑來給我通風報信?」
「男人嘛,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孟扶搖嘻嘻笑,「龍虎大將軍算什麼,從龍開國之臣才是真正宏願!」
戰北恆又一次被她給刺激得跳起來,「大膽——來人——」
孟扶搖微笑,端坐不動。
戰北恆話到一半果然止住,瞪著她,氣得呼哧直喘:「你你你你你你你——」
孟扶搖很可惜的站起來,攤手:「哎呀,不拖我上金殿了?不抓我砍頭午門了?我本來還想著,能和親王殿下一同黃綾裹枷死在落龍台,是很榮幸的事呢,哎,可惜可惜。」
戰北恆手按著桌子,拿這個憊懶小子沒辦法——能當真就這句話拖他上金殿?皇兄只要問一句「他如何會在你府中和你說這個?」,再聯想到什麼什麼,自己這個大逆罪名,絕對比他重!
這小子,惡毒!
孟扶搖卻道:「我知王爺難以信我,無妨,王爺終有一日會看明白屬下精誠的。」
她搖搖晃晃出王府,去和皇營同僚們相見歡,皇營統領謝昱為人不苟言笑,處事死板,不得人心,倒都覺得新來的副統領,大方,爽氣,又不愛插手諸般事務,對他們平日裡一些撈錢手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人!
玩了一陣賭骰子,孟扶搖又輸,輸得沒心沒肺的笑,隨手掏出大錠銀子往那一擱,道:「兄弟今天沒帶散碎銀子,就拿這個吧。」
有人便為難:「沒秤呢,怎麼找給你。」
孟扶搖一揮手:「找什麼找,記著,下次輸了方便!」說著便向外走,「兄弟去尿尿。」
身後一陣哄笑,有人道:「還有留銀子輸的,小孟統領,痛快!」
孟扶搖揮揮手——什麼痛快?八成在背後笑,還有詛咒自己下次再輸的?傻人!
她走出營房,沒去茅廁,她自然從不在外面上茅廁,走了幾步,果然迎上一個面白無鬚的男子,看來眼熟,是宮中的太監。
那太監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捏著嗓子道:「小孟統領,陛下召你進宮呢。」
孟扶搖「哦」一聲乖乖跟著去了,神情坦然,對一眾內侍古怪眼光視而不見,戰南成在御書房等她,她大禮參拜了,戰南成卻沒了前段日子的熱情和藹,彷彿沒聽見,也不叫起,孟扶搖就耐心跪著,數著地下的方磚格子。
好久以後戰南成才撒了書,好像才看見孟扶搖,拖著聲音笑道:「孟統領最近就任新職,好生繁忙,也不來宮裡了。」
孟扶搖眨眨眼睛,答:「陛下你沒宣微臣咧。」
倒堵得戰南成嗆了一嗆,半晌道:「你就不能請見?朕看你鑽恆王府門子,不是很慇勤麼?」
這麼快就忍不住了,孟扶搖鄙視,老戰你和長孫無極那廝真的不是一個級別的,難怪他都懶得出手對付你。
戰南成盯著孟扶搖,以為這小子一定要惶恐請罪,結果她清清脆脆道:「陛下微臣跪得膝蓋酸咧。」
滿殿絕倒,戰南成臉黑了又白了,半晌想起果然如信報所說,這就個粗人,膽子大到無邊無沿,心機淺到一眼見底,和這小子較勁,真是白費力氣。
於是只好叫起,還賜了座,孟扶搖高高興興坐了,和戰南成胡亂談些皇營事務,戰南成看她那坦然勁兒,實在不舒服,又曉得和她繞彎子沒用,只好直接提醒:「你一個外臣,交結王公太勤不好,恆王府那邊想來沒有那麼多公務要你回報吧?」
「是沒啊。」孟扶搖很直接的搖頭,「王爺是微臣上司嘛,他叫微臣多走動走動,微臣怎敢不遵。」
這話又把戰南成堵了,悶在那裡覺得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二百五,油鹽不進的料兒,鬱悶著又覺得放心些——對於帝王來說,臣子,尤其是武將聰明有城府狠了,可不算什麼好事。
孟扶搖卻又高高興興和戰南成談王府諸般笑話,把那些八卦官兒嚼的舌頭都說給戰南成聽——「王爺十八房姬妾,號稱十八仙,他們說王爺就是那菩薩,把仙們鎮得服帖,也不知道從哪打熬得好筋骨,八成是太醫署給的好方子,攛掇微臣和王爺要個,王爺先還不認,嘻嘻,微臣說微臣想娶三個老婆,日日震旦好快活,就怕傷了我練武人的身子,百般纏磨著王爺才叫人抄了個給微臣,再三囑咐不許傳出去,微臣嫌那字認不清,自己去他府裡醫官那裡偷偷抄了個——陛下您要不要?」
戰南成聽得哭笑不得,這成什麼了,君臣談論王府風流軼事,共享壯陽沖劑?傳出去自己不是好大一個昏君頭兒,連忙拒絕,孟扶搖卻掏出那張髒兮兮的紙往他手裡塞,戰南成目光一掃,卻突然定住了。
那上面,有幾種藥物,是摩羅進貢的貢品,往年他在貢品單上見過,今年卻沒有了,以為是摩羅沒進也就沒問,上次成妃內熱想用那藥,內庫裡報說沒有,北恆當時就在,卻一言不發,不想這東西,竟在他府中。
他取過那藥方,又仔細看下去,眉頭忍不住顫了顫——他通藥理,看得出這藥方何止是壯陽?只怕對外傷所致的陽弱之症也有極大功效,著實是個價值千金的寶物,想起當初被挾持那夜,自己在北恆設計的插針的馬鞍上受傷,之後一直未癒,也曾暗示過北恆,令他尋些良方來,北恆答應著,也獻了方子,卻毫無功用,不曾想他手中竟然有這般奇方!那為何始終不獻?
由此又想到他子嗣艱難,至今膝下不過二子一女,三皇子愚鈍,太子又體弱,病病歪歪的孩子……這樣一想,背上便起了汗。
背上起了汗,面上卻一絲神色也不露,漫不經心將方子往桌上一扔,道:「朕是不能隨意用臣下獻上的方子的,不過看你誠心可感,先收了,叫太醫署審過再給你,朕自然是不用的,只是民間方子,有些是虎狼之藥,還是叫人看過你再用比較穩妥。」
「謝陛下愛臣之心!」孟扶搖嘻嘻笑,「微臣還沒吃過,有些藥實在難尋,花多少錢也買不著,難為微臣那天混進王府醫官那裡,白抄了。」
戰南成微微露出一絲冷笑——你當然買不著,連朕都沒有!
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捕捉到了孟扶搖最後那句話,眉毛一軒,問:「這方子,是你自己混進王府醫官那裡抄的?」
「是啊。」孟扶搖天真爛漫的答,「王爺給微臣的那個字好潦草,而且好像也沒這個藥多,這藥方鎖在一個好隱秘的抽屜裡,孫醫官不給微臣走近,微臣使詐支開他,打開鎖才拿到的,真是會藏咧,不過微臣以前可是個街頭混混出身,別的不成,開鎖嘛,嘿嘿。」
她猥瑣的笑,戰南成沒有笑意的笑,半晌他一揮手,道:「你跪安吧。」
孟扶搖辭了出去,一直行到宮門之外,她策馬行在宮門外的大道上,夕陽下道路光亮闊展,如一大片浩瀚的水面,而她就在揚鞭驅馬行於這一片滔滔水上,長鞭劃起,便是一大簇晶亮的陽光。
而此時,她開闊明朗眉目間,才露出一抹其意深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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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數日,內廷傳旨,孟扶搖原地升職,任飛豹營副統領兼飛狐營統領,皇營三大營,飛虎飛豹飛狐,其中飛狐一直空缺,諸般副統領爭得頭破血流難以平衡,最後由皇營總統領謝昱兼任,如今謝昱職位不動,那個兼職卻去掉了,歸了空降來的,剛任飛豹副統領不久還寸功未立的孟扶搖,這實在是皇朝異數,更奇異的是,直管皇營的恆王對這道諭旨也沒有任何意見,那些各屬派系的副統領大部分也沒意見——恆王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副統領們是反正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大家公平,至於戰南成嘛,也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
天煞朝廷史上最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無恥官兒誕生了。
無恥官兒孟扶搖繼續每天跑恆王府,跑了一陣子,終於跑出了問題。
丫和王府十八仙的最受寵愛的第九仙有姦情,被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