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終於繞進可可西里。
一路冰原,陽光灑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裡。
程迦躺在車後座上睡覺。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邊的人和事嗎?」
「程迦,當你感覺失去控制力的時候,你會發狂嗎?」
「程迦,你還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緒嗎?」
「程迦,你還是渴望刺激嗎?」
「程迦,你又把藥扔了是不是?藏哪兒了?」
「程迦,我這是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皺著眉,擺了一下腦袋,猛地睜開眼睛,卻望見車窗上一條藍藍的天空。
她靜了靜,望著,出神。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裡敞敞亮亮,安安靜靜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這裡的天空,比方醫生的話和藥療效好多了。
彭野說,今天是好天氣,明天也會是好天氣。
路途順利,沒有風雨。
明晚會到達保護站。等他們回到工作區,所有可能性都不會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著子彈挖出去那一刻極致的痛與暈眩;想著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脫掉T恤的那個瞬間。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經過高山上的小村子。
車停在一處茶館附近,彭野帶程迦去深巷裡看藏醫。
藏醫是一位白鬍子老頭兒,程迦坐下後,彭野給他說了程迦的大致情況。
老頭兒衝程迦勾勾手,說:「來,我看看傷口。」
程迦坐過去,解開衣服,讓他拆了紗布看。老頭兒下手沒輕重,把傷口的紗布揭下來時,程迦微微皺了眉。
老頭兒皺眉,說:「這是槍傷啊。」
彭野說明了實情。
老頭兒說:「好在不深,這挖子彈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這是觀摩藝術品呢。」
老頭兒摸摸鬍子:「嗯,精神不錯,應該不怕疼的。」
程迦:「……」
老頭兒很快開了幾服湯藥,現熬一劑,又弄了些草藥,搗來搗去準備敷傷口。
屋子裡充斥著咚咚咚咚的搗藥聲,那老頭兒看著年紀大了,精神倒好,力氣也大,搗個幾百下毫不費勁。
彭野問:「要不要我幫忙?」
老頭兒揮揮手,說:「你們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醫家的搖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佈的坡上掛滿彩色的風馬旗,在陽光下迎風招揚。
程迦問:「那是什麼地方?」
老頭兒頭也不抬在搗藥,說:「走風坡。」
「走風坡?」
彭野解釋:「風到那個坡上,從不停歇,所以叫走風坡。」
一年四季都有輕風的山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山坡上輕輕飛揚,難怪。
「那上邊還有個寺廟,是方圓幾百里最靈驗的。」老頭兒說。
程迦沒接話,哪兒的人都愛說自家神仙佛祖靈。要真那麼靈,人都可以當神仙了。
老頭兒把藥搗好,給程迦敷上,出乎意料地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
湯藥也煮好了,程迦皺著眉,一口氣喝乾。
老頭兒表揚她的態度,說:「嗯,不錯。」然後扔給她一粒軟糖。
程迦:「……」
她把軟糖塞進嘴裡,吃了。
她扭頭看,老頭兒正把藥一包包交到彭野手裡,繁複地叮囑哪個是外敷哪個是內服,哪個多久換一次,哪個多久吃一次吃幾粒,哪個得熬多久……
彭野抿著唇,蹙眉聽著,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記憶消化的樣子。
程迦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又想抽菸了。
出了藏醫家裡,程迦問:「那些藥的用法你都記住了?」
彭野說:「記住了。」
程迦「哦」一聲,道:「現在要上車趕路麼?」
彭野「嗯」一聲,隔幾秒,問:「你想幹什麼?」
程迦:「想去後邊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應了。
一路上,兩人並沒怎麼講話。
山上一串串旗幟飛揚,橫亙在兩人之間。
氣溫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把外套脫下來。她手裡拿著相機,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過來擱手裡。
一切彷彿自然而然。程迦沒拒絕,也沒說謝。
彭野見她臉板著,問:「還生氣?」
程迦只說了一個字:「慫。」
因為說對她沒「性」趣,因為說不想浪費時間。
彭野笑了一聲。
程迦冷漠著臉:「別不承認。」
彭野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否認。」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堆成一座小塔,每塊石頭上都刻著色彩各異的符號。
程迦回頭看彭野:「這是什麼?」
她在藏地見過好多次。
「瑪尼堆。那石頭叫瑪尼石,上邊刻著的是符文。」
「幹什麼用的?」
「祈福。」
「用石頭祈福?」
「這裡的人認為世間萬物,山河湖海,土木樹石,都擁有自然的靈性。」
程迦稍稍揚了眉。
彭野問:「怎麼?」
程迦淡淡道:「自然界裡最有靈性的是人,人卻要用石頭祈福,不奇怪麼?」
她說:「與其在石頭上刻字祈求上蒼,不如求自己努力堅定。」
彭野低著頭笑了笑,踢一下腳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問:「你笑什麼?」
彭野回頭望向遠處的青山藍天,道:「正因人不夠堅定,才想從更堅定的東西里尋求慰藉。因為,最有靈性的是人,最無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冷笑:「也對。祈求愛情美滿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對方的堅定。」
彭野把她這話在腦子裡轉了幾圈,問:「你有過不美滿的愛情?」
程迦說:「愛情這東西,陷在裡邊的時候,以為是愛;出來了,才發現只是一灘泥。」
彭野沒再問了。
過一會兒,程迦問:「有用麼?」
「什麼?」
程迦說:「用這瑪尼堆祈福有用麼?」
彭野說:「沒試過。」
程迦問:「你沒有什麼祈願?」
彭野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拿腳踢著枯草上的冰粒兒,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陽光從冰粒兒反射到他臉上,一閃一閃的。
「有。」
「是什麼?」
他沒抬頭,但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眼睛眯著,說:「這怎麼能告訴你?」
程迦不強求:「那就不說吧。」
她抱著相機往前走了,走開不遠,淡淡的聲音隨風傳來:「祝你得償所願。」
祝你得償所願。
彭野聽了這話,就沒拔動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風坡上山風湧動,落進山下的峽谷。他不禁回頭,望天空中的風聲。
等他繼續要走時,看見前邊程迦從鏡頭裡抬起頭來。
她剛給他拍了張照。
雪山,枯草,冰川,風馬旗,藍天,瑪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沒有異議。
他走上前,問:「要我給你拍一張嗎?」又補充一句,「你這一路專給別人照,自己也沒留下點。」
程迦抬起眼皮,無語地看他。
「怎麼?」
「攝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別人的水平,尤其是給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說,「最掃興的事,莫過於你給別人拍出一張好照片,別人卻回報你一個次品,不如不報。」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僅是照片,別的事也一樣。」
他轉眸看她,又笑了笑,說:「不放心我的照相技術?」
程迦抬頭,說:「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問:「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誰拍的?」
程迦靜了一秒,突然別過頭去,笑了。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身後的風馬旗,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又看他,說:「你關注我了。」
彭野沒正面回答:「沒事兒幹的時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靜地問:「好看麼?」
「什麼?」
「那些照片好看麼?」
彭野緩緩笑了,卻沒回答。
程迦說:「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還是不答。
程迦:「說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頭繼續往前走了,一串旗子攔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彎腰,彭野抬起繩子,她走過去了,問:「想知道誰拍的?」
「誰?」
程迦環顧四周,很快敲定一個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從彭野背上的包裡拿出三腳架,支起來,把相機放上去,調整高度,角度,快門光圈,各種參數。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過來:「看著。」
鏡頭顯示屏上是覆著冰晶的山坡,堆著瑪尼堆,一串串風馬旗在飛揚。
程迦摁了自動拍攝倒計時,10……9……,
她立在三腳架邊,鬆了頭髮,雙手抓了好幾下,讓它蓬鬆。
彭野看著屏幕上的倒計時,5……4……
突然,身邊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飛進鏡頭裡,亞麻色的長髮如海藻般散開,她裙子上的繡花在陽光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3……
一面紅色的旗子揚起來,模糊了鏡頭的近角。
2……1……
她回頭,嫣然一笑。
風托起她的長髮和藍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兒。
風還在走,四周卻似乎突然沒了聲音,那一瞬,彭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咔擦。
與快門聲重疊。
那畫面定格在屏幕上,
完了。
彭野緩緩從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現實裡。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乾淨。她捋了捋頭髮,朝他走過來,問:「怎麼樣?」
彭野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地說:「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機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彭野沒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菸出來點。
程迦等著他點完煙抽著了,眼神筆直看著他。
彭野問:「怎麼?」
程迦:「我問你話兒呢。剛這張怎麼樣?」
彭野說:「還行吧。」
他拔腳往山坡上走,一言不發。
她剛才燦爛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麼用?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廟,和程迦從前見過的不一樣。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陽光下,接受風吹日曬。塔上掛著彩色的經文。
四周有燃燒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燈。塔底開著幾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黃燦燦的,繞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問:「這什麼花?」
彭野說:「格桑花。」
原來這就是格桑。
程迦問:「有什麼寓意嗎?」
彭野說:「意思是美好時光,和幸福。」
美好時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抬頭望天空,白塔映在藍天之下,曠遠,乾淨,一塵不染。
彭野說:「你要有什麼心願,在這兒許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繞著塔有幾排轉經筒,她摸著轉經筒,步履不停,經筒在她身後接二連三地旋轉。
心願。
程迦走了一圈,什麼都沒想出來。
她沒有任何心願。
她盤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菸來抽,心裡空蕩蕩,安靜極了。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沒有任何心願。
佛祖也說她沒救了。
過了很久,程迦無意地一轉眼,看見遠處彭野爬上了樹。
樹上系風馬旗的繩子鬆了,他抓著繩子兩三下爬上去,把繩子重新系好。
整棵樹的樹枝都在劇烈地晃蕩。
她忽然就想變成那棵樹。
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腦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著腦袋回頭看,是個功德箱。
程迦把煙掐滅了,從包裡拿出一疊錢,淡淡道:
「佛祖啊,我不信你靈驗,跟你說這些也不恰當。要覺得我褻瀆你,你讓我死了下地獄。要不,讓我明天死都成。但……
是你讓他把我拉回來的……」
程迦把錢塞進功德箱,拍拍木箱的頭頂,說,「今晚,你就得讓我把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