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妍倒了幾班飛機又轉了幾趟大巴小車,在暴風雪裡趕到風南鎮時,彭野在手術室。
護士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彭野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搶救,下病危通知書。
家人瀕臨崩潰。
程迦坐在走廊裡望窗外的風雪,還不停;方妍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你怎麼來了?」
「感覺你出事了,就查了報紙。」方妍一見程迦那副樣子,眼淚就掉下來。
程迦:「你哭什麼?」
「程迦——」
「我沒出事。」程迦說,「你回——」
正說著,手術室的燈滅了。程迦目光立刻轉過去,膠住。
彭家人迎上去問,楊院長還是之前的話,他再一次撐過來了,但沒有好轉,他的生命在消耗。
護士把人送進ICU,程迦甚至沒起身,遠遠看著床上蒼白如死人的彭野。
房門關上。程迦起身走了。
程迦去客棧洗了頭洗了澡,換了件漂亮的軟絨長裙,她把頭髮梳得蓬鬆,打開化妝包對著鏡子描眉涂唇。
方妍:「程迦——」
「嗯?」她安靜地抿著唇,在刷睫毛膏。
方妍卻遲疑。
程迦也不搭理,把化妝品收起來。
她套上風衣,想起什麼,從包裡拿出藥就著水吞下。說:「去醫院吧。過會兒他該醒了。」
「程迦,」方妍終於問,「你疼嗎?」
程迦停下,想了想,說:「——有點兒。」
方妍看她形銷骨立,想抱她,於是抱住:「發洩一下,想哭就哭出來,或許會好點兒。」
程迦靜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些脫力地推開她,「不會好的。」
「方妍,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緩緩順著指節。她回頭看方妍,平靜,似乎有些迷茫,
「我只是在想,假如他——走了,我該怎麼辦;接下來的路,我該怎麼走。」
「想出來了嗎?」
程迦淡淡蹙眉,彷彿時刻都在想這個問題,她最終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怎麼辦?」
「不知道。到了那一步再說。我現在不能想未來。」
彭野睜開眼睛,疲憊得幾乎不能再開口。
母親握著他的手守在床前,一貫養尊處優的女人在這幾天終於有了這個年紀婦人應有的滄桑。
彭野看在眼裡,說:「媽,又讓你提心吊膽了一回。」
彭母搖搖頭,微笑:「明天風終於要小了,直升機能飛了,明天離開這。」
「好。」彭野應一聲,好一會兒沒說話,道,「如果明天走的時候我沒醒著,你轉告程迦回上海。」
彭母看著自己的兒子。
這些天,彭野多次讓程迦回歸自己的工作生活,但程迦置若罔聞。她多少清楚他不想讓她承受一次次下死亡通知的痛苦,更不想讓她承受最後一次的到來。
「可——」
「讓她回上海。等我好了,我去找她。」
彭母沉默。十二年前,那可憐的小女孩失去了最愛的父親,如今——
她點頭:「我聽你的。」
彭野不說話了,似乎在休息,眼睛卻沒閉上,執著地望著天上。
彭母彎腰撫摸他的額頭:「回北京了,媽媽會一直關注程迦,把她的事和你分享。我們好好養身體,好起來了去找她。說來,程迦這女孩挺特別的。」
彭野眼瞳挪過來,漆黑,清亮。
「不像以前你身邊的女孩。她們都溫柔聽話,脾氣乖,性格好。——我並不是說她不好。」
「嗯。」彭野說,「我不需要。」
不需要她溫柔,不需要她脾氣好,性格好。他只想寵著她,讓她永遠像十四歲一樣任性,她潑汽油,他給她收拾;她要打人,他給她遞鞋;她拿砍刀,他給她鎖門。
他只想這樣,一輩子這樣,看她矯情,看她作。等她任性地過完一生,他把她收拾好了,再隨她而去。
這才是他的計畫。
「媽,」彭野聲音很低,
「我想死在她後邊。我一直在努力。我盡力了,但事情的發展和我想的不一樣。」
對死亡的恐懼和悔恨,無非是不甘留她孤苦一人。
「媽——」
「嗯?」
「我不想死。」
他說:「我一定會去找她。」
程迦站在門外,手扶著門把手,又鬆開。她轉身走了,到醫院外頭抽了根菸,風真的小了一點,但雪還在下。
再回病房時只有彭野一人。
她進去時沒發出聲音,但他就像知道她來了一樣,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鬆開。
她脫下風衣,深V的黑色絲絨長裙,襯得她的脖頸和臉頰像雪一樣。
她坐在床邊,有意無意攏著肩膀,胸前一道深深的溝,肌膚雪白柔膩,黑鷹的半邊翅膀飛揚在外。
男人盯著她白白的胸脯看了一會兒,直白地笑了。
程迦說:「下流。」
彭野抬起眼眸看她臉孔,輕笑:「想再對你下流一回。」
程迦:「一回?」
彭野笑:「很多回。」
她稍稍歪頭,捋了捋還有些濕的頭髮,髮絲撩過他的眼睫和臉頰,他說:「好香。」
程迦說:「你用的那種劣質洗髮水。」
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她也不想讓他多說。不到一星期,他消瘦得像退了好幾層皮。
她起身把窗簾拉開,外頭落著雪。她說:「風小了,明天送你轉院。」
彭野長久地看著她。
「看什麼?」
「你還是那麼漂亮。」
「生病讓你嘴滑了。」她回來坐下。
彭野說:「等身體好了,我想去很多地方。」
程迦說:「好。」
「先去北冰洋。」
「……」
「以前想過在護鯨船上待一段時間,協助一個英國攝影師拍紀錄片。但沒完成。」
程迦不吭聲。
他看著她:「程迦——」
她還是不吭聲。
「去吧,拍了回來給我看。我想看。」
她問:「你是想看,還是想把我支走?」
他淡淡笑了,說:「兩者都有。」
她抿著嘴唇,又說:「好。」
一個好字,兩人相對無言。
「彭野。」她復而平靜開口,「那天你說讓我等等你。我就知道你要帶著我了。你說話不能不算數。」
彭野看著她,她垂著頭,眼睫發顫,他胸腔生病的劇痛都掩蓋不下此刻的心疼,他說:「算數。你再等我一段時間,我去找你。」
她依然沉默,彷彿再也不能開口。
「程迦——」
她不應。
「程迦——」
程迦抬頭看他,眼眶泛紅。
他張了張口。
「——你說啊。」
「假如——」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
他於是不言。病房裡的儀器滴滴答答。
她還是平靜下來了,說,「想交代什麼?」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程迦盯著他,眼眶裡蒙上一層霧氣。她懂了。
但終究壓抑下去,再抬頭,人又是淡淡的了,說:「你要不回來,我就和別的男人睡,給別的男人生兒子。」
她說:「生三個。」
「他們會在甲板上跑來跑去,還會打滾。」
彭野就笑了。想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就看到了湛藍天空下那樣的場景。
第二天,彭野被送上救護車,從醫院去直升機停降地。
程迦走上車,到病床守著他。他眼皮微垂,竭力清醒著。
程迦說:「你睡吧,我已經買了去上海的機票。」
他不睡。
程迦說:「你不睡,我就要幹點兒別的事。」
彭野抬起眼皮看她。
她滑下椅子,單膝跪下去,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金色的戒指,問:「彭野,娶我。」
那枚戒指是昨晚在鎮上買的,很簡單,一個圓圈。彭野盯著看。
她說:「不願意?」
「我願意的,程迦。」他聲音不大,說,「你知道,我願意的。」
程迦把戒指套上他的無名指,有點兒鬆,她說:「以後身體恢復了,不會勒。」
他笑:「好。」
「該我了。」她把另一枚戒指塞進他手心。他握住,摸索著,她把無名指湊上去,幫他給自己戴上。
她湊近他耳邊,問:「準備好了嗎?」
「嗯。」
她小心把他的呼吸器摘下來,並沒遠離他臉頰;她欺身過去,吻上他的唇,沒有輾轉,沒有廝磨,只有唇瓣間最簡單的觸碰,她和他的氣息微微交融。
她輕輕抿了他一下,作收尾,又重新給他戴上呼吸器。
他目光膠在她臉上,有留戀。
程迦說:「你來找我,給你更多。」
彭野說:「好。」
風不大,雪還在下,程迦從車窗裡望見裡遠處的直升機。
她收回目光看彭野,他一直在看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慢慢開口:「還想說什麼,就說吧。」
程迦,事情發展和我說的不一樣。
「程迦,你怪我嗎?」
「你後悔嗎?」
彭野搖頭。
程迦也搖頭:「你的二哥救了你,桑央的七哥也救他。這就是你們。」
她說:「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你。」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釋然的笑容,安然閉上眼睛。
到了。
醫護人員把他抬下去,程迦跟在一旁漸漸走近直升機,臉色在冷風裡發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她不想打擾他,生生鬆開他的手。
可他突然抓住她,雪地的白光映襯著他的臉,
「程迦——」他清醒了一點兒,睜開眼睛,
「嗯?」她彎腰,把耳朵湊過去,
「我第一次對你動心的時候——是北方。」
程迦一瞬間淚濕眼眶。
他說完,似乎睡過去了。
「彭野,我原諒你。」
她抱住他,「如果你很累了,撐不下去了,你就走吧。我會原諒你,沒事的,我不生氣。沒事,我就再不來青海看你。也不再去北京。
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努力一點好不好?再努力一點彭野,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
他睡著了,沒有回應,風在一瞬之間悄然停息。
彭母上前,輕聲說:「彭野讓我和你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程迦直起身,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大雪裡。
螺旋槳颳起劇烈的風和雪。她沒有回頭,頂風前行,往昔的回憶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現,
她把他攔在門廊裡,說要摸回來才公平,他隱忍含怒地盯著她;
他在簡陋的屋裡沖涼,突然回頭,黑暗濕潤的眼睛鎖住偷看的她;
他給她穿好藏袍,拉開換衣間的門,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沖涼間的牆壁上,濕了眼眶:「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
程迦抬頭,在滾動的雪花裡看見了風的形狀。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繼續往前,一次也沒回頭,只是在撲面的冰雪裡想起他的話,淚如雨下。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得原諒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程迦——」
「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好。你放心。」
——
寒冷徹骨,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抵禦。
「啊!——」她嚎啕如重傷的獸。
彭野,我原諒你,我再不來青海找你。
可請你再努力一點,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