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熟悉的側臉

枯坐在咖啡館裡兩個小時,天已經黑了。

李心蕊說,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雨,

雨下得像霧一般的綿密,下得悠悠久矣,

咖啡館裡的雨天,像下了一個世紀。

每一個推開大門走進來的客人,

都會撥一撥自己的頭髮與衣服,

試圖撥掉一些雨滴。

『如果能擁有一間咖啡館,那有多好?』

她說,但目光依然停在窗外那濕漉漉的馬路上。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熟悉的側臉」,

我記得我問過她,熟悉的側臉,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現在我懂了,那是另一個世界。

「幹他媽的!」

這是我們在一起之後,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罵髒話。

而罵這句髒話的原因很爛,

她為了一個學長,我為了一份愛。

我跟這位小姐的誤會,在好幾個月之後才解釋清楚。那副該死的太陽眼鏡,在那位小姐把我當做是阿智之後的隔天就已經被我砸爛,因為她說我戴起來很帥。

我的call機裡不時傳來不知名的電話號碼(當時沒有手機),每次回電都會聽到「嗨!小智智!」,我就開始興起了想要砸call機的念頭。不過,call機也是貴貴的,

於是我只能踢一踢公共電話旁邊的牆壁洩忿。

「阿智一定會下地獄的!」我在心裡這麼詛咒他。

上大學之後的第一個農曆年,我跟阿智在我的房間裡渡過。李心蕊跟著家人回到他們的老家去過年,而阿智說蔡心怡跟她的爸媽出國去玩,要初六才會回來。剩下我們兩個沒人要的,留在房間裡玩單機版的大富翁。

當阿智因為買了可口可樂公司的股票跌到最谷底而宣佈破產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為什麼他知道蔡心怡跟她的爸媽出國了?

「我在BBS上面問她的。」他說。

「不是,」我搖搖頭,「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她會告訴你她要跟父母親出國?你有問她什麼嗎?」

「我問她過年要不要回家,她說不要啊。然後我就問她要去哪裡啊,然後她就說她要出國。我還問她要不要在回國的時候跟我去看電影,她說看你個大頭。」

「你們的關係好像沒什麼進步。」我笑了笑。

「有好不好!」他站了起來,「她有告訴我她的宿舍分機耶。」

這個答案讓我嚇了好大一跳,我驚呼了一聲,瞪大了眼睛看他,「真的假的?」我問。

「當然是真的。」

「那你有打嗎?」

「我當然得試打看看是不是唬爛我的啊。」

「結果咧?」我繼續追問著。

「她罵我混蛋。」

「為什麼?」

「因為我打去的時候是半夜三點,吵醒了她的室友。」

「銬夭!你白癡喔!」我打了他的後腦勺一下,「你是不會注意時間喔?」

「我哪還有心思注意這個?她電話一給我,我高興到都昏了頭了。」阿智摸摸後腦袋說。

農曆年還沒過完,阿智就回台中去了。他在台中已經有打工的工作,所以他只能休個兩三天。李心蕊在跟家人一起出遊了幾天之後回來,我們當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她很開心地告訴我這幾天發生的趣事,還有她參加了服務性質社團的事。

『就利用假日的時間去帶活動啊,像是救國團一樣的。』她說。

「假日?」

『對啊。不然平時都要上課,只能利用假日。』

「那....」我低下了頭,「我如果上台北去找妳的話....」

『我不會把時間都給社團的啦!』她坐到我的旁邊,攬著我的手說。『我還想跟你約會呢!』

這話言猶在耳的隔天清晨,我接到李心蕊的電話,『閔綠,載我去搭車好嗎?』她在電話那頭急得跳腳,『可以嗎?可以嗎?我爸媽都出去了,沒人載我,我快來不及了。』

「妳這麼急要幹嘛?」

『我今天下午要去參加活動,我自己忘記了啦。』

「那....就別去了嘛,」我有點撒嬌意味的說,「再多留一天,我陪妳去逛街散步?」

『不行啦。不行啦。』她說。

十分鐘之後我就出現在她家,騎著我媽的下凡牌摩托車。為什麼要叫下凡牌?因為它老舊到永遠都會噴大量的白煙,遠看很像仙女或是菩薩下凡來,所以我叫他下凡牌。

在載她到車站的路上,我聽著她不停說這次的活動內容是要去一家孤兒院陪小朋友一起玩,一起唸書,她覺得很有意義,而且這種活動能培養自己的耐心跟待人處事之道。

我只是一直「嗯嗯嗯」的點頭著,其實心裡有些不太舒服。我覺得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其實這些活動以後再參加也不遲。

不過,話又說回來,女朋友開心就好,畢竟她開心你也開心,更何況她要去的地方還有要做的事都不是壞事,男生應該給予鼓勵,而不是擺張臭臉。

她在進車站之前,在我的右臉頰上啾了一下,『拜拜!親愛的!』她說。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有些驚訝,但看著她跑呀跳呀,纖瘦的背影一步一踏的走上階梯,那長長的馬尾像鐘擺一樣在背後左右搖晃,飄過我身邊的風吹來她身上那一陣陣我熟悉的香味。

我在車站外面看著她抬頭看火車時刻表的樣子,突然有一種沒有過的感覺。

我從她的側臉,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彷彿我跟她被隔離在兩個不同的空間。或許該這麼說,當我看著她的側臉時,我的人在這個空間,而「我雙眼裡的視界」,其實才是另一個世界。那感覺就像是全世界只有你熟悉這張側臉,而這張側臉只存在你的眼睛裡,不存在你的世界。

讓我說得清楚一點,就是當你看著一張熟悉的側臉,其實你並不是正在「看著」,而是正在「傾訴著」。你正在對著這張「熟悉的側臉」說話,只是對方聽不見。

你曾經有過看著一個人的側臉看得出神,心裡像是在跟他對話一樣地唸完了一整段話的感覺嗎?我想的,就是這個意思。

她說過,我在她腦海中的樣子,她有時完全記不住,唯一的記憶,只有那「熟悉的側臉」。如果我這時的感覺跟她一樣,那麼,她是不是也曾在我的側臉當中,看見另一個世界呢?又正看著我的側臉時,她正在向我傾訴什麼呢?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我何來這種抽象的想像,這感覺也不知道從何而來。

等到她走進月台,向我揮揮手之後消失在轉角處,我才漸漸地回過神來,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幾聲。

「啊!去買飯糰吧!」我自言自語地說著,然後把機車調了頭,戴上安全帽,下凡牌替我營造出了神仙下凡的感覺,旁邊的警察臉色不是很好看。

這是我們上大學之後的第一個寒假,冬天的太陽只有照明的功能,空氣依然冷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