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兩重心字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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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蟬聲漸漸稀疏,幾場冷雨一下,秋意漸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開得艷麗極了,她伏在把桿上,恍惚間便以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讓她藏在更衣櫃,馥郁的甜香似乎仍然縈繞在指尖。一抬頭,鏡子裡看到周老師的目光正掃過來,連忙做了幾個漂亮的「朗德讓」,流暢優美得令老師面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們公用的,大家免不了嘰嘰喳喳。曉帆眼睛最尖,聲音也高,「素素!這是哪裡來的?」笑著就將玫瑰搶到了手裡,「好香!」牧蘭笑嘻嘻探過頭來,「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咱們的莊誠志送的。」曉帆揮著那枝花,一臉的調皮,「我要告訴老師去,莊誠志又偷偷折花壇裡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蘭微笑著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將A角讓給你好不好?你和莊誠志跳《梁祝》,擔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萬倍。」任素素微笑說:「你再說,我就要宣佈你的秘密哦!」曉帆搶著問:「什麼秘密?」素素卻不答話了,牧蘭伸手擰她的臉,「壞蛋!只有你最壞!」

  一幫人走出去吃晚飯,牧蘭和素素落在後頭。牧蘭換了洋裝,看素素換上那身珍珠白的裙子,不由說:「你怎麼老穿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飯吧。」

  素素搖頭,「謝了,上次陪你去,鬧得我直心慌。」牧蘭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過開開玩笑,並沒有別的意思。何況——那班人裡頭,隨便挑一個也是好的,難道你真想跳一輩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門公子,將來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只好跳一輩子舞了。」牧蘭嗤地一笑,說:「你是願意和莊誠志跳一輩子才對。」素素作勢要打。兩個人走出來,看到街對面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裡只見一人向牧蘭遠遠招手,牧蘭眼睛一亮,向素素打個招呼,便急忙過去。

  素素看著車子開走,在街邊站了一會兒,莊誠志就過來了,問:「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臉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張臉,像秋天裡的太陽,直照到人心裡去。她微笑說:「我也才下來。」兩個人一齊去吃餛飩。

  紫菜清淡的香氣,雪白透明的麵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絹來擦。只聽誠志問她:「牧蘭最近怎麼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蘭是搭檔,牧蘭的心思不在練習上,他當然看得出來。素素說:「她新交了男朋友。」誠志問:「剛剛開車來的那一個?」素素點點頭,誠志說:「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錢——聽說家裡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過牧蘭,被她拖去吃飯。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燈,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彷彿都是燦然生輝的。那些人物,也都是時髦漂亮的。牧蘭落落大方,誰和她拼酒她都不怕,席間有位叫何中則的年輕公子,最愛和牧蘭搗亂,非要她乾杯。她說:「乾就乾!」一仰臉就喝掉整杯,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晃得鞦韆似的,燈光下碧綠幽幽。旁人轟然叫好,何中則就說:「小許,你這女朋友爽快,夠意思!」牧蘭只是俏皮地笑笑。後來何中則又對她發話:「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應該表示一下吧?」她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臉馬上紅了,最後還是牧蘭的男朋友許長寧替她解圍,「任小姐真不會喝酒,哪像你們胡鬧慣了,別嚇著人家。」

  飯後許長寧叫車子送她和牧蘭回去,牧蘭還跟她說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對你很有意思啊。」結果真讓她說中了,第二天何中則就來約她吃飯。她不冷不熱地拒絶掉了。牧蘭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長公子啊,你連他都不肯稍假辭色?」她反問:「何源程是誰?」牧蘭一臉的哭笑不得,好一會才道:「你真是——你不會連慕容灃是誰都不知道吧?」惹得她笑起來,這才想起來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這何公子到如今還時不時來約她,她只是避開罷了。

  牧蘭遲到,挨了老師的罵,被罰練。旁人都走了,素素一個人悄悄回來看她。她正練擊腿,一見到素素,便停下來問她:「周老師走了?」

  「走了。」

  牧蘭吐吐舌頭,一臉晶瑩的汗,取了毛巾擦著汗,靠在把桿上懶懶地問:「素素,明天禮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搖頭,「謝了,你的許公子的那班朋友,我應付不來。」牧蘭說:「明天沒旁人,只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麼?當燈泡嗎?」牧蘭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還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來,「醜媳婦見公婆才害怕,你又不醜,為什麼要怕小姑子?」

  牧蘭嗔一聲:「素素——」卻回手按在胸上,說:「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要見他家裡人,我心就怦怦直跳。」她雙手合十,「求求你啦,看在這麼多年姐妹的分上,陪我去吧,我一個人準會害怕的。」

  素素讓她糾纏不過,只得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牧蘭就來叫她,她打量一下,牧蘭仍是穿洋裝,不過化了淡妝,頭髮垂在肩上,只系根綢帶,歪歪系成蝴蝶結,又俏皮又美麗。素素不由微笑,「這樣打扮真是美。」牧蘭卻伸手掂起她胸前烏沉沉的髮辮,「咦,你頭髮長這麼長了?平時綰著看不出來。」

  仍舊是吃西餐,四個人氣氛沉悶。許長寧的妹妹許長宣一身得體洋服,沒有多少珠光寶氣,隻手上一隻約摸六卡的火油鑽,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間。對牧蘭倒是很客氣,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氣裡到底有幾分疏冷。素素本來話就不多,見牧蘭不說話,更是不做聲。只聽許氏兄妹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些閒話。許長寧見氣氛太冷,有意地找話題,問許長宣:「烏池有什麼新聞沒有,講來聽聽。」許長宣說:「能有什麼新聞——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錦瑞,她追著問上次打賭的事,說你還欠她一餐飯呢。錦瑞還說了,今天要去馬場,大哥,過會兒我們也去騎馬吧。」

  許長寧略一沉吟,許長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塊兒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許長寧看了牧蘭一眼,牧蘭不願第一面就給許長宣小家子氣的印象,連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愛熱鬧的人。」

  吃完了飯就去馬場,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私家馬場。背山面湖,風景秀麗。時值深秋,眼前綿延開去的卻是進口的名貴草種,仍然碧綠油油如毯。道旁的楓樹槭樹都紅了葉子。半人高的白色柵欄外,更有幾株高大的銀杏樹,風吹來簌簌有聲,落了一地的金黃色小扇子。素素見到景緻這樣美,不由覺得神清氣爽。

  去更衣室裡換騎裝,素素道:「我還是不換吧,反正也不會騎。」牧蘭說:「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來玩過,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騎,我叫人替你牽著繮繩,兩圈跑下來你就會了。」

  等換了衣服出來,果真有人牽了兩匹溫馴的馬兒等在那裡。許長寧笑著說:「我特意為兩位小姐挑了兩匹最聽話的馬。」牧蘭問:「許小姐呢?」許長寧一揚臉,素素遠遠看去,陽光底下依稀有一騎已去得遠了,當真是矯健絶塵。

  素素從來沒有嘗試過接近馬,只覺得是龐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騎師卻有絶好的耐性,「小姐,請從左前方上馬,不要從後面接近,不然可能會讓它踢到。」然後他抓住了繮繩教她上馬的幾個要領,她畢竟有舞蹈功底,輕盈盈就蹬上了馬。騎師放鬆了繮繩慢慢遛著,一項項認真地糾正她的動作。等她遛了兩個大圈回來,牧蘭與許長寧早就不見蹤影了,她知道他們必是躲到別處去說體己話了。只見那騎師在大太陽底下,已經是滿頭大汗。她心裡不安,說:「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試試。」那騎師也是個年輕人,心性爽快,聽她這樣說,只以為她想獨自試試,便笑道:「那您可當心一些。」就將手裡的繮繩交給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馬廄。

  素素倒並不害怕,由著馬兒緩緩走去,順著跑馬道一直往南走。只聽那風吹得身邊的樹葉嘩嘩作響,那太陽光照在不遠處碧藍的湖面上,灑下碎金子一樣的光紋。馬廄已經離得遠了,只遙遙看得到屋子的輪廓。四周都是靜靜的,聽得到草地裡的蟲鳴聲。她心裡不自覺地有點發慌。就在這時,隱隱聽到似乎是蹄聲,那蹄聲急奔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抬眼遠遠看見山坡上一騎直奔下來。見來勢極快,她連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腳亂,卻將繮繩一扯,用力太過,馬頓時往後退了兩步。她心裡更慌,卻將繮繩拉得更緊,那馬是一匹純種的霍士丹,平日是極嬌嫩的,受了這兩次逼迫,長嘶一聲就撒開四蹄向前衝去。她猝不及防,差一點從馬上摔下來,幸好反應敏鋭,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沒有跌下馬來,可是馬卻發了狂一樣橫衝直撞向前狂奔,眼睜睜向對面那一騎衝去。

  對方騎手卻很冷靜,見勢不對,一提繮繩偏過馬首讓她過去,兩騎相交的那一剎那,眼疾手快已牽住她的繮繩。那馬又是一聲長嘶,奮力一掙,她只覺得一顛,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電石的一瞬間,一雙臂膀已勾住她的腰。髮辮散了,她瀑布似的長髮在風中紛紛散落,劃成烏亮的弧扇。天旋地轉一樣恍惚,只看到一雙眼睛,像適才的湖水一樣幽暗深邃,陽光下似有碎金閃爍,直直地望著她。

  天與地都靜下來,只剩下他和她。這樣近,她從未離男子這樣近,幾乎已經是近得毫無阻礙。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芳香與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還箍在她腰際,隔著衣衫仍覺察得到那臂上溫熱的體溫。他的額髮讓風吹亂了,絨絨地掠過明淨的額頭,他問:「你是誰?」她驚恐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極度的慌亂裡只一低頭,如水的長髮紛紛揚揚地垂落下來,彷彿想藉此遮住視線,便很安全。

  雜沓的馬蹄聲傳來,兩三騎從山坡上下來,幾人都是一樣的黑色騎裝,遠遠就擔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嗎?」

  他回頭說:「沒事。」又低頭問她:「你有沒有受傷?」她下意識搖了搖頭。那幾騎已經趕上來,在他們面前下馬,幾個人都用驚疑不定的神色看著她。她越發地慌亂,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是很自然地輕輕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彷彿是安慰她,口中說:「沒事,已經沒事了。」

  他轉臉對那幾人說話,口氣頓時一變,極是嚴厲,「這位小姐不會騎馬,誰放她獨自在馬場的?這樣危險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們才稱意?」幾句話便說得那幾人低下頭去。素素漸漸定下神來,看到那邊兩騎並綹而來,正是牧蘭與許長寧。看到熟人,她心裡不由一鬆,這才發覺自己竟仍在他懷抱中,臉上一紅,說:「謝謝,請放我下來。」又羞又怕,聲音也低若蠅語。他卻聽見了,翻身下馬,轉過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略一躊躕,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裡,只覺身體一輕,幾乎是讓他抱下來的。

  剛剛站定,牧蘭與許長寧也已縱馬奔了過來。許長寧「咦」了一聲,下馬後也和那些人一樣,叫了聲:「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剛剛才和長宣說呢,說是錦瑞來了,你說不定也會過來。」牧蘭也下了馬,幾步搶過來牽住她的手,驚訝地連聲問:「怎麼了?」她是極聰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幾分,又問:「你沒摔到吧?」

  素素搖了搖頭,只見那三公子漫不經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著靴上的馬刺,卻冷不防突然轉臉望向她。正好一陣風吹過,她用手理著長髮,緩緩垂下頭去。只聽他說:「你在我這裡請客,卻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萬一摔到了人,看你怎麼收場。」許長寧笑道:「虧得你及時出現啊。」素素只在心裡詫異,聽他的口氣,卻原來是這馬場的主人。這樣氣派非常的馬場,萬萬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年輕的主人。卻聽他道:「長寧,晚上請我吃飯吧。你們家大司務的蟹粉獅子頭,倒頗有幾分真傳。」許長寧笑逐顏開,「你這樣一誇,我真是受寵若驚呢。」那三公子與他似是熟不拘禮的,只笑道:「你會受寵若驚才怪,咱們一言為定。」旁邊的侍從卻趨前一步,在他耳畔輕輕地說了句什麼。那三公子眉頭一揚,許長寧問:「怎麼?」他笑著說:「我自己忘了,父親讓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機場呢。」抬頭眯起眼看了看太陽,說:「左右是遲了,回頭只好撒謊了。」

  許長寧見幾個侍從都是一臉的難色,便笑道:「瞧你們這點膽量,真是給你們三公子丟人,他都不怕,你們怕什麼?」三公子笑著說:「你別在這裡激將,我說話算話,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擾的。回頭我給老宋打個電話,萬一父親問起來,叫他替我圓謊就是了。」

  許長寧聽他這樣說,果然高興,突然想起來,說:「竟沒有替兩位小姐介紹。」於是說:「牧蘭、任小姐,這是慕容三公子。」那三公子卻道:「外人面前也這樣胡說?我有名字,慕容清嶧。」

  牧蘭適才聽他與許長寧對話,已隱約猜到他身份不一般,這才知曉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只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手中把玩著那條蟒皮馬鞭,雖是一臉的漫不經心,但當真是芝蘭玉樹一般風度翩翩。許長寧本來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見絀。只在心裡想,原來他長得還是像他的母親,報紙上常常見到她的照片,雍容華貴。

  許長寧果然即刻往家裡掛了電話,叫人預備請客。及至傍晚時分,一切俱已妥當。素素本不欲去,但牧蘭只覺得此去許府,雖非正式,但是是意外之喜,哪裡肯依她,只軟語央求她做陪。幾乎是半求半勸,將她拉上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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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府裡的晚宴只算是便宴,但豪門世家,派頭自然而然地在舉手投足間。連牧蘭都收斂了平日的聲氣,安安靜靜似林黛玉進賈府。好容易一餐飯吃完。僕人送上咖啡來,慕容清嶧卻一揚眉,「怎麼喝這個?」許長寧笑道:「知道,給你預備的是茶。」果然,用人另外送上一隻青瓷蓋碗。慕容清嶧倒是一笑,「你真是闊啊,拿這個來待客。」許長寧道:「我怕你又說我這裡只有俗器呢!」慕容清嶧道:「我平常用的那只乾隆窯的雨過天青,有回讓父親看到了,老人家不知為什麼心裡正不痛快,無端端說了一句『敗家子』,真是觸霉頭。」

  一旁的許長宣卻插話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套,倒是極好的鈞窯。」慕容清嶧笑道:「如今母親也懶怠了,往年總是喜歡茶會與舞會,今年家裡連大請客都少了。」一面說,一面卻抬手看錶,「要走了,父親說不定已經派人找我了。」

  許長寧也不挽留,只是親自送出去。牧蘭與素素不過多坐了一刻鐘,也就告辭。許長寧派車送她們回去。牧蘭家在市區裡頭,素素卻住在市郊,於是車子後送她回去,她道了謝,目送許府的車子離開,才轉身往巷子裡走。

  秋天的晚上,路旁草叢裡都是蟲聲唧唧。倒是一輪好月,潑潑濺濺的銀色月光,照得路面似水似鏡一樣平滑光亮。她藉著那月色在手袋裏翻鑰匙,她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一個院落,籬笆下種著幾簇秋海棠,月色裡也看得到枝葉葳蕤。院門上是一把小鐵鎖,風雨侵蝕裡上了鏽,打開有點費力,她正低頭在那裡開鎖,卻聽身後有人道:「任小姐。」

  她嚇了一跳,手一抖鑰匙就掉在了地上。轉身只見來人倒有三分面善,只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那人微笑著說道:「任小姐,鄙姓雷,鄙上想請任小姐喝杯茶,不知道任小姐肯不肯賞臉?」她這才想起來,這位雷先生是那三公子的侍從,在馬場與許府都不離左右,怪不得自己覺得面善。他既稱鄙上,定是那慕容三公子了。她心中怦怦直跳,說:「太晚了,下次有機會再叨擾慕容先生。」那雷先生彬彬有禮,說:「現在只八點鐘,不會耽誤任小姐很久的。」她極力地婉言相拒,那雷先生只得轉身向巷邊走去,她這才看到巷邊停著兩部黑色的車子,都泊在牆壁的陰影裡,若非細看,一時真看不到。過了片刻,只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她以為是那雷先生回來了,心裡怯意更深,只是那柄小小的鑰匙不知掉在了哪裡,越急越找不見。

  來人走得近了,月色照在臉上清清楚楚,卻是那慕容清嶧本人。她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這樣的陋巷中,又驚又怕,往後退了一步。他卻含笑叫了一聲「任小姐」,舉目環顧,道:「你這裡真是雅靜。」

  她心裡怕到了極點,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她又驚又怒,連掙扎都忘了。他卻一抬手,拂過她的長髮,紛紛揚揚重新棲落肩頭,她大驚失色,踉蹌著往後退,身後卻是院門了。她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腔,「慕容先生,請你放尊重一點,我有男朋友。」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不定,唇際似有笑意。她背心裡沁出冷汗,他抓住她的手,往車子那邊走。她心裡只是恍恍惚惚,走到車前才想起來要掙開,只向後一縮,他卻用力一奪,她立不足腳,趔趄向前衝去。他就勢攬住她的腰,已上了車子。旁邊的侍從關好車門,車子無聲地開動了。她驚恐莫名,「你帶我去哪裡?」

  他不答話,好在除了握著她的手,他並沒有旁的令她不安的舉動。車子走了許久許久才停,一停下來就有人替他們打開車門。他先下車,轉身依然伸出手來,她背心裡的衣裳已經全汗濕了,只像尊大理石雕像一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執意地伸著手,她到底是拗不過,終於還是下車來。四周都是參天的樹木,拱圍著一幢西洋式的建築。疏疏密密的路燈與庭燈,只顯得庭院深深。

  他說:「有樣禮物送給你。」依舊攜了她的手,順著甬石小徑往庭院深處走。她好似做夢一般,磕磕絆絆跟他走進另一重院落,只聽他說:「開燈。」瞬時華燈大放,她倒吸了一口氣。

  竟是一望無際的碧荷,兩岸的燈像明珠成串,一直延伸開去。燈光輝映下,微風過處只見翠葉翻飛,婷婷如蓋。時值深秋,這裡的蓮花卻開得恬靜逸美,挨挨擠擠的粉色花盞,似琉璃玉碗盛波流光,又似浴月美人凌波而立,這情景如夢似幻,直看得她痴了一般。

  他微笑,「好看嗎?這裡引了溫泉水,所以十月間還有這樣的美景。」

  她微微笑著,頰上淺淺梨渦忽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彷彿西風吹過芙蓉,露出疏疏密密的花蕊。過了半晌才輕聲說道:「好看。」

  他輕輕一笑,停了一停,問:「你叫什麼名字?」

  荷的香氣似有若無,荷塘裡繚繞著淡淡的水煙,一切恍若幻境。她低下頭去,「任素素。」

  他低聲念道:「素素……素衣素心,這名字極好。」她抬眼看他正瞧著自己,只覺得面上微微一紅,又緩緩垂下頭去。那燈光下只見涼風吹來,她頸間的碎髮輕輕拂動,越發顯得膚如凝脂。他不由問:「為什麼不笑了?你笑起來很好看。」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裡不知為何害怕起來,只是垂首無語。他伸手輕輕抬起她的臉,說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嗯……這詩雖然是舊喻,可是這芙蓉與你,正是兩相輝映。素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嗎?」她倉促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三公子,我……」他卻猝然吻上來,她只覺得呼吸一窒,唇上的溫暖似乎能奪去一切思維,只剩下驚恐的空白。她掙扎起來,他的手臂如鐵箍一般,她慌亂裡揚手抓在他臉上,他「呀」了一聲,吃痛之下終於放開手。

  她又驚又怕,一雙眼裡滿是慌亂。他用手按一按傷處,她只聽到自己淺促的呼吸,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了。他只是沉默著,過了片刻方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這樣令人討厭。」

  她吃力地呼吸著,背心裡的衣裳汗濕了,夜風吹來瑟瑟生寒。她說:「我要回家。」慕容清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回去。」

  到了車上,她才發現額頭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手腕上讓他捏出兩道紅痕,她心裡隱隱只是後怕。只見車窗外的燈明滅忽閃划過視線,彷彿流星轉瞬即逝,又彷彿夏日裡的螢火,乍現乍隱。她腕上只是隱約地痛,可是心裡的恐懼,卻是越來越清晰。

  上午十點鐘,官邸裡才漸漸見到用人走動。游泳池邊的菊花開得正好,特意搭了花架子擺放,只見一片奼紫嫣紅爭奇鬥艷,花開得繁亂如錦,朝陽的光線照出淡淡的金色,映在花上似成了一匹五色流溢的瀑布,分外好看。早餐檯就擺在花架前,早餐照例都是西餐廚子的差事。三個人用餐,偶爾聽見刀叉輕輕地一碰,重歸沉寂,安靜得連院落那頭噴泉嘩嘩的吐水聲都清晰可聞。正在這時候,走廊上遙遙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李柏則抬起頭來,還沒看到人,那腳步聲走到拐角處,卻聽不見了,想必是從後門進宅子裡去了。他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的妻子說:「準是老三回來了。」錦瑞放下刀叉,端起咖啡淺嚐一口,才說道:「母親,你也不管管老三,由著他身邊的人縱著他亂來。瞧他這偷偷摸摸的樣子,要是叫父親看到,準又得生氣。」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將臉一揚,放下手裡的餐巾。旁邊的用人連忙走上前來,只聽她吩咐:「去看看,是不是老三回來了,若是他就叫他來見我。」用人依言去了,過了片刻,果然引著慕容清嶧來了。他已經換了衣服,見了三人,卻是笑容可掬,「今天倒是齊全,母親、大姐、姐夫都在。」慕容夫人卻道:「少跟我這裡嘻皮笑臉,我問你,你昨天晚上怎麼沒回來?你父親昨天叫人四處找你,這回我不管了,回頭你自己跟他交代去。」

  慕容清嶧卻仍是笑著,「父親找過我?他老人家定是忘了,我昨天奉命去芒湖了,天太晚沒能趕回來。」一面說,一面拖了椅子坐下來。錦瑞卻嗤地一笑,放下杯子道:「老三,少在這裡撒謊,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說著往他面上一指,慕容夫人這才留神注意,原來左邊眼睛下卻有一道細長血痕,連忙問:「這是怎麼弄的?」

  慕容清嶧笑著說:「昨天在山上,樹枝掛的。」慕容夫人卻臉色一沉,說:「胡扯,這明明像是指甲劃的。」錦瑞仔細端詳那劃傷,抿嘴一笑,「我看準是讓女人抓的。」

  慕容清嶧笑道:「姐夫,你聽聽大姐這話,難為你受得住她這麼多年。」慕容夫人道:「你少在這裡插科打諢想渾水摸魚,你在外頭的那些事,你父親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看不要你的命。」

  慕容清嶧見她板起面孔來,卻輕輕一笑,說:「媽,別生氣啊,醫生不是說生氣會生皺紋麼?」一面說,一面向錦瑞使眼色,「大姐,母親要是添了皺紋,就是你多嘴的緣故。」錦瑞笑道:「你只會栽臓陷害,母親生氣,也是你惹的,關我什麼事了?」

  慕容清嶧笑道:「我哪裡敢惹母親不高興,我還指望母親替我說情呢。」慕容夫人道:「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回頭只有告訴你父親,叫他教訓你,你才記得住。」

  慕容清嶧便極力顯出懊惱的神色來,說:「左右是躲不過,罷了罷了,硬著頭皮不過挨一頓打罷了。」慕容夫人嘆了口氣,道:「你自己想想,上次你父親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你怎麼就不肯改一改?外頭那些人,都不是好東西,正經事不會辦,只會出些花花點子。」

  錦瑞又是嗤地一笑,說:「母親,您這話偏心。只不過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偏心。總以為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就算犯了錯,那也是別人教唆。」

  慕容夫人嗔道:「你這孩子。」卻明知她說的是實話,自己倒真是心存偏頗,只因為長子早夭,這小兒子未免失於驕縱。但到底是愛子心切,於是問慕容清嶧:「還沒吃早餐吧?」回頭對人道:「叫廚房再做一份來。」

  又細細看他臉上的傷,問:「到底什麼人抓的?這樣下得了狠手,再往上去,怕不傷到眼睛?」又問旁邊的人,「昨天跟老三的人是哪幾個?」

  慕容清嶧卻說:「媽,又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大事,您這樣興師動眾地找他們來問,萬一嚷嚷到父親耳朵裡去,只怕真要傷筋動骨了。」

  這時李柏則方才笑道:「母親放心,老三說沒事,就是沒事。」錦瑞也笑,「他這也算吃了虧?咱們老三,從來都是女人吃他的虧,斷然沒有他吃女人虧的道理。」慕容清嶧笑道:「大姐,你今天怎麼就不肯饒我了?」錦瑞道:「我這是為了你好。」又說:「現如今你是野馬,難道真沒有套上籠頭的一天?回頭我要告訴康小姐,看她是什麼想法。」

  慕容清嶧卻怫然道:「做什麼要提她?她算是我什麼人了?」他們姐弟鬥嘴,慕容夫人是司空見慣,見兒子生了氣,這才道:「我正要問你呢,這兩個月倒沒見著她上家裡來,你和她是怎麼了?」

  慕容清嶧道:「我和康敏賢早就一拍兩散了,你們以後也別拿她來說。」錦瑞說:「敏賢人漂亮,又聰明和氣,世交裡頭,難得有她這樣出眾的女孩子,連父親都讚她『敏慧賢良,人如其名』。你為什麼這樣對人家?」慕容清嶧只是不耐煩,說:「母親,我還有公事,要先去一趟。」不待錦瑞再說什麼,就站起來。

  慕容夫人見他匆匆走了,方才道:「錦瑞,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錦瑞道:「我是為了他好,老三年輕荒唐,我怕他鬧出什麼事來,回頭讓父親知道了,大家吃不了兜著走。」

  慕容夫人道:「就是年輕,才成日拈花惹草的。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只要他不弄出事端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你父親平日裡最看緊他,我要是再逼他,只怕要弄僵的。老三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性子上來了,誰的話都不聽。上回你父親那樣生氣,他連一聲都不吭,若是肯說一句軟話,何至於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要不是我進去攔住,不知道你父親還會怎樣。」又說,「父子兩個,一樣的壞脾氣。你父親也是,順手拿到什麼就是什麼,老三更是倔,眼睜睜瞧著拿了鎮紙打過來,明知道會頭破血流也不躲一躲,到如今那疤痕才叫頭髮擋住了。」

  錦瑞笑道:「媽,父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您就說了多少回了?這才叫打在兒身,痛在娘心。」

  卻說素素曠了一日課,牧蘭下了課就去找她。路太遠,於是她坐了三輪車過來。在巷口下了車走進去,正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路旁的煤球爐子上,燉著熱氣騰騰的砂鍋,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在巷子裡玩耍,笑聲又尖又利。牧蘭遠遠只見院門關著,心裡於是思忖,難道不在家?走近了才看見,院門原來只是虛掩著的。她推門進去,在院子裡叫了一聲:「素素。」不見回答,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門也只是虛掩的,於是又叫了一聲:「素素。」屋內並沒有開燈,向西的窗子裡射進來幾縷斜陽,朦朧的光線裡,只見她躺在床上,聽見腳步聲,才慢慢轉過身起來,問:「你怎麼來了?」

  牧蘭聽她說話的聲音倒還似平常,她是常來的,隨手就開了燈,「咦」了一聲問:「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是不是病了?」

  素素搖了搖頭,「我只是頭痛,所以想睡一會。」牧蘭說:「我就知道你是不舒服,不然不會曠課的。」又說:「晚上長寧請客,還打算請你一起呢。」

  素素捋起紛亂的長髮,不知為何就怔了一怔。牧蘭又說:「並沒有別人,就是他和長宣,請我們兩個吃揚州菜。」

  素素說:「我這樣子,實在不能去了,牧蘭,真對不起。」牧蘭笑道:「快快起來梳個頭洗個臉,我保證你就有精神了。」又說,「你就是悶出來的病,出去吃飯走動走動,說不定就好了。」素素強自一笑,說:「我實在是不想去。」牧蘭拖著她的手,「再不舒服也得吃飯啊。我記得你最愛吃揚州菜的,這回是在二十四橋,正宗的淮菜館子。」不由分說,將她推到洗臉架子前,「快洗把臉換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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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素無奈,只得草草梳洗過了跟她出去。那二十四橋是眼下正時髦的館子,她們在門口下車,侍者恭恭敬敬引她倆入三樓的包廂裡去。那包廂裡許氏兄妹早就到了,四人在桌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來。先上點心,卻是運司糕、洪府粽子、酥兒燒餅、甑兒糕四樣。素素只見杯中茶色碧綠,聞著倒是有一股可喜的清香。旁邊侍者輕聲在許長寧耳邊問了一句什麼,只聽許長寧道:「再等一等,主人還沒到呢。」素素聽到他這樣說,心裡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煩亂。他的話音未落,只聽那包廂的門已經打開,隔著屏風只聽到腳步聲,她心裡怦怦直跳,果不然,許長寧笑著站起來,「三公子,你這做東的人,怎麼反倒來得最遲?」

  只聽他笑道:「臨時有事耽擱了,讓你們都等著,真是抱歉。」素素這才抬起頭來,只見他一身的戎裝,隨手將帽子取下來,交給身後的侍從,那目光卻向她望來,她連忙低下頭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經溫吞了,喝在嘴裡略略有點澀。只聽許長寧說:「連衣裳都沒換就趕過來了,也算你真有幾分誠意。」

  他笑道:「不止幾分,是十足誠意。」

  一樣樣上菜,那菜色果然精緻,侍者服務亦是極慇勤的。素素沒有心思,不過淺嚐輒止。中式的宴席是極費時間的,等最後一道湯上來,差不多已經兩個鐘頭。許長寧說:「回頭咱們打牌去吧。」牧蘭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還有課。」許長寧說:「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車子,咱們三個人就坐滿了,三公子,麻煩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蘭也道:「我和素素一塊兒搭車回去好了。」許長寧卻說:「已經這樣晚了,路又遠,你們兩個女孩子,總歸叫人不放心。不過是麻煩三公子一趟罷了。」站起來牽了牧蘭的手,回頭招呼許長宣,「我們走吧。」許長宣卻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廂裡頓時只剩了他們二人,她默默地站起來,手心裡發了汗,只覺得膩膩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搖一搖頭。她今天是匆忙出來的,穿著一件白底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她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越發覺得窘迫,只得緩緩低下頭去。只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為我的唐突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她聽他這樣說,只是低著頭。路並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伸手過來,說:「送你的。」

  是只小小錦盒,她不肯接,他打開來讓她看。原來是一對手鐲,綠盈盈如兩泓碧水。她雖不識得所謂「玻璃翠」,但看那樣子寶氣流光,於是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強,只問她:「那麼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她只是搖頭。車子裡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輕輕吁了口氣,下車後仍是很客氣地道了謝。慕容清嶧見她進了院門,方才叫司機:「開車吧。」

  雷少功只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繫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繫上,如是再三,心裡詫異,於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面前總要應個卯才好。」

  官邸裡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女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女客都聚在西廊外側的客廳裡喝茶,聽崑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女客,於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錦瑞一抬頭看見了他,叫:「老三,怎麼不進來?」他便走進去,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倒早,怎麼連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只見慕容夫人目不轉睛望著台上,乘機道:「我去換衣服。」於是走出來上樓去。等換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裡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少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囉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氣,於是不再多問,叫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雷少功聽了這一句,口裡應著「是」,心裡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從,跟在身邊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嶧見他的樣子,終究是綳不住臉,笑著說:「沒出息,上次叫你去約葉芳菲,也沒見你為難成這樣子。」雷少功聽他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算撂下了,於是也笑容可掬地答:「葉小姐雖然是大明星,可是聽說三公子請她吃飯,答應得不知有多痛快。可是這任小姐……」

  一面說,一面留神慕容清嶧的臉色,果然他心裡像是有事,只是怔忡不寧的樣子。過了片刻,倒嘆了口氣。雷少功聽他聲氣不悅,不敢做聲。見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於是退出來回侍從室的值班室裡去。

  晚上公事清閒,值班室裡的兩個同事正泡了一壺鐵觀音,坐在那裡聊天。見他進來,問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一位侍從就笑起來,「咱們三公子,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侍從室的規定很嚴格,雖然都是同事,但也只說了這一句,就連忙一笑帶過,講旁的事情去了。雷少功坐下來喝茶,心裡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點脾氣——只願三公子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明日遇見了旁人,自然就撂開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輪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學回國來,一幫朋友在鳳凰閣接風洗塵。年輕人經年不見,自然很是熱鬧,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鐘。剛剛一到家,就接到侍從室的電話,便連忙趕回端山去。遠遠看見當班的侍從站在雨廊下,而屋裡已靜悄悄的,於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只見地上一隻花瓶摔得粉碎,瓶裡原本插著的一捧紅衣金鈎,狼藉地落在地上,橫一枝豎一枝,襯著那藏青色的地毯,倒似錦上添花。他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折枝菊花,走到房間裡去,只見慕容清嶧半躺在紫檀榻上,手裡拿著一本英文雜誌,可是眼睛卻望在屏風上。他叫了一聲:「三公子。」他「唔」了一聲,問:「今天你不是休假嗎?」

  雷少功看這光景,倒猜到了幾分。知道他脾氣已經發完了,於是笑著道:「左右在家裡也是悶著,就過來了。」又說,「何苦拿東西出氣,我老早看上那只雍正黃釉纏枝蓮花瓶,一直沒敢向你開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他一臉惋惜的樣子。慕容清嶧知道他是故意說些不相干的事情,手裡翻著那雜誌,就說:「少在這裡拐彎抹角的,有什麼話就說。」

  雷少功應了一聲:「是。」想了一想,說:「三公子,要不這個禮拜打獵去,約霍宗其和康敏成一起。」慕容清嶧放下手中的雜誌,欠身起來,說:「叫你不用拐彎抹角,怎麼還是囉嗦?」雷少功這才道:「那任小姐雖然美,到底不過是個女人,三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嶧問:「誰又多嘴告訴你了?」雷少功道:「三公子這樣發脾氣,他們自然不敢隱瞞。」慕容清嶧道:「少在這裡跟我打官腔。」到底心裡還是不痛快,停了一停,才說:「我原以為,她說有男朋友只是一句託詞。」

  雷少功看他臉上,竟有幾分失落的神色,心裡倒是一驚。只見他左眼下的劃傷,傷痕已只剩了淡淡的一線,卻想起那日荷花池畔的情形來,連忙亂以他語:「晚上約馮小姐跳舞吧,我去打電話?」慕容清嶧卻哼了一聲。雷少功怕弄出什麼事情來,慕容灃教子是極嚴厲的,傳到他耳中,難免是一場禍端。只說打電話,他走出來問侍從:「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兼著侍從室副主任的職位,下屬們自然不會隱瞞,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下午五點多鐘,三公子去凡明回來,車子在碼頭等輪渡,正巧看見任小姐和朋友在河邊。」他又問了幾句,心裡有了數,想著總歸是沒有到手,才這樣不甘心罷了。一抬頭看見慕容清嶧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三公子,去哪裡?」

  慕容清嶧將臉一揚,說:「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裡,你去。」他聽了這一句話,心裡明白,可是知道不好勸,到底年輕,又不曾遇上過阻逆,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雷少功沉默了半晌才說:「萬一先生……」

  慕容清嶧卻道:「我們的事,父親怎麼能知道?除非你們去告密。」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是又動了氣,雷少功只得應了一聲「是」,要了車子出去。

  雷少功走了,宅子裡又靜下來。這裡只是他閒暇時過來小住的地方,所以並沒有什麼僕傭之輩,侍從們也因為他發過脾氣的緣故,都在遠處。他順著碎石小徑往後走,兩旁都是花障,那些藤蘿密實的暗褚色葉隙間開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仔細看去才知道是菊花夾在中間。他一直走到荷池前,一陣風過,吹得池中荷葉翻飛,像無數的綠羅紗裾。忽然想起那日,她穿一身碧色的衣裳,烏沉沉的長髮垂在胸前,眼睛似是兩泓秋水,直靜得令人出神——笑起來,亦是不露齒的輕笑,可是嘴角向上輕輕一揚,像是一彎新月,引得他想一親芳澤——臉上的劃痕,如今已經淡下去了,卻到底叫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反抗。心裡的焦躁不安,叫涼涼的秋風吹得越發喧囂。

  他又站了片刻,侍從已經尋來,「三公子,任小姐到了。」

  端山別墅的房子雖然小,但是佈置得十分精緻。房間裡倒是中式的陳設,紫檀家俬,一色的蘇綉香色褥墊,用銀色絲線綉出大朵大朵的芙蓉圖案,看去燦然生輝。近門處卻是一架十二扇的紫檀屏風,那屏風上透雕的是十二色花卉,木色紫得隱隱發赤,潤澤如玉。落地燈的燈光透過紗罩只是暈黃的一團,像舊時的密炬燭火照在那屏風上,鏤花的凹處是濃深的烏色,像是夜的黑。聽到腳步聲,素素的懼意越發深了,輕輕退了一步。慕容清嶧見她面孔雪白,髮鬢微鬆,顯是受了驚嚇。於是說:「不要怕,是我。」她卻驚恐地連連往後退,只退無可退,倉皇似落入陷阱的小鹿。烏黑亮圓的一雙眼睛寫滿驚恐慌亂,直直地瞪著他,「我要回家。」他輕笑了一聲,「這裡不比家裡好?」牽了她的手,引她走至書案前,將一隻盒子打開,燈下寶光閃爍,輝意流轉,照得人眉宇澄清。

  他低聲說:「這顆珠子,據說是宮裡出來的,祖母手裡傳下來,名叫『玥』。」拈起鏈子,向她頸中扣去,她只倉促道:「我不要,我要回家。」伸手去推卻,卻叫他抓住了手腕。他低低地叫了一聲:「素素。」她站不住腳,被他拉得向前失了重心,直撲到他懷裡。她掙扎起來,可是掙不脫。他低頭吻下來,她掙扎著揚起手,他卻是早有防備,將臉一偏就讓過去。她只想掙脫他的禁錮,但氣力上終究是不敵。他的吻密密地烙在她唇上,烙在臉上,烙上頸中。她絶望裡只是掙扎,指尖觸到書案上冰冷的瓷器,卻夠不著。她拼盡了全力到底掙開一隻手,用力太猛側撲向書案,書案上那只茶杯「咣」一聲叫她掃到了地上,直跌得粉身碎骨。

  恐懼直如鋪天蓋地,她只覺身子一輕,天旋地轉一樣被他抱起。惶然的熱淚沾在他的手上,她順手抓住一片碎瓷,他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奪下那碎片遠遠扔開。她急促地喘息,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可是到底敵不過他的力氣。她嗚嚥著,指甲掐入他的手臂,他全然不管不顧,一味強取豪奪。她極力反抗著,眼淚沾濕了枕上的流蘇,冰涼地貼在臉畔,怎麼也無法避開的冰涼,這冰涼卻比火還要炙人,彷彿能焚燬一切。窗外響起輕微的雨聲,打在梧桐葉上沙沙輕響,漸漸簌簌有聲。衣衫無聲委地,如風雨裡零落的殘紅。

  到六點鐘光景,雨勢轉密,只聽得四下裡一片嘩嘩的水聲。烏池的秋季是雨季,水氣充沛,但是下這樣的急雨也是罕見。雷少功突然一驚醒來,掀開毯子坐起來,凝神細聽,果然是電話鈴聲在響。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從走廊裡過來,心裡知道出了事情,連忙披衣下床。值班的侍從已經到了房門前,「雙橋那邊的電話,說是先生找三公子。」

  他心裡一沉,急忙穿過走廊上二樓去,也顧忌不了許多,輕輕地敲了三下門。慕容清嶧本來睡覺是極沉的,但是這時卻醒來聽到了,問:「什麼事?」

  「雙橋那邊說是先生找。」

  聽了他這樣說,慕容清嶧也知道是出了事情了。不過片刻就下樓來,雷少功早已叫人將車子備好,上了車才說:「並沒有說是什麼事,不過——」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天色還這樣早,必是突發的狀況,大約不是好的消息。

  雨正下得極大,車燈照出去,白茫茫的汪洋似的水。四周只是雨聲,嘩嘩響著像天漏了一樣,那雨只如瓢潑盆澆,一陣緊似一陣。端山到雙橋並沒有多遠的路程,因為天色晦暗,雨勢太大,車速不敢再快,竟然走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到畢充河。畢充河之上,一東一西兩座石拱長橋,便是雙橋地名的來由。此時雨才漸漸小了,柏油路面上積著水,像琉璃帶子蜿蜒著,只見河水混濁急浪翻滾,將橋墩比平日淹沒了許多。而黑沉沉的天終於有一角泛了藍,漸漸淡成蟹殻青,天色明亮起來。過了橋後,遠遠就看到雙橋官邸前,停著十數部車子。

  本來他們慣常是長驅直入的,但雷少功行事謹慎,見了這情形,只望了慕容清嶧一眼。慕容清嶧便說:「停車。」叫車子停在了外頭,官邸裡侍從打了傘出來接。此時天色漸明,順著長廊一路走,只見兩旁的花木,都叫急雨吹打得零落狼藉。開得正好的菊花,一團團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地幾乎要彎垂至泥濘中。雙橋官邸的房子是老宅,又靜又深的庭院,長廊裡的青石板皮鞋踏上去嗒嗒有聲,往右一轉,就到了東客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