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卷七《穹蒼長青》第十三章 暗境之吻

  暗境,昏暗沉重。

  彷彿天地間突然凝化成一塊石,石中的分子越來越緊的結合在一起,意圖將其中的人裹成標本。

  那巨人踏步般的沉重聲響越來越近,卻又始終未曾到得身前,引得人屏息凝神注意著,卻遲遲等不到驚險一刻的到來。

  而當人們屏息吊氣久了,再回過神來時便覺得心上如被重壓,不知何時如被繩索捆住了心,心跳得窒息而緩慢。

  敢情那聲音只是引人緊張,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後好讓這沉重的空氣乘虛而入?

  然而孟扶搖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那聲音在四周徘徊停頓了一下,突然再次近前來,這一回近了許多。

  四面風聲止歇,安靜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聽見,極度的凝結了的沉靜和昏暗裡,聽著洪鐘一般的腳步聲,感覺地面的震動慢慢接近,卻看不見任何人和物,那種感受,壓迫肅殺,能夠直覺的喚起人類內心的恐懼。

  因為看不見,所以可怕。

  孟扶搖凝神聽著,心中卻在想,長青神殿號稱神明光照,四境中的前兩境卻幽深陰暗如入鬼域,比之扶風巫術之陰森有過之而無不及,哪像什麼神?

  或者,神魔巫本就是一回事,只不過披了不同的外衣?

  她此刻已經開通了自己「破九霄」最後一層「天通」之境,五識靈敏遠超旁人,然而便是這樣,也無法在這暗境之中聽見除了那腳步之外的所有聲音,剛才還近在咫尺的戰北野等人,剎那間就像被真空吞噬,聲息全無。

  但孟扶搖絕不相信他們會不出聲,就算雲痕不說話,戰北野也絕不會不說的。

  聲音逼近,就在身側梭巡,似乎隨時都會出手,孟扶搖猜測著對方會從什麼角度先行攻擊,手心突然一涼,宗越的手握住了她,道:「對方似乎要把我們各個擊破,你我不要再分開。」

  孟扶搖「嗯」一聲,手指去按他腕脈,問:「你手怎麼這麼涼?」

  宗越淡淡道:「戴了手套而已。」

  孟扶搖狐疑的聽著他不太穩定的呼吸,揣測著他的狀況,她記得宗越似乎有痼疾,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也不能去摸他,孟扶搖只好道:「你先歇一會……」

  話音未落突然聽見頭頂一聲裂響,明明那裡一片空無,但聽起來就似有一雙巨手突然抓裂了天花板,四面空氣霍然一緊,劈裂聲裡,巨大的力量轟然自頭頂壓下!

  剎那間宗越拉著孟扶搖雙雙飛起。

  那巨手一般的東西,在暗境隔就的狹窄空間裡縱橫揮舞,拚命的想要抓住兩人,再在掌心碾壓而死。

  空間狹小,巨手龐大,輕輕一抄便幾乎將四面都包了圓,留下的縫隙小得可憐,多虧宗越殺手第一,多年訓練出的流水般的身形,善於利用一切空間和縫隙,帶著孟扶搖輾轉騰挪,無數次極其驚險又極其巧妙的從巨掌風聲中穿越而過。

  他身姿輕盈如羽,行事大膽卻又細緻,每每在間不容髮時順利拉走孟扶搖,似乎是算準孟扶搖第一關消耗不少,有意的幫她節省真力。

  「戰北野不是說他師父已經過了兩關?」孟扶搖在又一次順利閃躲過後問宗越,「這一關怎麼過的?」

  「光。」宗越道,「破暗境唯有光。」

  孟扶搖立即去掏火摺子,宗越道:「沒用,如果火能打著,這陣都簡單了。」

  孟扶搖又拔刀,將真力灌注刀身,可是刀上的真氣之光只依附於刀本身,根本無法照亮這混沌的昏暗。

  孟扶搖試了幾個方法都不成,百思不得其解:「那當初雷動大人哪來的光?」

  「雷動大人當時帶了只火螢。」宗越道,「這東西生於西域摩羅的沼澤之上,十分稀少,體型巨大,終年螢火不滅,雷動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摩羅,好容易捉到一隻,原來是準備找我師父研製一下,是否可以用來提升功力,結果在暗境之中,無奈之下放出了這只火螢才破陣,之後再找這東西,已經找不著了,所以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現在到哪去找火螢?」孟扶搖嘆口氣,宗越道:「不用找,根本找不著了,戰兄過來時就下令全國搜尋這東西,但是一無所獲。」

  兩人此刻躲入一個死角,巨手之力一時抓撓不著,反倒有空說上幾句,孟扶搖問:「令師是哪位?和雷動大人似乎關係不錯?」

  「人稱醫仙,名諱谷一迭。」宗越道,「何止不錯,據說如果不是雷動大人的夫人太過河東母獅,也許當初嫁給雷動大人的應該是我師傅。」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宗越道:「他們老一輩之間,是有些恩怨糾纏的,家師原籍穹蒼,這許多年浪跡天下,我也有很久沒有見過她。」

  孟扶搖想著什麼樣的女子能夠教出宗越這樣的人物,不禁有些神往,身側突然一緊,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大力掀開,隨即一道巨杵般的風聲一撞。

  孟扶搖回身便是一拳,和那巨力砰然相擊,這一關敵人無形,用任何武器已經沒用,靠的是實打實的真力比拚,她出拳兇猛,淡白色的真氣一閃,剎那間和那黑色風聲撞在一起,四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然而這邊拳勢剛剛招式用老,猛地數道巨大風聲竄過來,那隻感覺中的巨手似乎剎那間將手指分開,從各個方向同時攻擊孟扶搖,每個方向湧來的真力,都絲毫不遜於當初十強者中煙殺的實力。

  換句話說,孟扶搖要同時和五個煙殺作戰!

  五道兇猛巨力,同時只向孟扶搖夾擊,迎面風聲猛烈窒人呼吸,一副無論如何也要將孟扶搖擠成肉泥的架勢,剎那間孟扶搖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避讓,乾脆不讓,扭身下腰,雙拳揮出,左腳飛起,連腦袋都不顧一切一頂,悍然迎上!

  想擠死我,我先撞死你,共工撞到不周山,咱們今兒就撞一回!

  然而便是調動全身都為武器,也還有右腿無法顧及,孟扶搖真力灌注右腿,準備硬接這一回,拼著斷掉一條腿,也絕不做肉泥!

  身側卻突有衣袂帶風之聲。

  轟!

  硬碰硬的撞擊之聲響若擂鼓,孟扶搖腦袋撞得嗡嗡作響,脖子似乎將被撞裂,那一波震動的疼痛過去後,她等待右腿斷裂的痛卻沒等著,立即偏頭,急問:「宗越?」

  好一會兒才聽見宗越在她身側回答:「嗯。」

  嗯了一聲之後他再不說話,孟扶搖急道:「你有內傷痼疾,輕易不宜動用內力,讓開!」

  她撤拳,卻突然發現,拳頭似乎陷在了一堆膠泥裡,黏住了拔不動,隱約中那巨力還在拖著她,往某個方向撞去。

  那方嚮應該什麼都沒有,但孟扶搖知道,一旦自己被它拖動,一定會出現足可致自己於死命的殺手。

  此刻慌也沒用,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千斤墜」一沉,生生將自己沉在原地。

  那巨力似乎有人在操控著,越來越重,慢慢加碼,困住兩拳的力量從兩個不同方向使力,竟然不僅要拖走孟扶搖,還試圖撕裂她,孟扶搖不斷追加真力抵抗,既要穩住自己,又要分心於兩臂,額頭上漸漸也已起了汗珠。

  肩頭突然被人輕輕一撞,右拳真力被巧妙一引,那股原本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被引了出去,孟扶搖身子一鬆,雖然壓力仍舊沉重,但是受力只有一邊,再不用擔心會被活活撕裂。

  她怔了怔,轉頭立即大叫:「宗越,放手!」

  他似乎有傷病在身,已經幫她頂了一道巨力,免了她腿斷之危,再引過去一道,要如何支撐得住?

  身側那人不回答,氣息冷冷藥香更濃,隱約間有什麼東西滴落,淅瀝聲響,細微而驚心,孟扶搖聽得心急如焚,用頭去撞他:「放開!我自己可以應付!」

  宗越晃了晃,語氣中已經有了幾分怒意:「吵什麼!留點力氣還能多活一陣!」

  「我不想踩在你的屍體上多活一陣!」孟扶搖寸步不讓,手指一搭便要再度將真氣引回。

  身後風聲突然又起!

  不再是渾然沉猛的巨力,卻和一開始入陣那風聲極其相似,像是從四面八方射來無數輕薄而透明的匕首,速度更快風聲更急,只是剎那之間,天地間便只剩了「嗖嗖」不絕之聲!

  孟扶搖心中轟的一聲,一瞬間竟生絕望之念——此時剛剛用千斤墜定住自己,正在全力抵抗那彷彿從地底天上湧出的拖拽之力,只要一旦躍起躲避,就會被大力拖走,要麼被拖撞出去,要麼被那無數急風射穿,她竟然沒有選擇!

  腦海中一霎間想起,宗越面臨的,也是同樣進退兩難的絕境!

  熱血一沖,孟扶搖什麼也沒想,反身一撲就去擋宗越。

  身子剛轉,一陣勁風撲來,隨即她脅下一麻,咕咚一聲向後便栽。

  宗越比她更快的,先撲倒了她。

  他撲倒她,立即緊緊蓋在她身上,四肢交纏護住她身體,而後身子一沉,使出千斤墜,抵抗住了那股還在拖拽著孟扶搖的巨力。

  風聲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咻咻不絕,孟扶搖躺著,感覺到撲面的冷風一陣陣割過肌膚,她散開的發掠在空中,瞬間被截斷,那凌厲的力度令她心驚膽顫——風聲太近太密了,她躺著都險些被戳著,宗越,宗越呢……

  「讓開!讓開!」孟扶搖不能動,一疊聲的叫,「讓開讓開讓開讓開——」

  「別動!」宗越死死壓著她,全身都在輕輕顫抖,卻絲毫不肯挪開,孟扶搖又去試圖調動真力衝穴,然而每個人點穴手法都不同,宗越的尤其怪異,孟扶搖內力雖然以臻絕頂,但是沒摸準穴道流向,依舊無法衝開。

  四面一片黑暗,只餘風聲呼呼割掠而過,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到空氣中藥香和血腥氣息越發濃重,有什麼東西不斷噴濺而開,落在她身上,身上男子體溫異常的滾熱,心口卻微涼,那異樣的體溫令她心不住沉底,眼淚不可自抑的噴薄而出:「求你……讓開,讓開……」

  那男子卻只沉浸在昏暗混沌之中,無聲抵抗一步不移。

  極度的風聲喧囂裡,倒地的兩人卻靜至驚心,都在沉默著,迸發著自己最大的力量忍耐,一個忍耐傷病的發作和利風割體的痛苦,一個忍耐無言的犧牲和對命運森涼的最大恐懼。

  風聲快如流光,時間慢似千年。

  宗越突然顫了顫,一口熱血噴在她髮際。

  孟扶搖的淚水,無聲滾落,沿著眼角,緩緩落入髮際,在髮絲上顫顫半晌,和著那熱血滴下。

  「扶搖……為什麼……這陣法明擺著就是要致你於死地……」宗越抱著她,一句話未了又是一口熱血噴在她肩頸,燙得她心都顫了顫,「……我瞭解過四大境,當初……就估算過,你只要破九霄功成,是能過的,可是現在……從九幽開始,就已經不對了……」

  「有人要我死在這裡。」淚水淹濕了鬢角,孟扶搖咬著牙,在無窮的恨意裡一字字道,「的確……我是該死。」

  如果我要踩著你們的屍體,才能夠得著神殿的祭壇,那麼我寧可早早死去,在最初相遇之始。

  「不……我很高興。」宗越抱住她,近乎滿足的嘆息道,「一生裡……也許這是……最近的距離了……」

  他靠著她的頰側,在淚水和血氣的腥甜裡依舊嗅見她馥郁深幽的香氣,那香氣如花般開放在黑暗的彼岸,天水倒映中明淨的開放,他在恍惚裡尋香而去,踏過血色長河如山白骨,抵禦著無邊無際襲來的森涼和刺骨,最終在天涯的盡頭,看見她一笑回眸。

  真是浮光掠影般的美麗啊……

  他微涼的頰靠過來,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臉側,即使在這樣的末路里,屬於暗魅的豔麗容顏,依舊不露一分蒼白的永遠鮮豔如火,便如這一生無論輾轉磨折顛沛苦難,他總是戴著面具生活,那般華美的,遙遠的,麗色驚人而又虛幻失真的活……直到遇見她,直到邂逅身下這真正的火般燦爛的女子。

  宗越輕輕的貼著她,他想靠近她一點,再一點,再一點……這一路太過寒冷,他想放縱自己自私一回,借她一點溫暖好捱過人生永夜。

  意識已經半昏迷,猶自記得輕輕尋找著那芬芳之源,從她的耳際,到她的鬢髮,到她淚水橫流的頰,到……冰涼而柔軟的唇。

  兩唇相觸,他先顫了顫。

  從未想過這一刻,從未試圖將她佔有,他是黑暗的一份子,失去一切之後便只為執念而活,那花開得明豔,只當盛放在潔淨的土壤,而不應孳生於他這般陰暗的角落,終年不見陽光。

  他從來,都只想做護花的那人。

  少年時他是孤獨的流浪世子,到後來她送他邁向玉陛的森涼,再做他孤獨的帝王,一生裡遠在金鑾之高,放平眼光,只看得見雲霞深處,她在他方。

  風裡有血和淚混合的氣味,唯一線幽香不散來自唇齒之間,他淺淺淡淡的笑了笑,這一刻唇齒相接的溫暖啊……抵過了一世裡所有的寒涼。

  微涼的唇輕柔輾轉,將紅唇之上不住洶湧的淚水輕輕吻去……她的生命,應該是永遠明亮蓬勃的,不該被淚水侵染……可為何心底模模糊糊亦有一絲歡喜……她終究為他拼過命,她終究為他流過淚。

  宗越唇角,亦綻放一朵模糊的笑意。

  風聲漸滅,最緊迫的必殺攻擊已經過去。

  宗越的身子,也漸漸的軟了下去。

  在徹底失去力量之前,他一指解開了孟扶搖的穴道。

  孟扶搖立即抬手抱住他,觸著了滿手黏膩,剎那間心底一涼眼前一黑,險些再被那股一直沒有離開的巨力拖動。

  懷裡突然嚶嚶一聲,卻是九尾,它剛才被壓得無法出聲險些喪命,此時才掙扎出來,拚命吐納自己的內丹,緩一口氣。

  金色的內丹在它體內浮沉,亮灼灼的耀眼。

  孟扶搖此時心神震動疼痛之下,哪有耐心理會它,抬手抓住就將它塞了回去。

  手剛從懷裡抽出來,突然僵在半空。

  剛才自己看見了什麼?

  金光……金光!

  看見光!

  火螢……火螢……自主發光的動物……

  她心中靈光一閃,抬手就去摸懷中九尾。一把拽出來,抬手就將九尾往空中一扔!

  金光一閃,九尾狸被拋了出去,半空中頓時現出細微的金光,不算亮,但是對於武功高絕五識靈敏的孟扶搖等人來說,已經勉強能夠看清楚上方動靜。

  更奇妙的是,九尾穿越空中毫無滯礙,很明顯那巨力並不對它出手。

  孟扶搖一剎間心中狂喜!

  有光!

  狂喜完又是一陣傷心——為什麼沒能早點想起來!

  金光一閃,頭頂巨大的風聲停了停,隱約能看見淡淡的輪廓,竟然真的是手的形狀,那手似乎被那光所攝,頓了一頓讓開,才再次抓了下來。

  這次出手更為凌厲兇猛,四面黑氣流動,比剛才更為頻繁,而且那黑氣,竟然是隨著九尾的身形移動而動,黑流四竄,蛇般纏繞過來。

  孟扶搖這下終於明白了雷動當初說的「留這東西一命可能有好處也可能會壞事」的意思,九尾雖內丹發金光,但是天生是扶風妖邪之物,和這陣法邪氣互通,把它扔出來,亮光是有一點了,但是陣法威力也強了一些。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猶豫,要不要收回九尾?

  暗境……暗境……無論如何,還是光最重要吧……無論如何,就算自己這裡麻煩點,給那幾個照點亮也是好的。

  她不想再看見任何人為她受傷!

  孟扶搖決心一定不再猶豫,一抬臂再次將落下的九尾扔起,眼見九尾被她扔起數丈之高,可以想見,四面被困的戰北野等人一定也可以看見那點金光,有了那點光便有破陣的希望,孟扶搖抱住宗越,一邊毫不顧惜的輸真氣一邊大叫:「你們看見沒有——」

  說話間九尾又落了下來,孟扶搖再扔上去,然而不會飛的狐狸每次在空中停留的時間有限,孟扶搖一邊要不停躲避揮舞兇猛的巨力碾壓,一邊還要拋狐狸,雖說也不算太高難度,但是狐狸卻是受不了了。

  「嚶嚶!」九尾皮球般在半空哭泣,昏頭漲腦,慘叫求救。

  金光明滅,一閃一閃的也確實看不分明,孟扶搖正在為難,半空裡彩羽一閃,金剛飛了出來。

  那鳥罵罵咧咧的衝出來,大罵:「搞什麼?跳上跳下把爺都看暈了!」飛到九尾身下,接住了那狸。

  它一接住九尾,金光便不再跳躍閃爍,光芒穩定下來,孟扶搖仰頭大喝:「九尾!加把力氣!照得好賞你!」

  九尾半空中運氣,內丹浮沉金光大放,肚腹間都變得透明,金色小燈籠似的,四面透明屏障瞬間給那光化去。

  剎那間孟扶搖竟然看見了戰北野和雲痕,就在自己身旁不遠處做著困獸之鬥,不過看起來狀態都比自己好,這陣法果然是全力針對自己的。

  那幾人心有靈犀的轉頭,也同時看向她的方向,目光一碰,剎那間流過狂喜!

  四周黑氣更濃,頭頂上巨掌在金光照耀下卻越發稀薄,突然一縮!

  「轟!」

  青紅白三色光芒,藉著那金光的照耀同時亮起,剎那間半空交卷,來自三大高手合力的全力施為,剎那間將那朦朧巨掌蕩滅。

  一股淡黑的煙氣竄在天地間,孟扶搖無意中嗅著了好幾口,卻安然無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天光一亮,身側身影連閃,戰北野和雲痕幾人都撲了過來。

  戰北野一眼看見孟扶搖懷中宗越,臉色一變道:「他怎麼了?」

  孟扶搖的手一直按在宗越後心,她剛才在陣中不敢去試宗越呼吸,生怕一試之下自己心神有失會壞了大事,只管拚命的毫不吝惜的輸真氣,此時才白著臉抖著手去按宗越脈門。

  手還沒來得及碰上宗越手腕,腳下一軟,彷彿大地被抽走一般,身子突然就漂了起來。

  周圍景物再次一變,突然起了絮狀白色雲霧,四肢手足都不再聽使喚,手一軟,宗越從懷中落下。

  孟扶搖趕緊去撈,一動,身子騰騰飄起,根本不受掌控,她駭然回頭看那幾個,竟然也是如此,而宗越從她手中滾落,剎那便已不見。

  孟扶搖大驚,連聲喚:「宗越!宗越!」拚命要上前,但是每一動身子便要浮半天,所有的動作都不能得心應手的做到,什麼地心引力似乎統統不在,那感覺就像突然漂浮在了失重的宇宙中。

  孟扶搖掙紮著,調整自己的肢體試圖抓回宗越,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回頭看是戰北野,他皺眉沉聲道:「扶搖!已經入了第三境了,他落下去也好,第二境已經破了,不會再給他造成傷害。」

  「我怎麼能任他一個人落下去!」孟扶搖氣勢洶洶的嚷,「我連他生死……連他生死都不知!」

  她眼底淚光閃亮,盯著戰北野目光灼灼逼人殺氣騰騰,看那模樣如果戰北野不鬆手她就會一刀砍過去。

  戰北野卻動也不動:「扶搖,保護好你自己!你更強,別人才可以不必死!」

  孟扶搖震了震,剎那間臉上血色全無,戰北野立時警覺此時說這話似乎太傷人,然而扶搖這義氣為重的性子,向來雖面臨危急亦不肯丟棄同伴,如今宗越這般模樣落了下去,話不重如何能讓她願意放開?

  兩人載沉載浮著對瞪,各自的目光裡都飽含疼痛,半晌孟扶搖眼一閉,無聲扭頭。

  她沒有任性的權利,她甚至沒有回頭的權利!

  身後,前方,都有為她生死不知的人們!

  她停在中央,心裂兩半,恨不得一身撕成兩截,化在天地間!

  扭頭那一霎一滴淚水飛濺而出,滴落在戰北野手上,那點潮濕如傾盆大雨,瞬間也濕透了戰北野心情,半晌他低低道:「別擔心……宗越醫聖身份和我們不同,穹蒼以前也得過他的幫助,不會難為他的。」

  孟扶搖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心中淒涼的痛著,宗越到底怎樣了?他落在了哪裡?剛才天光一亮間只看見他半身浴血,是皮外傷還是重及內腑的重傷?他的通神醫術,能不能救他自己?

  原諒我不得不拋下你……

  然而我不會原諒自己……

  身周飄絮朵朵,雲一般的浮游繚繞,天光明亮如雪,人在雲中。

  第三境,雲浮。

  孟扶搖無心欣賞美景,只在那樣飛絮游煙,截然不同於前兩境陰森昏暗的明亮裡,痴痴的出神。

  身周碎雲飄蕩,悠悠晃晃,雲絮輕軟若羽,空氣悠然靜謐,隱約不知哪裡傳來琳瑯古樂,曲調舒緩如大河湯湯,悅耳悅心,人在其中若身入溫水,溫暖、安寧、而放鬆,沒有殺氣沒有黑暗沒有幽魂沒有刀風,這一境祥和得像是一個夢。

  彷彿那些犧牲和流血,那些白骨和鬼哭,那些存心要置她於死地的重重殺著,突然都被抹去。

  經歷了一路的浴血拚殺,一路的焚心焦灼,此刻的寧靜似乎在呼喚著身心俱疲的人們的休憩和回歸,不需言語,無盡誘惑。

  孟扶搖覺得眼皮很重,不受控制的拚命要黏在一起。

  她太累了,確實需要一場修補真元恢復元氣的睡眠。

  心中隱隱約約是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間睡覺,然而那種疲乏感就像潮水,一波波的衝來,她抗過一波下一波又卷近,在一波波的抗拒中,她的防線被一點點沖刷,鬆懈。

  身周幾人,雲痕和她一樣,也在半垂著眼睛,鐵成似乎在努力支撐著要坐起,卻不能自抑的向後倒,姚迅早已睡倒鼾聲震天。

  剛才那一陣,他們雖然沒有像孟扶搖和宗越那裡那樣,承受了最主要的攻擊,但是一番躲閃也都已累了。

  最清醒的還是戰北野。

  他天生神勇,精力充沛,又不像孟扶搖連闖兩境身心俱疲,所以在這人人昏昏欲睡的時刻,他還勉強保持著清醒,見孟扶搖眼睫半開半合,急忙伸手去拍她:「別睡!」

  孟扶搖猛然一醒,自己也知道不對,急忙振作精神,又去拍那幾個人:「起來!都別睡都別睡!」

  雲痕睜開了眼,鐵成哼了一聲卻爬不起,姚迅卻已經進入深度睡眠,怎麼叫也叫不醒。

  連金剛和九尾都浮在那裡,舒服的眯上眼睛呼呼大睡。

  孟扶搖心知不好,拚命的掐自己,又努力的想讓自己下沉,腳踏實地也許就能清醒一點,然而在這詭異的地方,連千斤墜都失去了效用,戰北野拉住她,又示意她拉住雲痕,幾人串在一起同時運功,以三人的實力,地下便是一層花崗石也能踏沉,不想也只是身子略略一沉,便即彈起。

  孟扶搖這一運功,身體裡的疲乏感越發明顯,頭一仰,竟然就突然睡著了。

  在她之後,雲痕一直抓著她的手也一鬆,閉上了眼睛。

  勉強維持著清醒的戰北野,眼見那兩人也中了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睡,唰一聲拔出長劍,砍在臂上。

  鮮血飈射,濺起三尺!

  戰北野自己都被這激血的猛烈嚇了一跳,他原本只想自刺以疼痛保持清醒,不想在這鬼地方,一旦出血便鮮血標射,竟然噴泉般控制不住。

  鮮血濺在雲絮之間,直衝長空,瞬間戰北野全身斑斑鮮血,就像剛剛殺了數百人,看起來十分慘烈。

  他無奈的苦笑一下,只好趕緊緊緊包紮,好半天才止住血。

  像這樣,靠自刺維持清醒根本行不通,人還沒清醒,血已經流光。

  但是,就是這樣飄著?那也沒什麼殺手啊,戰北野一邊護住孟扶搖,一邊猶疑的看向四周,雲絮大朵飄過,浮雲之間,隱約還有些什麼東西,但是他們漂浮著,所有的動作都變成了慢動作,一時也過不去。

  剛才大量失血的戰北野,漸漸也覺睏意濃厚,眼簾將要緩緩合起。

  卻突然覺得哪裡有冷風!

  那風像是從地底吹出來一般,森涼陰冷,和這雲浮之境的悠然溫暖催眠感覺截然不同,像是一頭蹲伏在雲層之後的獸,張開大口等待獵物的自動上門。

  戰北野霍然睜眼。

  一眼就看見了對面,在他們一直飄往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個火紅色的洞!

  那洞中一片深紅,隱約有火焰一般的物事翻攪奔騰,火光灼熱躍動,隔了很遠都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

  而幾個人,都在毫無所覺的向那個火洞飄去。

  戰北野剎那間便出了一身大汗。

  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穹蒼四境從來沒有聽說誰順利通過,知道為什麼聽說有人闖四境,到頭來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前兩陣歷經艱難耗費真力,武功再高的人都精疲力盡,到了這個舒緩環境,放鬆鬆懈是必然的,而只要眼睛一閉,便會被捲入火洞,身化飛灰屍骨無存。

  剛才如果他也睡著了,一樣是這個下場!

  飄在最前面的姚迅,已經觸及了洞的邊緣!

  戰北野突然竄過去,這一竄盡了全力,也不過竄出了丈許,堪堪擋住了姚迅,他一腳將姚迅踢出去,一轉頭,鐵成又飄了過來。

  好容易費了比平時多十倍的力氣將鐵成推開,雲痕又飄到了。

  戰北野長劍連出,用劍柄將雲痕擋住,再用手和腿擋住姚迅鐵成,好容易舒口氣,一回頭魂飛魄散。

  孟扶搖的頭已經靠近了那洞口,一陣火苗捲出來,哧一聲便燎掉了她一截頭髮!

  這一燒她震了震,似乎要醒,但卻無論如何都睜不開眼,眼看著就要被捲進去。

  戰北野已經沒有辦法再攔住她,更沒有辦法同時攔住四個人。

  他突然鬆手鬆腿,棄劍,身子一退!

  他一鬆,那四人都慢慢飄過來。

  只是這剎那間,他已經撲到了洞口,以背向著洞中的火焰,用胸口擋住了洞口。

  他堵在了洞口。

  堵住了離洞口最近的孟扶搖,也堵住了孟扶搖身後飄過來的那幾個。

  身後灼浪千層,火舌燎卷,如同巨大火蛇的長舌,時不時呼啦一下卷探出來,燎上堵在洞口的人的後背。

  後背衣服慢慢燒沒,肌膚被漸漸灼紅,起泡,再過陣子,就會被烤焦。

  戰北野身體微微顫抖,額頭汗珠滾滾而落,滴在衣服上瞬間被熱浪烤乾,背後的劇痛一陣甚過一陣,肌膚受傷程度不斷加重,每次新的火舌捲來,便在原先的傷上更灼一層,疼痛也便更加重一分。

  那火並不猛烈,也不無時無刻出現,然而唯因如此,這成為世上最緩慢最難熬的,火刑。

  他卻始終不掙扎,不呼叫,只是垂目看著身前的孟扶搖,看著她似乎沉浸在甜美的夢中,熱汗滾滾的臉上,甚至露出了愉悅的笑意。

  孟扶搖還在夢境中掙紮著,沉在無法擺脫的睡眠中,渾然不知,她睡在火洞之口,而那裡,有一個人用自己的身體,生生替她隔絕了焚心烈火。

  那不是驚神箭的剎那烈火,可以躲避可以一撲便滅,那是精心佈置的深獄陰火,火舌緩慢的舔舐,漸漸烤乾身體裡的所有水分,用無休無止劇烈的疼痛,一點點焚盡人的靈魂和意志。

  直到用最慢最殘忍的速度,將人燒死。

  ※※※

  雲浮之境火舌陰陰,九天之巔冰風顫顫。

  長孫無極正凝神,細聽風中傳來的動靜。

  冰洞之下的聲音極其細微,連三百米處看守的弟子都沒聽見,殺氣卻濃烈如彤雲,無聲無息逼近來。

  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長孫無極的暗殺已經箭在弦上。

  長孫無極面色平靜,目光卻如針尖般縮緊。

  長青神殿兩派之爭早已延續多年,縱然他無心殿主之位,也不得不被捲入漩渦,如今他為扶搖背離師門,算是已經放棄了殿主大位,然而那些人依舊不放心,還是不肯放過。

  對方不會公開用刑置他死地,以免落人口實被殿主追究,也不可能殺上接天峰驚動看守的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刺殺,讓他不落痕跡的死,看起來還得像是不堪重刑自然死亡。

  長孫無極緩緩將絲絹收起,用手指推進衣袖裡。

  他注視著前方,風雪之中,一道灰黑的影子從山下幽魂般飛起,雙翅一振直撲入洞中。

  那東西落在刑架上,一偏頭,金色眼珠冷光閃閃的看著長孫無極,青色的羽毛油光滑亮,體型極大,動作卻極輕巧。

  是一隻青色的隼,長青神山特有的凶禽,在殿中,將隼調教得最好的,就是那位那日親手將長孫無極綁上刑架的四長老。

  那隼冷冷睨著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正猜測著它是要去啄自己眼睛還是動自己傷口,那東西突然再次振翅飛起。

  於此同時,刑架突然倒了下來。

  無聲無息,也沒有折斷,就那樣緩緩倒下,帶著長孫無極的身體平倒在地。

  風雪盡頭隱約有彈指之聲,一縷勁風飛射,點了長孫無極啞穴。

  隨即青影一閃,那訓練有素的凶禽落在了長孫無極身上。

  準準落在他心口,將沉重的身體整個壓上。

  冰風呼嘯,冰洞無聲,放倒的刑架和刑架上的人,不傷人卻壓心的猛禽。

  白亮的冰反射著猛禽青色的羽,一動不動的像一個突然降臨的噩夢。

  高天之上,空蕩蕩的安靜,沒有人知道,剎那間謀殺發生。

  一場精心炮製的,一旦發生,即使有人懷疑也沒可能找到證據的謀殺。

  武功被制的衰弱身體,心口緊緊壓上的重物,無法運功抵抗的長期心臟被壓迫……等於,毫無痕跡的死亡。

  ※※※

  山下,緊那羅王仰頭注視著那蒼鷹飛往的方向,目光閃動。

  一人大袖飄飄的從山頂下來,緊那羅王迎上幾步,低低笑道:「這事我來便成,哪值當勞動您。」

  「你的功力,只怕還不夠隔空推倒刑架而不斷吧?」迦樓羅王回首看看那方向,「明早等人死了,你記得把刑架推回原來位置。」

  緊那羅王應了,又轉頭對身側一人低聲道:「多謝四長老出借你殿中久經訓練的青隼,沒想到您也親自過來了。」

  「不親眼看著那小子伏誅,總是不能安心。」四長老一臉猙獰,「早該死了的人,偏不肯死,只好送他一程!」

  「不必您親自動手。」緊那羅王笑,「青隼在他心口蹲上一夜,以他現在的體力,絕對承受不了的,明早自然會死得無聲無息,沒有傷沒有毒沒有截死穴徵象,什麼都不會看出來。」

  「不要掉以輕心。」迦樓羅王道,「這人心思深沉,智計多端,最擅算計人,你留在這裡,確定他斷氣再走。」

  緊那羅王躬身應是,四長老突然道:「我也留在這裡。」

  緊那羅王怔了怔,四長老笑道:「青隼是我的,我自然要看著,莫要一不小心落入別人之手。」

  「那您請便。」緊那羅王笑笑,負手仰頭看著上方。

  黑暗中兩人目光灼灼,等待一個人無聲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