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失蹤」一個多月的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終於在璇璣國土上,以拉風之姿公開出現。
據說這兩位莫名其妙失蹤的牛叉人物,出現得更加莫名其妙,京郊驛站的小吏早上一覺醒來,看見一個滿身灰土的人撞進來,像進自己家內室一樣隨手抓起桌上的水咕嘟咕嘟就喝,喝完拿他擱在椅子上的官袍擦擦嘴,順手抓起一個果子咔嚓咔嚓的啃,一邊啃一邊呸呸的吐皮,小吏被這人一連貫流暢自如的動作震住,擦擦眼屎糊住的眼睛仔細辨認了一下,確認不是這京中的哪位王公貴族後代或者大佬——他雖然官職低微,但京郊驛站地位特殊,迎來送往都是貴賓,便是皇帝也熟悉的,如今一見不認得,膽氣立壯,大喝一聲:「來者何人,竟敢闖我璇璣天子腳下堂堂驛站!」
不想那人將果核一扔,眼睛一瞪,聲音比他更大:「床上何人?竟然敢對我大呼小叫?」
驛官被他這一喝又震住,職業習慣使然立即又開始努力思索自己是不是漏掉了誰家公侯沒認出來,瞧這人這口氣,比最勇莽的十二皇子鳳淨松還牛幾分,而按照多年宦海浮沉總結出的規律,口氣向來是和地位成正比的。
「敢問上官何人?」驛官開始小心翼翼。
「失蹤人口!」該人手一揮。
「……」
等到小吏終於弄清楚對面這牛人是誰時,立刻不敢怠慢的抖著手指寫文書遞交禮部,然而出名彪悍的孟大王,一出現就出現在人家臥室、一點準備不給人家、拖著人家穿著內衣就寫報告也罷了,甚至直接用自己的狗爬賴字在單上註明:「璇璣禮部!忒不知禮!竟然未曾出城先迎?大王很生氣,爾等太過分!」
驛站小吏拿著那單子抖抖索索命人飛馬快傳,早已等在京城的三千護衛已經更早一步接到孟扶搖終於到達的消息,第一時間出城迎接,孟扶搖一見他們就胳臂一揮,道:「明日全給我換新衣,一色大紅!換最好的鞍韉!鑲最刺眼的寶石!我低調夠了!從現在開始,我要高調!」
嚎叫著要高調的孟大王終於駕臨,璇璣朝廷接到消息一時臉上表情不知該擺出歡喜還是痛苦好,歡喜的是,一個多月來大瀚和無極的官員坐鎮璇璣,日日逼著璇璣上下尋找他家失蹤的主子,大瀚官員天天和他們喝茶討論大瀚和璇璣的國境線是不是該再向南挪移一點?兩國交界之間的璇璣大名縣國民已經被大瀚同化,不如乾脆自璇璣地圖上抹去?無極官員則充分表示了對彤城的渴慕和嚮往,並提出希望能在他家太子率領下和友邦朝廷共建彤城的美好願望——璇璣朝廷上至宰相下至各部小吏,為此足足一個多月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如今好歹,終於解脫了。
痛苦的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大瀚無極幾個官員便已經不是善茬,何況本主乎?何況惡名遍七國無恥驚天下的孟大王乎?用腳趾頭的指甲蓋也能想到,「被圍攻失蹤,歷經千辛萬苦才逃難至此」的孟大王,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為此,璇璣宰相特意進宮,想請示陛下如何迎接,一旦孟王問起遇襲之事又該如何應對?
璇璣皇帝自從病重,已經多日不見臣屬,龍泉宮終日重簾沉垂,臣子們只能隔簾請安,於一片藥香和光影幢幢中估摸著陛下的病情,今日宰相本想大抵又要在迴廊下跪上半天才能等到一兩個字,不想話音剛落,裡頭便是「啊」一聲低呼,隨即有了點動靜,模模糊糊聽不出是什麼,過了一會兒太監出來傳旨:「盛禮相迎,無所不應。」
這八個字拿到手,火炭似的燙著了宰相,「無所不應?」這話太過了吧?陛下不知道那個人特別皮厚無恥嗎?萬一她要璇璣割三城以賠償,難道也應?
宰相立時覺得,早知道還是不來請旨的好,陛下明明就是病糊塗了,他把這道旨意小心的揣在懷裡,退了出去。
八個字的後四個字不想理會,前四個字還是要遵旨的,為此,璇璣宰相特請目前在京輩分地位最高的二皇子和十皇女前去迎接——這兩位一位是榮貴妃長子,一位是皇后長女,再率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夠份量。
忙碌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鼓樂齊鳴,大開城門,皇子皇女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
一大群人翎頂輝煌,衣冠楚楚於專門搭建的綵棚之下按班而立翹首而盼,脖子都等長了還不見人影,太陽底下曬得冒油,脖子上泛起油光光一片,閃閃的像魚鱗,漸漸的又都站不住,除了兩位金枝玉葉是騎馬,其餘都按班站著,都是養尊處優的三品以上大員,哪裡站過這麼久?哪裡又曬過這麼長時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得派人去驛站催請,回來答曰:「在刷牙。」
等了大約刷完一百次牙的時辰,再催請,答曰:「在敷面膜」。
面膜?面具?
再等,估計別說面膜,城牆也得敷完的時辰後,再請,答曰:「在洗臉。」
戴面具洗臉?
洗完一千次臉的時辰後,再催,答曰:「洗面奶還沒洗乾淨,這個東西很要緊,殘留了後果嚴重。」
百官面面相覷——洗面奶?是不是某種練武的高級藥物?
再等,等到估計不僅洗面奶可以洗乾淨,便是一個十年沒洗澡的人也可以乾淨得毫無殘留的時辰,再請,答曰:「等爽膚水乾透。」
爽膚水?外用功力增長劑?
爽膚水乾透之後,要擦珍珠霜,珍珠霜擦完,要擦防曬霜,負責催請傳信的禮部官員來來回回跑斷腿,最後一次死狗一樣爬回來問:「大王說,防曬霜沒有達到艾斯屁愛膚(SPF)50,怕曬著,問彤城有沒有?」
年輕的十皇女當即扔了馬鞭:「什麼玩意!囂張!」
二皇子苦笑,他畢竟年紀大些沉穩些,對禮部官員道:「你去和孟王說,馬上就要午時了,太陽更大,豈不更曬著?」
這話好像起作用了,最起碼去催請的官員沒有再次像死狗一樣的爬回來。
又過了一會,路盡頭隱約出現衣甲整齊的隊伍。
如大片囂張飄搖的紅雲降落彤城官道。
全軍大紅!血色長袍金線壓邊!刀光雪亮齊指向天!鞍韉精美寶石亮眼!奔馬馳騁一字排開!
三千騎,個個英俊,精悍,冷肅,硬朗,三軍儀仗隊般的軍姿,鐵血敢死隊般的殺氣!
肅然擁衛著意態閒散衣袂飄飄的兩人。
璇璣官員齊齊抬眼看,都失了呼吸失了聲。
左側白馬上,淺紫鑲銀紋錦袍的男子,白玉冠紫金帶,戴半掩銀面具,頎長優雅,氣韻尊貴,面具上方一雙流光溢彩的深邃眼眸,看人時似笑非笑,卻瞬間奪人魂魄,風華無雙。
右側黑馬上,則高踞白衣少年,一身雪素鮮鮮明明,只在衣襟袖口繡淺紫色魑紋,烏髮如緞高束於青玉冠中,清雅秀逸,風姿卓絕,尤其一雙眼黑如點漆,寶光流動,那目光掠過來,亮得日光都似淡了幾分。
明明看起來是兩個男子,不知怎的眾人心中剎那間都流過一句話:真是一對神仙中人!
大瀚孟王名聞天下,雖說沒見過真面目,但看那眼睛身形,便知也是絕俗人物,只是……
和傳聞太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那麼無恥囂張的人,居然看起來那麼清雅!
簡直是侮辱清雅!
璇璣眾官一邊肚子裡罵著,一邊在喧天的韶樂齊鳴中齊齊施下禮去。
「恭迎無極太子殿下,大瀚孟王!」
孟扶搖在馬上笑吟吟盯著他們,也不急著下馬,敲敲馬鞭仰頭長嘆道:「還是坐在馬上舒服啊,可憐我都半個月沒挨著任何代步工具了!」
她一說話,眾人齊齊長舒一口氣,都找回了感覺——沒錯!一開口就知道那果然是大瀚孟王!
二皇子苦笑著,當先下馬,又拉了一把沉著臉端坐不動的十皇女,那邊長孫無極先下了馬,將死狗一樣懶洋洋的孟扶搖接下來,孟大王一接觸地面就哎喲哎喲叫,蹲那疙瘩不起來,嚷:「跑腫了腿,早扭了筋,站不起來哎喲喂……」
她揉著腿,抬頭斜瞟著一臉尷尬的璇璣官員,嘆氣:「你璇璣治安啊……」
她搖頭,全場掉眼光的掉眼光,捂臉的捂臉。
孟大王意猶未盡,繼續嘆:「你璇璣人品啊……」
全場臉色掛下來,她咂咂嘴,不說,但臉上那神情,比說了還讓人想崩潰。
孟大王好像根本不會看人眼色,蹲那裡繼續很陶醉道:「你……」
二皇子突然接話,道:「既然孟王走不得路,那還是請上馬吧。」
孟扶搖好像沒聽見,繼續說她自己的:「……你家孟大王我這被追殺被搶劫的,驚魂未定兩腿軟麻,得,失禮失禮,我就蹲這了,不妨礙說話,你們繼續,繼續。」
璇璣官員無語望天……你這個樣子,叫人怎麼繼續?
只有尊貴淡定的長孫太子,絲毫不以為意,果然拉著二皇子十皇女在那揖讓恭謙,把該行的禮數行完,對那疙瘩蹲著個孟大王完全適應神態自若,十皇子卻遠遠沒有練到太子殿下對孟大王的強大的免疫精神,說幾句便要向孟扶搖瞟一眼,渾身的不自在。
孟扶搖蹲也就罷了,蹲著也不肯好好安分,突然抬頭對璇璣宰相張嘴說了幾句話。
她張嘴,卻沒聲音,宰相聽不清,詢問的望瞭望,孟扶搖又「說了」幾句,宰相不好再站著不動,只好趕緊過來,到她面前半彎著腰問:「敢問瀚王有何吩咐?」
孟扶搖卻將手放在耳朵邊張了張,大聲道:「啊?你說啥?啊?我聽不見。」
宰相抽抽嘴角,腰彎得更低一點,又大聲重複一遍,孟扶搖依舊偏著頭,「啊?」
眾官憐憫的望著腰彎得快到地的宰相大人,想起他貌似有腰病?嘖嘖,聽說這位孟王,誰得罪她十倍報之,而且地位越高越喜歡作對,唉……宰相果然不是誰都能當地。
「我說您老人家位置太上風了。」孟扶搖「聽」了半天,仰頭笑,「好歹我也是客,宰相大人就這麼俯視在下說話?想來你璇璣,和我大瀚諸臣交涉國務,也是習慣這般姿態了?」
這麼重的話拋下來,宰相大人背不住了。
於是,眾目睽睽下,體態尊嚴一國之相的宰相大人,端著個屁股,小心翼翼如出恭般蹲下來,和孟扶搖頭湊頭,面色鐵青的等著洗耳恭聽。
兩人面對面蹲著,十分安靜。
半刻鐘過去,兩人依舊面對面蹲著,安靜。
孟扶搖:「……」
宰相大人:「……」
「……」
「……」
大眼對小眼的對蹲半晌,宰相大人終於忍耐不住,問:「不知孟王有何見教?」
「啊?」孟扶搖瞠目,「不是你自己跑過來要說話的嗎?怎麼不說了?」
「……」宰相大人漲紅臉,辯解,「是孟王您有見教於本相,本相才……」
「有嗎?」孟扶搖愕然,無辜,攤手,「我從頭到尾聲音都沒發出,哪裡對你說話了?」
「……」
「砰。」
璇璣尊貴的宰相大人……栽倒了。
曬半天,站半天,腰彎半天,蹲半天,再被某個無恥的最後狠狠敲上一鎯頭。
是個人都活不下去。
璇璣眾官奔過來,二話不說的將宰相大人抬走,在孟扶搖面前一秒鐘也不敢多留,生怕她對著自己張嘴,便也得陪蹲。
孟扶搖卻輕輕鬆鬆站起來,衝著宰相大人被抬走的方向張望,十分遺憾的道:「哎呀,我剛才想和宰相大人好好談談,如果談的親切談的好的話,我們這一路遇襲被害的損失也就看在友邦的份上算了,現在看來……嘖嘖,真沒誠意。」
眾官今日第三次崩潰……
孟扶搖卻已經若有所憾的搖頭,輕輕鬆鬆邁步回身上馬,這個時候她腿也不痛了,腳脖子也不酸了,身姿也輕快了,離馬還有一丈遠,她一抬腿就輕飄飄上去了,半空裡還展示了一個漂亮如乳燕的身形,看得璇璣眾官齊齊眼前一黑。
第四次崩潰……
果然……極度無恥。
算準今日重禮相迎,就是為了他們這「失蹤遇襲」之事賠禮,算準璇璣官員卑辭厚禮一番熱情想讓他們過意不去就此罷手的用意,乾脆根本不給機會,在璇璣這邊還沒來得及提起並解釋時,就把路堵死了。
明擺著高高提起,還不肯輕輕放下,存心要為難璇璣。
七國有孟扶搖這麼個無恥極點偏偏身後又依仗雄厚的實力政治人物,實在是人生巨大的悲哀。
很明顯,現在天下誰都可以得罪,孟扶搖得罪不得,五洲大陸中唯一一個和三大國都維持極其良好關係,甚至參與三國政爭一手主導三國皇權更替的人物,得罪她很可能意味著要面對同進同退的無極大瀚軒轅的合攻瓜分——那後果,實在太慘烈了。
璇璣眾官自動退開三丈,乾脆把這無聲整人場讓給皇子皇女應付。
二皇子勉強笑道:「太陽大,何必在外頭曬著……還請太子殿下和孟王進城,宮中寧熙殿已經備宴,請兩位……」
「御膳房的溫火膳是人吃的嗎?」孟扶搖一句話讓璇璣上下又變臉,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既維護帝王尊嚴又不得罪她的答話,她下一句又接了上來,「那是皇帝才吃得下的。」
有種人生來還是為了折騰他人心臟的……
最後孟王堅持拒絕國宴,稱「那就是擺著一堆好看其實色香味都不咋還得不停的舉杯再放下放下再舉杯一頓飯吃下來連顆米都來不及下肚純粹就是玩尊貴一點也不適合我們無極太子的務實態度和大瀚孟王的平民氣質」的無聊的飯。
璇璣眾臣聽著這一大段話,在斷氣和快斷氣之間幾經掙扎,最後終於受不了魔音穿腦,二皇子十分務實的問:「那麼兩位的意思是……」
長孫無極淺笑看著孟扶搖:「問孟王便可。」
眾臣偷偷翻白眼——全天下都知道你無極太子眼睛裡只有孟王,伺候好她就是伺候好你,甚至比伺候好你更討喜,問你不過是客氣一下而已。
最後孟王拍板,十分嚮往的道:「我平民出身……」
眾臣垂眼——知道,看你那用詞實在太平民了……
「喜歡大鍋菜……」
眾臣思索——XX街XX巷好像有個農家菜館,不過坐得下這麼多人麼?
「……最想念我媽的鍋貼子……」
鍋貼子?什麼東西?
「上面蒸下面烤,上面是面下面是菜,菜熟鍋貼也就熟,蒸的部分喧騰,烤的部分焦脆,沾著菜香……啊啊絕世無雙!」
……一樣東西怎麼會又蒸又烤?還有,到底是菜是面?
「就這個。」孟扶搖拍手,上馬,突然回首一笑,「貴國堂堂大國,能人巧手號稱天下第一,不會連個普普通通的鍋貼都做不出吧?」
「啊不不,立刻就得,立刻就得!」
孟扶搖坐在馬上,看見隨伺的小吏在大佬們的眼色下飛快奔開,大抵是滿城去找那「上面下面」的鍋貼去了,眯起眼睛笑了笑,身側長孫無極湊過來,輕輕問:「那是個什麼東西?」
「你也有不知道的啊。」孟扶搖笑,「下次我做給你吃。」
「一言為定。」長孫無極笑道,「不過只怕今天這一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著了。」
「反正你我吃飽了出門的。」孟扶搖很沒良心的看著一票已經餓了半天的官員奸笑,「今天第一面,讓他們對我難纏惡毒的品性留下深刻印象,以後少些湊上來獻慇勤沒事拉關係說好話的,大傢伙清靜。」
兩人知道今晚這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吃著,乾脆優哉游哉的先去驛館,孟扶搖瞟了瞟那面沉如水提前告辭的十皇女,搖頭:「難成大器。」
又看看一味求全一直陪著的二皇子,再次搖頭:「不宜為君。」
又苦惱:「這女王到底是哪個呢?影都不見,不會真的是咱們老相好吧?」
長孫無極笑笑道:「兵來將擋,女王來了孟大王揍便是。」
孟扶搖哈哈一笑,忽抬頭看看天上月亮,道:「最近那個假冒偽劣怎麼不出現了?在彤城裡等著?」
身側紀羽過來,孟扶搖問:「華彥,和我讓你們接的那個大廚,現在在哪?」
「屬下們進彤城後,一部分住客棧,一部分分散住城外,後來是宗先生的廣德堂找到我們,另給我們尋了隱秘集中的住處。」紀羽對宗越用的還是習慣的老稱呼,「現在那兩人都在甜水巷一間宅子裡。」
「換地方。」孟扶搖道:「剛才我問了,四月初六女王繼位大典,初六是四月的第一個黃道吉日,選在這天說明該女王繼位之心非常之急切,換言之肅清異己監視異動等等活動也會非常頻繁,我和太子是重點對象,行動想必會被用盡一切辦法困死,就算我剛才胡攪蠻纏搞得那些人不敢明來,暗中佈置一定不會少,與其我到處聯繫被跟蹤,不如盤踞一處以不變應萬變,你們給我全部集中,把那兩個人裹在你們當中帶進來。」
紀羽低聲應是,孟扶搖道:「璇璣這座驛宮從現在起到女王繼位時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得是我的,你們給我守好它,就算是璇璣皇帝要進來,我沒開口允許,你也殺!」
「是!」
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笑,轉身進屋,繼續陪二皇子及陪侍的禮部官員喝茶,不僅一杯杯的喝,還全喝濃茶,喝得一天沒吃的璇璣眾臣飢火中燒眼冒藍光,一直到夜幕降臨,才有操持此事的小吏來報:「在西風樓席開四桌,請貴客入席。」
璇璣眾臣歡欣鼓舞,滿面希冀齊齊敦請孟大王,孟大王慢吞吞曰:「我換衣服先。」
一件衣服換了半個時辰,一直換得餓昏了幾個,孟扶搖才出來,前呼後擁的去了西風樓。
西風樓後有一座小樓,專供皇室王公使用,從亭亭垂柳之間一路穿梭過去,踏進陳設奢華的暖閣,扶風珍珠的珠簾顆顆圓潤,燈光下閃亮如天河,珠簾之後四張明黃錦圍桌面,陳列黃金碟象牙箸,巧笑嫣然的小婢立在四角,端著白玉壺水晶杯隨時準備侍酒,好一派皇家富貴風流景緻。
只是……每張席上不是水陸珍饈,不是佳餚珍醴,居然都放著一口黑漆漆的大鍋。
鍋上貼著餅子,上面蒸下面烤,熱氣騰騰,香味樸實,只是放在這華貴場合,怎麼看怎麼煞風景,小婢想笑不敢笑,眾臣面面相覷臉色尷尬,想要讓卻又實在不知道怎麼讓。
卻有一人含笑亭亭立起,姿態明朗伸手一引:「素饈薄酒,慢待貴客,太子請,孟王請。」
那女子清秀苗條,穿一身淺綠宮裝,系翠綠絲絛,壓翡翠寶珠,一雙眼睛明眸善睞,水晶燈光下當真如清渠活水,流波粼粼。
看她容顏,不算絕色,和孟扶搖相差甚遠,難得的是神情大方疏朗,眼神靈氣十足,孟扶搖看了看她,覺得那氣質竟讓她有幾分喜歡。
聽她口氣,竟然也是璇璣皇室子女?難得,雖然沒有遺傳到璇璣皇室子女們的好容貌,卻擁有璇璣那些浮華皇子女們所沒有的好氣質,倒讓她這個對璇璣皇室厭惡透頂的人,生了一點好感。
「九妹你怎麼來了?」二皇子詫然問。
「聽聞十妹身子不佳,提前告退。」那女子從容一笑,「本宮想著孟王身為女子,總該有位皇女陪同,不然便是我璇璣皇室失禮,於是不請自來。」她嫣然一笑,自己端杯向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照,坦然先飲:「冒昧之處,請太子孟王見諒,丹凝自飲三杯以為賠罪。」
她當真連飲三杯,落落大方,放下酒杯時神情如常,竟是個海量,再那般坦然一讓,眾人順勢團團入席,先前的尷尬被她素手拈杯輕描淡寫化去,自然、隨意、有分寸,不失璇璣臉面,也不失對長孫無極和孟扶搖的尊重。
孟扶搖這回倒真生出幾分欣賞了,在腦中仔細搜索了一下對方的資料,璇璣九皇女鳳丹凝,榮貴妃最小的女兒,知書識禮,有彤城第一才女之稱。
才女這東西,向來是清高自矜的代名詞,肚子裡有了幾分墨水鼻孔和眼角便向天長,整日除了傷春悲秋就是哀怨無人能在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中伴她詩詞相合鳴瑟鼓笙領略這自然高遠聖潔清雅精緻之美……孟扶搖對才女向來不感冒,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書讀痴了!
所以她對這位九皇女的資料一掃而過未曾上心,不想居然是個通透人物,倒生了幾分興趣——不知道新女王,有她的份不?看人才,倒適合。
席上有這位九皇女在,果然氣氛溫馨,這位皇女既善詩詞典故,也通民間風俗,對答言辭極有分寸又不失活絡,一場酒席的步調和氣氛被她有意無意控制在手中,不過火,也不冷落,生生將被孟扶搖揉搓得魂飛魄散的璇璣眾臣,從沒完沒了的噩夢中解救了出來。
酒過三巡,鳳丹凝微笑抽出一份燙金單子,道:「太子和孟王遠道而來,敝國不敢怠慢,特命禮部擬定兩位在此期間的玩賞行程,務必要讓兩位不虛我璇璣此行。」
孟扶搖湊過去一看,明日遊彤城峰來山,後日遊彤城玉池湖,大後日遊彤城近郊太有觀,大大後日遊名聞天下的千年古剎萬仙寺……大半個月行程滿滿,都是玩,一直玩到四月初五。
再看看玩的地點,嘖嘖,貌似都是偏僻地方?
再看看陪同人員,嘖嘖,那哪是玩,圍起來正好宰個乾淨。
一份胡扯的安排,哪有他國高層出使,不覲見皇帝的?
再看看單子底下的印,孟扶搖目光一閃,璇璣圖騰為鳳,玉璽上應該有鳳刻,這卻是一副山水閒章,篆字「明庭主人」,很明顯,是私章。
「陛下的私章倒特別。」孟扶搖指著那章笑,「明庭主人,是貴國陛下的號嗎?」
鳳丹凝目光一閃,那一刻她神情頗奇異,隨即道:「非也。」
孟扶搖挑眉,鳳丹凝笑道:「是內廷傳出的旨意,這章我們沒見過,但是底下有陛下親筆。」
她湊過來,狀似要給孟扶搖指出那單子上的「陛下親筆」,那如玉手指在灑金箋上一一移過,卻並沒有落在單子下端,在「峰來山」、「玉池湖」、「太有觀」、「萬仙山」四個地名的中間那個字上,落了落。
孟扶搖眯了眯眼,長孫無極偏了偏頭,隨即兩人都笑道:「哦,原來如此。」
鳳丹凝莞爾,退開。
繼續吃飯啃鍋貼,你來我往其樂融融,眾臣漸漸都覺得鍋貼有真味,配酒更神奇,越發吃得談笑風聲。
孟扶搖閒閒喝酒,微笑一瞥那單子。
「來、池、有、仙。」
「來此有險」。
鳳丹凝居然想得到用這種方式暗示她。
她又不是豬,來此有險如何不知?鳳丹凝自然也明白他們心裡有數,所以說示警是假的,不過是九皇女變相示好罷了。
看來璇璣皇室,各分流派呢。
孟扶搖笑笑,手指敲敲桌面,問:「二殿下,飯要吃,名勝要玩,正事也要談,未知貴國對太子和在下在北境遇刺一事,有何交代?凶手是誰?有幾人?捉住沒有?打算怎生處理?」
幾個問題炸彈似的砸下來,眾臣齊齊停筷,室內一片靜默,二皇子僵了僵,目光投向好容易支撐了來參加鍋貼宴的宰相,他知道孟扶搖來之前宰相曾經就此事請旨,卻不知道旨意內容。
宰相大人手指緊緊攥著筷子,心中一瞬間千思萬量,陛下那旨意是萬萬不能當面對著孟扶搖那個無恥的說明的,但是現在毫無表示也實在說不過去,半晌斟酌著道:「……正在查辦,正在查辦,我璇璣上下,一定會給太子和孟王一個交代。」
孟扶搖咬著筷子,笑:「辦得好快,辦得好快。」
璇璣眾臣齊齊天聾地啞,作茫然狀。
「其實也不用辦什麼,茫茫人海,大海撈針的找那個幾個凶手,著實難為你們。」孟扶搖話鋒一轉,眾人驚喜抬頭,便聽她道:「俗話說殺人償命,打人賠銀,如今算是太子和我被你璇璣打了,咱們既然身份不同,也不用賠那俗氣的銀子,就割幾座城吧。」
她說得輕描淡寫,眾臣聽得齊齊要昏,半晌宰相顫聲道:「……割……割城?」
「不用多,」孟扶搖咔嚓咔嚓啃鍋貼,伸出一個巴掌,「就這數便可以了,太子拿大頭,我拿小頭。」
「五……五座城……」
「是啊。」孟扶搖微笑,「前段日子我大瀚不是正和你們談著在你璇璣地圖上抹去幾個城的嗎?應該談好了吧?沒談好的話,我大瀚駐紮在長縣的三十萬軍,和無極駐在錦州的三十萬軍,正好你彤城在長縣和錦州夾角處,於是……」她伸出手指,做剪刀狀,一剪,陰測測笑。
「這麼一剪……咔嚓!」
眾臣眼睫毛頓時一陣亂閃,都似被她那一剪刀給剪著了。
「此事事關重大,事關重大,」宰相抹汗,「我等無權置喙,無權置喙……」
「此事是我等前來第一要事。」孟扶搖肅然道:「沒解決之前,我等無心遊玩。」
「那個……那個……」宰相為難著不知如何開口,他自然也知道那份遊玩安排荒謬,但是這段時間什麼事不荒謬?朝政混亂,眾臣惶然,說要立新主卻連新主是誰都不知道,陛下避在後宮不見人,旨意一份份遞出去,有時竟然是自相矛盾的,這種情形,他雖努力操持,卻也不過是堵東牆壞西牆,早已左支右絀,如今對方來勢洶洶,他一個區區人臣,拿什麼來應付?腦袋?
看陛下那行程安排,明擺著不願太子和孟王留在彤城介入皇權之爭,但是既然這麼不願意,為什麼當初又要邀請?弄得如今騎虎難下?
心裡一團亂麻絞著,實在想不明白如今情勢詭秘的璇璣皇宮,宰相腦門上沁出汗,努力想岔開話題,孟扶搖卻沒那個耐心,從身邊取出一個盒子,笑道:「我大瀚陛下有禮物命我親獻貴國陛下本人,嗯……本人!但是諸位安排的行程,看來是來不及覲見陛下了,這個……」
她微笑向二皇子一遞:「您收下?」
二皇子忙不迭站起退後:「不敢不敢。」
又遞向九皇女:「您?」
九皇女立起,拜一拜:「臣女不敢僭越。」
孟扶搖還沒來得及遞向宰相,老傢伙已經放下筷子退出好遠。
「那就沒辦法了。」孟扶搖放下盒子站起身,抓過那單子,要過紙筆,揮手一涂:「明日行程取消,太子和我進宮覲見貴國帝后,就貴國盜匪打劫事做國事商談,就這樣。」
她行到門邊,回身,一笑,「趕緊通知你家陛下好好準備,不要我進了宮,他老人家還沒來得及穿好睡衣。」
※※※
夜色未央,西風樓明亮水晶燈下,一場接風宴吃得暗潮洶湧,璇璣皇宮中,皇帝寢殿永昌殿卻燈火黯淡,那一點微黃的光掩在重重簾幕後,在朦朧夜色中緩慢無聲的躍動,似欲待掙脫束縛的瓶中螢火,越不過無形的藩籬。
大殿深處,幾無人影,自從皇帝病重後,說煩躁怕聽人聲,將近侍都趕出去了,現在很多事都是皇后親自在側伺候。
簾幕深處有碗匙交擊之聲,影影綽綽映出相對的人影,從輪廓看,似是一人躺臥於床,另一人坐著,端著一個瓷碗正在餵床上那人。
殿內很安靜,只聽見病人濁重的呼吸之聲。
半晌,那坐著的人將碗重重往幾上一擱,道:「你又不肯吃!枉我吩咐小廚房好生給你熬了三天!」
這聲音是女子聲氣,聽來不甚年輕,卻也不甚老。
簾幕中那人似乎說了什麼,那女子默然聽著,回答的語氣卻是不耐煩的,「你果然為那事煩心!我說了,不見!」
一陣低語聲,過了一會她依舊道:「不見!那兩人不是東西!一個無緣無故推了淨梵婚事,一個當著天下人的面給她沒臉,還敢聯手害她!他們敢來璇璣?叫他來得去不得!」
床上那人咳了一陣,似有些生氣,猛然提高了聲音,怒道:「你又犯那毛病!你拿什麼叫他來得去不得?」說完又是一陣大咳。
女子靜默了一會,半晌道:「你病成這樣,還管這些做什麼?又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四月?早些傳了給……」
「我璇璣皇位繼承從來都在四月,違背祖宗慣例要受天譴,你懂什麼!」
那女子似是不服氣,還想反唇相譏,不知怎的,偏頭看了看內殿深處,卻又不說話了,半晌冷冷道:「她好威風好煞氣,竟然拿所謂的遇襲做把柄,擅自更改本朝儀程!她想見,我們就必得要見!」
她森然站起,一拂袖,將那碗筷都嘩啦啦拂到地下,跌落金磚地豁啷啷跌個粉碎。
她的聲音,比這細瓷跌碎之聲更尖更厲更冷幾分。
「好,來!讓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