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卷六《扶風海寇》第七章 心如潑水

  五人組在前面飄啊飄,麻衣人在後面追啊追。

  更遠一點,王宮衛兵啊巫師啊術士啊都浩浩蕩蕩跟著。

  孟扶搖今晚來其實就沒打算一次性救出雅蘭珠父母——對方對此一定防備嚴密,而且扶風國情詭異,藏個人很難找,與其冒險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術法裡找人,不如先將掌握大權控制皇宮的宰相先處理掉。

  無論如何,雅蘭珠家的王朝沒被推翻,雅蘭珠還是正統王裔,當所有的王族都被控制生死不知,她便是唯一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站出來獲得政權的人。

  宰相再大權在握,再居心叵測,卻一直都在打著發羌王族之臣的幌子,沒有理由反抗正統王族的統治。

  對發羌王庭出手的人,大抵想的便是平穩過渡——先控制王族,再竊奪大權,大權在手,何目標不可成?

  這也是珠珠為什麼遇見危險的緣由,她是發羌王族中唯一一個事變時流落在外的後裔,脫離了對方的控制,當然要被斬草除根。

  對方也確實很牛,居然能在雷動、長孫無極雲痕和她面前,差點生生要了珠珠的命,要不是半路上掉下個戰皇帝,雅蘭珠現在大抵也就是個雅肉餅了。

  既然不是暴力奪權,那便不要怪她鑽空子。

  所以,得讓珠珠奪回權柄先!

  至於她缺人脈她缺聲望她缺威信——幫她建立便是!

  新政權的重生,必然立於舊政權的廢墟之上,她孟扶搖現在要幫雅蘭珠做的,就是讓現有的政權成為廢墟!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踩死你丫篡權的!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捋袖子,打倒反動派!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友誼,還是侵略?——那還用問嗎?

  ※※※

  一直將人引到宮門前,孟扶搖往前張張,嗯,人多,官員巫師們都居住在皇宮附近,這下基本都被引出來了。

  往後看看,嗯,人也多,皇宮守衛都被驚動了,呼啦啦湧出好大一批人。

  她揪住雅蘭珠,在她耳邊嘰嘰咕咕說幾句,雅蘭珠瞪大眼睛,噝一聲道:「這也成?」

  「為毛不成?」孟扶搖道,「他巫術牛,你便用巫術勝他,讓扶風人民明白,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正好趁這個機會也好把你以前花痴公主的名聲扭轉過來嘛。」

  「可我確實術法不精啊……」雅蘭珠咕噥,「我一直就不喜歡那些東西,所以練武比練術法要勤。」

  「沒關係,」孟扶搖拍她的肩,將一個袋子遞給她,「大膽的去批鬥吧,扶搖黨是你的堅強後盾。」

  雅蘭珠回頭,看著氣勢洶洶追出來的麻衣人,想起聖魂殿密室裡那盞熄滅的燈,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來。

  她回身,站定,站在黑底紅字牛叉飄揚的「宰相是X」橫批下,迎向一張紙片般飄過來的麻衣人。

  「你是誰!」對方大喝,火把照耀下臉色鐵青。

  雅蘭珠傲然揮手,孟扶搖立即狗腿的上前一步,嘍囉狀大喝:「你是誰?」

  「發羌宰相康啜!」麻衣人冷喝,「哪裡來的小賊,還不授首?」

  「發羌女王雅蘭珠!」孟扶搖頭一昂,「還不快來拜見你家大王!」

  哄一聲人們驚訝了,驚訝一霎後又齊齊笑了,隨即一陣竊竊私語。

  說得很低,但是以眾人耳力都聽得明白。

  「啊那個花痴公主!」

  「不是,是雙痴公主,花痴加白痴,聽說術法在王族中最差!」

  「發羌之恥啊……不是滿五洲大陸的追男人去了嗎,怎麼回來了?」

  「沒追成吧?大瀚皇帝是王爺時便看不上她,現在更不用說了。」

  「咋成女王了?大王不是好好在位的嗎?」

  「追不上男人得了失心瘋吧?幻想自個是女王?幻想大瀚皇帝是王夫?」

  「哈哈……這下成了三痴了……」

  孟扶搖臉色沉下來了。

  她是真的憤怒了。

  早先是知道珠珠因為追逐戰北野飽受世人非議,也知道她多年不在扶風沒什麼人脈基礎,到得最後連她父王母后都放棄了她,但是也沒想到,發羌朝廷對她的評價,竟然不堪到這種地步。

  珠珠說起這些事從來都輕描淡寫,她不知道她要面對的是這些!

  戰北野臉色也沉下來了。

  雅蘭珠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是從未因此嫌棄過她,頂多有時候覺得這孩子煩罷了,遇上孟扶搖後,他對雅蘭珠更是突然有了幾分理解,生出同病相憐的心境,只是因為孟扶搖和雅蘭珠的親近,他便得更加避嫌,但無論如何,一追一逃這麼多年,尤其當初他還只是個被排擠的王爺時,那花花綠綠的孩子便熱烈了他寂寞的生活,她在他心底,算是很熟悉親切的朋友。

  他從不知道她頂著這樣的名聲和壓力,來堅持對他的追逐!

  雲痕眼神也很冷,幾人中,他和雅蘭珠接觸最少,卻是最交心的一個,當初在大瀚,雅蘭珠認為兩人天涯淪落都是傷心人,經常拉著他去買醉,她平時不說什麼,醉後卻會絮絮叨叨說她的追逐史,說父母的恨鐵不成鋼,說兄弟姐妹的輕視和排斥,對她的處境,他最清楚,但是一旦真的親耳聽見,還是覺得難以忍受。

  清冷的少年,眼瞳中星火旋轉,一燦一亮間都是少見的怒意。

  雅蘭珠卻只是平靜的站著,沒有憤怒的表示,也沒有對孟扶搖一句話將她推上風口浪尖飽受譏嘲的遷怒責怪之意,從十二歲遇見他開始,她一生的好評便被抹去,那些言語早已習慣,只不過如今一次性聽個夠而已。

  到得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想了,世間榮辱算什麼?愛而不能算什麼?她只想救回自己的親人!

  「原來是雅公主啊。」康啜似乎微微一怔,隨即掛上一臉看似尊重實則輕藐的笑意,「您回國了?真是難得。」他轉頭四面看看,指著長孫無極戰北野雲痕,幾分譏諷幾分挑釁的笑,「您終於達成心願了?這幾位中,哪位是您的駙馬啊?說出來,小臣也可以為您操辦一下。」

  底下又是一片竊笑,戰北野眉毛一揚手指一動,孟扶搖立即將他一拉——急什麼,留著整他狠的。

  「本宮的婚事,是皇族才能決定的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操辦?」雅蘭珠對哄笑聽而不聞,答得平靜而犀利,「難怪我回國便聽說宰相大權在握目無王上,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康啜臉色變了變,審視的打量了一下雅蘭珠,他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小公主,但是關於她的傳聞卻塞了一耳朵,沒有一句好評,總體概括了就是花痴草包,不足為慮。

  當然,關於雅公主和幾位七國高層關係不錯,尤其和大宛女帝交好的消息他也知道,不過再交好,也沒干涉別國內政的道理,再說人家女帝陛下,不還好好的在大宛主政嘛。

  康啜同學還是對孟女王瞭解太少了,女王陛下就是靠搞事發家的,搞完別人搞自己,搞完國內搞國外——永遠都有事兒搞。

  「公主言重。」康啜不卑不亢行個禮,「微臣說的是,回稟陛下操辦婚事而已。」

  「那也是我的事,」雅蘭珠答得飛快,「既然你這樣說,正好,請出我父王來吧。」

  康啜立即道:「大王在宮中等公主呢,您不回宮拜見大王王后,卻帶了不三不四的人前來闖宮,弄出這等侮辱微臣的對聯——微臣實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想來大王也是不樂意的。」

  他身後,宰相親信們齊齊鼓噪,揮手示意衛兵無聲無息的包圍上來。

  「我父王的意思,不用你來揣摩。」雅蘭珠瞟一眼那些蠢蠢欲動的暗影,一撇嘴道,「我的行為,不用你來評說。」

  康啜終於生出怒意,抬頭亢聲道:「公主忒也蔑視朝廷大臣!我是宰相!便是大王,也對我禮敬有加!」

  「那便請出我父王來,讓我看看他如何對你禮敬有加?」雅蘭珠一步不讓,笑得眼神鋒芒。

  康啜怫然不悅,冷冷答:「微臣沒這個權力!」

  「是嗎,可是我有權力罷免你!」雅蘭珠將「宰相是X」橫批一扯,冷笑,「宰相無能,王族有權替換之!」

  「我無能?」彷彿聽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康啜仰首大笑,麻衣在風中抖成一面巨大飛揚的旗,四周圍觀的人群,齊齊跟隨著大笑起來。

  「宰相無能?」

  「巫術大會過關斬將第一,一手青焰術震驚天下!」

  「公主什麼意思?失心瘋胡亂咬人?」

  「公主是要用您那玩具似的蠱蟲,和宰相大人的異獸相鬥嗎?」

  「哈哈……」

  「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呢,」雅蘭珠仰著頭,「我今日就要在我發羌臣民面前證實你的欺世盜名,按扶風這類比試的規程,巫術、治療術、意念控制或魂術、異獸,你任選三樣,讓咱們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膿包稀鬆。」

  「既然公主一定要質疑微臣,微臣奉陪。」康啜氣極反笑,麻衣一抖也冷然道,「不過微臣覺得自己不需要費心去選,倒是公主您,不知道能在其中選出哪項自己擅長的?微臣聽說當年學意念控制,公主將一頭豬給控制瘋了,實在了得,了得。」

  四周又是一陣忍不住的哄笑,扶風國情特殊,巫術能力和行政能力同等重要,王族成員地位再高,巫術不成都不能獲得尊重。

  「是啊,正好用來控制你。」雅蘭珠笑一笑,「那就治療術,意念控制,和異獸吧。」

  康啜對孟扶搖肩上的九尾狸瞟了一眼,冷笑不語,他身側自有人代他發表意見:「雅公主那隻異獸是九尾狸吧,真是運氣好,不用比這一場便可以算您勝了。」

  孟扶搖立即笑眯眯把那隻死狐狸塞進自己袖子裡,狐狸大袖子小,塞得那狸嚶嚶亂叫,孟扶搖一個爆栗敲下去,狐狸閉嘴,這才不急不忙的道:「雅公主才不屑於憑藉頂級異獸佔你這膿包便宜,不用這個。」

  「好!」康啜上前一步,「那麼,三局兩勝,如若輸了,微臣……」他猶豫一下,雖然一眼看出雅蘭珠巫術沒什麼進步,自己穩操勝券,然而看著她自信滿滿神情,突然生出些許心虛,那句「微臣立即掛冠求去」,也就沒能立即說出口。

  「輸了也不用你做什麼。」雅蘭珠盯著他冷冷的笑,「你便賴著,也由得你,看你還賴不賴得住。」

  「就像雅公主在發羌也一直呆不下去一樣。」康啜淡淡道,「如此,請。」

  第一陣,治療術。

  大風城西「滅魂院」,是朝廷設立的專門收治疑難傳染重症傷病者的場所,裡面病人千奇百怪,平日裡周圍三里之內都沒人敢接近,要想比試治療術,沒什麼比這些人更合適。

  康啜一揮手,立即就有人蒙了口鼻去抬病人,其間康啜使了個眼色,被孟扶搖看在眼底,她眯著眼睛,也向混在人群裡的姚迅飛了個眼風。

  姚迅無聲無息的從人群裡遊走,他是扶風鄂海羅剎島民出身,一生裡無甚長處,除了被主子挖掘出來的經商才能外,最擅長的就是輕功。

  過了半晌,兩個擔架被抬進廣場,抬進臨時支起的半掩著的帳幕內,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周圍人遠遠走避,孟扶搖捕捉到姚迅對她做了個手勢。

  孟扶搖讀懂了那個手勢,頓時大怒。

  有一個已經死了!

  「哪個?」孟扶搖傳音問。

  姚迅功力不夠傳音,只在搖頭,示意看不出。

  孟扶搖目光落在那倆擔架上,都是紋絲不動的身體,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一個好像是麻風病,一個肉眼看不出問題。

  孟扶搖本想著,手中有從迷蹤谷搞來的異獸,還有宗越的藥,再做點障眼法,比治療哪有輸的道理,不想這康啜也是個無恥的,乾脆搞來個死的,只要珠珠選錯,第一陣必輸。

  第一陣輸,意氣也便被挫了,後面即使都贏,也很難達到讓康啜威信大失的效果。

  孟扶搖閉上眼,靜靜聽那兩個人的呼吸,可是滿場的人太多了,各種頻率不同的粗細雜亂的呼吸混在一起,想辨別出哪個人沒呼吸,實在太難。

  兩個「仲裁」上前去,小心掀開帳幕看了看,隨即出來對著大庭廣眾宣佈兩名病人,一名重症麻風,一名惡疽,都是將死之人。

  眾人都興奮起來,當然,對雅蘭珠的巫術沒人抱有什麼希望,但是看看傳說中巫術通神的宰相大人展示高妙的能力也能飽一飽眼福啊。

  廣場附近人越來越多,百姓眾口相傳聽說了這裡的爭執,都想開開眼界,將偌大的宮前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康啜已經冷笑著,請雅蘭珠隨意指一個病人治療。

  孟扶搖心頭髮急,正在想辦法,忽聽身後戰北野忽然一聲大喝。

  「咄!」

  狂獅之吼,五洲共震!

  凝聚十二分真力的巨大內力之吼,像一根頂天立地的混鐵之杵轟隆隆撞出來,豁剌剌起霹靂之威,橫空在半空炸開,地面落葉滴溜溜飛旋,起了陣無形的凌厲之風,剎那間核彈爆炸,海嘯爆發,共工撞倒不周山。

  全場「呵」一聲,被迫面之風逼得齊齊憋氣倒抽。

  齊齊!

  孟扶搖剎那間明白了戰北野的用意!

  全場都是一個抽氣聲時,沒能大力抽氣的兩個病人便能區分開來!

  她立即眼光飛快的向那兩個病人一掠,其中一個人毫無動靜,另一人呼吸一亂,手指似乎微微動了動。

  孟扶搖立即對雅蘭珠傳音:「左邊,死的!」

  康啜皺眉看著戰北野,怒聲道:「閣下這是做什麼?」

  戰北野隨隨便便對著康啜吐口痰。

  「沒什麼,嗓子癢。」

  孟扶搖立即「呸」的也來上一口,在康啜發作之前笑嘻嘻道:「啊,我也癢。」

  康啜鐵青著臉,抬步要向右邊走,雅蘭珠突然搶上一步,道:「我扶風王族都以右為尊,既然如此,我便選右邊一個吧。」

  康啜側首看她,這一霎眼神陰沉,隨即道:「如此,公主請。」

  他神色平靜,嘴角卻噙一抹陰冷笑意,孟扶搖看著他神情心中一緊——這小子神色不對啊,哪裡出了問題?

  雅蘭珠抬步過去,走到右邊那個病人身邊時突然身子一僵。

  不用掀開帳幕,以她的武功已經可以察覺,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搖眼簾,孟扶搖頓時心中一沉,不用傳音問她,便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她一偏頭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著淡淡笑意,走向左邊帳幕之內,隨著他的步伐,他掌心漸漸現出淡紅光芒,四周空氣也似純淨了幾分,風中有種淡淡的舒爽氣息,四周已經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帳幕裡一直一動不動的病人,突然醒轉,微微呻吟一聲。

  這一聲雖然細微,卻讓人群如打雞血一般立即興奮起來。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療!」

  「瞧,那惡疽病人竟然動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麼不動?」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驚呆了?」

  竊笑聲裡,孟扶搖開始磨牙。

  這個康啜比她想像的還奸詐,竟然算出她會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象,讓她以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們上當!

  現在咋辦?

  珠珠是自己推上風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幫她立威,她在發羌僅存的最後一點地位尊嚴都會被踐踏乾淨,她不會再有機會奪回王位,就算自己動用武力幫她奪位,在這巫術至尊的王國,她的王位也會成為傀儡。

  康啜微笑著,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帳幕,每走一步,紅光越盛,帳幕裡的病人發出的響動也越明顯,到得最後竟然顫巍巍的緩緩支身,試圖坐起。

  而雅蘭珠那裡自然沒有動靜,孟扶搖給她的寶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個死人給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紅光中謹慎緩慢的前行,孟扶搖很想一個劈空掌將之劈倒,但是現在劈倒他又怎樣?劈倒他便等於昭告天下雅蘭珠在弄鬼,等於輸。

  不過實在不成,也只有這樣了,總比讓他治好那病人,讓珠珠尷尬的好,孟扶搖衣袖一捲,已經準備發出暗勁將那混賬擊倒。

  身側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場突然歡聲雷動,歡呼自然是給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將掀開帳幕時,終於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緩緩去揭帳幕。

  帳幕開了一線,露出病人滿是死色的青灰的臉龐,那病容真真切切,是個人都能看出他瀕臨垂死,因此他掀開簾幕的動作越發神奇至令人震驚。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裡,對雅蘭珠的譏嘲也鋪天蓋地的撲過來。

  雅蘭珠背對著人群,站著不動,孟扶搖凝視著她嬌小清瘦一動不動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酸。

  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該她承受的東西?還要繼續承受多久?

  那簾幕緩緩掀開,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緩緩抬起頭來。

  他最先看見康啜的臉,對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隨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飄。

  病人的模糊的視線裡,除了僅近在咫尺的人,其餘人的臉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卻有一雙目光,像是古牆之上刷去灰塵的浮雕,十分鮮明的跳出來,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裡。

  他不由自主的掉開眼睛,看向那雙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淵,遙遙不見底,令人看一眼,便覺得自己墮入淵中,掙扎不得出。

  他覺得自己掉了進去,不住墜落、墜落、墜向那片黑暗的無盡的沉淵。

  隨即就在那永恆深處,一點星火突然詭異飄搖,無聲升起,不斷漂游,旋轉,升騰,直至在他腦海之中,霍然炸開!

  轟!

  碎裂。

  不知道哪裡鏗然一聲巨響,滿天滿地炸出靈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

  炸碎了剛剛被治療術勉強凝聚起來的最後的精神。

  當年,修煉「破九霄」,歷經十年艱苦武學磨練的孟扶搖,也曾在這樣的星花之中踉蹌後退,何況瀕臨垂死,只是勉強迴光返照拼湊起一點精神的沒有武功的病人?

  本就沒可能完全治好,不過是用治療術暫且拔一拔他的精神,如今這點好容易拔出來的精神,也被惑心幽瞳摧毀。

  那病人一張臉剛剛在帳幕中露出一半,康啜的笑容剛剛浮現在嘴角,四面的歡呼聲剛剛飈到最高點。

  他突然鬆手,鬆開帳幕。

  帳幕合攏。

  帳幕後那個影子直直的倒下去,撞在木板擔架之上,悶悶的砰一聲。

  隨即一口黑血噴出,抽搐幾下,不動了。

  他死了。

  這一聲不算響亮,卻將響亮的歡呼聲剎那壓下,眾人的呼聲沖在口邊突然失了聲,猶自保持著張大嘴的歡喜驚訝佩服震驚神情。

  四面廣場,萬人張嘴,詭異無聲。

  一片寂靜裡,雲痕無聲的退後一步。

  剛才那一刻,他用了自己很久沒有用過的「惑心幽瞳」。

  這門絕技是他的第一個師傅教他的,那是一個出身黑道的頂級人物,當年遭受白道圍攻追殺之中,被雲痕無意搭救,便教了他這門絕技和劍法,使他早早成名,遠超雲家諸子,但幽瞳絕技他卻用得很少,這是殺人術,但是卻又不能真正置強者於死地,用不好反而會傷著自己。

  初遇扶搖,他用過。

  玄元山上她一臉醜妝,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蹌後退,那一刻她認出幽瞳,眼神震驚而憎惡。

  那震驚和憎惡,在很久之後回想起來還讓他自慚形穢,扶搖如此坦蕩光明,他竟然在她面前展露了如此暗昧的武功,從此之後他發誓不再使用幽瞳,只是加倍的苦練劍法,他想要能和她並行,卻絕不用邪道之術來玷污她的乾淨。

  然而今日,他再次用了這門武功,並且一用便致人於死。

  只因為不想看見她失望或自責,不想看見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血絲。

  雲痕斂了眼眸,抿著唇無聲退開,孟扶搖感激的望望他,用眼神表示感謝,隨即立即轉頭,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靜中大聲笑。

  「啊哈,真神奇啊真神奇,只聽說過治病治活的,或者治死的,沒聽說過先治活再治死的,宰相大人,您的治療術,真是特別啊特別。」

  康啜臉色十分難看,治療術半途失效,比沒有效果還要糟糕,因為那意味著施術者用的是聚氣邪法,邪法續氣使人迴光返照,但那只是將殘餘的精神透支而已,不是真正的怯病療傷的治療術,在場的很多都是行家,哪裡會不懂?這下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他皺起眉,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自己為了保證雅蘭珠不能治好病人,確實選的是最惡最重絕無生機的病人,但是以自己的功力,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精神,應該也能維持上最起碼半個時辰,怎麼會這麼半途跌落,當場讓自己下不了台?

  孟扶搖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他聽在耳中,難堪之下卻發作不得,幾個仲裁面面相覷,看看兩邊病人都死了,商量半晌道:「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第一場,平。」

  話音剛落孟扶搖立即冷笑一聲,笑得幾個仲裁十分尷尬,毋庸置疑,他們的判決已經偏袒了康啜,使用邪法冒充治療術,本應該判輸才是。

  孟扶搖越想越不甘,想想剛才雅蘭珠孤零零站在場中的背影,忍不住便一股邪火在心中拱啊拱,剛要說話,卻見長孫無極突然對她笑了笑。

  那笑容沒來由的令她安心,知道長孫無極定然對下一場有所控制,忍不住也翹起嘴角,對他目光亮亮的笑笑。

  第二場,意念控制術。

  地面上鋪開地氈,雅蘭珠和康啜對面盤膝而坐,意念控制比試一向簡單,兩個人各逞其能,誰能控制住誰,誰就是贏家,這是不見刀光劍影的凶險,以往比試中,被逼瘋逼死的大有人在。

  兩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身後,康啜身後一大幫,雅蘭珠身後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搖幾人,形成鮮明的不對等的對比。

  雅蘭珠卻笑得很開心,坐過去的時候給了孟扶搖一個燦爛而感激的笑容。

  她畫一個大大的圓,將身後這寥寥幾人都攏了進去,然後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滿,笑意如這夜星光璀璨。

  孟扶搖也對她笑笑,催促她坐過去,雅蘭珠剛剛背過身,她的笑容就落下來了。

  她是在幫珠珠嗎?

  珠珠真的適合做女王嗎?

  是的,她需要,她必須背負救出王族的責任,發羌王族現在只有她一個自由人了,她不做誰做?她不努力誰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覺得必須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為什麼突然覺得,對珠珠最好的,並不是搶回權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繼續做自由而快樂的雅蘭珠呢?

  孟扶搖嘆口氣,壓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覺關注鬥法,隨即她眉毛便又豎起來了。

  雅蘭珠剛坐下,還沒坐穩,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聲音低沉,聲音不像是從喉嚨中發出倒像是從胸腔裡逼出,一字字含糊卻又分明,一字字都帶著迴旋的尾音和釘子般的力度。

  雅蘭珠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一句「卑鄙!」險些衝口而出。

  這混賬,趁珠珠還沒準備好便偷襲,第一句還是這麼要命的一句。

  珠珠剛剛得知母親的死訊,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點,康啜這一問,她立刻便會被打亂心神!

  雅蘭珠果然立即被趁虛而入。

  她茫然的看著虛空,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對王后說什麼?」康啜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道,「你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她想聽你說話。」

  「母后……」雅蘭珠晃了晃身子,「……我錯了……」

  這一聲她說得極低,卻極哀痛,少女的聲音低低弱弱自廣場上傳開來,再不復往日張揚燦爛,像一朵落花緩緩飄離枝頭,淒涼而無奈,聽得人心中一緊,廣場上嘈嘈切切的聲音漸漸隱去,人們凝神聽過來。

  孟扶搖也晃了晃,珠珠說她錯了,這孩子……這孩子是指什麼錯了?這個從來都堅持自己,從來都和她一樣喜歡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為什麼會說自己錯了?

  「哪裡錯了?」康啜不肯放鬆,一句盯著一句。

  「……我不該丟下你,丟下你們……」雅蘭珠望著虛空中的母親,輕輕道,「……那天我跑出來,您其實知道的,宮門外的那個包袱,是您留給我的……我……我當時對著您的寢宮磕頭了……您知道麼?……隔半個月是您的壽辰,我……我提前給您磕頭……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搖抬起衣袖,緩緩遮住了臉。

  她不用什麼東西堵住眼睛,眼淚只怕便會噴出來。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華燦爛的活,卻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廣場上一片靜默,聽著那個醜名傳遍全國的王族少女哀切的懺悔,聽出她語氣中無盡的疼痛和蒼涼。

  康啜卻浮起得意的冷笑,雅蘭珠比他想像中更好控制,她內心裡滿是傷痛和徬徨,看似堅強實則百孔千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幾道猛藥,這孩子不死也瘋。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樣拋家別去?」康啜語氣嘆息,模擬著中年女子的不捨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蘭珠渾身都在顫抖,眼睛定在虛空中,手指痙攣著抓握著空氣中她自己擬像出來的母親,彷彿於陰陽相隔的空間突然穿越,抓住了母親的帶著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聞見香氣便如被雷擊,她霍然大大一震,撲倒在地,大聲痛哭。

  「……我愛他!」

  「我愛那個會給他母妃洗頭的男人!我不要扶風那些將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腳踹翻的男人!」

  「父王愛您,可是卻有三十八個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嘆,再為父王接納一個又一個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個您!」

  「我聽見他和他母妃說,會給她娶個媳婦,就一個,他給端水,媳婦手輕給婆婆洗頭,我……我想做那個一家三口中的一個……」

  「我只想要個專心專意愛我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撲在地上,哭聲淒切一聲聲,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對纖細飛去的蝶,不勝風冷的顫動不休,廣場上的人群都開始沉默下來,在午夜混雜著少女嗚咽的風中,有所觸動的沉默下來。

  他們聽了很多年關於小公主的花痴之名,都說她追男人追得不顧廉恥,追得拋家別國,追的沒了一點王族的尊貴,何況那還是異族男人,扶風的男子和女子們都深深不齒,覺得這個花痴公主丟了整個扶風整個發羌的臉,卻不曾想到,今日廣場之上,意念控制術之下,聽見了這個背負醜名多年的少女淋漓盡致的心聲,聽見了她的與眾不同的婚姻觀,聽見她無所畏懼的堅持,聽見她此生唯一的執著,聽見她迴蕩在廣場上空的痛極的哭泣。

  聽見她哭:「十三歲那年為了找他無意落崖,跌斷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護衛救回我,我答應您不跑,半年之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四歲我砸了戰北恆的聘禮,父王關我餓飯,您給我送飯,我答應您再不去找他,吃飽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五歲我生日您給我舉辦盛典,我卻把您賜的珠寶偷出宮變賣盤纏……我錯了!」

  聽見她哭:「……這麼多年,我追他數萬里,追出數千日夜,留在您身邊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半個月……我錯了!」

  聽見她哭:「……我一直沒告訴您,他愛上別人了……他愛上別人了……那個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勸了我那麼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拋出去的心,潑出去的水,要怎麼收回頭?要怎麼收回頭?我已經把我自己潑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搖覺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裡搖搖欲墜,只覺得那聲調每一次上升都是將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鮮血淋漓的傷,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卻一直被那孩子表現出來的鮮亮燦爛所迷惑,一廂情願的以為沒有那麼痛,沒有那麼痛,然而她錯了,那孩子從來就不是個粗心無感的人,她怎麼會不痛?過早懂得愛的孩子,怎麼會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沒有痛給她看,她便當沒有那痛。

  多麼自私!

  孟扶搖忍住無聲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淚光閃閃的回首,看向戰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