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番外】石之彥篇:十年

佇立的身影在秋風裡顯得很孤寂,眼眸之處是一片開闊的水域,他沉溺在過去。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滄海變作桑田,唯一不變的是他心中的空落。他記得也是在這樣的秋日,也是這樣明媚的陽光裡,就在這清澈見底的池峰湖畔,那個精靈似的人兒悠然闖入他的心懷。時光荏苒,一切均已物是人非。

秋高氣爽,一切事物都沉浸在美好之中。池峰湖畔的西郊私塾裡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堂舍外,一個小小的身影伸手輕輕地趴在木製的窗格處,露出她那兩隻可愛的羊角小辮,像一對活潑有趣的小腳丫。粉嘟嘟的臉能掐出一把水來,圓溜溜的眼睛像會說話,緊緊盯著授課的先生身上,偶爾,朝堂內的少年們張望一陣。

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裡的俊俏少年,正為窗外的兩隻小腳丫走神,嘴裡搖頭晃腦地喃喃背誦著先生所教的文章,雙眼卻看住了窗外的那對小腳丫和那雙烏黑童稚的眼睛。

「石之彥!」授課的老先生捋著花白的鬍子,將桌案之上的驚堂木一拍,衝著兀自出神的學生叫道。

先生發火了!窗外的小腳丫嚇得連忙低了下去,沒了蹤影,他也趕忙收回瞟向窗外的目光,重新專注於手中的書本,認真朗誦、聽學。

直到散學,他揣好了書本,與其他少年一起向先生行禮,走出學堂,張眼四望,黃昏的陽光下,那個梳著羊角小辮像一對小腳丫的小姑娘正遠遠地站在柳樹之下,怯怯地望著他。

如果他記得沒錯,她經常在學堂偷聽先生講課。好奇心驅使他擺出一個自認為親切至極的笑容,撇開其他同窗,向她走去。

看他高高的身影朝自己走來,她膽怯地後退了幾步,直到小小的身體靠在了柳樹樹幹上才停住,眼睛眨巴著看著眼前不斷靠近自己的少年。他有星星似的眼睛,高高的鼻子,還有彎彎的唇。

「你叫什麼名字?」怕自己的到來嚇著她,他蹲下身子,柔聲問。

撅著的小嘴的小人兒看著他善意的笑,眼中的警惕放鬆了幾分,蹦出幾個字來:「木美美!」

「你經常來偷聽先生講課哦!」他暗嘆她的鐘靈毓秀,幽雅地說。

「你叫什麼名字?」她反問道,眼眸緊鎖在他好看的臉上。

「石之彥!」他柔語,生怕驚擾了這個俏皮的丫頭,轉念一想,又道:「你可以叫我彥哥哥吧!我比你大!」

「彥—哥—哥—」她張口一字一頓地叫道。正巧給他看到她缺了兩顆牙,不覺淡笑出聲。

「你笑什麼?」感受到他的親切,她便大膽起來。

「沒笑什麼!美美,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偷聽先生講學?」

她低下頭,有點沮喪地用小手絞著粗布衣角,小聲說:「我家窮,讀不起書,所以……」

聽了她的話,他有些心疼,又問:「美美,你幾歲了?」

「九歲!」兩隻小腳丫在她說話的同時,一晃一晃,可愛極了。「彥哥哥,你幾歲了?」

聽得她毫無心計的問話,他開心地道:「十五歲!」

「美美——」遠處傳來了急切的呼喊聲。

「彥哥哥!爹爹叫我了!我走了!」小臉一揚,她轉身就跑,兩隻小腳丫在流光溢彩的夕陽下閃來閃去,將天真純樸洩漏無遺。

「美美,明天你還來嗎?」他星目微張,衝著她的身影大聲問道,期待明天的這個時候,還能見到這個晶瑩剔透的小丫頭,年少的心為夕陽下的小腳丫生平第一次泛出溫柔來。

「會的,彥哥哥——」嫩如葉芽的聲音由風吹送著傳入他耳中,像淙淙的溪水一樣明淨。卻不曾想,這聲音竟成為了他長達十年的守候。

次日清晨,陽光還在泛黃的樹葉間打著呵欠,坐在學堂裡的他已不自覺地朝窗邊頻頻流連,那個瓷娃娃般的丫頭怎麼還沒出現?萌生在心間的期待濃郁如茶,熱烈得像要溢出來。

午過,兩隻小腳丫總算在他千呼萬喚之中出現了,著實讓他開心了好久。她是守信的。

待散學之後,他興沖沖地走出學堂,美美已站在柳樹邊上等他。

「美美,瞧,我給你留了什麼?」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塊香噴噴的蜜糕來,輕輕遞給她。

美美看著他手上的蜜糕,肚子裡的饞蟲被喚醒了,伸手準備去接,然後又有些猶豫地停下了,問:「彥哥哥,我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吃,是我特地給你留的。」他欣然一笑,將蜜糕塞在她手裡,用手輕觸著她光滑的額頭。

得了他的允諾,她不客氣地大口吃起來,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滿足的表情不經意間印在了他的心上。等到她吃完,他才掏出手絹細心拭去粘在她嘴角的渣子,說:「美美,你想不想讀書認字?」

她張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后才點頭如搗蒜:「想呀,我想!」

「那好,你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來學堂,我教你!」這是他昨晚想了一整晚後的決定,這會兒見她答應,自己也興奮莫名。

「嗯,好!」她點頭,像一個乖巧的學生一樣,把他當作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他的善意與關愛由此在她小小的心靈裡生根發芽。

從此之後的每個黃昏,不論颳風還是下雨,梳著小腳丫的身影總立在柳樹之下等待。每當散學之後,他的目光就會不自主地望向學堂外的柳樹之下,他知道那裡有個嬌小的身影帶著期盼等待著他。

他時常帶可口的糕點給她,用樹枝手把著手地教她在沙土上寫字,逐字逐句地教她背詩,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直到時光匆忙,柳枝枯了變綠,綠了再枯,轉眼便是一年。

她十歲,他十六歲。柳枝上的柳葉已在秋風中變黃,蕭蕭瑟瑟。他滿心歡喜地從懷裡掏出一對圓形玉珮,衝著長高不少的她說:「美美,這是我父親大人送的一對玉珮,一模一樣,好看嗎?」

「好看!」柔軟的身體蹭在他身邊,兩隻小手托著腮,紅撲撲的臉笑得極為燦爛,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連連點頭贊同他的話。她喜歡彥哥哥,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他握著自己的手在沙土上填詞,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的一切!

「嗯。我也覺得好看!」他揚著絲繩,任她靠在自己身邊,看陽光在兩隻一模一樣的玉上摺射出斑斕的光暈,一種全新的想法浮現在他腦海裡。美美,我們一人一隻,好嗎?」他突然轉頭認真地看著眼前的日漸美麗的丫頭,心中生出的喜歡透著股執著的意味。

「彥哥哥,你真送我嗎?」她伸手摸了摸質地溫潤、沁著些涼意的白玉,像被電到似的又將手縮了回去,心裡清楚這東西一定很貴,很值錢!

「嗯,真送你,讓你一輩子都戴著它!」他解下其中一隻的絲繩,毫不猶豫地掛在了她的粉頸之上,任那白玉安靜地垂在她胸前,沉下一顆驛動的心,咧嘴一笑,「好了!」

「彥哥哥,它們是一模一樣的。要是以後認不出來怎麼辦?」歪著小腦袋,她納悶地問。

思量一陣,他拍頭笑道:「要不這樣吧,我們在玉上分別刻上我們名字,這樣就能區分了!」

「嗯,好!」她從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玉,交在他手上。

他從兜裡掏出小刀,費力地在兩塊玉上一筆一畫地刻起字來……

不曾想,贈玉的那一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打那以後的三個月零三天,她的小腳丫再沒有出現在柳樹之下,之後他隨著調任京官的父親遷至京城,從此與她杳無音信。

他還記得她春花般的笑,能將世界上最冰冷的心融化。他也記得她迎面而來的柔軟身體,張開雙臂,彷彿還能擁住她身上的溫度。

至他十七,考了科舉高中狀元,入朝為仕。每年的秋天,他總要來池峰待上些時日。雖然,學堂以及學堂前的柳樹早已不在,他仍然希望在某年的某一天,突然轉身,能看見她的身影,看見她會說話的雙眸,告訴她他心中所有的期待。

……

然而,那些時光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用十年的等候,終於見得她一面,只是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柳樹下等待他的丫頭。她有一手驚人的廚藝,卻無法將他憶起。他等她十年,她卻早已將他忘記。那個在秋風裡搖曳的小腳丫儼然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令他心痛非常!

偌大的京城,她就在某一處他不為所知的某個角落。兜兜轉轉之下,賞雪節上,他欣然前往,與她再次相遇,只是那個曾如精靈般的人兒的記憶裡似乎完全沒了他的蹤跡。而後,她一躍成為皇妃,在後宮裡為了另一個自己他永遠無所匹及的男人掙扎,直到被貶至皇陵,他赴湯蹈火地想要將她帶離陰謀的境地,然而她卻倔強地選擇背道而馳……

他痛了,每每不期而遇,心就疼痛得不能自已。他不是木頭,是個活生生的人,寧願被世人誤解自己有克妻之嫌,也要固執地等她醒悟的一天。他懷著十年的等待,用深情將自己掩埋,那個他愛的小腳丫卻永遠都無法再回來。她笑,為的是天子;她哭,為的還是天子;她等待,為的更加是天子……在她心裡,可曾有一點點、一絲絲是為他而存在?

十年的不移深情,終於絕望,心終於清靜了,卻永遠遏止不住自己的悲哀,曾為愛澎湃的心海已然化作一片波瀾不驚的死海,身如石化,目光永遠停在池峰湖畔沉暗的夕陽裡,回溯當年倚在窗外的那個精靈一般的小人兒,要用一世的時間去忘懷這承載著綿綿思念的十年!

《石之彥之十年》番外完