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北野看著城樓上。
她的眼神原本在他身上,然而那人出現的那一刻,她轉過頭來,有點驚異的說了句什麼,然後他答了句什麼,隨即他便見她眼神裡光彩爛漫,像是漫山遍野的花,都一剎那開了。
那花開在城頭上,烈風裡,遙遠的深黑的皇城背景中,美得不可方物,遠得無法捕捉。
戰北野突然抬起手,慢慢按住了心口某個位置。
有風颳過去了,涼涼的,一個帶血的洞。
半年時辰,千里來回,隱蹤密行的逃亡……馬不停蹄的整備力量……不眠不休的研製計畫……千里轉戰的艱辛……半年,僅僅半年,渡越危機重重的天煞大地,再領兵殺進一個城池又一個城池,爭霸之刀揮起,落下,剎那穿越血火大地,劈裂萬里疆域……他創造的是軍事上的奇蹟,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那是相思的奇蹟。
他曾七天七夜不曾下馬,最累的時候從馬上栽落,他曾怕延誤時機帶傷前進,至今身上未癒的傷口仍在流血,他曾孤軍冒險夜闖營,從敵營中橫穿而過,險些深陷敵營,他曾三日急行軍,只為趕在頭裡偷襲敵軍,好搶得作戰先機——他那般兇猛的和天作戰和地作戰和敵人作戰和時間作戰,只為了早一刻趕到磐都,他兵鋒如刀,戰旗獵獵,從未絲毫偏移過前行的方向——她的方向。
然後今日,城樓之下,兩軍最後相遇,他終於見著了她。
卻是這般的相遇。
他按著心口,突然之間有些茫然,那些疼痛和輾轉,那些衝鋒和奔行,那些心急火燎的進攻和來不及整休的步伐,就是為了,這樣的,相遇?
原來相思如針,戳得人遍體是洞,每個洞冒的,都是心頭血。
戰北野終於緩緩放下手,長長吁出一口氣,他掉轉頭,手臂重重向下一揮!
「攻!」號角吹破深紅晨曦,喊殺聲猛如雄虎出柙,大軍如火刀槍似林,平地上捲起帶著血氣的風,蒼茫大地上戰潮滾滾,戰北野勒馬仰望,巋然立於其中。
他的黑髮拂在微風中,獵獵如旗,戰旗!
這萬里江山輿圖不抵心頭羈絆,且拿來擦了他塗滿征塵的戰靴,沒有了尷尬的地位沒完沒了的謀害和家族的牽絆,他能在追逐她的路上走得更自由更遠。
誰告訴你長孫無極向前一步,戰北野便得黯然後退一步?
他不要這般的相遇,他也不認這城頭一站的輸!
誰認輸?誰會輸?她笑顏如花心在天涯,她青春少艾雲英未嫁,只要她還沒著鳳冠佩霓裳邁進你上陽宮,將她的名字寫入長孫家譜,我戰北野都絕不認輸!
長孫無極,我和你搶定孟扶搖!
※※※
孟扶搖並不知此刻城下戰北野,一瞬間滄海桑田。
她有些訝異的看著護衛裝扮的長孫無極,用唇語問他:「你怎麼來了?」
長孫無極淡淡笑,道:「關鍵時刻,怎能不來?」
孟扶搖笑笑,以為他說的是天煞皇朝覆滅的最關鍵時刻,根本沒想到別的地方去,她一轉眼,看見寇中書以及原本在城頭負責指揮防守的幾個將領都已經被護衛假裝的「兩府家眷」制住,正面色死灰的狠狠盯著她,又見城樓上下士兵一片慌亂,忍不住唇角翹起,長孫無極卻提醒她:「磐都守兵精銳悍勇,素來以天下第一大城城守為榮,要他們不戰而降,你得費點口舌……」
孟扶搖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拍拍他道:「兄台,允許你崇拜我。」
她跨前一步,朗聲道:「陛下已駕崩!」
轟然一聲,城樓上還在抵抗的士兵幾乎全部回過頭來,驚慌的看著孟扶搖。
孟扶搖平靜的道:「宮城已下,陛下駕崩,諸將授首……眾位兄弟還要在這裡平白拼了性命麼?此刻棄暗投明者,便是烈王殿下的從龍有功之臣,若再負隅頑抗,則……」她指了指樓下攻勢兇猛的蒼龍軍,「百萬雄軍,三尺龍泉,便為汝設!」
士卒們面面相覷,孟扶搖望著那幾個將校級下層軍官,意味深長的道:「烈王仁厚,天下景從,否則也不能揮師直進,數月之間直逼磐都城下,如今大勢已去,識時務者為俊傑,是從龍得新帝封賞,從此後封妻蔭子飛黃騰達,還是逞無意義之莽勇死於城上,任家中老小無所可依死於戰火……諸位自決吧!」
她不再看沉默動容的諸人,轉身便要下城,身後寇中書突然恨恨的吐一口帶血的唾沫,大罵:「你這無恥貳臣!」
「你說對了,」孟扶搖大笑,「在下一生最為崇敬的,便是貳臣!如今在下終於做了貳臣,著實心裡痛快!」
滿城瞠目,愕然盯著這個向來特立獨行,如今連「願做貳臣」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的孟扶搖,天下人皆重名聲顏面,他為何不懼?悠悠眾口,史筆如刀,他當真不怕遺臭萬年?
孟扶搖只在笑著,想著那個著名的「貳臣第一」,老周太師,可安息矣!
寇中書猶在罵,又大呼:「為人臣子者當忠事王朝,諸兄弟怎可臨陣變節不戰而降……」
「啪!」孟扶搖一顆石子堵住了他的嘴打掉他三顆牙,她上前一步,凶狠地道:「你丫的當然要忠事王朝,戰南成賜你官爵華宅美姬金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這輩子享盡了他給的福,你要盡忠完全應該沒人攔你,但你憑什麼拉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的下層兄弟陪你一起死?戰南成倒行逆施迫害忠良,兄弟們跟從新主那叫大義所在!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陪你的主子下地獄,咱們跟咱們的主子上雲端,走著瞧!」
城頭上一陣靜默,僅聞城樓下不斷喊殺之聲遠遠沖上城來,那些凌人殺氣越發感覺得鮮明,眾人心中都在暗暗盤算,孟扶搖採取親情攻勢,話又說得直白誘惑,連大義名分都給她佔上了,反而更投了這些下層軍官的心意,是啊,當官的盡忠理所應當,但他們憑什麼去送死?自己死則死矣,家人何其無辜?再說烈王名重天下,以仁厚愛民著稱,和這樣的人死戰,也實在提不起勁來。
城頭上防禦鬆懈,城下猛攻立竿見影,一個高大的蒼龍兵終於第一個爬上城頭,下意識舉刀就對身前一個士兵砍去,那士兵一見刀光耀眼,唰的一個轉身,扯下一截裡衣白布衫便對那蒼龍兵揮動,狂呼:「我們降了!」
一言出而驚破最後的僵持寂靜,頓時呼聲如潮。
「我們降了!」
哐啷啷兵器擲地聲響成一片,有人挑起白旗,有人開始逃竄,更多人湧下城去開城門,寇中書痛苦的閉上眼——無堅不摧之天下第一城,終毀於小人之手,而向來以磐都不破神話為榮,並一直以堅守城池著稱的磐都守兵,竟然因區區幾句口舌,終棄武器!
他卻不明白,形勢、名分、親情,大義,本就是攻心四大計。
孟扶搖卻已不理他,含笑偕同長孫無極下階,城門本就在蒼龍軍兇猛的攻勢下搖搖欲墜,數百名守城士兵合力將門打開,深黑的巨門緩緩開啟,拉開那一線明亮的日光,一騎黑馬踏著滿地碎瓊一般的日色,卷塵而來。
正迎上走下最後一層台階的孟扶搖。
馬上騎士風塵僕僕,卻仍身姿英挺,坐在馬上像一截不彎不折的青松,黑袍翻飛出深紅的赤色花紋,像一團山崖間亮起的火,騰躍於四海蒼茫雲山萬里之間。
他直直迎著孟扶搖,飛馬奔馳毫不停頓,孟扶搖含笑立在最後一層台階,注視著戰北野黑亮熾烈的目光,等著他招牌式的大笑,等著他對她揮手,說:扶搖,我們終於磐都再見!
結果……戰北野什麼都沒說。
他揚鞭,策馬,箭般飛馳,經過孟扶搖身側竟不停留,在她愕然的眼光中擦身而過,然後,一俯身手一抄,將她撈起!
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戰北野扔上了馬,他單手策韁,另一手卡住孟扶搖的腰,快速自長孫無極身邊飛馳而過,身後護軍呼啦一聲黑毯般捲過,塵煙滾滾直奔城中。
長孫無極立於原地不動,微笑著,在滿地灰塵中輕咳著,看孟扶搖被戰北野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捲走,無聲的搖搖頭,低頭對懷中元寶道:「你看,強盜就是這樣煉成的。」
元寶大人捋捋鬍子,沉思的想: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又想:或者是這樣——一旦在沉默中爆發,八成在沉默中滅亡……
而長孫無極抱著元寶,身子微微後仰,看著那瞬間捲去的煙塵,悠悠道:「我們要以德服人……」
馬上那隻倒霉被擄的孟扶搖,被捲出三里地後才反應過來,頓時大怒,狠狠一個肘拳便搗了過去:「戰北野你他媽的是人不?放我下來!」
這一拳搗得極重,戰北野身子一縮悶哼一聲,手卻沒有放鬆,孟扶搖覺得肘底觸感有異,半偏身一看,他深黑的袍子似乎更黑了些,有一圈深色液體在慢慢擴大,鼻端隱隱嗅到些血腥氣……孟扶搖望天……為毛我總是幹些弄巧成拙無心添亂的事兒呢……
城中一片紛亂,戰北野的軍隊忙著接收城防佔據烽火台接收糧庫軍庫武器庫,另有一支軍隊跟隨戰北野直奔皇宮,頭頂上戰北野一聲不吭,只管將孟扶搖緊緊按在懷中,他的披風沉沉罩下來,濃郁的男兒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和硝煙氣息不斷鑽入孟扶搖呼吸,孟扶搖仰起頭,在灰暗的視線裡皺起眉——她發現戰北野身上血腥氣那個濃重程度,八成傷口不少,此時她有很多辦法可以掙脫他,但是無論哪種掙扎方式都有可能撕裂他的傷口,除非點他穴道……孟扶搖嘆息,現在哪裡是點他穴道的時辰呢……
戰北野不是長孫無極,會厚顏無恥的用自身的傷賺取某個明明心很硬偏偏良心又特別容易氾濫的傢伙的讓步,他根本沒有想到孟扶搖此刻的心理歷程,只為懷裡佳人不再惡狠狠地掙扎搗亂揍他而竊喜,一陣狂猛奔馳後,最初城樓下看見長孫無極站在她身側的頹喪憤怒漸漸被發洩,他微露笑意,哎,好像孟扶搖半年不見,終於學會了溫柔?想到這裡歡喜裡又多了幾分鬱悶——她的溫柔,不會是長孫無極那傢伙教出來的吧?
馬身起伏,兩人的軀體在輕輕碰撞,戰北野因為她在懷中而不由自主繃緊了身體,感覺到她的背輕輕碰著他的胸,隔著衣裳竟然也能感覺到那般骨肉停勻的美好身體曲線,感覺到她頸間散亂的發拂起,有一根揚起來,搭在他微微出汗的下巴上,他不願用力扭頭扯斷那根發,微微用牙齒咬了咬,只是一根極細的發而已,他竟然也似從中品嚐到了屬於她的味道——清甜。
他單手控韁,抓緊時機的瞟著,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頭頂,她頭髮束結剛被他無意中扯了一半,鬆散發間露出髮旋,他悄悄吹開髮絲,數那髮旋,一個、兩個、三個……哎,她竟然有三個旋兒,難怪性子倔強如斯,又看見她小而潔白的耳垂,珍珠似的瑩潤兩朵,居然沒有耳洞,他立刻覺得這世上還是沒有耳洞的耳朵最美,要是在輪廓那麼漂亮的耳垂上扎兩個洞,那才叫暴殄天物。
這麼想著,便忍不住想去捏,想知道那瑩潤的感覺是否能一直傳到手底,或者還想往下移移,落在她精緻清瘦的肩,他覺得半年沒見她好像又瘦了些,下弦月似的通透明亮而又輕盈欲折,美是美,但還是壯實點比較好,看著安心……戰北野的眼光掠過那肩,低低冷哼了聲……長孫無極和宗越既然都在,為什麼沒能保護好她?看來還是自己來比較放心,待得此間事畢乾坤事了,他要給她滿滿的、自由的、再無人可以阻攔的,他的一切。
這麼想著,他有些欣喜的恍惚,卡在孟扶搖腰上的手輕輕移向她的肩。
只是手那麼一動,讓出了脅下一點位置。
「呼」一聲,一個漂亮的大仰身,黑色輕俏的身影立刻從他肩後翻了出去,穩穩落在他背後,孟扶搖輕快的聲音隨即在他耳後響起,帶著盈盈的笑意和微微的嗔怪:「戰北野,你屬狼的啊?毛手毛腳的小心我砍掉你爪子。」
戰北野漂亮的黑眉皺起,向後掠了她一眼——孟扶搖你懂不懂什麼叫情不自禁?
孟扶搖自然是不懂的,在她看來一切男人對她脖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的非經同意的觸摸都算是色狼——包括長孫無極,不過好在她向來不是小裡小氣喜歡緊盯著一件事拚命計較的類型,和戰北野久別重逢讓她也很高興,忍不住附在戰北野耳邊嘰裡咕嚕的匯報她這段時間的戰果,從真武搶魁首到使計入皇營到算計戰北恆到殿前獻策步步掌權到謀害戰南成再到今天所做的一切事情,嘰嘰呱呱的口味橫飛眉飛色舞,當然,她自然很聰明的省去了自己受的那些傷啊攻擊啊鄙視啊什麼的,專揀牛叉的順利的來講,饒是如此,她沒發現,戰北野臉色越聽越黑越聽越難看,到最後幾乎和鍋底差不多。
「我跟你說那個見鬼的戰南成,藏個虎符的地方還那麼奸詐,那右邊獸首裡不知道是什麼見鬼的玩意,哎喲我滴媽呀,眼淚水都是殺人武器,幸虧我滿院紅杏不出牆一樹梨花壓海棠……」
「孟!扶!搖!」
低沉的吼聲將她興致勃勃大吹戰果的語聲打斷,孟扶搖愕然睜大眼睛,看戰北野臉色無比難看的轉過頭來,他眼底冒著爍爍的火,眼睛裡全是血絲,脖子上額頭上青筋全部綻起,神色甚是怕人。
「你昏了!誰要你這麼多事的?那是天煞皇宮裡的護國神獸,是天下最毒的紫魑!它何止是眼淚水有毒,它一根毛落在你身上你都立即會死一萬次!」
孟扶搖眨眨眼睛,對那句「誰要你那麼多事」很有點牴觸情緒,想了想還是決定偉大寬容的理解他,咕噥道:「還不是給我宰了……」
「那是你運氣好!」戰北野又一次惡狠狠打斷她,「天煞當年第一劍手,曾經拿過真武大會魁首之位的薛無邪,就是死在紫魑的爪下!那東西只要抓破你一絲油皮,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你你你你——」他氣得渾身顫抖,差點控韁不穩,「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虎符也好,皇營大權也好,值得你拿命去換?昏聵!」
「他媽的你才昏聵!」大炮筒子立即被點燃,孟扶搖從馬上竄了起來,大怒,「戰北野你這混賬,大半年不見一見面你就又擄又罵吃錯了藥?老子高興去搶軍權,老子高興去奪虎符,關你屁事!」
「關我的事!你的生死安危怎麼會不關我事!」戰北野聲音比她更高,「我寧可自己在城下打上十天半月,用自己的力量攻城奪位,我也不要你這樣為我冒險,孟扶搖!你將你自己置於何地?你又將我堂堂男子置於何地?」
他指著自己鼻子,越說越激動:「我,戰北野,想報仇想當皇帝,到得最後卻要靠……靠一個女人出生入死為我裡應外合打開城門,我有何顏面見天下人,我有何顏面見你?」
「我呸,瞧不起女人?女人咋啦?你不是你媽生的啊?」孟扶搖小宇宙噼裡啪啦冒煙,張牙舞爪就要去撓面前這個大男子主義的混賬東西,「老子比你差哪裡去了?你能做的我為什麼不能做?這天煞萬里疆域都是你打下來的,你怕我搶你什麼功勞?放心,你戰北野永遠牛叉,我孟扶搖永遠多事,放心,我從來都沒認為你要靠我孟扶搖才能打開城門,我只是、我只是……」她突然頓了頓,有點氣息不穩,咬了咬唇才道,「我看夠了那些犧牲!能兵不血刃的解決為什麼不努力?王者之爭一定要血流漂杵?那些爹生娘養和我們一樣貴重的命,為什麼不能少死幾個?」
戰北野怔了一下,他身側一直護衛著兩人,默然聽兩人吵架的黑風騎兵都震了震,所有人都轉過眼來,看著憤怒的、姿勢不雅叉腰的、惡狠狠站在戰北野馬上的少女,半晌再默默轉開頭,用不贊同的目光瞟一眼他們的王。
戰北野第一次,被自己的忠誠部下鄙視了……
孟扶搖猶自怒火衝天,大力踩戰北野的披風:「媽的,沙豬!」
戰北野閉了嘴,唇線抿成平直堅硬的「一」,該死的,這女人又誤會了!他哪是嫌她多事?哪是怕她搶功?哪是覺得她冒死為他裡應外合奪城是丟面子?為了區區尊榮虛名拿萬千鐵血男兒命來填的事,他戰北野亦不屑為!他只是……不願她去冒險而已。
剛才在馬上,他聽見她幹的那些事兒,越聽越心驚越聽越害怕,險些手軟丟了韁繩,那是刀尖上的跳舞血池裡的泅渡,稍一不留神便是性命之危,偏偏這女人還不知天高地厚說得洋洋得意,這樣一個膽大無邊的性子,若真出了什麼事,他用盡這一生所有,也無法挽救!
身後的披風被孟扶搖踩得亂七八糟,他無可奈何的乾脆解下來給她踩,心裡著實有幾分冤枉……剛才那句「靠一個女人為我打開城門,」其實他沒有說完整,他真正想說的是「靠我心愛的女人為我打開城門。」可是這四面都是人,要他如何說得出口?
戰北野懊惱的恨恨一甩手,唉,他就是不會說話,說什麼都會被這隻母老虎誤會,偏偏又沒辦法解釋,搞不好越解釋她越誤會,只好閉嘴。
他鬱悶的捏緊韁繩,手背上綻起青筋——兩人分隔半年,好不容易見面,居然一見就吵,這叫個什麼事兒!
身後孟扶搖踩累了,居然沒走,板著個臉坐下來,道:「宮裡情形你不明吧?人都給我趕到勤政殿去了,你張個口袋往裡趕鴨子就成,戰南成我拜託雲痕殺了,不用髒你的手,你去了,如果夠聰明的話,記得當殿哭上一陣,說些什麼『臣無篡逆之心,千里驅馳只求造膝陳情於陛下御前,臣之忠心可昭日月,奈何陛下竟不等臣歸龍馭賓天,滿心悲怨無處可訴……』等等詞兒,有些戲嘛,明知做出來沒人信,但還是必須要做的,要是哭不出來,這裡還有兩個選擇。」她囉囉嗦嗦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啊掏,掏出幾瓣大蒜一根辣椒,「居家旅遊催淚之必備良品。」
黑風騎兵再次轉過頭來,默默看看她,又看看戰北野,這回是羨慕的眼光。
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一邊罵著你一邊又算無遺策的幫你謀劃行事啊……
戰北野盯著孟扶搖,心中一暖,黑亮的眸子微微潤澤了幾分,他清清喉嚨,正準備用自己能發出的最溫柔嗓音和她說:對不起……
誰知那女人繼續囉囉嗦嗦的道:「我累了,你這麼牛叉我幫你太多那叫瞧不起你,下面的事你自個辦吧,我走了。」說著便要下馬,想了想又道:「你要是想找我,我和珠珠她們都住在南二巷子的統領府,你去的時候,給我記清楚,前天是珠珠生辰,我有說你帶信給她祝壽,你別忘記了,到時候對景的時候出了岔子。」
她說著,戰北野的眉毛又豎了起來,好容易忍耐著聽她說話,冷冷道:「我為什麼要記著?」
孟扶搖嗆一嗆,怒道:「我有說你托我代向她祝壽的!」
戰北野黑眉壓得低低,眼底閃動著怒火,聲音更冷的道:「與我何干?」
孟扶搖剛落地,被這句話頂撞得差點一個踉蹌,霍然轉身,喝道:「對!與你何干?那我也與你何干?」
戰北野震了震,霍然扭頭,他烏黑的眸子死死盯著孟扶搖,眼神裡躍動著無數閃爍的爆裂的火光,孟扶搖被這樣的眼光灼得怔了怔,退後一步,戰北野卻突然跳下馬來。
他跳下馬,大步跨到孟扶搖身前,二話不說抓過她,吻!
他的唇瞬間重重覆上她的唇,帶著侵略的力度和狂野的氣息,昭告著激越的情意和受挫的心情,那般凌厲而兇猛的,吻下來!
戰北野激烈的吻,手指緊緊抓住孟扶搖的肩,他以唇齒間熾熱的力度一路向前攻城掠地,撬開她震驚之下未及防備的齒關長驅直入,輾轉吸吮,盤旋往復,她唇間滋味如此甜美,像是三月間開遍宮中的紫薇花,芬芳馥郁春色如煙,她如此柔軟溫暖,是嚴冬裡椒泥金宮裡那些絮了羽絨的錦被,令人一觸便想於其中永遠沉湎,又或者那便是相思的味道,深沉而綿邈,因為糾葛不休而更加明豔動人,滋味無窮,而他在探索中撞見這般的亮麗,像是壓頂的黑暗裡看見天空突然放晴,雨雲之上,跨越彩虹。
他身軀微微顫慄,因這般陰電與陽電的撞擊,唇齒間摩擦邂逅的力度,他將舌纏成思念的藤蔓,欲待捆住他心中的那個總想飛的精靈……
腹下突然一痛。
彷彿是森冷的刀鋒頂在了某個現在也同樣堅硬的部位。
戰北野頓一頓,也只頓了一頓而已,他手指一蜷,將她的腰攬得更緊,不理不睬,絲毫不讓已經佔據的城池,甚至輕輕咬住了孟扶搖的舌——有種你就真的閹了我!
可惜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實在不夠嬌弱。
也不喜歡那種爛俗的被強吻後必然咬對方舌尖,然後被迫喝人家血的言情橋段。
孟扶搖突然伸指卡住了他下巴,手指一轉,輕微的「啪嚓」一聲。
戰北野的下巴被她卸了……
一招得手立即退後,孟扶搖皺眉看著將下巴復位的戰北野,無視於滿街瞠目的眼神和黑風騎的震驚,冷然道:「戰北野,半年不見,你真是長進了,竟然進步成了一個強迫他人當街宣淫的登徒子,真是可喜可賀。」
說完她轉身就走,有個黑風騎看著主子眼神,試探著想攔,被她一腳連人帶馬的彪悍的踢飛了出去。
戰北野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眼神黝黯如深淵……他又錯,他總在錯,他一遇見她就錯,一錯再錯將她推得越發遠,以往的那些深藏於骨子裡的自己引以為豪的理智和冷靜,一遇見她就如雪遇見火一般瞬間消融,又或者他早已被思念的劫火焚化成灰,早已不剩了原來的自己。
明明知道她倔強她驕傲她外圓內方她不喜歡被人強迫,他也一直努力的調正自己以往保護支配女性的習慣,去盡力的給她自由的、不讓她覺得約束而因此更想擺脫的愛,然而這個明明聰明無比的女子,在感情上卻常常蠢笨無比,她撩起他怒火的本事比他打仗的功力還強,他被燒得千瘡百孔,再被她擊得一敗塗地。
扶搖……誰能越了你心事的河洲,不必總在對岸徬徨徘徊?
戰北野黑袍飛捲默然不語,立在長街之上,宮門之前,對滿街士兵百姓視若不見,他背影筆直,卻不知怎的看來總有點煢煢孑立的味道。
身側黑風騎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特別的,善良又毒辣的,閃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女子,他們很希望會成為他們的國母,不過看她那牛叉厲害勁,殿下的追逐之路,大抵會很艱難。
良久,戰北野霍然翻身上馬,狂抽一鞭直馳而去,他抽鞭的手勢高高揚起重重落下,絲毫也沒有了素來愛惜馬匹的模樣,他黑髮被風扯起,大力揚在身後,似一團黑色的烈火。
憤怒的、鬱卒的、一腔愛戀奔來卻被不幸的遭遇當頭潑下冷水而生起的怒火。
※※※
孟扶搖一邊大步往回走,一邊憤憤的踢著小石子,將路邊的石子踢得四處亂濺星火亂射。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想讓尊貴的,驕傲的,牛叉的烈王殿下,垂下他高貴的頭顱去對一個真心待他的小女子撒謊!」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認為那個自大狂闊別半年,會懂得體貼理解珍惜這種寶貴的情緒!」
「我真他媽昏了,竟然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哦?貼了誰的……尊臀?」
帶笑的聲音傳來,孟扶搖正沉浸在對戰北野的憤怒中,聽得這一聲直覺的接道:「戰北……呃,沒有!」
她頭也不抬,把臉一捂,轉身就走:「哎呀,我想起雲痕還落單在宮中,我得去接應之。」
「我已經派隱衛潛入宮中去接應他了,此時宮中大亂,滿宮太監宮女都在逃竄,禁衛軍群龍無首,能把門守好就不錯了,也顧不上找他麻煩。」長孫無極款款走來,微笑拉住她袖子,「跑什麼嘛,元寶大人很想你。」
元寶大人翻眼,昨天晚上我還是和她睡的,想個屁咧,你們真討厭,動不動拿我做幌子。
「我可不想看它那老鼠臉。」孟扶搖嚴詞拒絕,「膩了!」
元寶大人憤怒——我還不想看你的豬拱嘴呢!
「那麼……」身後那人還在笑,拉著她袖子,「我想你了,成不?」
「噁心。」孟扶搖鄙視,「一刻鐘之前我們剛剛見過。」
「就在這一刻鐘內,我突然開始想你。」某人嚴肅的道,「這一刻鐘的分離,讓我突然驚覺,有些事其實還是不能放縱的,就像手中流沙,手一鬆,就隨風飄遠了。」
孟扶搖越聽越心虛,這人說話真是討厭,永遠都那麼多暗示比喻曲裡拐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讓人恍惚,哎,剛才那一幕大抵是比較轟動的,不會真給他知道了吧?
長孫無極還拉住她不放,孟扶搖霍地回身,將臉飛快向他面前一湊,然後更快的縮回去,奸笑:「看過了?不想了?好了,我要回去補覺了。」
她繞過長孫無極匆匆往自己的房間走,走沒兩步,聽得長孫無極嘆息。
「眉目朦朧未曾識,但見雙唇豔如血。」
孟扶搖「轟」的一聲,燒著了。
身後長孫無極踱過來,含笑扳過她的肩,指尖輕輕在她被吻腫了的唇掠過,眼神裡掠過濃濃不豫,卻什麼也沒問,半晌只淡淡道:「心情不好?」
孟扶搖被他這一問,頓時將滿腹委屈都勾了出來,垂著頭,站在他面前,像個小學生,吸吸鼻子,道:「戰北野那個沙豬……」
長孫無極笑笑,摸摸她的頭,攬住她的肩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道:「嗯,我得想個法子,幫你向那個傢伙要點補償……」
※※※
天煞千秋七年九月初五,烈王北野下磐都,皇營三營未戰解甲,城樓守兵親啟城門,隨即蒼龍軍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撲皇宮,擊潰御林禁衛兩軍,至此,磐都之內拱衛京畿的所有武裝力量全數臣服烈王腳下。
秋日滿城楓葉飄紅,在千節階梯的漢白玉宮門廣場上鋪了豔麗的華毯,迎接新王朝的新主人,黑衣烈焰的烈王殿下踏著滿地紅楓,於梧桐細雨之中到達皇宮時,滿殿衣朱腰紫的王公官員跪迎出舞陽門,當然這些臣子中也有拒不再事新君的——三大中書兩人死節,烈王下令厚葬,又博一陣稱頌陛下寬厚賢德之聲。
寇中書被拘於殿,當庭大罵拒不下跪,烈王毫不動氣,親自下座解縛,又感慨的道:「寇中書疑錯我,我心昭昭,可鑑日月。」又說了一番傷痛兄弟之情的話,引得滿座唏噓,最後賜金還山——史書上又美美的記了一筆。
不過當時,據某些眼尖的臣子說——殿下看來心情其實並不甚好,臉色陰沉,寇中書罵完後他眉頭跳了跳,有要發怒的徵兆,但是不知怎的,捏了捏手裡的東西,便又按捺下了,那東西……此人當真眼尖,他說不是個大蒜就是個胡椒。
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烈王殿下千里征伐攻城奪位,終於坐上金鑾殿寶座的那一刻,他捏個胡椒或大蒜幹嘛?難道那是他的護身符?忒荒唐了!
當日戰南成駕崩,卻連喪鐘都沒響——禮部為表迎接新帝之喜慶,取消了。
戰北野倒是有去停靈的梓宮,他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裡面,很久才出來,一直守候在門前的紀羽和小七,隱約聽見他一句:「你被她殺了,如若冤魂不滅,千萬記在我賬上。」
紀羽和小七互視一眼,默默嘆口氣。
當日新帝宿於偏宮,他還沒繼位,得繼位後才能遷移正殿,那晚偏殿燈火一夜不滅,淡白的窗紙映著戰北野默默向燈的孤獨身影,別有人在高處多寂寥的滋味。
紀羽和小七又對望一眼,再次默默嘆口氣,然後紀羽出宮,到南二巷統領府拜訪,結果府門大閉,門上有人以鬼畫符般的字跡寫著:「老子不見客,皇帝老子來更不見!」
門縫裡卻插著一封信。
紀羽鎩羽而歸,帶著信怏怏回到宮裡,他以為戰北野不知道他去了統領府,不想小七悄悄告訴他,殿下一直沒睡,時常探出頭來看看,直到見紀羽很快回來,才再次「砰」一聲關緊了門。
紀羽趕緊將那信送上,戰北野目光一亮喜不自勝的接過,關了門仔細去看,看完卻憤憤一拍桌子,低喝:「可惡長孫無極!搶我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