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德治三年,春末夏初。
橫貫中州的洛水清澈如玉帶,自外城流向內城,水流如鏡,倒映通衢大道人煙繁華,倒映十里御街,綵綢飛揚,批紅掛綠,一派富麗喜慶色彩,染得春風都似有了顏色。
鵝黃柳綠的春風裡,有人輕輕在溪邊,掬起一捧晶瑩的溪水。清澈的水流從潔白的掌心四散流開,濺落如珍珠,激起一圈圈柔曼漣漪。
「年華逝去,亦如流水。」出神地看著滴落的水珠,烏髮白衣的男子,語氣清淡亦如這水的微涼。
這潺潺洛水,流經整個中州,而此刻的她,是否也在無極弘光殿前,流水濯素手,明鏡映韶顏?
光陰催換,似水流年,如今的她想必更加芬芳明豔,而他,卻已被那時光摧枯拉朽,淘換得不成模樣。
「陛下,小心著涼。」有人從身後過來,輕輕為他披上一襲紫貂披風,素手纖纖,細心地束上絲帶,那人始終沒回頭,卻微微嗆咳起來,厚重披風裡雙肩微縮。
「陛下……」明豔的女子黛眉輕皺,擔憂低喚。
男子於四月春風裡回首,那一霎眼神有些恍惚,隨即一笑,道「沒事,意潤,回馬車吧,無極國迎接的官員應該快來了。」
安意潤小心地扶了他,覺得厚裘下男子身體越發輕弱,心中不由一慟。
「陛下,您這身子,本不該……」忍不住便想說出一直想說的話,卻被那一回首的眼神,震得忘記後半句。
她有些怔忪,扶著他的手指微涼。
陛下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這半年來國事幾乎都在臥榻上批覆,朝中後宮,都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她所生的唯一的皇子,也被細心看護,並被帶離軒轅正殿承明殿,卻沒想到在這個時辰,陛下竟然會因為無極國一紙邀請,便強撐病體遠赴他國,去參加那一場別人的婚典。
無極,穹蒼兩國之帝長孫無極,與大宛女帝孟扶搖結縭之禮。
這毋庸置疑是曠世婚典,五洲大陸有史以來最高貴的聯姻,但卻不應成為已經是風中殘燭的軒轅皇帝帶病出行的理由。
安意潤望著張燈結綵的中州城,遙想著那位號稱五洲傳奇的新人,即使遠在軒轅,養在深閨深宮,她也不可避免地聽說過那個女子,風華絕世,才能無雙,九霄之上,步步生蓮。
她的眼神裡,帶著淡淡的嚮往之色。
她出身平凡,父親做過的最大的官就是七品縣令,然而就是這般卑微的出身成就了她,承慶帝軒轅越因為身體原因,不願將來大去之後,外戚專權,於是草根之女飛上枝頭,成為軒轅唯一生下皇子的妃嬪。
軒轅後宮,出身平凡的妃子也很多,安意潤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自己,得了那一份天大的幸運,她常常失神於陛下眼眸,他那樣看著她,如斯深情而又如斯寂寞,像透過她看著一個遙遠的影子,雲山之外,迢迢而永不得。
就如此刻,他眼眸倒映中州洛水,卻像看到另一個天涯。
「帶了妝盒沒有?」宗越半合雙目,在車中養神半晌,突然問。
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急忙奉上自己的妝奩——陛下看似溫和清淡,其實卻是極冷的人,他也許並不會要求太多,她卻不敢不溫柔。
「粉就不用了。」宗越不看那些,淡淡道,「沒得顯得更蒼白。」
她怔在那裡,突然覺得從心裡開始寒冷起來。
「嗯?」
依舊是清淡的一聲,她卻不敢不動作,抖著手,打開了金縷銀刻的胭脂盒。
她想取自己慣用的水紅色,「格雙糖」,宗越卻指了淡櫻紅,「天宮巧」。
微白淡唇一抿,淺淺櫻色紅。
同色胭脂暈開掌中,施之兩頰薄薄一層,蒼白氣色頓去,光華瀲灩,風姿如玉。
她怔怔看著,想起那年入宮初見,九龍屏風前玉琉金冠的男子淡然下望,那一刻她看進他琉璃般的眼眸,因他淺櫻色的唇而瞬間紅透臉頰。
不過兩年。
她覺得自己眼眶似有些濕潤,趕緊別過頭去,車外,悠長的傳報聲已傳來。
無極禮部官員,前來迎軒轅皇帝鸞駕。
三日後,無極皇宮正殿弘光殿,帝后結縭大典。
從承景門正門入,安意潤有些詫異地看著皇宮裝飾,無極國重水德,尚青色,但是皇宮內外裝飾,連正殿琉璃瓦都是明亮鮮豔的正紅色,又想起一路過來,雖然四處張燈結綵,但是並沒有看見浩浩蕩蕩的迎親儀仗,在她看來,雖說無極皇后本身也是大宛女帝,但是絕不可能從大宛千里迢迢遠嫁而來,想必在中州另闢府邸,屆時前往宣召迎娶冊封升輿,皇后鳳輦繞城而行,過皇宮正門入正殿,完成一應禮節後被迎入帝后寢宮才對。
她在那裡奇怪,四周賓客卻沒有異色,宗越更是噙一抹笑意,喃喃道:「她又要玩什麼把戲……」
百官在外跪候,一應各國貴賓被請至弘光殿偏殿等候吉時,一行人從正殿側邊過,對面也過來一大隊人,走在前面的宗越眼睛一亮,拋下安意潤,大步過去。
他走得過快,無極國引導的官員和侍衛們都趕緊跟過去,安意潤跟不上,只得和宮人落在後面。
「娘娘難得駕臨我無極皇宮,反正吉時未到,等會您和軒轅帝君也不在一殿之內,不妨先由奴婢引您看看四周景緻。」負責引導的無極皇宮女官看她被拋下尷尬,笑吟吟打圓場,安意潤感激地點點頭,有點詫異無極國無論民風還是皇宮,都給人自由開放的感覺,和冷凝緊張的軒轅皇宮截然不同,竟然可以任她在此刻的皇宮賞玩,難道無極的帝后,就不怕有人別有用心意圖搗亂嗎?
果然不愧俯瞰五洲的絕世帝侶,氣度心胸,非常人可比。
一行人穿迴廊而行,女官含笑指著前方一道水橋道:「屆時皇后娘娘儀仗,會經過浮波橋,進入正殿……」
她的語聲突然頓住,手指直直平指前方不動了。
安意潤正俯身看橋下活水,感覺到不對,抬起頭來,順著女官手指的方向,便看見前方白石廣場上,一個衣著怪異的女子,正大步邁過廣場。
她高挑苗條,滿頭黑髮高高紮起毫無裝飾,穿一身上紅下黑的緊身短裝,有點像男子騎裝,卻比男子騎裝更利落優美,黑色長褲束在高筒紅色長靴內,走起路來大步生風,即使是遠遠看去,也有種特別的令人眼目一亮的勁兒,像一團火焰,鮮明地燃燒在白色的廣場上。
安意潤突然便覺得自己的翟鳳繡金鑲珍珠八幅湘裙十分累贅,滿頭金玉琳瑯翠釵珠簪十分傻。
那女官的嘴還張著,手指還直直向前戳著,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啊啊地說不出話來,和剛才的成熟優雅天壤之別,安意潤以為她突然犯了什麼急病,忙命自己的宮人去扶她,而對面,那女子耳目聰敏的側過頭來,一眼看見她們,先是不在意的掠過,隨即又回過頭來,仔細的打量了安意潤一眼,突然眉開眼笑,奔了過來。
她往這邊一奔,「咕咚」一聲,無極國那女官突然昏倒。
「哎呀,萃華怎麼昏了?」那女子剛才還遠遠在廣場中,一眨眼已經奔近,一把搭上那女官的脈門,聽了聽,展眉笑道:「激動過度,我看是最近太辛苦,你們送她去休息。」
她身後幾個侍女接了人匆匆離開,那颯爽女子轉過頭來。
安意潤忽覺炫目。
日頭還未完全升起,一線明光射在遠處精緻巍峨大殿正紅色的琉璃瓦上,燦爛奪目,然而襯在這女子絕世容光之後,也不過是個僵硬呆板的背景。
一瞬間安意潤失去全部的神智,腦海中只反反覆覆一句話:世間竟有如此女子……
「哎呀,你是別國宮眷吧?」那女子倒是自來熟,拉著她的手喜滋滋道,「我正想找個外人幫我參考下我的新想法……這宮中人太沒個性,我說什麼都說好好好,一點建議都沒有,還一個勁兒催我……來,來,咱們一起去看看。」
她滿嘴的詞兒安意潤根本聽不太懂,只隱約知道似乎是要自己去參酌什麼,心中覺得不妥想拒絕,然而這女子那般笑目朗朗地看過來,她竟然無法出口推辭。
看這女子雖然衣著奇異,但氣質高貴明豔,舉止做派絕非等閒,能在這無極皇宮自在行走,想必是無極國哪位得寵宮眷或重臣外命婦,安意潤覺得自己遠來是客,還是不要拂了主人的意好。
久居軒轅沉悶深宮的女子,到了這無極,只覺得一切都鮮活新亮,突然也便活潑了幾分,想要肆意大膽來一回,便笑道:「好。」
那女子眉開眼笑,拉了她便走,又對所有跟隨宮人道:「你們都留下。」
無極宮人立即停步,軒轅宮人卻猶豫不肯,安意潤看著對方明亮的眼睛,忽然覺得在她身邊定是安全的,也道:「本宮去去就來。」
「走啦。」那女子一拉,她便身不由己地被拽了出去。
那女子拉著她過廣場穿迴廊,七繞八繞,長筒馬靴踩在金磚地上格格脆響,安意潤羨慕地望著她,暗恨自己的高底繡花鞋如此拖累。
隨即她一抬頭,突然瞪大眼睛,——什麼時候自己已經進了還未開啟的正殿?
不過,這是正殿麼?
看規制高闊宏偉,正是先前遠遠看見的弘光正殿,帝王儀仗一件不少,四面已經設了觀禮客人所坐的几案,但是正面九龍屏風御座前,搭了一座稍高的檯子,兩側以纏了粉紅鮫紗的紫藤編織成拱門形狀,綴了無數鮮花,桃李鮮妍,灼灼其華。
帝王御座天下至尊,任何人不得染指,何曾見過改裝成這種怪摸怪樣來?
不過真是漂亮啊……安意潤眼底閃過一絲欣羨,等下無極帝后,是要攜手經過這道美如夢幻的鮮花拱門麼?
「這禮台真是費腦筋啊。」那女子抱胸看著拱門,似乎不滿意大搖其頭,「鮮花像了,綵帶也好辦,紫藤還顯得更鮮活靈巧,但是氣球呢!氣球怎麼辦!」
「氣球?」
「氣球!」那女子目光灼灼地轉過頭來,「難道真要我用豬尿泡?不行的,那傢伙絕對不會同意。」
安意潤知道這女子說話難懂,也不追問,想了想,笑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圓的,會飛的。」那女子比劃,「粉色,拴在拱門上,等下解開,就會飛起。」
「那不是孔明燈嘛!」
「哎呀!」那女子目光一亮,「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就把思路繞在怎麼做氣球上了,就忘記孔明燈也算是古代的氣球。」那女子喜笑顏開,「這下好辦了,叫內庫燈火司立即趕製十來個小號孔明燈,做成圓形,外蒙粉色絲紗比氣球還有韻味。」
「孔明燈是寄寓祝福的。」安意潤也來了興致,建議,「你要放什麼願望嗎?」
「願望……」女子突然沉靜下來,默然半晌道,「我其實什麼都有了,如果要有什麼願望,我要給我的朋友們……」
「做你的朋友真有福氣。」安意潤由衷地讚歎,問,「你是無極的宮眷還是外命婦?負責操辦婚典禮儀是嗎?」
那女子看定她,眼神突然閃過一絲異色,隨即不答反問,「你呢?你不是無極宮人,是哪國的娘娘?」
安意潤微酡了臉頰,低低道:「本宮來自軒轅,封號安。」
「原來是安妃娘娘。」女子看著她的神情更加怔忪,突然失去了一直的明朗爽潔,幾次欲言又止,半晌才輕輕問,「承慶大帝,一切可好?」
「好……」安意潤答得更輕,突然心情低落。
那女子看著她的神情,眼神中閃過一絲悲愴,不再問了,慢慢向後退,退過拱門,在御座上坐了下來,緩緩道:「……但願他一切都好……」
安意潤霍然抬頭望定她,一聲驚呼險些出口,卻被她臉上的悲涼之色震住,只是摀住口,怔怔向上看。
她、她、她竟然就這麼坐在了神聖不可褻瀆的御座上!
不怕抄家滅族麼!
然而當她仰望那御座上的女子,忽然便覺得,那是天生便該她坐的位置,沒有牝雞司晨的滑稽和不尊,只有與生俱來的高貴與自然,她只是那般支肘倚頰目光寥遠的姿態,便垂拱天下,端撫萬方。
安意潤心生凜然之感,竟然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良久,她聽見御座之上,鮮花環繞之中,那女子淡淡道:「不求春在四季,不求壽比蒼松,不求鮮花著錦,不求鐵統江山,只願花常開,人長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負。」
※※※
「你去了哪裡?」
和那女子分了手,從正殿繞過一道隱秘迴廊,到了偏殿,宗越已經在座上,疑問的目光投過來。
「去淨了手……」安意潤緩緩坐下來,突然不想提起剛才發生的事。
她有些恍惚,剛才的一切太新奇太不真實,彷彿一場迷離而炫目的夢,過去十八年不曾有過,之後也不會再有,她想將這夢深藏在自己的記憶裡,將來好在注定枯寂漫長的深宮生涯中,就著那一點亮色,慢慢回想。
宗越精神不濟,只嗯了一聲,安意潤轉目四顧,看見左首席上,是一名黑色錦袍的男子,烏木般的發和眼,在明豔春光下如黑曜石般鮮明深刻,仰起的下巴線條平直明朗,如一個落筆有力不猶豫的「一」
這位想必就是一舉奪天煞之國,威凌天下,人稱當世戰神的大瀚大帝了。
瀚皇十分沉默,不停喝酒,也不要宮人給他斟酒,一杯一杯喝得極快,轉眼幾旁堆滿酒罈,當真海量。他有風般迅捷的氣質,火般灼烈的風神,和懶散清淡的軒轅帝,截然兩種類型。
右側則是綵衣絢爛的女子,九鳳花冠垂玉琉,眉心朱紅飛鳳玉鈿,襯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越發明光璀璨,正和她座側一名青色錦袍的溫潤男子談笑,開心處,手中酒杯潑潑灑灑,濺在溫潤男子的衣袖上,他也不惱,含笑自己拭去,眼神溫和。
不用說,這定是扶風女王雅蘭珠,和大燕帝君燕驚痕了。
這都是當世絕頂人物,主宰五洲大陸的帝皇,雖然他們言笑不拘,但安意潤就是覺得,每個人的歡笑裡,似乎都有那麼一點淡淡的寂寥和憂傷,那感覺暗流湧動,不能觸及,卻無處不在。
這些威凌天下的人物,還有什麼事能令他們寂寥和憂傷呢?
禮官高高的傳報聲傳來,外間韶樂大作,吉時將至,請各國貴賓移駕正殿。
瀚皇當先站起,經過軒轅這一席時一把挽住了宗越,笑道:「你還沒死?」
安意潤嚇了一跳,卻見自己的帝君並沒有生氣,只淡淡道:「你沒死,我怎麼捨得死?今天這好日子,不看到你七竅生煙,我怎麼能死?」
「很好。」瀚皇也沒生氣,把住他的臂仔細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道,「那就拚命活長點,到時候誰看誰笑話。」
「你們能不能不要在這喜慶日子裡死啊死的?」綵衣絢爛的雅蘭珠偏過頭怒道,「扶搖的好日子!」
她也仔細看了看宗越,從袖囊裡掏出個彩色錦囊遞過去,道,「毒藥,愛吃不吃。」
宗越笑笑,燕驚痕過來,道:「軒轅兄,前些日子我命人送來的火蝙珠,用了可好?」
「好。」宗越點頭,笑了笑道,「收藥收得我手軟,你們也真是蠢,忘記我原先是做什麼的了?」
「醫者救人不能救己,不要這麼自負。」燕驚痕勸著,「看你氣色倒還成。」
宗越笑笑,安意潤看著他櫻紅的唇,心底泛起微微苦澀,卻也有微微安慰,從這些對話聽來,各國主宰相互關係竟然不錯,這在往年傾軋激烈的五洲大陸來說,真是一個奇蹟。
而這奇蹟,據說來自於一個女子的勇氣和智慧。
安意潤仰望目光下輝煌的弘光正殿。
大宛女帝,孟扶搖,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
韶樂起,百官拜,金水廣場萬人山呼,弘光正殿威儀堂皇。
那樂聲不是尋常的皇家堂皇音樂,調子古怪而好聽,讓人想起溫馨、美滿、幸福和愛情綿長。
貴賓們進殿後,猶自對著那拱門詫異安意潤卻已經注意到,拱門上綁了許多粉色小孔明燈,每個燈下,還繫了深紅錦囊。
一應禮節,很明顯不同於五洲大陸尋常封后,也沒有金冊金案,客人安排在大殿兩側金案後觀禮。
「陛下駕到——」
百官長跪,賓客立起,目光齊齊投向殿外,安意潤微微抬起眼角,心中好奇那位名垂五洲大陸多年,號稱絕世風華的長孫皇帝,到底是怎樣的絕俗容顏。
日光長長的光影轉過來,照見攜手而行含笑而來的人兒,一片七彩光耀裡,安意潤突然失去了呼吸,左側的女子,高挑修長,一身紅豔如火月華錦長裙,垂墜如練暗光流動,那般純正華貴的紅,耀亮所有人的眼,長裙不同於一切五洲大陸衣式,線條簡練而不失精美流暢,優雅高貴的魚尾設計,前後一線深V領帶幾分凜然的明朗,中和了月華錦略微柔軟的韻味,襯得那鮮亮的紅越髮色彩逼人,所有的轉折裝飾處都盤了寶石,卻不是常見的珍珠或祖母綠,而是清一色指頭大的黑曜石,寶光流動的黑曜石如無數雙華彩熠熠的眸子,在一色明亮的火紅中閃爍。
這般的美,這般的簡練中卻又貴氣逼人,黑紅相間的莊凝中別有明媚豔麗,剎那驚豔。
而她的容顏,卻不曾被這舉世無雙的美裳所壓下,衣裙有多華美,容色便有多光彩熠熠,那開闊明豔的眉宇間,載得下萬里江山,載得下詭譎風雲,載得下一路血火,也載得下此刻,悠悠戀慕和濃濃幸福。
大宛女帝,無極皇后,孟扶搖,走向自己的婚壇,走向婚姻的未來,走向五洲大陸知友朋們欣喜而含淚的目光,以一生中超越加冕為皇那一刻更甚的豔光。
在她身側,五洲大陸的絕世男子,無極穹蒼兩國之帝,長孫無極,難得地也穿了黑色,黑瑪瑙般流動晶瑩的同質地月華錦,衣袖領口精密翻覆刺繡著金線龍紋,和那襲豔色逼人的火紅長裙十分相配,而那般高貴優雅的黑,也襯出那男子肌膚如玉,容華皎潔,似一輪昭昭明月,那般光華滿耀的,升騰於天地間。
他挽她在臂彎,一路行來一路含笑低望,世間萬事都已落腳下不值一顧,唯有她在他懷,將所有夢想和缺憾填滿。
過往光陰如水流過,歷歷往事寫滿這弘光殿金磚之路,這一路以他心血作碳,肌骨為薪,架一腔痴心熔爐鑄煉,成就千般籌謀,萬種心思,終深埋於她一路足跡之下,助她九霄之上,步步生蓮,助她超越夢想,最終納入她懷。
看著那兩人交視的眼神,安意潤突然濕了眼眶。
她也許並不十分清楚這絕世帝侶的相愛歷程,然而這一刻他們彼此的目光,讓她瞬間濕潤了心房。
她出神地看著那張臉,想著剛才大殿尚仰首喃喃祝福的女子。
是你,是你,只能是你……
大殿裡,每個人都不由自主挺直背脊,每個人的神情,欣喜與悵惘交織,快樂和落寞同存。
他和她行到紫藤花架下。
不知何時,那裡站了小小的一團,黑色禮服綴滿紅色南珠,烏溜溜眼珠子比珍珠還大還亮。
它莊重而滑稽地站在司儀的位置,高高捧起一對指環。
樣式簡單而高貴的指環,各自鏤上彼此的名字——昭詡,扶搖。
當年刻於樹葉耳環上的名字,今日終於在彼此與心最近的地方,凝定成永恆。
孟扶搖含笑捧起元寶大人,那隻相伴他們走過一路艱難的寶貝寵兒,難得那麼嚴肅慎重,將自己的愛交給了她。
指環躺在她潔白掌心,熠熠金光。
互相為彼此戴起,彼此的呼吸近在耳側,都覺得對方的手指那般柔軟,氣息那般美好,無聲裡密密交纏,千絲萬縷,不願掙脫。
我願一生拋棄一切為你禁錮,於你的心上。
他執了她的手,千言萬語只化為默默凝視,忽然含笑靠了她額頭,輕輕一吻。
如春雨拂過嬌嫩如錦緞的花瓣,十二萬分珍重,十二萬分欣喜。
安意潤嘩的落下淚來。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婚禮,世間一切規矩禮法皇族禮儀,在此地盡拋卻乾淨,唯因如此,這是世間最好的婚禮,真切、美好,晶瑩璀璨如夢境,符合世間女子所有不敢觸及的夢想。
之前,之後,永不能有人能有此幸福。
她如此快樂,為自己的不曾錯過,卻也如此寂寞,為自己的永不能擁有,她仰起淚眼模糊的臉,看見那對人兒深情攜手,放開了伊藤拱門上的孔明燈,粉色的小燈曳著錦囊悠悠飛起,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
那燈飄到高處,錦囊突然落下,皇后親手寫下的願望,落入所有相伴她一路走過的知己手中。
宗越執了那小小深紅錦囊,久久沒有打開。
安意潤沒有去探問,那是屬於她的帝君的心意和秘密,她不能去驚擾。
不過她想,她知道寫了什麼。
「願花常開,人長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負。」
※※※
回程的路春光依舊,正如洛水永遠流淌不休。
宗越閉目坐在車裡,比來時更沉默。
軒轅一行在無極盤桓了半個月,然後決然拒絕無極帝后的再三挽留,啟程回國。安意潤知道,這是帝君害怕自己身體不支露出破綻——皇后太精明太熱情了。
出了城門,禮部官員送出百里外回轉,宗越立即命安意潤幫他洗掉那些胭脂。
安意潤親自動手,去溪邊取了極乾淨的溪水,卸去那些胭脂,看著清逸男子蒼白的容顏在自己指下一點點顯現,她手指抖了抖。
在宗越睜開疑惑的眼光之前,她掩飾地掉頭,啞聲道:「今早胭脂有些不舒服,臣妾想去溪邊洗洗。」
宗越垂了目,應了,她覺得他那遙遠而浮涼的目光,再次掠過了她面容之後的影子。
她端了盆出去,在溪邊蹲下,木木對著溪水。
四面起了暮靄,煙光溟溟,溪水中景物有種動盪的搖晃,她突然想起無極皇后那張明豔的,隱約間令她覺得有些熟悉的臉。
怔然良久,她緩緩掬水,清涼的水洗去眉石,胭脂,香粉,口脂……還原一張素淨本真的臉。
那容顏明麗,秀眉飛揚流逸,眉宇間有幾分開闊之氣,正是那點開闊之氣,恍似一人。
進宮後諸般種種,如孤帆遠影自碧空直流而下,漸漸清晰。
她短促地啊了一聲。
她回望中州皇宮方向,終於,怔怔流下淚來。
《扶搖皇后》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