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職業,小說家

  晚餐後,他們聽到女兒元子說希望他們見一個人,下次想帶對方回家。正在用牙籤剔牙的須和光男吃了一驚,牙籤尖端差點刺進牙齦。他做好覺悟,心想該來的時刻總算來了。但他不想讓人察覺他的慌亂。他將茶碗拿近,刻意慢慢啜飲熱茶。

  「哦。」他發出一副漠不關心的聲音。「妳說的當然是個男人吧。」

  女兒點頭說是。光男再次「哦」了聲。妻子邦子在廚房洗碗盤。說不定她事前就從元子口中聽過今晚要提起這件事。妻子跟女兒一直以來都會在所有場面下連成一氣。

  「是甚麼樣的人?」光男問。他小心不要用到粗魯的語氣。

  「他啊,」元子舔舔嘴唇說,「是哥哥的高中同學。」

  「秀之的同學?為甚麼元子會跟秀之的朋友交往?」光男提出單純的疑問。比元子大五歲的秀之早因就職而搬出去了。

  「這個嘛,有很多原因……說明起來很長,不過簡單來說,因為我曾經跟哥哥還有他三個人一起去喝酒,這算是契機吧。」她說得有些含糊,似乎對於向父親詳細敘述與男朋友的相識感到抗拒。

  但光男稍微放心些。若是兒子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應該可以信任。

  「他在哪家公司工作?」光男問。這是為人父母最關心的事。不是一流企業也沒關係,但希望他在安定的公司工作,這樣比較讓人安心。

  然而元子口中說出的,是光男一下子無法理解的答案。

  「他不是公司職員,是爬格子的。」

  「扒閣子?」他訝異地想,這甚麼東西啊,他連漢字是甚麼都想不出來。

  「說明白點就是作家,寫小說的。所以說是小說家才最正確吧。」

  「小、小說家?」他不禁張大嘴。這是他想像不到的答案。

  元子拿出一本書。封面圖相當華麗,書名是《虛無僧偵探佐飛》。完全不懂是甚麼。

  「這是他的出道作。他得過灸英社新人獎,是現在最受矚目的新世代作家。」元子兩眼放光,充滿自信地說。「這個唐傘散華是他的筆名。很有意思吧?他稱作時下本格不按牌理推理的第一人──」她開始熱烈說明男朋友在業界中多麼活躍。

  但這些話一半都沒進入光男耳中。聽到是小說家的瞬間,他腦中就混亂起來。

  他知道世間有這樣的職業,排列在書店中的眾多小說就是不知身在何處的那些人寫的吧。有出版社在販賣這些書,或許有獲利。但對光男來說,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他一直覺得那裏跟自己的所在地並不毗鄰,當然不會跟那裏的人扯上關係。

  說完想說的話後,元子說了句「就是這樣,麻煩你們了」,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光男幾乎甚麼都沒能問得出口,因為他連問題本身都想不到。

  從廚房回來的邦子向他詳細述說元子跟那個男人──只野六郎的相遇。開端似乎是元子讀了只野的出道作,深受感動而寫信給他,最後決定加上秀之三人一起見面。看來邦子相當久前就知道詳情了。

  「為甚麼沒更早告訴我?」光男把不滿發洩在邦子身上。

  「因為元子說要自己講。」

  光男「嘖」一聲。「到底想怎麼樣啊。」

  「『想怎麼樣』是甚麼意思?」妻子悠哉的語氣讓光男煩躁起來。

  「我說對方那個男人。他覺得從事小說家這種隨隨便便的工作就夠了嗎?」

  「小說家不是隨隨便便的工作吧?」

  光男用力抓頭。「能靠這個工作吃飽嗎?能養家活口嗎?能嗎?」

  「你問我,我也……」

  「這很重要……受不了,為甚麼偏偏要選那種男人。」

  「那你剛才為甚麼不對元子這麼說?」

  「那是因為……我以為妳會問些問題。」

  他說不出其實是因為當時他茫然若失,腦中一片空白。

  「元子不是傻瓜,她認為對方是好人才選他。多信任自己的女兒一點如何?」邦子說。她說得很有道理,但反而觸怒光男。

  「囉嗦,不是這個問題!」粗暴地扔下這句話後,他起身離席。

  ---

  對光男來說,無法靜下心的日子開始了。他在纖維公司上班,然而由於擔心元子,他現在根本無心工作。

  職業,小說家──

  那是甚麼工作?老實說光男不太清楚。上班族就不用說了,若是一般自營商,他有自信判斷出做為一個有工作的人,那個人擁有甚麼程度的安定性;但這次的狀況下,他的經驗跟知識完全派不上用場。說到書,他頂多讀過商業書或實用書。如果要他舉出知道的小說家,他勉強說得出芥川龍之介跟夏目漱石的名字,但這不表示他好好讀過。

  他午休時仍出神地想著這件事。突然間,在一段距離外的座位上,一位女性員工讀著文庫本的身影映入眼簾。光男想起她提過自己喜歡讀書。

  「妳總是在看書呢。」他走過去跟她說話。「那是小說?」

  女員工抬起混雜著驚訝、困惑與緊張的臉。大概是因為很少像現在這樣,在午休被上司主動搭話吧。光男的頭銜是部長。她小聲答是。

  「這樣啊。是甚麼樣的小說?」

  女性員工頓了一拍,接著回答:「是純文學。」

  這個回答讓光男心中滿是不安。純文學──他時有耳聞,但不明白甚麼意思。

  他將一旁的椅子拉過來坐下。「關於小說,可以跟妳聊一下嗎?」

  「好的。」女員工將書闔起來放下。她的眼裏依舊帶著困惑之色。

  「你知道唐傘散華這個作家嗎?」

  「唐傘?……沒聽過。」她偏過頭。「請問這個作者寫的是甚麼小說?」

  「我不清楚。不過我親戚的孩子似乎是這個作家的書迷。」

  「是不是娛樂方面的?」

  「娛樂?」

  「就是娛樂小說類,像推理、恐怖或輕小說之類的。」

  完全有聽沒有懂。他頭痛起來。「那麼多種類嗎?」

  「有的,尤其娛樂小說的種類特別多。」

  「這表示作家也很多吧。」

  「當然。」她大大點頭。「我讀了相當多,但還有無數不認識的作家。況且現在誰都能輕易出道。」

  「誰都能?怎麼可能。」

  「不,這是真的。」女員工帶著充滿自信的表情斷言。「說誰都能是誇張了些,不過我想不是那麼難,畢竟新人獎多得跟甚麼似的。」

  聽到新人獎,光男探出身子。「那麼多啊?」

  「是啊。」她挺直背脊。「把有名的獎到沒聽過的獎都包含在內,大概一百個以上。」

  「這麼多!」光男瞪大眼睛。

  「如果是能出書和出道的獎,我想應該有五十幾個。啊,不過有時候就算是佳作也有人願意讓作者出道,藉由新人獎這個契機出道的人數還是有一百多個吧。」女員工環抱著胳膊嘀嘀咕咕。

  光男開始把她視為小說的權威了。至少對現在的他來說,她就是老師。

  「這就是說,新人獎從最好到最差的都有?」

  「當然。有的獎是獲獎之後必定暢銷,也有的獎是即便獲獎也接不到任何工作。」

  光男的心情黯淡下來。元子的男朋友得到哪個類型的獎呢?

  「部長,您為甚麼要問這種事呢?」

  「啊,沒有,那個……」他清清嗓子。「我聽說剛才提過的親戚孩子想當作家。話是這麼說,那孩子其實才國中。」

  「哦,原來如此。國中生那個年紀或許就是有這種想法呢,我以前也稍微想過。」

  「啊,這樣啊。」

  「如果是國中生,有那種夢想也沒甚麼不好。不過如果是大學生可就不好笑了。」

  「咦,是嗎?」

  「那當然。即便出道也做不久,這就是小說家的世界。光寫小說就能維持生計的作家只有寥寥數人,聽說大部份作家都另有正職。現在是出版寒冬,而且閱讀率持續下降,就未來性這一點而言,我想這是相當辛苦的職業。」

  女員工的話語宛如一把粗大的刀,重重刺進光男胸膛。

  ---

  天氣晴朗的星期日午後,只野六郎來到須和家。他的裝扮是深藍色西裝加領帶,讓光男暫且放下心。他本來還不安地想,要是對方穿著常識無法想像的服裝現身怎麼辦。只野以立正姿勢禮貌周到地低下頭說「我是只野六郎」的舉止也讓人抱有好感。

  他們隔著餐桌面對面坐下。元子坐在只野旁邊。邦子端出紅茶後,馬上走到廚房裏,所以不得不由光男主要帶話題。閒聊一會後,他問起只野的雙親。

  「我父母住在神奈川的厚木。家父是上班族,不過在前年退休,現在是在玩務農家家酒。」只野答得流暢。

  「哦,你父親以前是公司職員啊。」他想,看來有話可聊了。「是甚麼公司?」

  「是廣告代理商。不過是一間很小的公司就是了。」

  光男失望地想,那種啊。同樣是公司職員,卻是不同類型。話題難以進行。邦子在切水果,但比平常花更多時間。事實上,昨晚光男打電話給秀之,希望他到場,卻被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理由是哥哥何必在場。

  「只野是好人,跟他談過你就會明白了。」秀之只說這句話就掛上電話。

  光男拿起茶杯,但杯中已空。

  「爸爸,」元子開口,「你不是有事想問六郎先生嗎?」

  「不,我沒甚麼想問……」他在手裏把玩著空茶杯。

  「請您儘管問,不要客氣。」只野用真摯的眼神看他。

  光男垂下視線,放下茶杯,輕吐一口氣。「聽說你寫小說。」他再度看向只野。

  「是的。」女兒的男朋友沒別開目光,直視著他回答。他的聲音強而有力。

  「成為小說家前,你的工作是甚麼?」

  「是程式設計師,電腦方面的。」

  「那份工作已經……」

  「辭掉了。因為很難兩邊兼顧。」

  我倒希望你能兩邊兼顧啊。光男吞回這樣的真心話。

  「你為甚麼會想成為小說家?」

  只野微微歪過頭。「不知不覺……就變這樣了。」

  「啊?」

  「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的,但當我注意到時,我就開始想寫小說了。所以我嘗試動筆投稿新人獎,結果得了獎。人生真是難以預測。」只野爽朗一笑。看著這個表情,光男覺得這個人應該不是壞人。

  邦子總算端著放盤子的托盤走過來。盤子上盛著水果。「我拜讀過只野先生的小說了。《虛無僧偵探佐飛》很有趣。」一面把水果分給所有人,邦子說。

  「你之前都沒發現結尾的手腳吧?」元子應聲。

  「完全沒發現,我在最後的最後嚇一大跳。」邦子按住自己的胸口。

  演那甚麼爛戲啊,光男在肚子裏暗罵。邦子讀了只野的作品是事實,但她那時抱怨「根本看不懂」。可是光男沒資格諷刺妻子,因為他自己讀幾頁就放棄了。他打從第一行就無法理解。

  其實為了今天,光男到處觀察好幾間大書店,確認唐傘散華是甚麼等級的作家。

  所有書店都只有出道作《虛無僧偵探佐飛》的文庫本。除此之外,幾家書店的書櫃上有三個月前出的單行本。但把它擺在平放陳列處的店一間也沒有。這個狀況讓他感到更加不安。店裏沒鋪貨,當然就表示沒賣出去的機會。這不就等於賺不到錢,收入為零嗎?

  但並非只有壞消息。光男為了尋找唐傘散華的書而詢問過書店店員,意外是一半以上的人知道這個名字,順利將他領到《虛無僧偵探佐飛》的文庫本陳列位置。

  於是他問:「這個人的書賣得好嗎?」

  無論哪家店的書店店員反應都很相似。「《虛無僧偵探佐飛》還算暢銷,不過之後一直在苦戰。他擁有歷來作家所沒有的魅力,讀過就會覺得有趣,但有點小眾。不過我覺得他確實有才能。他在業界頗受矚目,總有一天或許會大賣吧。」

  每個人都說著類似「小眾」、「受核心讀者歡迎」之類的話,但沒人全面否定他。至少他的才能受到書店店員的肯定。光男滿心苦惱。雖有才能,現在還不暢銷──如何評價這樣的現象才好?他忍不住覺得反過來就好了。若是沒才能但作品大賣,這樣姑且還能安心。

  倏然回神時,邦子正在問只野各種問題,像喜歡吃肉還是魚,盡是這類無聊提問。他火大起來,心想著「快問點更重要的問題」。

  「對了,唐傘散華真是有趣的筆名。有甚麼由來嗎?」

  她又問起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光男抖了抖腿。

  「我的小說是以詭計為生命線,所以我想把機關這個詞放入名字裏。查了很多資料後,我得知唐傘以前稱作機關傘,決定稍作改動後將唐傘當作名字。」

  「哦,那散華呢?」

  「那是我對讀者的心情〔註:「散華」的日文發音是zange,音同「懺悔」。〕,因為我會以機關、詭計欺騙他們。」

  「啊,是這樣啊。」

  「不好意思,只野,」光男急躁起來,插嘴道,「對於你當一個小說家,你的父母有甚麼意見?」

  「他們理所當然給我支持。」

  竟然說是理所當然嗎?他滿心失望。為甚麼不教他找個普通一點的工作?

  「你有沒有讓他們擔心呢,像是那個,在收入的問題上?」

  光男的眼角餘光看到元子臉色一沉。之後八成會被她埋怨,不過這也沒辦法。

  「我想他們會擔心,我也被問過需不需要給我生活費。」

  「那麼對於生活費的提議,你該不會……」

  「我拒絕了。」只野笑著回答。「如果要跟家裏要生活費,還不如找其他工作。」

  你就這麼做啊,現在馬上去找其他工作──這句話堵在喉頭沒說出來。

  「須和先生。」只野忽然一臉認真,挺直背脊。他眼裏蘊含著認真的光芒。「今後我打算一年內最少出兩本單行本。我的書大致上一本一千八百圓,我的抽成是一成,也就是一百八十圓。問題在於印量,現在還只有七千本左右,一百八十圓乘上七千就是一百二十六萬圓。一年有兩本,所以兩倍的兩百五十二萬圓就是我一年內透過單行本賺到的所得。要是銷售量下滑,收入會隨之減少,但我會努力避免這種事發生。」

  光男愣愣地注視說得毫無停滯的只野嘴邊。他想說些甚麼,卻找不到話語。

  「但收入不只這些。像我們這種新人作家,雜誌稿費跟書的版稅同等重要。稿費會用四百字稿紙的張數計算,以我來說,一張大約四千圓。」

  「這是灸英社的情況吧,不是也有出版社願意給五千圓嗎?印量也一樣,也有願意一刷印八千本的出版社。」元子在一旁說。

  「現在我在談的是最低水平,因為伯父想知道我最少能賺到多少。」只野冷靜地說。

  光男小聲乾咳,他正中紅心。只野的視線回到光男身上。

  「目前為止的實際成績來說,我至今一直以每三個月一篇的步調寫出六十張左右的短篇小說。一年來算就是兩百四十張,乘上稿費四千圓就是九十六萬圓。再加上剛才說的單行本版稅兩百五十二萬圓,合計三百四十八萬圓,這就是我現在的年收入。當然,這裏頭還要扣掉應繳稅額,實際收入會更低。」

  他說得滔滔不絕,光男猜想他恐怕事前計算過,先把數字背起來才過來。他擁有真誠的為人,元子或許受到這一點吸引。

  「須和先生。」只野再次呼喚他。「以上就是我的經濟能力。不過這終究是現在這個時間點的狀況,我打算從這裏繼續往上爬。所以──」他下顎一收,繼續說,「不知道您是否能答應我跟元子小姐以結婚為前提交往?」

  突如其來的直拳。好像實際吃一記似地,光男暈眩了一下。

  「不、這個、那個……」他吞吞吐吐起來,說不出話。

  「爸爸,拜託你。」元子說。

  「有甚麼不好呢,對不對?」邦子樂天地尋求他的同意。

  「嗯、呃、這個,我沒反對的意思。」他的聲音顫抖。「總而言之,你們要兩個人一起好好想想。」他勉強擠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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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家?叫甚麼名字?」朋友大原睜大細小的眼睛。他跟光男同期進入公司,現在時常兩人一起喝酒。

  「不,我就算說了你也不認識。」

  「有甚麼關係,就說說看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讀了很多時代小說等等的書。」

  「是哦。嗯……他叫唐傘散華。」

  「堂散?誰啊,沒聽過。」

  「看吧,我就說嘛。」

  大原喝乾剩下的生啤酒,舉起手來。「喂──小姐,這邊再加一杯啤酒──須和,這不太妙哦。會不會自稱小說家其實是無業遊民的那種狀況?」

  「不,他得過新人獎,算是實際出過幾本書,好像有收入。」

  「大概多少?」

  「這……我不清楚,不過似乎能餬口。」他說不出只有三百萬左右。

  「這不行,小說家不是最不安定的職業嗎?就算現在有收入,誰知道今後會怎麼樣。要是不再有銷路就完蛋了。」

  「是啊……」

  大原毫無顧慮地指出光男掛心的事。原本邀他是期待他會鼓勵自己,結果完全相反。不過他覺得,假如自己處在相反的立場,應該會說同樣的話。

  距離元子把只野六郎帶回家,過將近一個月。這段期間,光男的心情依舊低落。光是女兒被其他男人搶走就夠難受了,男方還是小說家,是光男看來根本毫無依靠的職業。

  而且前幾天元子說出荒唐話:她決定當只野的助手兼秘書,要辭掉工作。光男當然反對。他剛好在想,假如兩人無論如何都要結婚,那麼暫時只能要求他們夫妻都要工作。

  「作家在寫作之外,還有許多非做不可的事,像管理行程、收集資料、計算稅額等等。我不希望本來就很忙的六郎把時間花在這方面,我想要他專心寫作。」

  「明明那麼忙,年收入卻只有三百萬啊。」雖然覺得不能說,他還是說出這句話。

  不出所料,元子揚起眼梢。「就是希望收入增加一些,我才決定要幫忙。」

  「妳說甚麼啊。對方還是菜鳥,卻連妳都沒了工作,這要怎麼生活?」

  「他才不是菜鳥!而且不用你擔心,我不會給爸爸添麻煩!」元子眼中泛淚,拉高嗓音反駁。從小就很頑固的她即便在這時也不會退讓。她一如宣言在隔天就遞出辭呈。

  「如果是我,就會想辦法讓他們分手。這是父親的責任。」大原用受到酒精影響而變得有些口齒不清的口吻說。

  光男含糊點頭的同時,在心中反駁「哪那麼簡單」,事不關己才說得出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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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邦子的話,光男停下筷子。今晚的餐桌上同樣只有兩人。元子去只野那邊,回家的時候大概都過九點。「天川……甚麼東西?」

  邦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厚厚雜誌,正確來說似乎叫小說雜誌。封面寫著《小說灸英》。光男最近才知道有這種書。

  「就是這個。」邦子翻開小說雜誌的其中一頁,上頭寫著如下文字:

  第一屆天川井太郎獎入圍名單公布──

  「聽說是新設立的文學獎,只野先生的作品選為入圍作嘍。當事人似乎更早之前就被通知了,不過在正式發表前好像必須保密。」

  光男把小說雜誌拿過來。入圍作中,確實有「《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 唐傘散華」這行字。

  「如果得獎會怎樣?大賣嗎?」

  「元子說應該會造成一定的話題,因為這是第一屆,灸英社想必會大力宣傳。」

  「結果甚麼時候出爐?」

  「這禮拜五。」

  光男「哼」一聲。他知道的文學獎只有直本獎。

  辭掉工作後,元子明顯在躲避光男。大概覺得只要面對面,就會被他抱怨東抱怨西。所以關於只野的工作,光男除了邦子偶爾告訴他的事情以外甚麼都不清楚。

  「不過元子這麼晚還不回來。都到這個時間了,她到底在做甚麼?」

  「聽她說是在做只野先生的宵夜。」

  「宵夜?他是夜貓子嗎?」

  邦子搖頭。「據元子所說,他早上開始工作。不過他規定一天平均寫多少張稿子,不完成就不會去睡。他在滿意為止會重寫好幾次,結束工作的時間好像總會拖到半夜。」

  「哦。」他想,這果然是很辛苦的工作。然而年薪只有三百多萬啊。

  晚上十點多,元子回來了。光男在客廳看電視,但她沒走進來,直接從玄關走向自己的房間。隔天午休,光男走到以前向他講述小說知識的女員工身邊。她今天同樣在看書。

  「天川井太郎獎嗎?我沒聽過。」女員工說得乾脆。

  「似乎是新成立的獎。」

  「啊,我好像聽過這樣的消息。獎項可是非常多哦,只要去書店,就會看到一堆書腰上寫著得某某獎的書。」

  「這樣啊?」他的聲音無意間消沉下來。

  「那個獎怎麼了嗎?」

  「不,沒甚麼。」

  光男準備轉身離去。「對了,」女員工說,「您以前提過唐傘散華吧?」

  「……那個人怎麼了嗎?」

  「我前陣子讀了他的書。那時還沒聽過他,不過現在他在各處都蔚為話題。」

  「咦,真的嗎?」

  女員工點頭。「最近出的《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非常有意思。我不太看娛樂小說,不過這本書讓我很滿足,下次我想讀讀看其他作品。」

  「哦,這樣啊。謝謝,很有參考價值。」

  回到座位上時,光男發現心情輕鬆了點。從元子向他介紹只野以來,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順路去書店,很快找到《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這部作品還放在平放的陳列架上。看來這本書真的造成話題。

  電車上有座位,他馬上坐下來翻開書看。《虛無僧偵探佐飛》沒幾頁就讓他碰到挫折,這次會如何呢?他抱著不安的想法開始讀。他立刻感到意外。不知道該說是作品風格,或該說是小說氣氛改變了,連續讀下去這件事一點都不痛苦。不,何止如此,翻頁的手根本停不下來。

  回過神時,他早沉迷其中,差點坐過站。光男出車站驗票口回家的同時,心想著真期待明天搭電車上班的時刻。在家裏沒辦法讀。他不想被邦子跟元子看到那樣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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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光男三天就看完《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他只能在午休跟下班的電車上看,在早晨通勤的擁擠人潮中無法攤開單行本。讀完時,他陷入輕微的亢奮狀態。討厭看書的自己完整讀完一本小說,這確實帶來成就感;然而比這更讓他熱血沸騰的是作品本身很有趣,這點無庸置疑。

  那個男人竟寫得出這樣的小說──

  當然,他自覺在小說方面自己完全是外行人;但他知道《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是充滿魅力的作品。那些書店店員說得對,唐傘散華擁有才能。而且不只這樣,他嚴以律己,有著絕不妥協的強悍之處。

  那天晚上,他邀大原喝一杯。他們去平時那家居酒屋。喝幾杯生啤酒後,大原問:「現在怎樣?」好奇心在他臉上表露無遺。「我說你女兒的男朋友。你讓他們分手了嗎?」

  當光男搖頭說不,大原皺起眉頭。「之後都過幾個月了?拖太久不好。」

  「可是他好像有才能。」

  「才能?哼,那種東西哪靠得住。如果有才能就能成功,這個世界上就會有一大堆諾員爾獎得獎人跟金牌得主。就連梵谷活著的時候,賣出去的畫也只有一張。」

  大原有點醉,不過話依舊嚴厲正確,讓光男不得不同意:「你說得沒錯。」

  「那個男人究竟在寫甚麼樣的小說?須和,你看過嗎?」

  「看過,其實我今天剛看完。」光男從提包裏拿出書。「這本相當有趣。」

  「嗯,《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啊。好奇怪的書名。」

  「這個奇姆科其實有深刻的涵義。」

  「是哦。」大原似乎不感興趣。

  此時,說著「哦,那本書我也看過」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吧檯座位上有個約與光男同齡的男人俯視著他。

  「啊,真的嗎?」

  「嗯,這本很有趣。在我今年看過的書裏是第一名。」

  他差點忍不住道謝。

  「不過一千八百圓真貴。你那本是在書店買的嗎?」

  「是啊。」

  男人訝異地張大嘴巴。「那種東西虧你買得下去,真不曉得你在想甚麼。」

  「你不是用買的嗎?」

  男人大幅搖手。

  「怎麼可能買,太浪費了。我啊,如果有想看的書,一直都是從圖書館借的。」

  「圖書館……是嗎?」

  「對,你以後這麼做就行了。不過是小說,白癡才在那種東西上花錢。」

  「白癡?」他感覺自己的臉頰一陣痙攣。

  「不過受歡迎的書要等很久才輪得到,誇張的時候我也等過將近半年。圖書館也真小氣,受歡迎的書就多進幾本嘛。」

  「即使如此,你還是要等嗎?你不會想快點讀到嗎?」

  「當然想啊,這時就要去二手書店。無論甚麼新書,只要過一個禮拜就會大量出現在二手書店。買來讀完後就再賣到二手書店。不至於免費,不過會便宜很多。」

  「但這樣出書的那方一毛錢都拿不到,例如說出版社跟作家。」

  「啊?」那個男人露出迷茫的表情。「那又怎樣?關我甚麼事。」

  「可是大家都像你這麼做的話,就沒人能靠小說營生了。」

  男人「哼」一聲。「所以呢?不爽就別當小說家啊。而且那些人辛苦一點也沒甚麼,輕輕鬆鬆寫點喜歡的東西就拿得到錢,這才叫厚臉皮。」

  「輕輕鬆鬆寫點喜歡的東西?」光男站起來。「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幹麼,有意見嗎?」男人瞪回來。

  「你明明不懂小說家多麼辛苦,不要亂說話!」

  「你又知道嗎?」

  「知道得比你清楚。」

  「多清楚,你說說看啊。」

  「他們都傾注了心血寫出每部作品。」

  「哼,甚麼鬼。誰管他們啊,這跟我無關。」男人轉向一旁,抓抓脖子。「跟白癡打交道也沒用。」

  光男腦中有甚麼斷線了。他拿起啤酒杯,朝男人臉上潑出啤酒。

  「你搞屁啊!」男人的拳頭揍了過來。

  ---

  光男離開警察局是在十點多。被狠狠斥責一番後,他請邦子來接他。

  「年紀也不小了,做這甚麼傻事呀?」這是邦子的第一句話。

  「抱歉。」他如此回答。他也覺得做了十分膚淺的事。

  距離上次打架事隔多少年了呢?他回顧起過往。上次揍人要追溯到高中,被揍則要追溯到大學的時候。指根很疼,半張臉都僵硬了。他心不在焉地想,明早會腫起來吧。

  但回家的計程車上,邦子沒說任何責備的話,只出言對他臉上的傷表示擔心。她或許已經聽警察說過打架原因。回家後,他馬上換好衣服鑽進被窩。元子還沒回來。

  邦子幫他拿來浸過冰水後擰乾的毛巾,他躺著冰敷被揍的部位。沒多久,樓下傳來聲響。似乎是元子回來了。他思考如何隱瞞臉上的傷。他本想明天碰到面之前離開家門,但馬上注意到明天是週六,不用上班。

  等等,這麼說今晚是週五。今天是不是有甚麼事──就在他思考這件事時,他聽到上樓的腳步聲。他想大概是元子要回自己的房間,但門突然開了。

  光男不小心發出「喔」的一聲。

  「爸爸……你還好嗎?」站在入口,元子帶著擔憂的表情問。

  「嗯,沒甚麼。」他依舊把毛巾敷在臉上,如此回答。

  「可是看起來實在不像沒甚麼。」

  「我沒事。」

  「是嗎?不過我嚇了一跳。爸爸竟然會打架。」

  「妳聽你媽說了嗎?」

  「對。」元子點頭。「也聽說了打架的原因。」

  「這樣啊……啊,對了,今天不是有那個嗎,就是公布天川井太郎獎的得獎人。」

  「有啊。」元子輕輕吸一口氣。「落選了。」

  「啊,這樣啊。真可惜。」他小心不要讓聲音帶有失望的色彩。

  元子搖頭。「完全不可惜,他跟我都一點也不沮喪。目標在更高處。今晚我們沒有開落選慰勞會,兩個人一起討論接下來要寫甚麼作品。」

  光男點頭。「這樣啊。」

  「那麼,晚安。」

  「嗯。啊,元子。」他叫住她。看著回過頭的女兒,他靜靜地說:「加油。妳要好好做為他的支柱。」

  元子的胸口大大地上下起伏後,應一聲就離去了。

  光男注視著天花板,吐出一口氣。他想,再挑戰一次《虛無僧偵探佐飛》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