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後悔的滋味。
誰知道相思的滋味。
誰知道在相思裡後悔的滋味。
正如這長夜裡風慢慢的涼,冰絲般的穿過掌心,像往事無聲無息的從記憶的那頭踱來,戴青色面具,一雙深黑的沒有眼白的瞳孔,那麼冷冷的貼面盯上你,瞥一瞥,心便「咔嚓」一聲,裂了。
十餘年不過一夢。
一夢裡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
一夢裡十年淒涼,似清湖燕去吳館巢荒。
一夢裡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一夢裡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原來一夢。
他慢慢的轉動手中酒盞,在高樹之上,對著更高的月,遙遙一敬。
月色清涼,如這杯中酒液冷冽,清凌凌的在掌心中掠過,又像是那一刻她的眼神。
就著那樣的眼神喝下這杯酒,便生生喝成了苦酒,苦至此生未曾領略過的滋味。
十四年前,他亦品過那樣的滋味。
那一年他失了信,毀了諾,然而便失去了他的小小女孩。
那一年他在黑暗的櫃子裡邂逅她。
那一年他在床褥下尋著那朵小小玉蓮花。
那一年他聽見她說,她是含蓮出生的最高貴的公主。
那一年他迎著她的目光,她明明淚光模糊卻還給了他一個令他震撼的屬於成人滄桑而震撼的笑容。
那一年他將她放在膝上,梳她五年沒梳過糾結的發,很好的發質無人打理,滿頭亂生,他慢慢的理那亂發,心上也像長了葳蕤的草。
那一年他將她抱在懷裡,裹在厚厚的披風裡,五歲的孩子長得像三歲,輕得像一歲,抱著她像抱著一隻幼貓,極其安靜而乖巧。
那一年他原本打算帶走她,然而他突然聽見師叔的聲音。
還隔著一個宮室的師叔傳音要他過去一下,見見玉衡,他便將她放回,準備見了玉衡再回頭帶走她。
走到一半看見八歲的女孩匆匆而來,神情欣喜而急切,他隱約聽說過這位公主對他很感興趣,曾經專門遣使到無極拜訪,致上問候,他對那樣的問候敬謝不敏,而那個年紀的他,還是少年,敬謝不敏便真的是敬謝不敏,不知道迂迴婉轉不知道曲意逢迎,三十六計,躲為上。
他躲在宮牆之後,聽師叔和玉衡在說話。
師叔似乎有點不忿,語氣不太好聽。
「你看我那師兄,多事性子永遠治不了,整日以天下正道為己任,這世間那麼多魑魅魍魎怪道邪術,豈是他們一門能消滅完的?這不,坐關坐得好好的,突然說天降妖女,擾亂天地平衡,須除之,說我在遊歷江湖,正好,順手給解決了。」師叔手指一敲桌子,嘖嘖連聲,「笑話,茫茫人海,到哪找一個大活人?」
屋子裡玉衡也在笑:「你還有解決不了的事?這世上除了你師兄和你門中那群長老,還有誰是你解決不了的?再說你師兄既然有這個吩咐,肯定有說是什麼人的。」
「嗤——」師叔鼻子裡哼了一聲:「就給了個大概的生辰,並說那女子多半出生時帶有異象,可我在天下找了五年了,也未曾聽說過誰出生帶有異象,而生辰八字——女孩兒養在閨中,到哪裡去問人家生辰八字?」
「什麼生辰八字?」玉衡似乎在不急不慢的喝茶,半天才問:「有機會我也幫你探聽下。」
師叔便說了。
他當時便一震。
那生辰八字,和她的只差一天,而她……含蓮出生。
是她嗎是她嗎?
是她吧是她吧。
她的眼神那麼奇特,明明只是五歲孩童,目光裡卻滿是對這世事和人生近乎透徹的了悟和悲涼,五歲的孩子,知道疼痛,卻未必懂得那般沉重的悲涼。
五歲的孩子,被關在櫃子裡,滿身褥瘡面黃肌瘦骨節變形,最大的可能是殘疾弱智,然而她說話清晰言辭明朗反應敏捷,甚至還有小小的幽默和古怪的言辭。
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心沉了沉——原本他還想著,帶走她,如果有機會的話向師傅求懇,也收她入門下,給她一份安定強大無人敢於再欺負的光明生活,然而現在看來,不能了。
他還要隨師叔回師門,帶著她遲早會被師叔發現,他師門中人都有大神通,小小的她絕對瞞不過師叔,更不可能瞞過靈機通神的師尊。
他猶豫一刻,轉身想趁師叔還沒出來,趕緊先把她送出宮,想辦法找人寄養,以後從師門回來再接走她。
然而他剛轉過身子,師叔已經飄了出來,招呼他,走了。
他無奈,只好隨師叔離開,一路上他強逼著自己不能回頭,卻總在恍惚中似乎聽見她扶窗呼喚的聲音,聽見她不知道在哪裡發出的求救和哭叫聲,他在那樣的幻境裡臉色蒼白,飽受折磨,師叔發覺了,還取笑他怕璇璣公主何至於怕成這樣,他怕師叔發覺,只好忍著,勉強的笑。
當晚師叔又拉著他練功談武,這也是以前的慣例功課,那晚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幾次試圖打斷師叔,連催眠術都冒險使了,結果除了讓師叔產生疑惑外,別無作用。
沒有辦法,師叔太過強大,不是十三歲的他可以應付,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
直到第三天,他才找到一個可以離開師叔的機會,一路狂奔回頭去璇璣皇宮。
他來遲了。
人去屋空,那櫃子空空的開著,不僅那屋子,連整個宮室都空了。
更讓他心神發冷的是,滿屋子飄蕩著濃厚不散的血腥氣味,他甚至在已經洗過的地下青磚縫裡,發現已經發黑的血跡,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甚至還有細微的肉屑,而那張床上,乍一看沒什麼特別,只覺得顏色似乎變了,發白變成發黑,散發著濃重的腥氣,用手一摸,滿手淡紅。
要多少的鮮血流出,才能把一張床整個染透?
他立在那裡,立在秋夜如水的月色裡,那一霎,從頭到腳,冰冰涼。
誰遭遇了天下最慘的酷刑?誰發現了躲在櫃子裡的女孩?誰死在這張床上將遍身血肉橫飛,誰知道那五歲的小小孩子,在這三天裡面對了什麼?
他甚至找不到人去詢問——整個盈妃宮中的人,大多都死了,連盈妃據說都「暴斃」了,他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查證,他還得趕回師叔身邊。
他來時一路狂奔,去時步履蹣跚,她的生死不明,他的失信錯過,像是一道鐵索,牢牢鎖著他心頭,從此再無一日卸下過。
後來他試著向璇璣提親——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假如是鳳旋發現了她呢?鳳旋發現了她她便有活路,無論如何虎毒不食子,也許她娘親會被殺,也許盈妃會被遷怒,但是作為皇女的她,無論如何是皇族血脈,璇璣皇后再跋扈,也無法當著鳳旋的面殺掉他女兒。
他求娶「璇璣陛下最小的,含蓮出生的女兒。」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也知道她沒有名字,只能這樣形容。
那頭很快有了回音,璇璣皇帝欣然應下,得到消息時他狂喜萬分,以為她確實被鳳旋救下,但是雙方交換庚帖時,他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了。
庚帖上是鳳淨梵,生辰八字也不對,而此時五洲大陸也開始傳開鳳淨梵含蓮出生的傳說,但是似乎沒有人想過,為什麼到鳳淨梵八歲,才會傳出她含蓮出生的說法?
而鳳淨梵這個名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小公主遣使求見他的時候,拜帖上寫的是「鳳淨繁頓首。」
一字之差,為了向佛陀蓮花靠攏,她連名字都改了。
而世人聽見那些傳聞,往往也不會多想,這樣一年年傳下來,鳳淨梵便真的含蓮出生了,隨著年深日久,越發沒有人想得起當初那個含蓮出生的傳說具體發生的日期。
但他記得,但他知道。
他堅決要求退婚。
為此他遠赴璇璣,鳳旋為了挽回婚姻,連璇璣圖都拿出來了,這圖一拿,他反而更確定鳳淨梵見過那孩子。
如果沒見過,如何能知道璇璣圖的內容?
既然她見過,她便是那慘案發生的最大嫌疑人,他為此對她施了攝心之術,當年他那功力還不純熟,但是勉勉強強也摸出了那夜發生的事。
果然是鳳淨梵告了密,皇后暴怒,當即命人對許宛施刑,並處理掉了鳳無名。
鳳淨梵的記憶到了許宛施刑那裡便模糊不清——小小年紀的她看見那樣慘烈的一幕,縱然天賦涼薄也承受不起,她也直覺的避開了。
他卻被那「處理」兩字打擊得一個踉蹌,扶住樹久久不能言語。
那一刻他注視著一臉茫然的鳳淨梵,在這個小小女孩臉上看見繼承自璇璣皇后的狠毒陰冷,這個孩子,殺了另一個孩子,小小年紀蛇蠍心腸,竟然還試圖欺騙他,有什麼理由留著?
他伸出手去——卻被玉衡攔下。
玉衡從來都是她們母女的保護神,也常年隱居在璇璣皇宮,多年未曾離開璇璣。
正因為他在,還是少年的他,沒有辦法殺掉他想殺的人,沒有辦法更進一步在璇璣皇宮查探那夜真相,那個強大的、偏偏又對那蛇蠍女子忠心耿耿的男人,是橫在她們面前的一道無可撼動的保護的牆,無論鳳旋,還是他,那時都越不過。
他默然離開,武力不敵還有別的辦法,最起碼他可以不要那個假蓮花。
他用盡手段終於退了婚,至於璇璣皇室那個秘而不宣的要求,他無所謂,總之無論如何,鳳淨梵永遠不會是他的妻子。
但是那個小小女孩兒,他卻直覺的認為,她沒死。
他不相信她會死,那個奇特的、眼眸明亮而蒼涼、歷經五年最黑暗歲月依舊不改本性裡光芒閃爍的女子,上天讓其降生必然有其使命,不該無聲無息被命運解決,換得早夭的下場。
他要找到她,然後讓她自己決定要不要報仇,他要將那些人留給她去親手報仇,如果這輩子找不到鳳無名,他會趕在她們死之前,幫她解決。
後來他懶於政治,有點時間便微服出遊,希望有機會碰見記憶裡眼神滄桑的孩子。
然後那年那一夜,太淵玄元山上天地森涼,月色下松濤陣陣,他在月色中舞劍,驀然回首看見被人推下山崖的女子,從山崖下緩緩升起。
他看見少女的眼眸,明銳、森涼,帶著不屬於那個年紀的淬火般的滄桑。
那樣的滄桑,如此細微又如此深重,在那年輕嬌嫩的臉上如此不協調——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五歲孩子,用五歲的容顏,傳遞二十多歲般的悲涼。
他的心在那一刻微痛,為這般深藏在記憶裡瞬間重疊的眼神。
於是他破例,接近她——自從鳳淨梵之後,他其實很不願意靠近女人。
接近她,知道她,知道她,重疊她,重疊她,愛上她。
那些日子裡,她從遙遠的五歲奔來,和他的記憶漸漸一絲一縷的對上,她有了太多的改變,身體相貌精神,甚至連骨骼都脫胎換骨,然而那眼眸中神采不變,那黑暗歲月裡勇於堅持的氣質不變,那逆境中時時保持內心強大的堅毅不變,那遇見溫存和戲謔後不自然的尷尬和失措,不變。
然而從此他便懂得了什麼叫患得患失。
她失去了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對此又喜又憂,喜的是那樣悲哀的過去,不記得也好,忘記那些苦,忘記他的失信毀諾的錯,還能保留住一個內心完整光潤、不曾被世事狠辣之刀狠狠傷害的她;憂的是任何記憶封鎖,其實都有期限,而一旦她有朝一日記起,她卻又要如何面對?而一旦她記起,他又如何面對她?
他無數次的和自己說——不告訴她,不告訴她,是因為他覺得和報仇比起來,他始終覺得她的快樂更重要。然而內心裡他亦無數次問自己,當真完全如此?而不是害怕真相揭開那一刻,本就不願接近愛情的她會退得更遠,會因那樣絕境苦難裡未曾獲得他的拯救而心生寒冷,從而劃下和他之間永不可踰越的鴻溝?
他是長孫無極,世人說他天縱智慧,一生裡步步為營翻覆風雲,世人都說他不會錯,不會錯不會錯,永遠縝密嚴謹算無遺策的無極太子,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生,錯過一次。
一次便是永生難贖的罪。
看見老路畫下的第二幅畫那一刻,他渾身突然便涼了。
墮入世間最冷的冰窟裡。
小小的鳳無名對他撒謊,他知道,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她所面對的,是那樣的殘忍的欺辱。
那幅畫裡,帳幔後是那個櫃子,他知道,而那太監的動作……出身皇家的他,也明白。
明白當年的她,經歷了什麼。
五年……一千八百個日日夜夜,她是那樣渡過的,不僅有飢餓有褥瘡有寒冷有酷熱有不見天日的黑暗有日日捆綁的苦,還有這勝過一切折磨的心靈的酷刑。
而他,卻在那樣的時刻,在給了她滿心期盼的自由希望後拋下她,留她再入苦難,繼續面對老路的侮辱,面對這世間最最殘酷的結局。
留她在黑暗中哭喊,在黑暗中呼救,在黑暗中面對親生母親慘絕人寰的死,永遠無人應答。
情何以堪。
……他錯了。
他當時便應該回去,哪怕對師叔撒謊,哪怕得罪師門,哪怕冒險應對師門的追殺,也要將她帶走,他不該心存僥倖,想著都藏了那麼久也平安無事,多等幾天應該沒關係。
命運不等人。
大錯終鑄成。
何況扶搖的遭遇,很大一部分和他有關,如果不是師叔路過璇璣皇宮突然要去拜訪玉衡,如果他不是因為等得不耐四處亂逛遇見她,如果他不曾出現引得鳳淨梵追蹤而至,扶搖不會被發現。
也許在以後的日子裡,就算那次不被發現,日漸長大的扶搖遲早會被找出,遭遇那樣的命運,但是無論如何,那一夜,是他無心中帶來噩夢般的後果。
因了這樣的後果,他負著沉重的罪,加倍的想補償她,然而事發之後再多的彌補,也終難填平那巨大的疼痛的鴻溝。
有時也想,抹平那過去的人和事吧,把所有和當年有關的人都無聲解決,她這一生便永無知道真相的機會,然而卻又知道,他無權這麼自私。
「破九霄」需要人世間來自肉體和心靈的最疼痛磨練,並安然渡過那些磨練,才有可能真正邁入巔峰,身世之痛對扶搖來說固然是徹骨的打擊,但同時也是千載難逢的提升機會,他沒有權利扼殺掉這樣寶貴的機會。
哪怕留下這樣的機會,意味著不給他自己機會。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停歇的鍛造扶搖筋骨,充實扶搖真力,修補扶搖經脈,便是因為害怕扶搖如果不夠強大,在打擊到來瀕臨提升時無力控制而走火入魔,那反而是害了她。
如今的扶搖,已經足夠能力控制,他相信,也不再擔心。
至於他自己……
長孫無極笑笑,笑意透明單薄如碎裂的一片玉白薄瓷,他抬起手,似乎覺得月光有些刺眼般遮住了眼。
掌心裡玉白的蓮花在月色的光影裡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他出神的看著,眼光浮浮沉沉,在歲月的罅隙裡。
「無極,你手心裡的蓮花印記出生便有,而且越來越深,莫不意味著你將來的妻,是朵玉蓮花?」三四歲的他坐在父皇膝頭,翻父皇的奏摺,聽父皇嘮嘮叨叨第一萬次談他這朵蓮花,順手便把奏章上的批覆改了。
「趕明兒給你在全天下找蓮花般的女子。」父皇抱著他悠悠笑,一臉欣喜的神往,「什麼樣的蓮花兒,配得上我家無極呢?」
他扭頭,清晰的道:「不管是不是蓮花,首先得是個好女人。」
父皇瞪大眼睛,似乎想不到三四歲的兒子會和他談起好女人的問題,忍不住笑問;「無極認為什麼樣的女人是好女人?」
他扭回頭去,繼續改掉他看不順眼的奏章:「會抱我,會為我哭。」
身後的父皇沉默了,他也沉默,抿著唇不言語——縱然有一萬次父親的擁抱,可是沒有一次母親的擁抱的他,依舊覺得冷而空虛。
童年的記憶,對他來說很多都很清晰,尤以這段對話更清晰,時常在心中翻騰而起,每掠過一次,都忍不住苦笑一下——何其簡單的要求,對他,卻又何其的難。
十三年歲月,沒有人真正靠近他,世人說他天縱奇才心思詭詐不敢接近;父皇親切慈祥卻因多病有心無力,母后……母后從來都不需要他。
直到十三歲那年。
初遇她,因為覺得同病相憐,他難得的溫情待她,當時並沒有多想,然而當他給她梳頭時她回首看他,那一刻的眼神令他心中砰然一震。
那一刻心中突然飄過一句話——她在為我哭。
因為瞭解、因為同情、因為深刻的同樣的寂寞,因為知道那過早成熟的小小少年光華外表下的苦澀內心。
那一霎,最親近的人都不曾給他的東西,她給了。
而那朵小小的蓮花握進掌心時,他幾乎是立即便下定了決心。
她便是他的那朵蓮花。
於是便有了璇璣圖,他輕輕巧巧卻又義無反顧的,將自己的終生簽給了她。
只是到得如今,她未必肯要了吧?
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著,就一襟森涼的月色,傾酒千杯。
從月上喝到最為深黑的黎明,從最黑暗的黎明喝到天際魚白晨曦初露,一斤裝的最烈的酒罈子從樹上堆到樹下,滿院子飄散馥郁的酒香。
他一生自控,一生警醒,一生裡海量不醉,然而只要是人,哪有不醉的時候?正如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永遠不錯。
何況那酒,水銀般入心,噬魂穿腸。
他越喝身子越重,越喝酒液傾灑越多,最後一壺酒他只喝了一半,突然衣袖一振,歪歪斜斜的將酒罈砸了出去,撞在下方牆壁上,砰的一聲碎得淋漓四濺。
隨即他身子向後一倒,從樹上落了下去。
他醉!
這一夜有人破例在醉,這一夜有人沉默清醒。
孟扶搖端坐在黑暗的房中,東西零落滿地也沒有收拾,她在一懷冰涼裡,平靜著。
其實她從未真正想依靠過任何人,從未真正對這寒涼人世抱過溫暖的期望,現實的森冷,兩世為人的她比誰都清楚,她也以為自己早已清楚到壁壘森嚴,永不會被摧毀,然而當那樣的事實真的到了眼前,還是不能自抑的覺得冷。
原來人可以不相信溫暖,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期盼溫暖,便如飛蛾明知撲火的結局,依舊不能消除血液裡天生嚮往光明的本性。
光明……孟扶搖譏誚的笑了下,除了自己做個發光體,否則沒有人可以給你光明。
她閉上眼,默默調息,既然什麼都不可以依靠,那自然要靠自己,她要強,比強更強,才能離開這見鬼的華麗卻冰窟般的世界,找回她前世小屋裡簡陋卻質樸的燭光裡的溫暖。
至於那些糾纏的過往,那些屬於長孫無極和宗越的過錯,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追索,也許他們欠過她,但是這些年的傾心扶持,已經足夠補償。
她難忘怨,卻也記得恩。
沒有長孫無極和宗越,就沒有今天的孟扶搖,就算當年的長孫無極救了她,誰知道她之後的命運又會怎樣?生命兜兜轉轉,豎在命數里的牆其實一直都在,保不準換個方向,她會以另一種方式頭破血流。
什麼是最慘?沒有對比,誰知道當初那種結局就一定是最慘?她孟扶搖口口聲聲喊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實那命數,從來都掌握在天意手中吧?
既然如此,何必罪及他人?
這樣想著,心裡那種冰塊焐著胃的寒意稍微消散了些,忍不住豎耳聽了聽動靜,那兩個人很安靜,一個默然回房,還有一個不知道去了哪裡,她隱約聞見酒香,有點訝異——長孫無極主動去喝酒了?
過了一會,前院裡隱約傳來「噗通」一聲,她聽見了,眉梢動了動。
桌子上一腿前一腿後始終保持既想奔出去安慰主子又想留下來代主子安慰孟扶搖的兩難姿勢的元寶大人,聽見這一聲,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嘎」的一聲,本來就是在搖搖欲墜的劈叉,這下直接劈成了一字馬。
孟扶搖看看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看看孟扶搖,四隻微微濕潤的黑眼珠子碰在一起,後者露出乞憐的神色——上次假冒長孫無極惹出禍端,元寶大人也這樣乞憐來著,結果被做了漢堡。
孟扶搖默不作聲,用手指頭將元寶大人往外推了推。
元寶大人趁勢抱住她手指頭——剛才孟扶搖根本不給它碰她——做往外拽的姿勢。
自然是拽不動的,不過表達一個意思而已,孟扶搖不動,任它拽,卻突然輕輕道:「哎,你腦子真不好用了,我們關係不好你正好可以乘虛而入。」
元寶大人立即「唰」地回頭,鼓起大黑眼珠,狠狠瞪孟扶搖——乘虛而入不是這個乘法,我家主子那麼容易給人乘的嗎?我們提倡公平競爭,不提倡玩弄手段!
何況……它沮喪的掃掃短尾,和主子的心情比起來,它的愛情是可以退讓一步的。
孟扶搖嘆息一聲,輕輕撥開它,示意它自己去,元寶大人怏怏,駝著月光留下一個垂頭喪氣的背影。
它這一去便沒有回來,孟扶搖調息了一陣,睜開眼看看,有點疑惑,想想沒動;再調息一陣,睜開眼看看,皺起了眉頭,還是沒動;直到一個大周天運行完畢,她看了看空蕩蕩的桌面,聽前院毫無動靜,終於還是跨下了床。
她推開門,四面毫無聲息,宗越的屋子裡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想了想,她喚過鐵成,對宗越那裡指了指,鐵成會意過去,孟扶搖立在門口,嘆息一聲,出門。
經過前院時,看見滿地的酒罈子,長孫無極盤膝坐在樹下,元寶大人默默在一邊守著,看見她過來歡欣鼓舞的要去拉她,孟扶搖二話不說快步走了過去。
元寶大人僵在半路上,傻傻的看孟扶搖頭也不回的離開,含著爪子回頭看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神色平靜的看一眼孟扶搖背影,將它抱了回來。
他輕輕撫摸著元寶大人,靜靜仰頭看天際浮雲,元寶大人則無聲的,將腦袋埋在了他懷中。
※※※
孟扶搖悄悄去了九皇女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她想不管便可以扔一邊,縱然她終生不認為鳳家人,但是屬於她和鳳家的仇,一定要報。
璇璣皇宮,最大的阻礙在玉衡,而要除掉玉衡,只有先除皇后。
但以玉衡保護皇后那個緊密法,除非讓她單獨出宮,否則再無空子可以鑽。
現在這個亂糟糟的局勢,皇后怎麼可能出宮?
沒有機會創造機會,這本就是孟扶搖擅長的招數。
那天她和九皇女商量了很久,回來時接到戰北野飛鴿傳書:「需出兵否?」
孟扶搖沉思良久,示意紀羽答覆:「且看著。」
她和長孫無極宗越還是住在一個屋簷下,宗越似乎很忙碌,養傷中也不忘見他在璇璣的屬下——宗越的廣德堂雖然遍佈五洲大陸,但在璇璣是發展得最早勢力最大的,經過這麼些年經營,可謂一聲出而萬聲應,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從北境一路過來時,得到不少助力。
宗越似乎還出去過一次,撐著帶傷的身子,回來後氣色更加憔悴,卻當晚給孟扶搖遞了封信,孟扶搖看完信默然良久,想著這都怎麼了,關係那麼親近的幾個人,突然便退回了原點,如今就隔壁住著還要投書,忍不住翹起嘴角一笑,笑到一半那味道卻又變了,澀澀的苦。
長孫無極也很沉默,幾乎閉門不出,他和宗越都似乎想留下時間給她好好想清楚,又或者在自傷?但孟扶搖知道他不會什麼事都不做,他們三個人,都不是那種被事情一打擊便躺倒在床怨天尤人型,他們是帶刺的彈簧,壓下去,遲早都會雪光亮眼的彈出來。
※※※
隔了幾日,九皇女和十皇女,突然都病了。
兩人一個是榮貴妃小女兒,一個是皇后長女,都是璇璣皇朝地位尊貴的皇女,卻素來沒有交集,一起病也完全是偶然,九皇女因為彤城之亂,去靜安寺拜佛,回來時在路上突然嚷了頭痛發病,恰巧碰上十皇女車駕,好歹是姐妹,十皇女自然要去問詢一番,也就隔著簾子問了幾句,她很小心,連車都沒進,不想回府便躺倒了。
兩人症狀相似,都是水米不進臉色通紅,夜半誑語如見鬼神,太醫們齊齊束手,榮貴妃和皇后尋了民間名醫去看,都說招了陰氣,中邪了。
皇后當即斥為無稽,堂堂皇家金枝玉葉,最是堂皇光明鬼神退避之體,好好的怎麼會中邪?
這樣說著,底氣卻有些虛——靜安寺是皇寺,坐落在皇城宮牆外西南角,從靜安寺回皇女們的府邸時,要經過皇城西南,而那裡,歷來是發落舊時有罪宮人的地方,別的沒有,死人最多。
哪家皇宮的楹梁重廡之下,沒有盤旋著屈死者的冤魂?何況璇璣皇宮?何況在璇璣皇后統治下的璇璣皇后?璇璣比起其他幾國,國力啊疆土啊都不算大國,但是比起後宮裡死的人——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人殺多了,總是要心虛的,何況榮膺後宮殺手第一名的璇璣皇后,隨著年紀增長,宿命論影響越發的重,以前璇璣皇后對吃齋唸佛不屑一顧,現在偶爾也會齋戒一下,這個診斷傳進宮,她倒是真的上心了。
有心想將女兒接進宮來,但是這種中邪是皇宮最忌的,何況她自己也心虛也怕。
眼見著榮貴妃天天哭哭啼啼的往九皇女府中跑,早上帶著一堆珍稀藥物出宮,晚上攜著兩個紅腫眼泡回來,璇璣皇后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她幾次欲待出宮,玉衡不同意,很明確的告訴她——你若去了公主府,我很難保護好你,畢竟你們女人內室我不宜進去,十皇女府那個地方,當初選址極講究,是個「鳳潛」之地,對女子是極好,但對我練的這種極陽童子功,有些忌諱。
他態度堅決,璇璣皇后說了幾次,想著外面確實不安全,也便算了,她其實並沒有往壞的地方多想——九皇女不也病得快死了?榮貴妃在這麼亂的京城裡天天出入不也沒事?未必就是那麼巧,衝著她來呢。
此時已進四月,離新皇繼位之期不過幾天,彤城三軍對峙的狀態還未解決,除了紫披風和鐵衛,真正的軍力並沒有大膽到敢於就這樣動手,畢竟無論誰先扯起反旗,必定引得群起攻之,會是最先倒霉的那個,大家都在等著陛下旨意,等著新帝王繼位,或者強有力的將璇璣這一場亂火壓下,或者被這一場亂火強有力的壓下。
僵持著的璇璣京城,等著一場「變」。
而這場「變」,目前握在誰的手中,誰也不知道。
四月初二,微雨。
一大早璇璣皇后便醒了,隔著侍女半卷的簾子,看著窗外春雨如油,花木茵翠潤澤,本來是很賞心悅目的事,不知怎的卻心亂如麻,坐起來發痴半晌,心裡空落落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秋天,在那狹小的黑屋子裡,那個女子被綁在床上,當她罵她不知羞恥勾引聖上時,那女子勉力抬起頭,發出的撕心裂肺的詛咒。
「惡婦——終有一日你亦會羞恥而死!」
她想到這句話,想起那夜慘慘油燈下白骨盡露的女子,想起她已經沒有了眼白只剩無涯的疼痛的黑的眸子,那樣近乎妖異的眸子在那般昏黃血紅的光影裡死死盯住她,一直到死,再也沒閉上。
她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便聽見哭聲。
一大群人惶急的竄過來,竄過去,擁著來不及梳洗淡妝零落的榮貴妃鬧哄哄的進了她殿中,她聽得煩躁,忍不住疾行到廊下怒叱:「嚷什麼?成何體統!」
「皇后——」榮貴妃連跪也不跪,站在那裡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那凝兒不成了,今日我要去救她……」
「你拿什麼救?」皇后聽得好笑,斜睨她,「用你通神的醫術?」
「來了個通玄的法師,為凝兒作法了,但要母系親人單身守上一日夜。」榮貴妃彷彿沒聽見她的諷刺,堅決的道,「妾妃今晚不能回宮了,請娘娘允准。」
「哦?」皇后心倒動了動,有心不許她去,可看素來委婉退讓的榮氏這個堅決樣,不許她去怕是立即便要撲過來拚命,再說她自己也確實掛心自己的十皇女,若是榮氏的九皇女治好了,自家女兒也便有救了。
於是也便應了,隔了一晝夜,榮妃神色憔悴但是喜氣洋洋的回來,說是丹凝已經能坐起喝粥了。
接著十皇女的消息傳來,越發不好了。
皇后這下再也坐不住,轉身就進了殿找玉衡,接著親信宮人便聽見隱約的嗚咽聲哭罵聲摔東西聲好一陣狂風暴雨,宮人們悄悄對視一眼,無聲無息嘴角一撇——百試不爽的三部曲又開始了。
過不多時,風平浪靜,皇后梳洗打扮掩去淚痕,傳令起駕。
她急匆匆去了十皇女府,為了安全,她勉強聽從玉衡的建議,放下架子,和他並坐一輛不張揚的馬車,從宮後一條皇家側道去十皇女府。
一路上她心中難免緊張,手絞在裙子裡揉捏不休,也不知道是因他所說的未知危險而緊張,還是因他這個人所緊張。
她還從未和玉衡坐得這麼近過——玉衡練童子功,不近女色,而她亦謹守男女之防,從不給玉衡靠近她的機會,她是璇璣皇后,母儀天下,她的尊貴和身份不允許她接受別的男人的碰觸。
世人譏嘲她凶惡暴戾不當為後,用後宮那些殺戮論她的罪,她不以為然,她的丈夫,為什麼要給別人分享?一個女人為捍衛自己地位和專寵,本就能做出任何事來,她也是讀書的,前朝那些史書,哪家後宮沒有幽魂?哪家皇座下沒有白骨?別人能做,她為什麼不能?
馬車悠悠的晃著,車子是女子香輦,不大,塞了兩個人滿滿噹噹,玉衡的腿隨著馬車的晃動不斷碰過來,她讓了讓,卻沒處讓。
空間太小,心境緊張,感覺便越發細微靈敏,隔著薄薄宮裙,在那一碰一碰中感受到身邊男子長袍下有力堅實的肌膚,那緊繃的觸感令她心中一跳,恍惚間想起鳳旋鬆弛蒼老的肌體,到處泛著老人斑——同樣是男子,鳳旋年紀還小些,如何相差這麼大?
她今年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鳳旋卻早露老態房事不舉,兩人將近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親熱過,她曾疑心鳳旋雨露給別人享用了,在她身上便欲振乏力,然而沒有,鳳旋是真的老了。
而玉衡,真正看起來還在壯年,十強者聽說都駐顏有術,尤其玉衡,自幼童子功練得千變萬化堅實難摧,一雙細長瀲灩的眼睛多少年都波光如水……這般想著,心便蕩了蕩。
然而也只是一蕩而已,璇璣皇后隨即便眼觀鼻鼻觀心坐正身子,和男女之歡比起來,地位和尊榮自然更重要些,她得忍著。
車子很快到了十皇女府,一路上風平浪靜,璇璣皇后鬆了口氣,又笑自己被玉衡那德性傳染了,草木皆兵的惹人笑話。
十皇女府沉靜的矗立在細雨濛濛裡,院內高樓上一盞黃燈飄搖,意味家宅不寧有人惡病,皇后很快下了車,卻沒聽見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
她疑惑的回頭,便見玉衡仍然坐在車中,神色凝重的看著那盞黃燈,半晌突然道:「寧,我們回去吧。」
璇璣皇后怔一怔,怒火立即躥上來,壓著喉嚨尖聲道:「你瘋了!都到了門口,還回去?」
「回去。」玉衡堅決的道,「我要對你我負責。」
「我要對我女兒負責!」璇璣皇后怒極拂袖,抬步就往府中走,「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心痛!」
「寧——」衣袖突然被他拉住,玉衡在雨中探身下來,難得的神色焦灼,「聽我的,回去!」
聽得這般急迫語氣,璇璣皇后倒猶疑了一下,她並不是蠢人,多年和玉衡相處也知道他的脾性,當下道:「有危險?」
玉衡又看了一眼那燈,神色有點茫然的道:「……也許。」
「昏聵!」璇璣皇后聽得這句立即怒從心起,重重一甩袖將他甩開,「你當真是被幾個小輩嚇破膽了!十皇女府本身就有護衛三千,外圍還有御林軍,他們有什麼膽量,公然攻入十皇女府?就算攻進來,你怕?」
她直問到玉衡臉上:「你怕?你怕?」
「不是這個……」玉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半晌道,「總之你要記得,我什麼時候害過你?」
「你是沒害我,但你現在是在害我女兒!」璇璣皇后冷然一哼,理也不理長驅直入,「玉衡大人,本宮知道你的命要緊,你先回去躲起來罷,本宮自己進去!」
她當真便不理他,步子蹬蹬的在十皇女府迎出來的家人引導下進門,玉衡怔怔立在雨中,也忘記運氣防禦,半晌竟被淋個透濕,他恍恍惚惚想起,這些年,自己和她吵架次數也確實不少了,但是這樣不顧而去,還是第一次。
他又抬頭看了看那燈……那燈,實在沒什麼異常的,包括整個十皇女府,在他的感應下都沒有任何殺氣,他之所以因為一盞燈便裹足不前,其實只是因為十四年前一句話而已。
十四年前,舊友來訪,兩人抱茶清談時,他曾玩笑問過對方:「某壽幾何?死於何地?」
答:「黃燈,韻腳。」
他不解,追著問,那老傢伙抱著茶盞好半天才道:「黃燈就是黃燈。」
他不死心,又問韻腳,那傢伙笑起來,道:「寫詩的韻腳你不知道?四聲你不知道?平聲,上聲,去聲,入聲,連起來嘛……平上去入。」
他當即噴了茶,跳起來把那傢伙好好損了一頓,什麼平上去入,這等葷話兒,他玉衡一輩子練的是童子功,哪來的「平上去入」?
然而今日見黃燈。
要說黃燈,這輩子也見過不少,最初也聯想起這話,惴惴不安過,然而次數多了也沒事,忍不住又笑那傢伙不靈,可是今日再見那燈,不知怎的心就砰砰的跳起來。
可是終究不能退。
她在危險處。
他這一生,就從沒有置她於險地而自己抽身離去的事。
再說……能發生什麼呢?堂堂玉衡,十強第四,被一盞見過多次的黃燈嚇跑,棄下心愛的女人不顧,這也實在太荒唐了。
他立在雨中,深吸一口氣,壓下那一刻的躁動與不安,追著她的腳步,進府。
春雨將路面打濕,倒映著黃色燈籠光影油潤,皇后見他跟進來,嘴角浮現一抹得意的笑意,卻又說皇女之病不宜外人衝撞,將他阻在門外。
玉衡本來就不想進去,在外間坐了下來,十皇女府這種地方不適合他多呆,一進入便覺得渾身不對勁,乾脆閉目調息。
四周空氣很沉靜,聽得見僧人唸經祈福之聲,隱約還有皇后虔誠告禱的語氣,內室裡燃著香,他仔細聞了聞,很正常的名貴檀香,沒有一絲異樣。
他的心漸漸定了下來,一片空明寧靜中,聽見遠處靜安寺檀鐘長鳴悠悠之聲。
高樓上的黃燈,始終在風中滴溜溜轉著,正轉……反轉……正轉……
不知怎的那燈突然歪了一歪,墜在樓前地面上,無聲無息的燒了起來。
玉衡睜開眼,沒有動,一個小廝從他身邊過,裹一身濃重的檀香撲向那團燃起的燈籠,又拍又打的將火踩滅,地上揚起一些灰,他身上也染了些,一邊拍打著一邊進來,和趕來的丫鬟笑道:「姐姐們看著些,我去換個燈來。」
他從玉衡身邊經過,玉衡突然一抬手,抓住了他。
這一抓分筋錯骨,那小廝「哎呀」一聲大叫,瞬間痛得涕淚橫流,臉都變形了,縮成一團抬起頭嗚咽的問:「貴貴貴客人……什什什麼……」
玉衡那一抓便知道地方不會武功,仔細看了一下實在看不出什麼可疑,一抬手將那小廝一扔,淡淡道:「都出去,四周不許人走動。」
「你管得太多。」皇后從簾子後探出頭來,「皇女這裡需要人侍應,何況這是府中家生子小廝,本宮都認識。」
「出去。」玉衡語氣淡淡,卻不容置疑。
皇后猶豫了一下,揮揮手示意眾人都出去,連那通玄法師都避了開去,他出去時玉衡斜眼瞄了一下,一個武功平平的和尚,頂著深重的戒疤。
四面安靜了下來,現在,連黃燈也沒有了。
玉衡平靜的笑一下,繼續入定。
然而這次卻入不成了。
不知道哪裡開始熱,也不是從下腹也不是從丹田,倒像是從四肢開始,像掌心裡烘著了小小的火焰,先不覺得什麼,隨即便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那熱也不是肌膚表面的,而是銷魂噬骨,越過筋脈越過血肉直接進了肺腑,進去後便開始癢,簌簌的癢,像溫潤的丁香小舌纏綿的舔過身體內部的每一寸,所經之處都長出了飄搖的草,那草越長越長,繩索般撩撥著他的身體,隱約聽見血液在歡呼,骨骼在抽節,丹田在跑馬,某處地方越收越緊,心深處的空卻越發的空。
他心中轟然一聲,便是一生沒有接觸女色也知道中了那種東西了,此時已經不是追究何時著了道兒的時候,趕緊調動真氣去壓制,不想真氣一動便如火上澆油,轟一聲全身都煙花四射了。
慾望也是彈簧,壓得越緊,彈得越高,越是童男子,破戒時越高堤洩洪一發不可收,如玉衡一生童男子,卻不能靜心寡慾深山修煉,多年來浸淫於陰氣重重的皇宮,相伴女性身側,不沾染也得沾染,以往靠絕世武功支撐,靠皇宮裡專門的靜室養氣,如今在這裡,卻終究沒有了那份依仗。
自然,他之所以這樣,還因為中了一個人長年累月的算計,只是也許他這一生,都不能知道了。
他如煙花四射,天地瞬間白亮如電,那一片白亮裡他突然聽見皇后一聲低低驚呼,那聲驚呼剛入耳,他便射了進去。
厚重簾幕一颺又落,錦帳後皇后手按心口驚詫的瞪著他,道:「華兒好像醒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豎眉道:「你進來幹什麼?出去,出去,不得衝犯!」
玉衡默不作聲的,撲了過去。
他撲倒她,用夢裡夜裡無數次模擬過的姿勢,手起手落一聲尖利的裂帛聲響,她的金紅衣裙已經飄然落地。
她似被嚇住,張著紅唇不能言語,他卻因那如玉如雪的一團而越發興奮,手一捺便捺住了她的肩,一陣猛撕猛扯,瞬間將她剝得光溜溜一團。
簾幕重重暗香隱隱,室內為了避免驚擾病人光線暗淡,厚重的垂簾將雨聲人聲都阻隔在外,四面沒有人,極度的安靜,極度的安靜裡燃起極亮的火。
她掙紮著,支起脖子去看床上的女兒,嘴裡低低道:「她在……她在……不能……」不知怎的那語氣裡嬌媚多過拒絕,嬌喘細細香汗微微,聽到他耳裡,頓時便是狂喜——暴戾如她這般反應,已經不是推拒!
他一聲不吭,將自己完完全全壓下去,四十歲保養良好的女子,渾身的凸凹精美有致,一觸身便像觸上一團雲,或者是一抱玉?或者是世間最柔軟的芳草?他仰起頭張大嘴呼吸幾聲,不這樣便不能抑制身體裡的激血和呻吟……原來幾十年童男子歲月當真是件蠢事,原來抱著心愛的女子是這般美好銷魂令人不可割捨,他抱著那樣的女體縱橫馳騁,兩人都濕了一身的汗,肌膚滑溜溜濕膩膩像魚,滾成一團,在地上,在黑暗的靜室裡,在她女兒的床下。
技巧生疏的他終於找對地方將自己填進去的那一刻,她低而快樂的叫了一聲,而他腦中轟然巨響,身體裡發出戛然斷裂之聲,斷裂之後便爆出燦爛的煙花,金光四射裡反反覆覆掠過那四個字: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世間原有極樂如此,過往幾十年統統白費。
漫天漫地的金光裡,多年壓抑終於爆發,滾成一團鏖戰不休的飢男餓女混忘了自己,混忘了身份地位,也混忘了天地玄黃。
慾望之前,眾生平等,本就沒有地位身份之分。
卻突然有人冷冷的笑著,毫不掩飾的笑著,大跨步從外面走了進來,帶著風帶著雨帶著森寒的煞氣帶著凜冽的仇恨,步履生風的穿過迴廊越過槅扇踢開緊閉的屋門掀起重重簾幕暢通無阻殺氣騰騰的走了進來。
她笑,揮舞著手中的金鞭,一鞭子就抽醒了床上本就被地下大戰驚得睫毛欲閃快要醒來的十皇女。
「來,起來,快來看你媽和你叔通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