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風在雪地上打旋,吹散程迦的頭髮,她笑看著他,問:「對嗎?」

  她纏著繃帶的手指撥了撥臉頰上的帽子絨毛。

  彭野沒回答,看著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笑容漸漸收了,問:「不對?」她轉回去望太陽,想了想,又回頭看他,「是這個方向。」

  彭野轉身往驛站走,從兜裡摸出根菸點燃。隔著青灰色的煙霧,他的眼睛反射著雪地的白光。

  程迦從兜裡拿出手機,紗布里露出的手指頭在屏幕上戳出指南針。北方——

  對了。

  「這個方法很準。」程迦在彭野身後說話。

  彭野走得很快,程迦小跑幾步追不上,皺了眉,哧一聲:「你尿急麼?」

  「……」彭野放慢了腳步。

  程迦跟上去,問:「如果不知道當地時間怎麼辦?」

  彭野低頭看她一眼:「什麼怎麼辦?」

  程迦說:「識北啊。」

  彭野一時沒回答。

  程迦說:「識別北方。」

  彭野:「……」

  他有些心不在焉,程迦無奈:「你教的這個方法要知道當地時間,如果沒有模糊的時間,怎麼識別北方?」

  彭野說:「找人問時間。」

  程迦:「……」

  程迦:「要身邊沒人呢?就像我今天這樣。」

  彭野停了腳步,回頭看她一眼,說:「你站這兒不動。」

  有風湧來,程迦聞到他的煙味,濃而烈。她的癮上來了。

  彭野走到幾步開外,問:「看到你的影子沒?」

  程迦說:「看到了。」太陽斜射著她,在雪地裡投下一道陰影;

  彭野走到影子的頭部蹲下,手指在「程迦」頭頂的雪層上戳了個不大不小的洞。

  「做個標記。」

  他說著,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看,程迦低頭在弄煙盒,十指笨拙,坐倒右倒弄不出來。她那張冷漠臉配上那雙憨憨的手,很滑稽。

  彭野伸手:「給我。」

  程迦剛要走,身子晃一晃又站穩了,皺眉道:「你不是讓我站這兒別動嗎?!」

  彭野:「……」

  他站起身,走到程迦跟前,從她手裡拿過打火機和煙盒,取出一隻煙,不禁瞧了瞧,女人抽的煙,細細的。

  他觀摩之時,程迦把他指間夾著的他抽的煙拿走。

  彭野目光跟過去,看見程迦把他的煙含在唇上,抽了一口,還抬眸瞧著他。

  她的眼瞳顏色很淡,眼形似桃花瓣,拖著冷媚的眼尾,有點兒像小狐狸。

  煙太烈,她微咳一下,輕輕呼出他的煙,煙霧在兩人面前瀰漫。

  「謝了。」她把煙還給彭野,兩隻手指舉在他嘴邊,煙嘴對著他的嘴。

  彭野低頭看著她,眼神微涼。

  程迦說:「張嘴啊。」

  彭野有點兒忍無可忍,皺眉,說:「你幹什……」

  她把煙塞到他嘴裡,又把他手中自己的煙與煙盒抽了出來。

  彭野含著那隻煙,煙嘴上有她唇彩的淡淡香味。

  他目光定在她臉上,稍稍低頭,嘴微微張開,那隻煙掉進雪地裡,很快滅了。

  程迦看著他,不做聲;

  彭野也看著她,沒做聲。

  幾秒後,彭野轉身,重新拿了只煙,蹭開打火機。

  「彭野。」程迦叫他。

  「嗯?」他回頭。

  程迦說:「借個火。」

  他還保持著低頭捂火苗的姿勢。

  她的手繞到他脖子後,握住他的後腦勺。她踮起腳尖,歪頭湊近他的唇。

  她的煙與他的碰撞在紅色的火苗裡,瘋狂燃燒。她呼吸著,火光大閃,煙燃了一截,像奮不顧身的飛蛾。

  她鬆開他,落回去了,有理有據道:「別浪費。」

  彭野盯她看的眼神又暗又沉;

  程迦眯起眼睛,問:「看什麼?」

  彭野抿著唇,隱忍地舔了一下牙齒。想起上次對她說「再這樣,我不會客氣」之後,她驟然疏冷的眼神和那句「彭野,你以後別栽我手上」。

  他很清楚此刻她根本不想問他「看什麼」,她就是單純的挑釁。

  他突然發現不能再用原來的方式跟她鬥。他越狠她越反彈,他越冷她越來勁兒。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這下輪到程迦被動。

  她在他身後問:「你笑什麼?」

  彭野不答,嗓音很磁性:「在野外,用筆直的棍子或樹枝,垂直插進地裡,在陰影頂端做個標記。」

  程迦問:「你剛才笑什麼?」

  他置若罔聞,走回程迦影子的頂端。

  他回頭看她擰眉較勁的樣子,這次是真的覺得好笑,於是又笑了,說:「標記後,去幹別的事,或者在附近等……你看我幹什麼?我臉上沒標記,看地上。」彭野指指腳下的標記。

  程迦:「……」

  彭野說:「一小時左右……時間有出入也沒關係。」

  程迦不知他笑什麼,冷冷看著地上的影子,快速打斷:「陰影會因為太陽的運動而移動。」

  彭野又笑了。

  他在雪層上重新戳了個洞做標記:「假設一段時間後,影子的頂端到了這裡。」

  他手指在雪地上畫直線,把兩個標記連起來:「太陽從東往西走,影子就從西往東。這條線是西東走向。」

  程迦若有所思,半晌,點點頭:「懂了。」

  「走吧。」彭野起身,搓了搓手上的雪水。

  程迦問:「要是晚上呢?」

  彭野說:「月光效果一樣。」

  程迦問:「雲把月亮遮住了,白天下雨。」

  彭野說:「樹根處有螞蟻洞的是南,石頭上長苔蘚的一邊是北,樹皮粗糙的一面……」

  等他說完,程迦冷不丁問:「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彭野答:「雜書看得多。」

  程迦說:「什麼雜書,挺有意思的,推薦我看看。」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程迦也沒繼續追問。

  回到大家中間,準備上車時,十六搭著彭野的肩膀把他帶到一邊,賊賊地笑:「哥,感覺咋樣?」

  彭野看他:「什麼怎樣?」

  十六狠狠一拳捶他手臂,不滿道:「我都看見了。」

  彭野問:「看見什麼了?」

  十六說:「我看見程迦親你了。」

  彭野:「……」

  彭野掀開他的手臂:「你看錯了。」

  十六聳聳肩,回頭看安安和肖玲,板了臉,和她們一起坐進後邊拖著的程迦的車裡。

  彭野登上車,一包東西向他砸來,他抬手接住,是一包玉溪。

  程迦倚在車窗邊,說:「剛抽了你一口煙,還你。」

  「不用。」彭野把煙還給她。

  程迦皺了眉,剛想說「就你那破煙你也嚥得下去」,想想又算了,重新扔給他,說:「我不抽這個牌子的。」

  彭野沒再扔回去,那樣沒意思。

  他問:「不抽還買?」

  程迦說:「我看走眼了。」

  彭野:「……」

  彭野拆開包裝,抽出一根塞到嘴裡,拿打火機。

  程迦以一種堂而皇之欣賞的目光盯著他看,直到他手中出現她熟悉的紅色,直到她聽見熟悉的「咔擦」聲。

  程迦直了眼。

  彭野安之若素地點燃煙,輕吸一口,吐出煙霧了才伸手:「你的打火機。」

  程迦劈手奪過來:「什麼時候到你那兒去的?」

  彭野眯著眼看她:「怎麼?扇我一巴掌?」他指指自己的臉頰。

  程迦抿著唇冷著臉。他今天不太對勁兒,這言行也不像他,他腦袋被藏羚羊踢了?

  彭野看她的表情,覺得好笑,卻沒笑出來。

  他把手搭在窗邊,輕輕點了一下菸灰。

  玉溪,他很久不抽了,已經不太習慣。

  這麼多年,他的生活,連同他的人,都糙了。

  而且,jk是什麼鬼?

  不可能是jk羅琳啊,他輕嘲地彎起唇角。

  走了十幾公里,雪全沒了,草也越來越稀少,路上全是亮燦燦的冰晶,像在水晶礦裡。

  車內沒人說話,安安靜靜的。尼瑪坐在副駕駛上,以為程迦心情不好,便回過頭來找話說,

  「程迦姐,你看外面的……」

  彭野使了個眼神。

  尼瑪閉嘴,探頭一看,程迦睡著了,正皺著眉,閉著眼,歪頭靠在車窗玻璃上。

  尼瑪縮回座位上。

  石頭開著車,說:「程迦這女娃不錯嘞,能吃苦。」

  彭野說:「到前邊,繞去四風寨。」

  石頭問:「要辦事?」

  彭野默了默,低聲說:「她中午幾乎沒吃飯。」

  石頭摸摸錢包:「要買吃的啊?」

  彭野:「你他媽自己磨的那勺子,跟杵子一樣,能用麼?」

  尼瑪附和地點頭:「我看著都煩躁。迦姐脾氣好才沒摔碗。」

  石頭咬牙:「買買買。」

  車停的時候,程迦揉揉眼睛,問:「就到了?」

  彭野說:「路過個寨子,買點吃的。」

  程迦扭臉又睡了。

  彭野交代十六去找找程迦車上壞掉的零件,自己卻無意間看到前邊有個擺地攤的手工藝人,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那紅布上似乎擺著很多手工木勺。

  程迦在睡夢中低了一下頭,結果撞玻璃上磕醒了。她下車吹吹冷風,抽根菸。

  石頭和尼瑪在不遠處的小賣部買東西,回頭,衝著整條路上來往的人喊:「糌粑,青稞餅,面塊,奶渣,臘肉,饟,油條……」

  程迦無語地看著,心想他們是腦袋抽風了在搞笑麼,就聽接下來——

  「奶皮,奶酪……程迦,你要吃什麼?」

  程迦一頭黑線。

  石頭喊:「沒聽到的話,我重新報給你聽。」

  程迦頭疼,捂著額頭,喊:「饟。」

  「啥?程迦,你說啥?」

  程迦肺要炸了:「饟!」

  一聲吼,村寨小路上稀稀拉拉的人全朝她看過來。

  一瞬間,程迦的眼神徹底冷了。

  有9個路人回頭看她,但她一眼發現了那個在雪地裡要抓她的「瘋子」!

  她擰碎了煙,朝他跑去。

  「瘋子」正在路邊攤上吃麵,認出她了,扔下筷子飛跑,跨上摩托車,擰了油門往前衝。

  程迦喊:「是他!」

  彭野回頭,就見一個戴頭盔的男子衝馳而來。路人和攤主驚呼著躲開。彭野立在路的正中央,眼睛黑漆漆的,盯著急速衝來的摩托車,把剛買的木勺塞進袖子裡。

  摩托車越來越近,越來越快,男子狠擰車把手,瘋狂加速。

  彭野立在路口,眼神冷靜,帶著一絲野性。

  摩托飛馳而過,路人尖叫。

  彭野反應極快地側身躲過,抓住來人的手掌和肩膀,踩准腳踏,一躍而起!

  他跳上摩托車,手用力一擰,車驟然減速,他抓住那人肩膀狠狠一扯,咔嚓一聲脫臼。

  摩托車轟然倒塌,車和人倒地打旋,刺耳劇烈的摩擦聲淹沒了「瘋子」的慘叫。

  彭野踩著車當跳板,躍身逃離現場,跑幾步站穩了,才回頭。

  石頭和尼瑪火速趕來制服「瘋子」。

  尼瑪氣得要揍他:「就是你,差點兒把程迦姐的脖子割斷了。」

  瘋子喊:「你找錯人了。」

  幾人擰成一團。

  「17次。」程迦說。

  那人抬頭,尼瑪的身影挪開,程迦眼裡有嗜血的紅色:「17次。」

  「瘋子」看見程迦,竟非常害怕,甚至腳軟。

  程迦盯著他,抬手咬開手背上的繃帶,狠狠一撕。紗布唰地扯開,

  她解開纏繞在手的紗布:「你打了我17巴掌,踢了我9次,割了我1刀。我一個一個,數著。」

  程迦捏住他的下巴,說:「你給我撐住了。」

  程迦手上全是傷。

  尼瑪看著疼:「程迦姐,算了,這打下去,你傷口也得裂啊!」

  程迦聽不見,狠狠一巴掌甩下去……

  沒有聲音。

  彭野握緊她的手腕;程迦看著他,胸口起伏。

  彭野重新給她纏手上的紗布。程迦掙扎,卻掙脫不開,她把他的手抓破了皮,他也不鬆手。他快速纏好,打了結。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

  程迦始料未及,就被他脫了一隻鞋。

  他起身,把鞋子放她手裡,說:「用這個。」

  程迦抬頭;他在看路上圍觀的行人,還有身後的深巷,他對石頭說:

  「把人拖進巷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