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三個地方會在情人節的時候最忙:花店、飯店、酒店。這種節日的意義就在於能給世界上無數的癡男怨女們一個合理的借口什麼都不做,白天吃喝玩樂卿卿我我夜裡忙著造人不亦樂乎。當初把這個節日發明出來的人或許僅僅考慮到了一部分人的需求,讓完美的愛情有一個合理的紀念日,但他肯定沒有全面地想過,某些人的紀念日,也是某些人的忌日。
一個帶著眼鏡的男人穿了件印著「祝天底下所有情侶都是失散已久的兄妹」的外套從餐廳門口招搖而過,引人側目,顏采也情不自禁隔著大玻璃盯著那人的背看了半晌,直到服務生將一大瓶紅酒放在她面前。
「這是我們餐廳附贈的,每一對情侶都有一份,願有情人終成眷屬。」服務生笑瞇瞇地說著,然後又略帶古怪掃了眼坐在顏采對面的伴。
莫小妍正慢條斯理對付著眼前的牛排,她今天穿了一件雪白色的荷葉邊長裙,搭配上碩大的鑽石三件套,有種要去走奧斯卡紅地毯的派頭,見顏采望著她,便一邊嚼著肉塊一邊道:「怎麼不吃,你知道這家餐廳在今天有多難訂到位子嗎,我還動用了我爸的貴賓卡。」
顏采壓低了聲音:「剛才那個服務員把我們當成lesbian了。」
「那有什麼,我訂了婚又被甩的事情登上了全城的報紙,還有比那個更可怕的嗎。」莫小妍費力嚥下嘴裡的東西,端起酒杯將裡邊的半杯紅酒一口喝乾,想想不痛快,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顏采隱晦地翻了一記白眼。
如果不是怕自己不答應陪她出來莫小妍沒準會在家裡上吊,她是絕對不會來赴這種約會的,哪怕她今天一整天都呆在家裡無所事事,也好過陪一個怨氣沖天的女人坐在滿是情侶的餐廳裡過情人節。
「你說,阮晨那個王八蛋現在是不是正捧著那個挺著大肚子的Mendy在床上快活呢。」莫小妍用力鋸著眼前的肉塊,彷彿那就是阮晨的臉。
「你剛才是在爆粗口和開黃腔嗎。」
「我算是看透了,這樣的男人,我留著也沒用,以前是發了瘋還想著也許結了婚他會懂得收斂。」莫小妍又嚥下一大口酒:「既然這種男人滿腦子想到都是自己下半身的快活,我就讓給那個Mendy又怎麼樣,不過這事也多虧了你,替我好好教訓了那個女人一頓,不然我還不知道,他們居然連孩子都有了!」
顏采正要說話,電話忽然響了,她一看,果然是蔣英崎打來的。其實在莫小妍之前蔣英崎也有意無意試探過她今天的時間,這兩天有個俄羅斯很紅的歌劇團要在中央劇院公演,恰逢情人節,搶票者無數,蔣英崎有兩張貴賓包間的入場券,只是對顏採來說,她寧願一邊吃著半生不熟的牛排一邊聽莫小妍撒潑,也好過陪蔣英崎面無表情的肩並肩坐在一個黑不溜秋的房間裡,聽舞台上一堆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外國人學鳥叫,連去趟廁所都麻煩。
沒有接電話,顏采直接摁斷,瞧眼前莫小妍的狀態,還是不要讓她察覺任何跟男人有關的東西才好。
「蔣英崎吧。」結果莫小妍卻敏銳地冒出這麼一句話,活活嚇了顏采一跳。
「你不用奇怪,那個男人在追你也不是秘密,他應該把自己朋友圈所有和你有關的人都聯繫了個遍。」莫小妍歪著腦袋,臉頰因為酒精的關係飛上兩片紅暈:「我當初會想著把蔣英崎介紹給你,就是覺得你倆應該有戲能湊成一對,現在看來我還是有些眼光,對方一盤熱騰騰的鮮肉擺在你面前,你單身那麼久,放著不吃到底在等什麼。」
「肉也要分很多等級,就拿眼前的盤來說。」顏采一本正經地操起餐刀,指著眼前的牛排,用刀刃在上邊畫線:「肉這種東西絕對不能太生,也不能太老,肉生了纖維未斷,如果處理不好嚼起來還會有腥氣,肉老了又會太綿密失了口感,而且營養也會少很多,真正讓人覺得好的肉就該像這樣。」她將牛排從中間切開:「外層肉質酥軟細膩,內裡又得有些韌性,不生不老,可以經得起嚼很久,不會很快就讓人嚼得膩味。所以上等牛肉做成半成熟,才是真正的極品。」
「那照你的意思,蔣英崎那塊肉是太生還是太老,就這麼讓你嚥不下去。」
「蔣英崎那塊肉自然很好,但各人有各人的口味,並不只要是好肉,就必須喜歡去吃。」
顏采剛說完,見著對面的莫小妍表情忽然僵住,然後低下頭掩嘴笑個不停,愣了好一會,她才領會到剛才那兩句話裡的歧義,老臉也不禁紅了一圈,端起酒杯來掩飾尷尬,心裡直想,如果蔣英崎知道他們把他當成牛排來討論,還張口閉口『那塊肉』,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吃完了飯,莫小妍顯然還意猶未盡,這個從小一直把「徹頭徹尾淑女」標籤貼在身上的人或許在經歷了這麼一場所謂「情傷」後,也可悲地認清了這個世界見異思遷的本質,於是她仰天長歎,自己要徹底拋開保守思想的禁錮,張開雙臂投入新時代開放女性思維的懷抱;不過看在顏采眼裡,莫小妍這通措辭豪邁的宣誓只用一句話就能解釋——酒喝多了。
他們去了最近的一間酒吧續攤。酒吧也在辦情人節活動,電子舞池裡塞滿了人,莫小妍把長到拖地的裙擺系到膝蓋處,披散著頭髮在人堆裡跟一個又酷又高的年輕男人貼著身子扭來扭去,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她的笑聲。顏采肚子裡塞了一大塊牛肉,實在是沒那個心力也跟著下去蹦躂,只懶懶地靠在沙發上,把面前高腳杯裡各式各樣的液體一杯一杯往肚子裡灌。
她眼睛往旁邊打量,隔壁沙發上一對小情侶正摟成一團親得你死我活,男孩明顯是個急性子,雙手伸進女孩衣服裡一陣亂摸,舌頭也在對方嘴巴周圍胡亂舔著,女孩衣服已經掉了一半,一邊翻白眼一邊嬌滴滴地哼,白嫩柔軟的**在男孩五指間不斷變換著形狀。顏采扯著嗓子吼了一句:「要搞就去洗手間,犯得著在這真人秀嗎!」那對男女頓時停下動作回頭,男的抹了把臉上的口水,似乎罵了句髒話,可音樂太吵顏采沒聽清,只看著那對小情侶又摟成一團,搖搖晃晃朝廁所的方向去了。
望著他倆的背影,顏采忽然又開始後悔,她犯了什麼神經病多管閒事這麼提醒一句,別人要演真人秀,她看著就行了唄,這可比電視節目好看的多。
又是一杯酒灌下去,她腦袋也開始淺淺發暈,舞池裡的莫小妍也抱著那個年輕男舞伴相互啃了起來,那男的表情起初還顯得有些驚訝惶恐,不過很快就只剩下享受其中,軟玉香懷大好一個白嫩的姑娘送上門,不享受就是傻子。
覺得大廳裡空氣太渾濁,顏采又呆了一會,索性拿著包出了酒吧,靠在大門邊從包裡找出根煙,又去翻打火機,結果整個包都快翻過來了也沒瞧見,於是她只好走向離她最近的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不好意思,借個火。」
可對方半天沒反應,還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顏采疑惑地朝那人的臉看去,朦朧間只看清他戴著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下半張臉還被一副滑稽的口罩圍得嚴嚴實實。口罩是最近在年輕人中間風靡的創意款,黑色面料上印著一個碩大的紅嘴唇,戴在男人臉上頗為滑稽。
「我沒有打火機。」顏采正仔細研究他口罩的款式,才聽見一陣刻意壓低的聲音隔著口罩傳出來,她無奈地聳聳肩,又朝另外一邊幾個聚集在一起的男人走去,借了火才吸了不到一口,就覺得酒勁翻上來直噁心,蹲在路邊一陣乾嘔。
垂在臉側的頭髮被人輕柔地抓起,好不讓它們沾上吐出穢物。顏采以為是莫小妍跟出來了,她拍拍那人的手示意自己沒事,摸到的卻是完全不該屬於女人的緊實肌理,側臉一看,幫她撩頭髮的居然是那個口罩男。
「謝謝。」她直起身子,想要再說話,那人卻動作極快地轉身走了。
莫小妍一直瘋到半夜才被專程出來找女兒的莫太太接了回家,如果不是莫太太把電話打到了顏采手機上,顏采還不知道莫小妍居然把手機都給玩丟了。
等到莫家的車閃著尾燈遠去,顏采才驚覺自己應該讓他們順路捎自己一段,因為要喝酒她並沒有開車出來,可是要在情人節剛過去的二月十五日凌晨在城市最繁華的一條主幹道打車回家,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在路邊站了四十分鐘,看著一輛輛裝滿人的出租車從面前呼嘯而過,終於失去耐心,求人不如求己,反正也沒有很遠,直接走回家去算了。她認準方向邁步而行,走過第一條街時,她昂首挺胸;走過兩條街時,她的姿勢已經沒了最初的氣派;走過四條街後,她終於放棄了自己這個宏偉的計劃,趕著在兩條腿被磨成碎片之前,拐進路邊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唯一一種會出現在便利店的平底鞋類,一雙玫瑰紅色的塑膠雨鞋。
然後她坐在店門口的路燈下邊,費力想脫掉自己腳上那雙繫帶的細跟高跟鞋,左腳很快就從束縛中解脫了出來,白嫩的腳趾僵硬得幾乎不能動,她猙獰著臉拚命揉了幾下,又去脫另一隻,只是過程並沒有上一隻那麼順利,綁在腳踝處的鞋帶不知怎的打了個死結,她眼睛發花的盯著那個結找了半天的繩頭,結果還越纏越緊,酒勁帶著一股燥火從肚子裡衝上來,顏采重重地抬起腳朝旁邊的路燈上踹了幾下,猛然想起這雙鞋的價格,又趕緊停住動作,可惜已經晚了,右腳上原本那雙漂亮優雅的銀色繫帶高跟鞋號稱全小羊皮製成的鞋底,已經斷成了兩截。
她無力地長歎一聲,雙手抓了把頭髮。
凌晨三點鐘,街上已幾乎沒了行人,一個拾破爛的老婆婆拉著一輛裝滿了丟棄飲料瓶的小車從她面前走過,指了指顏采放在身邊的雨鞋,顏采搖搖頭,打開錢包遞出去一張大鈔,老婆婆滿臉笑容地接過,又拉著小車走遠了,嘴裡還哼著歌,是鄧麗君的《甜蜜蜜》。
顏采忽然覺得自己真是悲涼,在情人節過去還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裡,孤身一人坐在空蕩蕩馬路邊,穿著一雙斷了底的高跟鞋——這是她最近三個月來為了莫小妍的破事而穿壞的第二雙價值不菲的鞋子。攔不到一輛出租車,甚至還要聽一個拾荒的老婆婆唱《甜蜜蜜》,難道老婆婆也知道剛剛過去的一天是情人節嗎。
她抱著手,下巴抵在膝蓋上,老婆婆的歌聲隔了老遠依舊傳過來,「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情不自禁的,顏采也跟著開始輕哼,潛伏在骨子裡好幾個小時的醉意終於趁著她晃神的當堂而皇之地開始在她腦子裡占城掠地,一時甜蜜蜜似乎變成了搖籃曲。
一個醉醺醺的女人睡在大街上,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顏采可沒忘記前幾天還有新聞說專門有些變態蹲守在酒吧門口,找喝得爛醉的女孩下手。她潛意識裡想著,自己要是也碰上這樣的事該怎麼辦,還只是想了一會,她就感覺自己被人背了起來,趴在一個寬闊的脊背上,然後一搖一晃朝前走。
不會這麼巧吧,只是想一想,就真碰見變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